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s.bookben.com---书本网【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锦绣烟云荣华碎   作者:嫣离   姻缘初起   楔子   腊月的京城风雪极大,这一夜更狂风呼啸大雪翩飞,冷得毫无章法。   连馨宁昏昏沉沉地躺在这深宅大院中最僻静最冷清的一间屋子里,也不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个夜晚。   窗子是破的,寒风径自穿堂而入,没有暖炕,没有地龙,床头一盏在风中挣扎了几下还是不甘心地灭掉的油灯,是这房里曾经有过的唯一一点温暖。   盖着破旧发霉的老棉被,恶臭的气息将她包围,平日里总是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的云瀑长发如今早已油腻腻地粘在一起耷拉着散落在打着补丁的枕边。   她浑身滚烫胸口却阵阵发凉,小腹中撕裂般的疼痛几乎令她咬断牙根。   但她终究还是将所有的呻吟都硬生生吞入了喉咙煎熬翻滚,强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中年仆妇旁若无人地相互说笑着进来,从篮子中取出两盘残羹冷炙丢在她的床头,见她无甚反应,其中一人不由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两声。   “哎呀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这破院子里还住着咱们荣府的正房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恕罪,这几日府中上下都忙着打点迎硕兰格格进门的事,奴婢也忙得脱不开身,这才来晚了,没饿着您吧?”   她艰涩地别过头去,不想见她得意到扭曲的刁钻嘴脸。正房大少奶奶,这几个字如今对她而言,又是怎样的讽刺?   更鼓早就打过了两下,快三更了,晚饭才送来,只怕又与昨日一样,入口便能嚼出冰渣子来,罢罢罢,这样的日子,能速死也是好的。   另一个仆妇见她不言语,忍不住扯了扯身边那妇人的衣袖。   “我看她的样子不成,要不要禀报大太太给找个大夫瞧瞧?你看看这脸上的气色,就比死人多口气了。”   “糊涂吧你!大太太和大少爷这会子只有一个硕兰格格是心尖尖,犯得着为这种贱人去寻晦气么?看这雪越来越大了,你我且早些回去烫壶热酒再同她们来几局牌九岂不好?”   “嘿,还是老姐姐你聪明。那咱们快走吧,别在这里过上了晦气。”   二人很快又说笑着离去,原本就简陋不堪的门板被砰地带上,又是一阵冷风嗖嗖袭来。   荣少楼,你好,你真的很好!   她在被中紧紧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痛哭出声。新婚一年,这荣府中的生活却煎熬得她的一颗心仿佛苍老了十岁。   第1章   话说这荣府,正是如今京中第一首富,生意遍布京畿周边几省,只要说到京城荣家,人们都会纷纷竖起大拇指赞叹艳羡不已。   那可是当今少有的诗礼大族,真真正正的大户人家!荣家老爷虽然没了,但留下了一副富可敌国的家当,大太太还是郡主出身,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   荣家三位公子,大少爷和二少爷皆是大夫人嫡出,二少爷荣少谦年方十八却少年有为,已经接过了荣家大部分的生意,是如今荣家实际上的掌门人。听说这荣二少完全继承了他母家出众的美貌与气质,又是个绝顶聪明擅于风月的人物,令无数名媛淑女趋之若鹜。   三少爷荣少鸿是庶出,只比二少爷小了几个时辰,便排名老幺。荣家几代从商,他却是个有志向的,一心攻读学问,发誓要为荣家考出个功名来。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荣老爷在世的时候也特别疼爱他。   荣大太太膝下还有一个女儿,荣家的这位大小姐可了不得,据说出生那日金色祥云绕满了荣府上空迟迟不散,因此这大小姐从小便是个有福的,十五岁那年入宫,如今圣宠正隆。其余两位小姐皆是庶出,且尚未出阁,人品样貌如何倒也不曾听说。   荣氏一族到底有多富贵?那也正合了他们家的姓氏,当真是富贵荣华,风光无限。   要说这荣府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那便是他们家的大公子,荣少楼。   这荣大公子现年二十岁,也是个极清俊的人物,当今圣上曾金口御言要他指导太子的文章,可见他的文采了得。可惜就这样的一个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竟有三百天都在服药,终年缠绵病榻离不了人。   荣家的这三位公子如今皆未大婚,而眼下就有一件轰动整座京师的事情,那便是荣府选亲,择吉日迎娶他们家的大少奶奶。   连府,夜幕低垂,三小姐连馨宁的闺房中却仍闪着点点忽明忽暗的烛光。   精致的妆台前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对镜而坐,身后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丫鬟正垂着脸为她细细地梳着头。   “小姐,今儿个荣家的严嬷嬷来过啦,三姨太太陪着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呢。”   “说过你多少回了,不关咱们的事不要去管。三房那边个个牙尖爪利哪个是好相与的?”   “小姐,若在平时云书才不爱管她们那边的闲事,可如今她们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怎么能不多留个心眼?小姐可知道那严嬷嬷是来做什么的?听说是给他们家大少爷说媒来的呢!”   那唤作云书的丫鬟不服气地扁了扁嘴,朝着镜中的她家小姐神秘地眨了眨眼,连馨宁却并不理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胭脂盒子把玩。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姐你还有心情弄这个,你可知道他们打算把谁嫁过去?就是小姐你啊!”   云书见连馨宁一派云淡风轻,不由急得跺脚。   “这有什么奇怪?大姐二姐都是大太太所出,她们的外祖家在那儿呢,老爷怎么可能她们嫁过去伺候药罐子?四姑娘是三娘生的,如今大太太一心礼佛府里三娘管事,她能眼睁睁把亲女儿送进火坑去?”   “小姐既都知道,如何不急?难道就咱们好欺负不成?小姐何不去求求老爷……”   “你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求老爷做什么?今日求得他应了,晚上三姨太太枕头风一吹,明日又变了,白白浪费我们小姐的眼泪口水不成?”   云书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丫鬟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看她柳眉细腰身材高挑,比云书和连馨宁似又年长个两岁。   “还是丝竹想得明白,云书丫头还差一截呢。”   连馨宁望着那进来的丫头赞赏地笑笑,转身拍了拍云书的手背。   两个丫头见自家小姐分明强颜欢笑,想到她身世可怜,虽贵为主子在这家中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心中也十分酸楚。因怕勾起她伤心处来,忙说笑着打岔,一面两人张罗着铺床叠被伺候她睡下。   要说这连家也是大户人家,却香火不济没有一个男丁,大太太并两房姨娘一共只得四位小姐,这三小姐馨宁是二姨娘所出,可惜她亲娘命薄,生下她便死了,加上她性子淡薄不爱说话,连老爷也不大管她,在这府中的日子过得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连馨宁这里倒是愿意逆来顺受来着,可有人却还是不放心,这不是,三姨娘房中现下也并不曾安静。   “老爷,荣家的家势如何不消我说,这样的人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二姨娘走得早,你总说对不住她,如今为她女儿找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她在地下有知也该高兴才是。”   三姨娘年纪并不大,不过才三十多岁,一张脸保养得雪白粉嫩,说起话来常带三分笑,在连老爷面前更加又温柔了几分。   连老爷靠在椅背上享受着她细心的按摩,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月琴,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淑贤的孩子你不敢打她们主意,自己的女儿又舍不得送过去守活寡,也就只有三丫头可以拿出去了,是不是?”   “老爷,你这话可当真冤枉我,我还不是一心为了我们连家。大太太的娘家那是我们能舍得起的吗?不说你的岳丈大人,就是大姑娘二姑娘的舅舅,如今在刑部谁不要听他的?两位姑娘若有什么不妥,这账岂不全算到老爷头上了?至于莲儿嘛,她从小被我宠坏了性子不好,嫁去那样的世家,没得给老爷丢脸。”   三姨娘一张嘴就差没说出朵真莲花来,殷勤地陪着小心直跟连老爷撒娇,连老爷虽然心知肚明她绝没这么贤德,但她说得确实也都在理,想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结交荣府的机会,只有委屈三丫头了。   想她一出生就克死了她娘,出生没多久连家的生意就出了大问题,要不是他听了个高僧的话将她送到尼姑庵里去修行了七年消了业障,只怕连他这个亲爹也早就给克死了。这么硬的命留在家里终究不让人放心,早点嫁出去也好。   “罢了,如今家里的事都是你在操心,三丫头也算是你的女儿,就辛苦你好好为她打点打点吧。”   三姨娘听连老爷松了口,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也知道这个话题老爷并不喜欢,忙拣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二人在枕边说说笑笑这才睡下。   得窥旧事   八月十五将近,荣连两府结亲的事虽然还没有过了明道,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连馨宁冷眼旁观三房那对母女为了中秋节晚上和老爷吃团圆饭并晚上看戏赏月的事情忙个人仰马翻,却始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肯多说一句,不肯多迈一步。   “我的好姑娘,不是姨母说你,你也太小心太怕事了。如今这连府里明摆着就是欺负你年纪小又没有亲娘,谁不知道那荣家大爷就是个绣花枕头蜡样银枪头,中看不中用!”   连馨宁母家早先也是书香世家,只是到了她外祖那辈便日渐凋零,到了她母亲十几岁时家中已经十分困难,因此才会让家中的二小姐嫁给连老爷做小,以求得连家的庇护扶持。   这二姨娘自小贞静识礼温柔娴静,何曾学过如何去取悦男人,如何去谋算人心?因此三姨娘进门没多久,她便失了宠,当时肚里已经怀了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强撑着产下弱女便撒手去了。   连老爷自知对她有愧,因此这十几年来倒也颇为照顾她娘家唯一的一个姐姐。   云书见这位姨太太每次过来不是跟大太太求银子就是要东西,而且每次来看小姐也从来不曾空着手走,这次竟然特特地为了给小姐打抱不平而来,不由对这位贵亲刮目相看起来,连斟茶递水间脸上都多了几分亲切。   连馨宁哪里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抿着嘴含笑不已。   “馨宁无能叫姨母费心了,姨母说得有理,要嫁也该两位姐姐先嫁,哪有姐姐待字闺中妹妹倒先出了阁的道理?依我看不如我们豁出去跟老爷闹一场,馨宁虽没有了亲娘,可还有姨母姨夫不是?”   看着小女子眼泪汪汪充满希冀地眼神,刚才还义愤填膺地姨母立刻便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变了语调。   “咳……姨母自然是向着你的,只是,只是连老爷毕竟是你亲爹,万事孝为先,自古婚姻大事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能怎么闹呢?”   “姨母说得是,是馨宁糊涂了。”   连馨宁当即沮丧地垂了头,她姨母见继续坐着也无话可说只有相对叹气,便寻了个理由走了,留下连馨宁一人憋着半天才笑出声来。   “你啊是越大越会作怪了,姨太太为你说话也是一片好心,你何苦作弄她?”   丝竹见她笑得就快岔了气,忙给她拍着背笑道。   连馨宁一口气顺了过来不由准身冷笑:“一片好心?她能有什么好心,这么些年了她一家几口吃穿嚼用有多少不是老爷帮衬的,她能反过他去?她说那些话,不过是撺掇着我自己去闹罢了,若闹成了她便落个好,若不成,还不是死活由我自己,她管什么事呢?”   丝竹见连馨宁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也便不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倒是云书一片云里雾里。   “小姐这话奴婢却不懂了,若小姐去闹成了,难道姨太太能落什么好处不成?”   “傻丫头,你忘了姨太太家有个如今已经年过二十还不会自己穿衣吃饭的傻儿子?”   “啊!天地良心,莫非……莫非她存了这种没天良的念头!老天……”   云书见连馨宁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似有戚戚然之色,忙掩了口不再出声,丝竹到底老练些,随意说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三个少女便又说笑了起来。   谁知刚送走了一个,准眼便又来了一个,想在这府里安安生生地关起门来过日子,已然是痴人说梦。   “回三小姐,三太太和四小姐都在立等着您呢,依我看你也别磨磨蹭蹭了,怎么着就这么一个人了,换身衣裳难道就能翻出朵花来?”   听着眼前这个刁奴几乎毫不掩饰的奚落,连馨宁却若无其事地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眉,根本连眼角也不去看她。   那海棠是三姨娘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如今三姨娘理事,她也就俨然成了半个女管家,为了讨好她家主子自觉将三姨娘这个称呼改成了三太太,是个十分刁滑势力的女子,一向撵高踩低惯了,欺负这在府中毫无地位的三小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见连馨宁居然不理她,心里的火蹭蹭直上,正要竖起一双柳叶眉来发作,却被丝竹一把按在了椅子上。   “哎哟我的好姐姐,一大早地就听见你满院子跑,让我来好好瞧瞧你可是有三头六臂?这府里上上下下八十几口人大事小事都堆到你的头上,可不是要累坏了吗?”   这海棠最是个虚荣要面子的人,一听丝竹这样笑嘻嘻地奉承她,立刻便来了劲,也坐在那儿随她攀谈起来,自然都是说些她如何能干如何得老爷太太的上市之类。   这里连馨宁也不去理她们,由着云书扶过她的头迅速地为她梳了一个时下闺中小姐们都喜欢的流云髻,自己懒懒地朝首饰匣子中望了一眼,挑中了一支清雅有余却无甚富贵像的紫玉鸦头钗。   “小姐,陪三姨娘出门,这样会不会太简素了些?”   云书一想到那女人颐指气使的嘴脸,深怕连馨宁又要吃亏,不由面露难色。   连馨宁拿着簪子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中。   今天要去做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说是陪三姨娘去珍宝斋挑点首饰,其实那边早安排了荣府的人来相看,说起来着实可笑,这连府最是要体面的,可如今为了荣华富贵竟然由着别人把自家的女儿当什么似的挑。   唇角漾起一抹冷笑,心里却早已百转千回了数十次。若被荣家的人挑去,从此远离这冰牢似得鬼地方,远离三姨娘母女的冷眼与欺凌,岂不好?   有了这层想头,她淡淡无波的眼中不由闪现了几分光彩,将那簪子放回,思量着选了另一支攒珠金丝凤钗,端庄贵气,亲手簪于发间。   又取过细笔蘸了胭脂对镜稍作沉吟,随即挥手一舞,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赫然眉间。   回身看着几个丫鬟惊艳地张大了嘴,尤其是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海棠,如今也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她只是一笑而过。她的母亲当年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她虽不济,多少也继承了几分,如今只是将始终藏着掖着的芳华悄悄崭露一角而已。   索性拣了一件绛红色滚金边丝缎长裙,艳丽的色彩配上她清冷浅笑的面容竟格外招人,裙裾翩翩中也越发衬托得她肤白胜雪身姿窈窕起来。   一路扶着丝竹的手走出了院门,几个正在打扫花圃的丫鬟小厮远远便朝着这边看了过来,却人到了面前才想起行礼,脸上皆难掩惊讶赞叹之色,这三小姐平时不言不语衣着素净,没想到打扮起来竟如此出挑,四小姐一向爱俏,可如今一看只怕给三小姐提鞋都不配呢!   海棠见到这木头似的倒霉小姐打扮了一番还真成了天仙,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股子气无处使去,现下听到这几个粗使仆役也敢私下议论她家主子,心里更加又妒又恨,跟在连馨宁身后忿忿地走了一阵,忽见一个丫鬟提着水壶自西边迎面而来,不由冷笑着不着痕迹地伸出了一只脚。   哐当!啊!   水壶砸在地上的声音伴着众人一阵忙乱的呼声传来,丝竹心急如焚地拉着连馨宁全身上下检视了一遍,在确定了她没有一处烫伤之后才放了心,可惜了这一身好衣裳,袖口和裙摆上全都沾上了水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也不知怎得脚下打了滑,求小姐饶了奴婢吧!”   那提水的丫鬟吓得不清,一面朝着连馨宁磕头,一面怯怯地拿眼角觑着海棠。是被绊倒还是自己滑到,她当然很清楚,只是没有这个胆说出来罢了。   海棠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站在一边,连馨宁看那丫头的神情便知是海棠弄鬼,却只得隐忍不发。   “罢了,谁没个不小心的时候,前头不是四姑娘的院子么?丝竹你回去取套干净衣裳,我在四妹房里等你。”   “是。”   丝竹应声而去,海棠见没挑起点事来心里自然不乐,不过连馨宁终究还是不能穿这身漂亮衣裳出门了,也算出了口恶气。   她是伺候三姨太的人,自以为比这府里所有的丫鬟都高上一等,哪里愿意去服侍这无权无势的三小姐,便草草福了一福傲慢地说道:“回三小姐,奴婢怕三太太等急了,先去花厅禀报一声,就不能伺候三小姐更衣了。”   “你去吧,替我跟三娘说一声。”   连馨宁也不去追究她的无礼,淡淡地交代了一声便径自朝四姑娘院里走去,留下海棠一人站在那里恨得牙痒痒。   明明她只是个仰人鼻息的潦倒小姐,还是个庶出的,为什么就能摆出一副不容人侵犯的小姐派头?而她,竟然还真的被她身上隐隐散发的不怒自威的气息给镇住了,真是见鬼!   四小姐连霓裳早已陪着她母亲在花厅吃茶闲聊,院子里自然是无人的。连馨宁提着湿漉漉地裙裾朝着一间偏僻的卧房走去,站到门前却听见里头有两个人压低了喉咙说话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你上门来要过多少次银子了,我们姨娘哪一次没有给你?眼下你胃口也太大了,让咱们上哪儿一下子给你弄一千两去?”   “秦嫂子你可别糊弄我,如今三姨娘当家管事,赫赫一个连府,区区一千两在哪里昧不下来?嫂子你就当帮帮我,要不是当初我帮着姨娘偷了砒霜给老板赶出了铺子,如今早做了铺里的半个掌柜了,还用得着……”   “你给我闭嘴吧!这种没天没日的话你也敢到府里来说!”   那秦嫂子吓得一把捂住那个中年男子的嘴,想想不妥又赶紧松了开来。   “嘿嘿,我的好嫂子,你看,要不是我那副好药,那二姨娘能那么短命?要是二姨娘没死,三姨娘如今就能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连馨宁听到此处早已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紧咬着牙关扶着廊柱而立,两条腿却如同灌了铅般动弹不得,肩膀忍不住战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好似被针扎着般疼痛无比。   娘,我的娘亲,原来你走得这样冤枉!   缘至缘错?   珍宝斋是京城中最有名的一间银楼,全城的贵妇名媛都喜欢到他家买首饰,一来他家的好东西确实多,二来也冲着珍宝斋这个名号,戴着他家的金银首饰,那就是身份的象征。   连家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大太太那房自不必说,就连三房的母女两也是这珍宝斋的常客,因此若说是他家的女眷要挑首饰,自然不必亲自出门,只需差个人给他家的陈掌柜的说一声,他必定殷勤小心地收拾好新到的宝贝送上门去供太太小姐们挑选。   今日这不是另有所图么?   马车刚在珍宝斋门前挺稳,陈掌柜便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侧着身子候在一边,另有一个机灵的小厮自车夫手里接过脚踏在车门边摆稳,最先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她一身绫罗绸缎衣着考究,寻常殷实人家的太太也不过如此,但陈掌柜跟连府打了多年的交道,当然也对他们府中的事情略知一二,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在主子跟前有些体面的嬷嬷罢了。   果然,那仆妇一出来便回头从车中搀出了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姐,体态丰腴婀娜如同三四月里怒放的芍药,一双丹凤眼私下里流连,说不出的风情韵味。   这位便是连府的四小姐,连霓裳。   连霓裳才一出来便咋咋呼呼地抱怨车夫驾得太快颠得她头晕,那嬷嬷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才有所收敛,跺了跺脚也不等她母亲出来,看也不看站在一边弓着腰给她问好的陈掌柜,甩手便冲进了店里。   前些日子她与娘亲不知费了不少周折才求得揽月楼的头牌乐师霁月公子教她抚琴,今日便是上门拜师的正日,谁知为了三丫头的婚事竟然就这么推了,那一次再想约他又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都是这个该死的三丫头,什么东西!娘也真是的,又不是亲身的,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连霓裳自幼娇惯性子蛮横,哪里知道三姨娘一片热心张罗背后的心思,心中越想越气,便朝着紧跟着进来的三姨娘和连馨宁恨恨地瞪了一眼。   “好了,这可不是在家里,你也给我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才是。”   三姨娘宠溺地拍了拍自家闺女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进了里头的雅间,丝竹扶着连馨宁跟在后面。   “几位夫人小姐看茶,小的已经叫人去取江南新到的头面样式,每样都只有几件,戴了绝不用担心与别人重样。”   三姨娘带着两位小姐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早有小丫头上来奉了茶并一桌子精致小点,陈掌柜也小心翼翼地站在三姨娘身边听候她的吩咐。   “你少跟我弄鬼,首饰倒也罢了,今日我们哪里有那个闲工夫?人来了吗?”   三姨娘瞅着他嗔怒地哼了一声,便低头吹着手里的茶盅。   “我的好太太,您吩咐的事小的哪一件敢弄错了去?这不,人就在隔壁那间,隔着帘子能瞧得见这边。”   “都有谁?”   “呃……就是荣府的几个女眷,两位连老爷的姨娘,还有连大太太身边的严嬷嬷。”   陈掌柜有点心虚地把头别到一边,三姨娘心里有事哪里顾得上留心他,倒是连馨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   莫非……荣家还来了什么说不得的人物?这个人会是谁?   心中存着疑问使她越发言语谨慎,面对连霓裳的黑面和冷言冷语,她也都一笑了之。   “我说三姐姐,这可是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我要是荣家,可看不上一个傻里傻气的木头少奶奶,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啊?”   连霓裳存心看连馨宁的笑话,故意拔高了嗓门揶揄道。   “妹妹说笑了,这珠花的样式好新奇,倒从没见过的别致,姨娘瞧瞧,你戴着正合适,多富贵。”   连馨宁淡淡微笑,取过一只珠钗递到三姨娘的面前。   三姨娘本不是真心要陪她来相看,不过是为了在连老爷面前讨个好,表示她有度量能容人,能善待那死鬼二姨娘的女儿,而且早早敲定这桩婚事,也能为她的宝贝女儿解除危机。   现下被她这么一说,眼神也被眼前的好东西吸引了去,却没注意到外间的铺子上正有人隔着珠帘朝里头张望,而百无聊赖中的连霓裳却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公子,一身宝石蓝纹金滚边华服,贵气却很收敛,容颜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却也依稀能从轮廓上看出是个俊逸风流的人物。   “娘,这里头够闷的,我出去走走。”   “去吧,海棠陪着,别叫小姐到处乱跑。”   “是。”   心如鹿撞地站在帘边,正好看见那锦衣公子正俯身在柜台上仔细地看着什么东西,也给了她一个优雅而诱惑的侧影。   虽然只是侧面,可那眉,那眼,竟比戏台上的名角还要美上好几分呢!都说荣家大爷是个不多见的神仙人物,不知比这位公子如何?三丫头不声不响就落了这么个佳婿,她连霓裳哪点不如她,怎么也该嫁个神仙郎君才是。   “小姐!”   看着海棠不赞同地眼神,连霓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青天白日地对着一个陌生男子想入非非起来,不由红着脸低了头,却又不甘心就此错过,干脆鼓起勇气走了出去,也来到柜台前假意挑选。   见那公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两只金锁上流连不定,她便一伸手取过了一个,朝着海棠招了招手。   “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可好?我很喜欢。”   一面自说自笑着左顾右盼,自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人错愕的眼神。   “哎呀,对不住,可是公子先看中的?小女子一时见它有趣,心中喜欢,请公子莫见怪。”   说笑间已经千娇百媚地福了一福,一张俏丽的桃花面羞怯地半垂着,说不出的令人怜惜。   那公子果然中招,忙不迭地摆手,自然是不敢唐突了佳人,只是作势虚扶了她一把。   “连小姐客气了,在下看着这两件物事各有各好,实在难以取舍,连小姐这般还真是帮了在下的大忙,该是在下多谢连小姐才是。”   “公子怎么知道小女姓连?”   “小姐说笑了,连家的马车在京城谁人不识?”   连霓裳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那名男子,却见他也正含笑注视着自己,此人莫不是恋慕她,有意制造这场相遇不成?   “霓裳,姨娘唤你进去。”   两人正兴兴头头地说着,连馨宁却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朝那儿一站,却吸引了那锦衣公子所有的注意。   如果说刚才那连家小姐美在娇艳二字,那眼前这女子却胜在全身上下一派安闲自在的神气,虽然衣着打扮得素净了些,可在一个风月老手的眼里,真正的美人哪怕是套个麻袋,也自有她的风韵在。   “小姐有礼。”   连馨宁看着眼前这个作揖的青年公子,不由轻轻蹙了蹙眉,那双含春带笑的桃花眼一看就是个会惹事的主,只冷淡地回了一礼便扯了扯连霓裳的衣袖。   “进去吧。”   “既然小姐们有事在下也不便多扰,两位小姐请。”   “你怎么这么烦,我进不进去不要你管!”   连霓裳见人家已经开口告辞,可她连个名字也没来得及问,不由恨声顶了连馨宁一句,甩了甩袖子便冲进里间,很快传来了她跟三姨娘吵闹着要回去的声音。   连馨宁自然见怪不怪,正要举步跟进去,却被那公子挡在了身前。   “小姐请留步。在下荣少谦,请问小姐芳名?”   “闺中女子的芳名岂是你一个男人可以随便问起的,公子请自重。”   连馨宁板着脸将头扭向一边,不曾注意到那男子故作轻浮的脸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你是连府的什么人?她那样待你,莫不是她家的穷亲戚?”   那荣少谦见她不理他,也不退缩,反而起身上前似笑非笑地继续发问,很快便将连馨宁逼到了墙壁和柜台形成的一个死角上。   连馨宁听他这么一问先是一阵错愕,接着很快明白了过来,也对,别说那母女俩对她骄横无礼的态度,就看她和连霓裳身上的装束穿戴,只怕也很难想象她二人同为连府千金吧。   “要你管,你快放我过去,要不我可要叫人了!”   她眼中一抹转瞬即逝的受伤的表情并没有逃过荣少谦的眼睛,这女子可真够倔的,但倔得够味,那一点自嘲的苦笑甚至激荡起了他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心疼。   “放开你也行,但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看着那人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连馨宁的心一阵发紧。   此时里间已经传来了衣裙悉索和陈掌柜送客的声音,万一让三姨娘和她女儿看到现下她和一个男人这样暧昧地靠近,回去不知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你!你……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闭上眼说出哀求的话,却迟迟不曾听到想象中嘲弄的笑声,怎么,他不是个想占便宜的登徒子吗?   “对不起,你,你别这样,我无意为难,真的!”   垂下撑在她面前的长臂,荣少谦也不知今日自己为何会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而两度失态,强行拉住人家要求结交已经是下三滥的手段,以他荣二少的品貌何时做过如此下作的勾当?   可却又仅仅因为看见她满脸无助明明害怕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便心中一阵乱疼,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呵护宠爱,这……这又怎么是他荣二少的做派?   女人可以宠,但却绝对不能爱,更不能情有独钟,否则你便只能由着她予取予求,从此万劫不复。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才是他荣二少不是吗?   心猿意马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早已匆匆离去,却在那淡淡芬芳的气息即将散去之时,低如蚊蚁的话语飘到了他的耳边。   “馨宁,我叫馨宁。”   荣家大爷   京城,荣府。   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长房中的灯影明晃晃地闪着,大太太独自坐在上首的炕上,正沉着脸拨弄着锦缎袖口上的描金刺绣,身边一个约莫十八九岁上下的大丫鬟陪笑着站在身边,似乎是挨了什么教训,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憋得通红,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分辩一句。   西边的一溜椅子上并排坐着三位公子,看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相差不大,看装束也都是一样的锦衣华服,这就是荣府的三位公子,眼下正给他们的母亲请安来了。   坐在中间的公子看那丫头缩着肩的样子显然十分害怕,便笑了笑坐到大太太身边,一把搂过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捏了起来,此人正是荣家二爷荣少谦。   “好啦,母亲消消气,孩儿斗胆替铃兰丫头讨个人情,她办事一向仔细不会错的,要不是她家里接连出事今日又托人进来告诉说她弟弟又吐血了,她也不会心神恍惚弄坏了那尊佛像。母亲一向是最仁慈体下的,就饶了她这次吧。”   “可不是?我也看她不错,母亲这长房中平日里也就她最能体贴您的心思。”   三少爷荣少鸿慢条斯理地在琉璃盘中拣了一块芙蓉酥尝了,随即皱了皱眉丢在了一边,虽也是求情,却比他二哥漫不经心得多。   “就你们俩好心,都是善人,母亲不过才说了几句,你们两个臭小子急什么?母亲这样的心胸,自然不会真心恼她,要不是看她平日里乖巧懂事是个可造之材,她老人家哪里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去教导她,母亲说是不是?”   坐在首位的荣家大爷荣少楼见两个弟弟都发了话,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一双深邃无底的桃花眼也不知随了谁,丰神俊朗飘逸清淡,那通身的气派确实一下子就把身边两个还算英俊不凡的弟弟给比了下去。   大太太见三个儿子纷纷为铃兰求了情,也不由好笑。   “好个铃兰丫头,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本事,让我们家三位爷都这么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   铃兰一听大太太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疑心她背地里勾搭少主子?当下里吓得三魂飞了七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求太太恕罪,求太太恕罪!”   “好啦!你起来吧,你心里什么主意别打量我不知道,好好把你本分的事情做好便是,快下去吧。”   铃兰听大太太的口气竟然不打算罚她,心里早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向她和三位爷谢了恩告退。   这里大太太薄嗔地瞪了还贴在她身边撒娇的二儿子,却一把拉过荣少楼的手坐到自己身边,宠爱地抚摸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眼中不由流露出深深地惋惜之情。   “我的儿,你道为娘的这样喜欢动怒?只是那丫头太不小心,她打碎的玉佛是为娘好不容易在相国寺求回来的,上面还有智文禅师为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呢!”   “母亲疼惜孩儿孩儿心里知道,只是这生死有命一切都看天意,还求母亲好好保重身体,莫再为儿子操心。若母亲的身体再因为儿子而有所损伤,儿子就太不孝了。”   荣少楼原本体弱,清瘦的脸庞一向苍白而没有血色,如今想是说得动情,一张比女人还美上三分的脸颊竟有了一些红晕。   一边的荣少谦和荣少鸿见他这个样子忙上前扶着他给他轻轻捶着,口中说道:“大哥你别激动,小心……”   果然话音刚落,那荣少楼便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了起来。   大太太见状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口中不住地念佛,早有丫鬟忙忙地奉上了新沏的热茶,她一把接过亲自细细地喂长子喝下,直到见他气喘得稍稳了一些,这才放了心。   母子三人又说笑絮话了一阵,三位公子见大太太面上微微露了些倦意,便纷纷起身告退,大太太见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一面问都是哪几个嬷嬷丫头跟着,隔着窗户吩咐她们小心伺候,仔细给几位爷打着灯笼引路,这才放他们离去,眼见三人都出了房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谦儿先别走,我有话问你。”   “是。”   荣少谦复又折了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大太太的身边等着母亲有何示下。   “听说今儿个你跟着严嬷嬷她们到珍宝斋去了?”   “哪有的事,儿子跟着师傅出门到郊外练骑射去了。”   “哦?那我怎么听说夏师傅前儿个刚摔伤了腰,到今天还下不了床呢?哪位师傅陪你去的呀?”   “这……哎!母亲!”   荣少谦见瞒不过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他母亲身边撒娇,一面搂着她的肩膀讨好地直晃。   “好啦!看你,多大的人了还跟母亲来这套,也不怕丫头们见了笑话。快好好给母亲说说,今日到底怎样?”   大太太一把拍落二儿子扭股糖似的缠绕自己胳膊上的手臂,看他的眼神远没有刚才看大儿子时那样慈爱温柔,疼爱中却分明带着些许严厉。   “母亲偏心,要是大哥在跟前你才不会对他这么凶,谦儿不服。”   荣少谦分明是说笑,却偏偏扁起嘴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大太太见状不由哭笑不得地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呀!我的儿,快同母亲说说,那连家小姐的人品相貌如何?”   “相貌嘛倒也罢了,大家小姐锦衣玉食的都还凑合吧,人品孩儿可看不出来,但就凭她要做我荣家的大少奶奶,她还差远了。”   荣少谦听他母亲问起连家小姐,便以为她说的是日间见过的连霓裳,不由不以为意地蹙了蹙眉,这么一个浮躁蛮横的草包大小姐,有什么本事来掌管起他荣府这么大的家业呢?   想起她,不由又想起了后来见到的那个女子,明明生得眉眼柔顺,妩媚得端庄可人,偏偏那双眼睛却时时流露出坚毅隐忍的流光。回头真该叫他们好好去打听打听,连府现下是否有哪房亲戚正暂住在府上。   大太太见他回答地干脆轻巧,不由点头一笑。   “倒也是,庶出的种再怎么好也越不过正房去。”   “那母亲为何不为大哥像连家的两位正房小姐说媒呢?”   看着荣少谦不解的眼神,大太太不由不耐地挥了挥手。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连家四位小姐的八字都送过来给大师合过了,只有这位三小姐和你大哥有缘,也罢,正房小姐多数自傲,你大哥那样的倔脾气,又是那样的身子骨,还是找个听话好驯服点的好。给他娶亲,不就是想找个人好好伺候他吗?你瞧瞧眼下他房里,鸡飞狗跳像什么样子!”   荣少谦听母亲的语气中似乎对大哥多有责备,便也不便再多言,听到鸡飞狗跳四个字,便知一定又是大哥房里那两位准姨娘在作怪了,当下也忘记了告诉他母亲那连霓裳更加是个颐指气使的主,性子与听话这两个字相去甚远。   原来这大户人家皆讲究个排场规矩,荣家自然也不例外。   每位小爷的房中除了看门掌灯的嬷嬷和跟着进出的小厮,还有不少跟前伺候的丫鬟。   当然这些丫鬟中并不是每个都能端茶递水伺候少爷们饮食起居的,也有一些只是打扫打扫庭院看看屋子罢了。   而那些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无论相貌还是性子都绝对是最出挑的,她们几乎包办了少爷从一早睁开眼到夜里入睡期间所有的事情,有时夜里还有暖床这一工作,因此确实是名副其实的贴身伺候,而这样的大丫鬟,也就是这位少爷日后的准姨娘。   荣老太爷当年在世时曾立下规矩,因怕子孙后代贪恋美色而耽误了正途,因此所有荣家的爷们在娶妻成家之前不许纳妾,因此如今这三位小爷房中虽然也都有房里人,却并没有一个是过了明公正道的。   夜间严嬷嬷进来回话向大太太细细说了那连家三小姐如何如何的花容月貌端庄沉稳,大太太因心里已经有了先前荣少谦打的底,也便不曾十分放在心上。   想着那连府一心巴结荣家,必定塞给了严嬷嬷不少好处,她为她家小姐多多美言也是必然的。   好,既然你们家上赶着要把好好的姑娘嫁过来守活寡,就别怪我损阴德了。荣家的家业只能是我谦儿的,真正的好女儿,莫说别人家里,便是我,也舍不得给了那痨病鬼。   对着镜子细细卸妆,荣大太太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竟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抹狠毒之色。   镜中的容颜虽然已经错过了女人最好的韶光,却保养得宜风韵犹存,想当年她堂堂郡主至尊,只因一朝偶回顾便就此恋上了他,纡尊降贵委身与他,却换来了这一世人的空闺寂寞。   老爷,六年了,你还不回来,难道那贱人真就如此拴得住你的心,让你舍得下这一家一口祖宗基业,就陪着她在温柔乡里醉死了去?我就不信,眼看那孽种就要娶妻成亲,你还能不回来!   大太太在一堆丫头婆子的伺候下妥当睡下,长房中很快便安静了下来,而这安静的夜色中却也有着不安分的小儿女。   长房后面的丫鬟房中,铃兰正收拾床铺准备就寝,这屋子是她和另外一个专门贴身伺候大太太的大丫鬟玉凤同住,今日玉凤在太太房里值夜,便只剩她一人在房里。   笃——笃笃,笃笃——笃   有规律的叩窗声轻轻想起,她怏怏无神的脸上立刻浮现起一抹甜蜜的神采。   “死人,你还知道过来,今日在太太面前倒会摆爷的谱呢!”   出嫁那天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一夜睡不着觉?”   来人身手矫健地翻窗而入,一把将似笑非笑地铃兰揽入怀中,挥手灭了烛火,便拥着佳人滚入了锦衾软枕中缠绵。   面对此人的肆无忌惮铃兰显然已经习惯,只埋首在他怀中吃吃地笑着,却一把按住他四下乱摸的大手问起了晚间在大太太房中的事情。   “你说,今天若不是二爷开口为我求情,你可会开口?”   “那是自然,我哪儿能让你受半点委屈?不过既然二哥开了口,我也且看着就是,这事可不能太露行迹,大太太是个精明都藏在肚子里的人,被她知道你我的关系只怕不妙。”   那少年抄起铃兰的细腰在她脸蛋上老练地亲了一口,美色当前却仍不忘警告她要万事小心,铃兰听了心中不悦,不由小嘴一撅抱怨了起来。   “怕什么?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是说要跟大太太要了我去么?如今只这么拖拉着,以后你就敢跟她说了?”   铃兰见他总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不由气结,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位三爷心里的心思。若说她的相貌身段,自然在府中的丫鬟里是极好的,但她毕竟是个丫鬟,荣府的爷们自十三岁起便有专人带着出去开荤,京城繁华地温柔里,什么美人没有见过,这荣少鸿主动勾搭她,自然还因为她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大丫鬟。   如此一来他等于是在大太太这里安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可如果要他开口将她要了去,那岂不就是自残耳目?他至于那么蠢笨?   “哼,你确信你真的是想跟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三爷,而不是意气风发的二爷么?我看你对他倒好,要不他能开口替你求情?”   倒打一耙的事对眼中只有情之一字的女人来说万试万灵,铃兰一见他吃味的样子果然立刻丢开了刚才的话题,忙着安抚起他受伤的心来。   “我巴结他还不是为了你,他如今管着整个荣府,你以后要想过得舒坦,能不巴结他?要说真心想跟着谁,你又不知道了?少叫我啐你!”   半羞半恼地说完最后一句,铃兰忽地在荣少鸿地肩上轻啃了一口,那人咬牙切齿地坏笑了几声便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这一夜自是红绡帐暖,鸳鸯梦长。   荣连两家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出,婚期定在腊月初六。   迎亲那天两府皆热闹非常,连馨宁全身上下早已由丝竹带着几个伶俐的小丫头收拾停当,如今只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喜娘来叫便可。   看着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的众人,她心中不免感慨,这个院子自她出生以来十几年了,何曾这般热闹过一次?   “小姐,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快请。”   听说两个姐姐来了,她清冷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暖色。循声望去,只见云书正引着两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掀帘子入来,两人很快便簇拥着连馨宁一左一右地坐了,彼此心中俱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   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嫁给一个药罐子做老婆,并不是什么大喜的事情。   连馨宁只瞅着她们温文一笑,二姐连悦蓉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   “看你,今天是三妹妹的大日子,你这是怎么说呢?”   到底是大姐连悦芙沉稳些,忙一把按住了连悦蓉的肩头劝道,一面抱歉地看了连馨宁一眼。   “不妨,三妹这就要去了,两位姐姐的照拂没齿难忘,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再续咱们姐妹的情分。”   连馨宁拉起两位姐姐的手情不自禁也哽咽起来,若说这连家还能给她些许温暖,那就来自于这两个嫡出的姐姐了。   连悦芙生得柔美白皙,连悦蓉则清丽高挑,是一对极标致的姐妹花。如今她们的婆家也已经说好了,只怕连馨宁的亲事一过,她们也便即将出阁。姐妹三人日后重聚的日子,还真是很难预料。   大太太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女儿就是她的地。两个女儿在她的悉心照料和保护下虽然出落得如花般娇艳,却也当真如鲜花般柔弱,禁不起一点风雨的摧折。   几日前大太太曾将连馨宁唤去佛堂与她长谈了一次,随不过是些女儿出嫁前母亲都会有的嘱咐,但言语中间词不达意的那些话,连馨宁也听出来了。   她是要她别忘了两个姐姐,如果可以,要尽她的能力保护她们。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冷笑。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大太太何以认为她还能保护别人?   “三妹,三妹?你没事吧?荣家的人已经来了,等着接你上花轿呢。”   “呃,我没事,姐姐不必担心。”   垂下头由两位姐姐亲自为她盖上盖头,连馨宁扶着喜娘的手姗姗移步。   “从此可就攀了高枝了啊,好好地抓紧才是,别掉下来摔得可疼着呢!谁不知道当初二姨娘就是在别人的喜宴上勾搭上爹爹的,今儿个荣家的酒席上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妙龄淑女,三姐你要仔细看牢了咱们未来的三姐夫才好啊,哈哈——”   恶毒地冷笑自门边放肆地传来,还在欢喜头上的众人皆措手不及地安静了下来,连馨宁沉默地站着,眼前那双眼熟得很的桃红色银丝绣花鞋,那尖锐刻薄的语调,那人是谁,她再清楚不过。   “四丫头住口!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哪里容得你在这里胡闹,三姨娘也太不像话,通共一个女儿竟教训不好,难道是要我这做姐姐的送你到太太面前去抄几天佛经你才知道收敛?”   不待连馨宁开口,自然有人替她出头。三姨娘治家无德一味只知中饱私囊,正房那边在东西和银子的支取上多少也受过她的气,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正正经经的机会,自然是要出一口恶气才好。   三姨娘此刻正在院子里一副女主人的派头指挥众人做这做那,忽然听到大小姐点着名说她不会教女儿立刻火冒三丈,摔手就拨开身边的丫头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哎哟!我当是大太太来了呢,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说我不会教女儿,这也是你做晚辈的说出来的话?亏你还是个大家小姐!”   顾不上顺气扶着门框就一顿发难,连霓裳早就奔到她的身边稳稳地扶住了她,一双丹凤眼更加恨恨地瞪着连馨宁。大姐一向不管事,如今竟让肯帮这个三木头说话,哼,也不知她暗地里怎么笼络她了。   但到底长幼有序,她虽从小娇惯,倒也不敢跟长房的人直接起冲突。   “姨娘的意思是说你是悦芙的长辈?好笑了,请问你是悦芙的哪门子长辈?悦芙只知道老爷太太是悦芙的父亲母亲大人,姨娘你是父亲的偏房母亲的奴才,难道是悦芙记错了?”   温柔敦厚的大小姐奚落起人来毫不手软,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听了都忍不住好笑,这三姨娘成日家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似的作威作福,大太太那边只不过脾气好不跟她理论,如今大小姐当真拿起主子的款来与她对质,她却是分毫没有道理的。   姨娘姨娘,说到底还是奴才,她们的孩子是主子,却只能认正房太太做母亲,称她们做姨娘。这三姨娘现下管家理事,自然有人巴结她,她也被捧得就快忘记了自己这太太俩字前头还有个“三”字,如今被连悦芙这么慢条斯理地辩出来,也只能气得紫涨了脸却无话可说。   “吉时都快到了你们还在吵什么!月琴你还在这里,外头多少客人来了还不去招呼!”   混乱中连老爷的声音如炸雷般在院子口响起,连馨宁知道三姨娘必定借此大做文章,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干脆掀开盖头拿在手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个一向治家严厉的父亲和他最宠爱的小妾会演出一场怎样的戏码。   果然,跟芙蓉两姐妹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那三姨太已经擦着眼睛哭哭啼啼地跑去了连老爷身边。   “我的老爷,你可来了!月琴身份低微哪里有资格去招呼连家尊贵的客人,月琴不过是大太太身边的奴才罢了。”   “这节骨眼上你闹什么别扭?”   连老爷顺势揽住已经冲到他怀里的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急道,一双眼睛却冷厉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儿,最终落在了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连馨宁身上。   此时满院子的丫鬟仆妇早已退了出去,院中只留下几个主子和他们贴身伺候的丫鬟。   环顾四周,连老爷定了定神还是冷冷地开了口。   “馨宁,爹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但这门亲事事关我连家的荣辱,与你姨娘并无干系,你何必拿她撒气?你小小年纪没了亲娘,你姨娘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心血,你要知道感恩才是。“   “爹认为馨宁有这个本事给姨娘气受?“   连馨宁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脸惋惜和忍耐,心里如同吃了只苍蝇般的恶心。母亲中毒而死,服了砒霜的人七窍流血死状恐怖,又岂与难产而亡的人相同?想必一切事故他也心中有数吧,他只是包庇这个女人罢了。   连老爷见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三女儿忽然变得冷硬起来,心中自然不豫。   “三丫头,别以为你嫁给了荣家就能在爹面前端架子,你……“   “爹,昨儿夜里馨宁梦见二姨娘了。她嘴唇发黑眼睛里都在淌血,满脸青紫之色,好吓人呢。她同馨宁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恩宠。“   连馨宁不理会连老爷一派凛然的样子,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你……你胡说什么!“   刚刚还伏在连老爷怀中惺惺作态的三姨娘听完她的话立刻整个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动起来,一双总是盛气凌人的大眼睛惊恐地睁着,一时看看连馨宁,一时又惊魂不定地看看连老爷。   别样洞房   是夜,新房中喜幔流连,烛影摇红,一派荣华和乐之气。连馨宁顶着一身华美富贵的凤冠霞帔安静地坐在房中,听着后院隐隐传来的喜乐声,觥筹交错声,心中且悲且喜,五味杂陈。   “小姐,你今日真美,新姑爷见了一定会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呢!”   算算时辰不早,云书再次细心地为她理了理身上的艳红嫁衣,丝竹则再次催促她将盖头戴好。   “云书,此处不比家里,你跟丝竹都是我的陪房丫头,今后这小姐两个字就算过去了,要叫荣大爷大少爷,叫我大少奶奶,可记住了?”   连馨宁握了握她发凉的小手,不知是为她打气,还是在为自己壮胆。   “奴婢知道,大少奶奶放心,奴婢会照顾自己,也会保护你。”   云书大胆地反握了她的手,也一面拉住身边的丝竹,在这偌大的荣府之内,她们三个已然一体。   “今日你说那些话,会不会太冒险了些?我看三姨娘脸都吓白了,老爷的脸色也不好看。”   丝竹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在连馨宁耳边说道。   “怕什么,反正咱们如今都出来了,再也不在那地方受那种闲气。我们奶奶这样好性子的一个人,她们还上赶着欺负,也不怕天打雷劈!”   云书是个烈性子,一想起这些年连馨宁在连府受的罪她就满心里都是火,记得六岁那年被卖到连府,一听说是去服侍小姐,她心里挺高兴,毕竟伺候小姐比去厨房里劈柴烧火强不是?谁知道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而当她两脚踏进比下人房好不到哪儿去的三小姐闺房时,也便大抵知道了原因。   三姨娘和四小姐从来就不肯让小姐好过,大冷天的推她落水,大夏天的毒日头底下叫她站在院子里不许动弹等等,什么绝的没做过?直到小姐渐渐大了,会察言观色默默地装笨装傻讨好她们了,这毫无人性的欺凌才稍微收敛些,或者她们是认为对着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实在也无甚意趣吧。   这些年白白受着她们母女的欺负,老爷多少是知道的,却从来不曾开口过问过一句。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老爷竟然不怕晦气不问缘由就那样数落她,若当时小姐不分辩,她也要替她辩一辩,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顿板子。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这不是出来了么?过去的事就忘了吧,咱们现在有新家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恩,听说荣家大爷最是个和气的人,兴许和我们奶奶还真是天作之合鸳鸯一对呢!”   丝竹拉起二人的人合在自己的掌心中搓了搓,似乎想把这寒冬的凉气全都赶跑,到底是大喜的日子,怎么着也该说点吉利话才是,悲悲戚戚泪眼相望,可是要触霉头的呀。   此时门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朝这边来了。连馨宁迅速盖上刚刚掀开的大红盖头,丝竹和云书也得体地侍立一旁,等待新郎荣少楼的出现。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却是令人惊讶的一片静寂。云书用手肘捅了捅连馨宁的肩膀,她心生疑惑,便轻轻掀起盖头一角,只见哪里来什么新郎官?倒是一名盛装丽姬正似笑非笑地站在眼前,身后还跟着两个通身华服的年轻丫鬟。   看年纪她应该比连馨宁大不了几岁,皮肤白皙丰润,一张脸傲慢自矜地抬着,虽说不上怎么倾国倾城,但那双顾盼生□诉还休的丹凤眼,倒是极有风情。眼角一点红樱似的泪痣,也为她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只见她湘妃绿的软缎滚边长裙摇曳生姿,纤腰处细细收起,身上几块剔透的环佩坠饰叮咚垂落,妆容精致,衣着华丽。   就在连馨宁细细打量她的当口,她也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居然充满着轻蔑与挑衅,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   她是谁?   “大少奶奶不用等了,爷说了,今日酒喝得多了,身上也不大好,就不过来叨扰了。奶奶辛苦了一日,今夜请早点歇着。素闻奶奶在连府时就身子单弱,咱们府中的俗务也不敢劳动奶奶,您且先好生养着吧。”   不待连馨宁问话,她已经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当说到叫她好生养着时眉眼间的冷傲更是飞上了天,甚至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好像在说的话正是将她打入冷宫一般。   “你是何人?见了大少奶奶连个礼数也没有,这就是你们荣府上的规矩?”   到底是丝竹老练些,一见来人的架势心中便明白了三两分。   早听说荣府的爷们在成年后便由大太太亲自挑选两个合意的丫鬟放在房中,一来伺候起来更尽心,二来纨绔子弟哪有不风流的?这么做也可将血气方刚的少年爷们乖乖拘在家里。   早听说这荣大爷身子弱不禁风,没想到即便如此,竟也已经有了房里人,且如此泼辣,想必在大爷面前是个得宠的。   想连馨宁在娘家时已经受尽了三姨娘的冷眼欺负,如今到了夫家,既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自然不能被人小觑了去,如今不理论,只怕以后会被人踩上头顶。   “奴婢给奶奶请安,请奶奶莫怪,这是我们大爷房里的惠如姐姐,是爷身边的人,今日是给爷传话来的,因想着大爷吃多了酒在房里还要人伺候,这才一时性急忘了礼数,还请奶奶多多担待。”   那女子身边的丫头倒很伶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道明了来意,也罢这叫惠如的女子在府中的地位说了个明白。   “我当是谁?原来也和我们一样都是丫头,看这位姐姐的气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荣府里哪房的奶奶呢。荣府大族规矩重,只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一个丫头竟然敢这样同主子说话,打量我们相府好欺负不成?”丝竹素来不齿连相爷凉薄为人,也只有在此时才会想起搬出相府撑腰。   “丝竹,既是爷身边的人,那咱们也不该没规矩。”   连馨宁冷冷地看着那个嚣张的女子,看来这荣府中的日子也不会比连府轻省多少。   然而,她不是她娘,也不是连大太太,人不犯我便罢,人若犯我,也绝不服软。   那惠如刚被丝竹一顿抢白弄得十分没脸,想要发作又碍于连馨宁大少奶奶的身份着实不敢放肆,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又立刻来了劲。   “还是大少奶奶明白,这位姐姐想必是奶奶身边的红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只是这大爷的吩咐,奶奶也要听着不是?”   “这位姐姐说得是。自古夫为妻纲,莫说姐姐是大爷屋里极有体面的人物,就算只是小猫小狗,只要是爷屋里的,咱们都大意不得,这才是大家大族让人敬服的道理。丝竹,云书,你们可听明白了?”   “是,奴婢们知道了。”   两人煞有介事地福了一福,憋着笑用眼角瞟着那惠如气得一脸紫涨的样子,就连她身后的两个丫头也忍俊不禁,但在她凌厉地怒视下只得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叫她看见她们脸上的表情。   “时辰不早了,奶奶还是早点安置吧,恕奴婢不能伺候了,大爷那边也离不了人。他这人就是不能喝酒,一喝上几滴便要醉的,醉了睡觉也就罢了,非要缠着人一步也不让走。”   那惠如显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只是面上尴尬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又笑了起来。   连馨宁自然听出她话中讥讽她洞房花烛夜却留不住新郎,心下戚戚然之余面上却一派气定神闲。   “那咱们也不虚留你们了,大冷天儿的难为你们夜里辛苦,云书,赏。”   话音刚落,云书早高高仰着头走到她们三个面前,一人给了一锭银子。   那两个小丫头见新奶奶出手阔绰,忙笑吟吟地接了,那惠如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踯躅了片刻还是忿忿地捧了,稍一屈膝便扭头出了房门,口中还恨恨地絮叨着,只是不敢让人听见。   连馨宁自然知道那不会有好话,此等刁奴若不趁早治了只怕后患无穷,不由拔高了嗓子扬声说道:“姐姐脚下且站一站,劳烦姐姐明日督促大爷早起,这给长辈敬茶的时辰若是错了可是了不得的。”   满意地见到那尖锐的女子脚底下一个踉跄,连馨宁的唇角却扬起一丝苦笑。做人难,做女人却更难,如今几句话口齿上胜了她,难道就能改变她新婚夜新郎官房门也不入的悲哀了?   送走了这堆不速之客,知道荣少楼今夜是不会来了,丝竹和云书都有几分沮丧。洞房花烛爷新郎却在别的房里睡了,这话明日一早传遍整座荣府,叫连馨宁这个新少奶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好过?   人生在世,到哪里不是一双富贵眼,一颗势力心呢?   “奶奶……”   她们不知是想数落这荣家大爷的不该,还是想劝慰连馨宁想开些,总之两人都是欲言又止,双目盈泪,而方才还一脸凛然的连馨宁却终究也只能无奈地一声叹息。   原本就不相信男人的所谓宠爱,嫡母和娘亲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如今不得宠,倒也好过在娘家时总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打磨,罢了,罢了。   结果反倒是她劝着不断抽抽搭搭的两人离开了新房,疲惫地拿下一直压在头顶的凤冠,对着铜镜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这新房的菱花窗外,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悄然伫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   只如初见   一夜安稳无梦。   连馨宁原本以为多少会为新婚夜的添堵事而多辗转反侧几个回合,却意外地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莫非她从骨子里就也是个凉薄之人?对夫君无爱,自然他的冷漠对她也便无害。   早晨神清气爽地起身,丝竹和云书早已端了梳洗的物事笑意盈盈地守在帐前,想必是怕她独个儿伤心,所以一大早便哄她来了。   就着云书手中的瓷杯漱了口,又被两个丫头拉到镜前坐好,只听两人叽叽喳喳地商议着是这支珠钗美还是那支凤簪妙,口中说个没完手下却不闲着,丝竹的一双巧手片刻之间便能变换出京城中最时兴最俏丽的发式,因此当初在连府时三姨娘曾想尽法子想弄了她去。   漫不经心地看着镜中的女子,云鬓如雾,蔻华宛然,眉如远山含黛,唇如红樱沁朱,一颦一笑落落大方,只是眉宇间点点若有若无的清愁,却不是锦衣华服珠宝堆纱可以掩盖得住。   “奶奶,你若委屈只在这屋里委屈便是,一会儿到了长房……”   “我知道,你放心吧。去把大太太给的云英丝络金锁片拿来,到底还是好日子里头,又要去给长辈们磕头,不可太简素了。”   拍了拍丝竹的手叫她不必担心,连馨宁的心里却并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一会儿会看见荣少楼吗?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婚姻之事原是父母做主,听说这容大太太是极疼他的,他若不喜大可回绝,可偏生他又同意了这门亲事,如今既然娶了她,那就是面子上和气也不该洞房都不入,这哪里是大家子读过诗书的爷们的道理。   正思索着忽见门口一个小丫头正隔着屏风朝屋里探头探脑,便使了个眼色给云书,云书会意忙跑了过去。   “做什么的?”   “好姐姐,瞧瞧大少奶奶可起来了?大爷来了。”   “起了起了,难为妹妹辛苦,外头天还没亮吧,早饭可吃了?我屋里蒸着热热的云片糕,快同我一起去吃一些。”   云书知道里头已经听见了,虽然昨天才到这里,但她们这房中的丫鬟婆子都是互相见过的,这小丫头子却面生的很,想来是荣少楼跟前的人,忙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出了房门,一面有意无意地问她那边的事情。   “我看云书这丫头也是越大越会弄鬼了,都是跟你学的。”   对着镜中的丝竹做了个鬼脸,连馨宁有些不安地拢了拢刚刚梳好的发髻。明明已经是一副雍容华贵的少妇装扮,却还不曾见过自己的新婚夫婿。任她再怎么少年稳重,终究还是个闺阁女子,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地打起了小鼓。   “爷仔细脚下,慢着点儿,奶奶已经起了,只怕现下就等着咱们呢。”   门外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和女子的温言软语,屋内的两人对望了一眼,终究还是起身迎至了门前。   被绫罗锦缎包裹着的厚重门帘悉悉索索一抖,底下密密垂着的金银丝线穗子也跟着颤了起来,打头进来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梳着一样的发式,身上一色月白色坎肩配窄袖石榴红小袄长裙。   两人恭恭敬敬地朝着连馨宁道了万福便一左一右地打着帘子,接着便是一名身材窈窕的妙龄女子陪着一个青衫男子走了进来。不及细细打量,只觉斯文儒雅得紧,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清澈有神,若是不说还真是看不出他身有宿疾多年。   “馨宁给爷请安。”   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连馨宁早已做好了对方冷淡回应的心理准备,谁知那荣少楼却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一把搀住了不叫她下拜,口中极和气地说道:“昨夜叫奶奶受了委屈,少楼给你赔不是了,奶奶可不许往心里去,要打要骂怎么罚都随你可好?”   这最后一句打骂随意的话说得极低,几乎是挨着连馨宁的耳朵小声嘟囔,自然也只有她一人听见,连馨宁自小在规矩极重的高门大院中艰难长大,哪里有人对她这般温存体贴地说过话,原本昨晚的事她也不曾觉得委屈,可如今被他温言一说,却忽地忍不住红起了眼眶来。   “原不曾有什么,爷何必多心。”   手腕被荣少楼轻轻捏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衣物上清冽的熏香味道一点点窜入她的心房,若说夫妻之间这点亲密也并无甚不妥,可不知为何她竟满心不安起来,不假思索便朝后退了几步,还是丝竹眼尖一把扶住了她。   “奴婢丝竹给大爷请安。我们奶奶生来有个择席的毛病,昨儿个忽然到了新地方一晚上翻来覆去不曾好睡,这不现在还迷糊着呢,怠慢了爷的地方还请爷担待着。”   “奴婢秋容给大少奶奶请安,奶奶快别这么着,昨儿个确实是我们爷的不是,哪有放着娇滴滴的新娘子自己去睡冷冰冰的客房的理儿?实在是酒席上喝多了,怕醉醺醺地跑过来唐突了新奶奶,所以才吩咐下去在客房里将就了一宿,奶奶千万消消气才好。”   荣少楼身边的女子见连馨宁面上不咸不淡的样子想是怕她家主子尴尬,忙开口替他说和,一面悄悄在背后捅了捅他的腰叫他说话,连馨宁见这主仆二人这幅样子,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怎么心中不悦也不好十分使出来了。   “哪里的话,确实不曾生气。外头冷,爷到里间去坐吧,早饭用过了吗?”   “一睁开眼睛就想着来给奶奶赔罪,哪里顾上早饭了?”   秋容抿嘴一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瞅着荣少楼和连馨宁两个人暧昧地笑,弄得连馨宁满脸通红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荣少楼给她解了围。   “你倒会说嘴,还不快去帮忙摆饭?”   佯怒地瞪了秋容一眼,见那丫头笑嘻嘻地随着丝竹进了里间,荣少楼这才大着胆子挨近连馨宁的身边笑道:“奶奶别笑话来你这里讨饭吃了。”   连馨宁见他微笑时一双眼睛弯弯的十分好看,不由瞬间愣了一下,直到那人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似的扯了扯,这才回过神来。   “说什么呢,你要过来吃饭,还不是日日都可过来。”   低着头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余光瞥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不由面上更窘,急急忙忙滴抛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里屋,荣少楼爽朗的笑声也紧紧地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两个丫鬟摆好了早饭便知趣地退下,留下这对小夫妻各怀心思地对坐桌前,桌上几样细粥小菜十分精致,都是厨下琢磨着两人平时的口味喜好做的,可两人此刻却都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起来。   “昨晚惠如唐突了你,我替她给你赔不是,她性子是急了些,以前倒也不是这么没规矩的,以后你好好教导她吧。”   荣少楼见连馨宁只低头吃饭,便体贴地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   连馨宁抬眼看了看他,思索着该如何与他对答。若坦言承认自己不喜欢那叫做惠如的女子,会不会给他留下个善妒不贤的印象?可若要她笑眯眯地巴结着说自己不在意,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荣少楼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似乎也能体会出一点她的心意,便随意地笑了笑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你刚来,这府里的事情多数还摸不着头脑,等闲了我细细说给你知道吧。”   “好。这玫瑰鸭掌腌得不错,你尝尝。”   连馨宁也是个剔透的人,见他撂过不提,便也乐得装糊涂。   “多谢。你也尝尝这姜丝,大冷天的早晨吃上几口,最是暖胃的。”   “好。”   “一会儿去母亲那里,怕你一时见了那么多人不知道,我先跟你说说。我们一共弟兄三个这你一定知道,另外大姐姐如今进了宫,家里还有两个妹妹,都是极好相处的,见了你就知道。家里有两位姨娘,如今都跟着太太那边伺候,平日里想必也没什么交道,另外家中还有几房亲戚住着,一房是我二叔一家,再有就是太太的表弟一家子。”   荣少楼耐心地给连馨宁细细解说,完了见她只微笑不语,不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却不知接下来该不该说下去。   连馨宁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心中不由一动。   虽说是个病秧子,却也是个心思敏捷知疼着热的人不是?   “爷放心,你的意思馨宁听明白了。家和万事兴,馨宁只尽自己的本分吧。”   荣少楼在桌下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牢牢捉住,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含羞带怒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不可开交之时屏风外头传来了秋容的声音。   “爷,太太那里起来了,可是这就过去?”   “等会儿就去,你们奶奶才吃了饭就出去吹风要冻坏的。”   荣少楼话音刚落,连馨宁情急之下却反握了一下他的手。   “不可,误了给太太请安的时辰可不好,这就去吧,一路都有轿子,哪里能冻着了?”   “没想到奶奶这样贤良,那再推脱下去反而是为夫的罪过了。秋容,还不快拿前儿舅舅府上送的狐皮大氅来给你们奶奶穿上?外头下雪珠子呢,小心伺候着。”   “是。”   秋容和丝竹答应着进来,荣少楼见连馨宁红着脸坐着不动,打量着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更衣,想这女子实在有趣,便笑着自己先出了房门。   荣大太太   出门时软轿早已在廊下备好,四个粗使仆妇垂着头侍立一旁,见他夫妻二人出来忙屈膝见礼,荣少楼只抬了抬下巴便算是应了,一面从丝竹手中接过连馨宁的手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上轿。   “奶奶小心脚底路滑。”   “多谢。”   男子温润坚实的掌心令原本有些忐忑的连馨宁没来由地安心,她小声地道了声谢,却不小心泄露了心底微妙的笑意。   荣少楼知道新媳妇脸皮薄,当着下人的面哪里敢打趣她,一面挥手示意几个抬轿子的仆妇,一面抬脚就跟了上去。   荣府有多富贵连馨宁早有耳闻,不止是她,只要是这京城里头的人,也没有人不知道他家的,可当真置身其中,却还是忍不住惊叹。   就拿这抬轿子的仆役来说,连府也算是大户人家宅子极大,府中也有用软轿的,但抬轿子的清一色是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厮,而这荣府却与众不同,小厮只能到最外头的场院,内院之中所有粗使伺候包括抬轿的也一应都是身板壮士的妇人,而这内院到底有多大?只说如今从大少爷的新房到荣太太的长房,就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见影呢。   听着外头雪越发下得紧了,连馨宁坐在轿中无趣,便随手剥开帘子朝外头望去,这一望却吃了一惊。   只见荣少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一旁,而他身后则是秋容带着两个丫头正紧紧地追着为他打伞。   这庭院中的砖石道路并不宽阔,一乘软轿早已占据了大半的地方,荣少楼要跟着她并排而行,便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   “这是从何说起,天寒地冻的还去踩雪,快走到路上来!”   连馨宁见他冻得满脸通红还在强撑,不由心中一紧,忙伸手去够他的斗篷。   谁料却被他一把将手握住包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稳稳地推入了轿中。   “外头凉,可不能随便把手伸出来,看着了风可不得了。”   “那你不冷吗?”   “不冷,我想陪陪你。”   荣少楼漫不经心地说着,表情自然得好似在说你今天吃了吗一般。   “谁要你陪了,这不就到了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连馨宁话音刚落却见他吸着鼻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好姐姐,还不快把大爷拉过去!真要着了凉太太问起来跟着的人能少得了哪个?”   连馨宁一声低喝提醒了秋容,她原就心里七上八下想劝又不敢十分劝来着,如今一听新奶奶发了话,想着太太若当真计较起来少不得要挨几顿板子,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将荣少楼半扶半扯着架了过去。   “好大爷,您就饶了奴婢们吧,太太的问罪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呀!”   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听秋容这么一说,忙也跟上来拉着荣少楼的衣袖不放,荣少楼见秋容急得涨红了脸,一双氤氲如雾的秋水烟眸有多少说不出的话含在里头,再看连馨宁也早已放下帘子不再看他,只得乖乖地跟着走在软轿的后面。   来至荣太太的长房时天也才刚蒙蒙亮,高门大户不兴贪睡,大清早地起来读书做事才是个兴旺发达人家的样子。   两夫妻带着秋容和丝竹逶迤进了回廊,只见房门口早有个高挑个子的丫鬟在翘首而望。   “哎呀,我的爷,我的好奶奶,你们可来了,里头已经摆过饭了,二爷正陪着吃茶呢。快进去吧!”   那丫鬟浑身的装束与秋容大致相同,连馨宁冷眼旁观,心中也约莫明白她定是荣太太房中有体面的大丫鬟。   “奴婢玉凤给大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请。”   那自称玉凤的丫鬟对着连馨宁福了福,便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朝里屋努了努嘴,连馨宁知道荣府这样的人家,能在荣大太太跟前说上话的丫鬟可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些,既到了此处落地生根,自然不可得罪她们,便也含笑携了她的手。   “玉凤姐姐客气了,馨宁年纪小,又才来府上,不曾见过世面,有什么错处还请姐姐在太太跟前儿多多担待。”   “奶奶真会说笑,玉凤一个下人,哪里能在奶奶面前逞强。”   玉凤嘴里虽说得谦虚,面上却不动声色,显然是这样的话听多了,还算这新少奶奶有眼色,知道奉承她,太太那样的性子,只怕她这儿媳妇也并不是好当的,日后要求她的地方多了去了。   一进屋只见里头已经乌压压坐了满屋子的人,连馨宁心中一怯,不由朝后退了一小步,却有一只大手稳稳地在她腰间扶住,回头一看只见荣少楼正温柔地朝着她微笑,眼中似有鼓励之意。   两人才要进去,忽有一个小丫鬟从门边一闪而入,附在荣少楼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荣少楼脸色微变,接着便拍了拍连馨宁的肩膀让她先自行进去请安,他去去就来。   连馨宁不及反对,那人已经跟着那个小丫鬟匆匆退了出去。   坐在上首的是两名中年妇人,皆通身绫罗十足华贵气派,只是右边那位年纪似乎小了几岁,长得也略富态些,正满脸堆笑地瞅着左边那位的脸色说着什么,笑容中隐隐陪着小心。   只这一瞥,连馨宁已经知道左边那个才是正主儿。   荣太太身边站着一位约莫二三十岁的少妇,大眼睛瓜子脸,削肩细腰,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只见她手中托着一个黑底红漆描金食盒,里头是各色小巧玲珑的点心,正恭恭敬敬地呈在荣太太面前供她挑选。   下首坐着一位年轻公子,背对着她们看不出长相,应该正是玉凤先前说道的荣家二爷吧,看背影十分高大挺拔,又似乎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荣二爷对面坐着两名身段袅娜的少女,都与连馨宁差不多的年纪,有一位只怕还小一些。身上的衫裙首饰大体相同,只是一个着紫衫,一个着黄裙,皆生得十分水灵,想是她们的二哥刚说了个有趣的笑话,逗得她们凑在一起掩着嘴直笑。   连馨宁正犹豫着是不是此刻进去,只见荣太太慢条斯理地抬了头,正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到底还是玉凤擅应对,忙挽起她的手就朝里头走去。   “回太太,大奶奶给您请安来了!”   满屋子的说笑嘎然而止,连馨宁知道众人都在看她,心下有点胆怯,但不知为何一想起荣少楼那双带着笑的眼睛,心中似乎又有了些勇气。   娘亲遇人不淑,红颜未老恩先断,临死都不得见夫君一面。   父亲冷漠寡情,除了面子上的教训,从不曾对她多说过一句话,更不用说一个关切的笑脸。   嫡母心死念佛多年,三姨娘心如蛇蝎手段泼辣,两个姐姐虽有心亲近却都是敦厚沉默之辈,一个妹妹牙尖嘴利刻薄尖酸。   十六年的人生中,确实荣少楼那双笑起来能让人暖进心里的眼睛,让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忽然很想好好地做这个荣家大奶奶,很想和那个人好好地过日子。   若对生在大家的他们来说,“愿得一心人”只是个奢望,那至少可以琴瑟和谐而“白头不相离”吧。   娘亲,你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吧。   心中深吸了口气,连馨宁跟着玉凤落落大方地来到荣太太面前,端端正正地盈盈下拜。   “媳妇儿给太太请安,祝太太福寿安康。”   “哟,都说连家一门四朵花,我还不相信呢,如今一看可不是这话么?瞧瞧这皮肤,这身段,太太果然好福气,咱们大少爷也真真是个有福的。”   荣太太并不曾说话,坐在她身边的妇人却先笑了起来,瞅着连馨宁上下左右直打量。   连馨宁见荣太太不表态,也不敢随便答应,只低着头跪着,那荣太太只顾拨着手中的细瓷杯盖,竟似乎对眼前的人与事一无所知一般。   四下里明明坐满了人,却没半点声响。   约莫过了半晌功夫,还是荣家二少爷开了口:“母亲,大嫂子给您请安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连馨宁不由心中打鼓,余光飞速地扫了他一眼,顿时心中一颤。   竟然是他?珍宝斋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哦?是大少奶奶来了?看我,老了不是,眼神耳朵都不大好用了,你们也是,怎么不提醒着?”   荣太太一脸和煦的微笑看向身边的两个妇人,接着才伸手虚扶了连馨宁一把。   “我的儿,快起来吧,可怜见的,生得这样单弱,快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连馨宁哪里敢大意,忙陪着笑轻移莲步走到荣太太身边,那才刚说话的妇人一把将她拉过坐到自己和荣太太身边,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起话来。   “才刚低着头不曾看真切,要我说我们这大奶奶何止是样子周正,简直当真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呢!”   连馨宁正不知该如何回话,荣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你表舅妈罗夫人,如今在我们家里住着,以后是日日见的。”   “馨宁给舅妈请安。”   连馨宁忙又起身行礼,却被那妇人按在椅子上。   “成啦,哪有那么多虚礼,我可不喜欢那些讲究。”   “也罢,人家可是诗书门第出来的好孩子,都像你这么似的可怎么得了?好孩子不用理她,这位是你云姨娘,你也见见吧。”   荣太太笑着瞪了罗夫人一眼,转身指了指她身边那个美貌少妇。   “云姨娘好。”   连馨宁依旧依礼见过,那云姨娘也是笑吟吟地拉了她的手。   “太太才刚吃了茶这会子头晕,就让妾身带着大奶奶跟大伙儿见见吧。”   波涛暗涌   那云姨娘见荣太太并不反对,便拉起连馨宁的手一一引见。   “这是咱们家的二小姐清华,这是三小姐沐华,大小姐如今在宫里头,想你是知道的”   “是,多谢姨娘。两位……”   “嫂嫂不用客气,不管年纪大小,你既是我们的大嫂,自然就是长辈。嫂嫂有礼了。”   荣清华见连馨宁话到嘴边却尴尬地顿住,立刻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想是三人看上去年纪相仿,她刚进门也不好意思拿大,自然是在为怎么称呼她们而烦恼。   “二小姐有礼。”   连馨宁见这二小姐生得娇憨可人,一张圆脸上两个梨涡笑起来十分讨喜,心里不由已经亲近了三分,如今又是她开口为她解了围,不由心中感激,对她也格外留了心。   但比起她姐姐的热情温驯,三小姐荣沐华却出奇的冷淡,甚至在连馨宁同她见礼时只是莫名其妙地冷哼了一声,并刻意将脸扭到一边。   云姨娘站在连馨宁的身边清楚地看到了荣沐华的动作,心里真为这新奶奶捏一把汗,也怕她下不来台,忙拉着她就朝对面的荣二少面前走去,连馨宁脸上却并没有什么不悦,仍旧和和气气地同两位小姐说了几句客气话。   如果说面对荣三小姐的冷面连馨宁有足够的气度去笑脸相迎,那面对接下来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却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是咱们家二爷少谦,如今家里的生意都是他管着,可不能得罪他,没准儿哪天就克扣咱们的胭脂钱呢。”   云姨娘打趣地笑着,连馨宁却忽然恍如梦中。   “放开你也行,但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调侃的言语,邪魅的笑容犹在眼前,那一瞬间心跳好似漏了半拍的感觉,她也不曾忘记。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害怕吧,一定是害怕。   没想到再见竟是如此境地,这么说来,那日他是故意去看她的?为他的大哥相看?对于她,荣家究竟知道多少……   “姨娘说笑了,各位的胭脂银子可不在我手上,要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跟太太算去才是。”   比起连馨宁的惊讶,荣少谦却一脸无波,一双曾经调皮地坏笑的眼睛中规中矩地微笑着,一脸温厚,这样的他看起来和荣少楼颇有几分相似。笑嘻嘻地跟云姨娘说完,那人还是侧过身一本正经地对着连馨宁做了个揖。   “少谦见过大嫂,我大哥身子不好,人却是极好的,以后就麻烦大嫂多多照顾了。”   “二叔过谦了,伺候夫君原是馨宁的本分。”   不知为何胸中阵阵发慌,连馨宁端庄地笑着,虚扶了自己的小叔子一把。   寒冬腊月,虽说屋里火盆拢得极旺,但也到底算不上热,连馨宁却能感到背心阵阵发汗。   荣太太对她的冷淡态度令她隐隐担忧,刚才一进门便给了她个下马威,荣沐华对她的敌意荣太太也看在眼里,却并不表态,这一切都令她只能更小心,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出一点错。   虽然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人言可畏,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一直在说,不能叫他们知道,不能叫他们知道。   这边正说着,外间又传来了打帘子和拍打衣服上的落雪的声音。   “三爷可来了,大少奶奶已经在里头了。”   “急什么?不就是个大少奶奶么?又不是三少奶奶,三表哥自然不用着急着往上赶,三表哥你说是不是?”   清脆的女生娇滴滴的传来,语气中的不善聋子也能听出来。   连馨宁直觉得一愣,耳边却想起了荣少谦别有深意的话语。   “大嫂别见笑,那是表舅父的掌上明珠佩儿,咱们大姐姐入宫早,所以太太一直当她是亲身女儿一般疼爱得紧呢!”   这话听起来是玩笑,可连馨宁却听出了个中的警示,太太最疼爱的表外甥女,自然慢待不得。   “多谢二叔教导,馨宁知道了,自然也把表小姐当自己的妹子看待。”   “哼,谁要做你的妹子,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呢!”   骄横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声音的主人早已目下无人地从外头奔了进来,一头扎进了荣太太的怀里。   “姑母,外头好冷,佩儿的鼻子都快冻掉了!”   “是吗?快让姑母摸摸,哦哟,是凉的很,这么冷的天儿你就别过来了,姑母自然知道你心里孝顺。”   荣太太笑眯眯地拍了拍罗佩儿的肩,眼中确实是满满的宠溺。   倒是坐在一边的罗夫人怕连馨宁没脸,板起脸孔来扯了扯罗佩儿的衣袖。   “没规矩,来了也不给太太请安,也不见见你大表嫂。”   “娘……”   “好啦,佩儿还小,你说她做什么?馨宁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心胸自然宽广,怎么会和她小孩子家家的计较?我的儿,你说是不?”   荣太太似笑非笑地斜睨了连馨宁一眼,虽说是个问句,却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而是在告诉她,你不能计较。   连馨宁仰人鼻息生活了多年,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巧笑嫣然,乖顺地点了点头。   “太太教训得是,馨宁不敢妄自尊大。”   “你看?我说是个好孩子吧。”   荣太太脸上这才有了三分喜色,瞅着罗夫人抬了抬下巴,罗夫人且笑不语。   “少鸿给大嫂请安,昨夜多吃了几口酒今儿个睡迷了,唐突了大嫂,大嫂千万莫见怪。”   边上一个高瘦的少年忽然迈上一步凑到连馨宁身边,垂着脸做了个揖,正是荣家三少荣少鸿。   连馨宁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却被荣少谦在身后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   “三叔客气了,昨夜想是为夫君挡了不少酒,该是馨宁向你赔不是才对,哪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话。”   “瞧瞧大嫂子这张嘴,怎么说都是最玲珑的,我们做妹子的可有得好好跟你学学。”   荣清华佩服地冲着连馨宁直笑,白皙的面上不由浮起了两朵红云。   “哟,谁不知道咱们二小姐已经许了人家,明年就要嫁人啦,想是现在就想跟大少奶奶学学怎么巴结婆婆了呢!呵呵……”   “你!”   罗佩儿亲昵地依在罗太太身边肆无忌惮地揶揄道,荣清华听她在众人面前说得如此不堪自然生气,一双大眼睛早已雾蒙蒙起来,却生生得憋着不让眼泪掉下,一排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肩膀都止不住抖动。   连馨宁不由自主地自身后揽住她的肩,一个闺中女儿被人如此诟病,任是谁都受不了。   原以为荣太太就算坐坐样子也会说那罗佩儿一声,谁知她竟像没听见似得慢条斯理地吹着手中的茶,而荣沐华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并无同气连枝之意,反而一面嗑瓜子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敢情是在看好戏呢。   “佩儿越大越没规矩,跟二姐姐是这么说话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来圆场的时候,荣少楼适时地回来了。   “儿子给母亲请安,来晚了,讨母亲的罚吧。”   半带诙谐的笑语一下子缓解了屋子里的气氛,连馨宁笑着看着门口那个阳光下如同玉树临风里的男人,眼中难掩隐隐的赞赏之意。   “大表哥,你就会欺负我!”   罗佩儿被荣少楼这么半真半假地数落了一声可不依了,腾得起身一扭腰跑到他的身边,吊着他的胳膊直撒娇,而满屋子的人除了连馨宁之外,也并无人觉得意外,觉得有何不妥。   “佩儿,大哥如今已经成了亲了,你也大了,还是稳重些好。”   还是荣少谦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荣太太听见。   “谦儿今日话可不少,真是难得呢,平日里他是最不耐烦跟咱们一群娘们打交道的,咱们大少奶奶可真是功不可没啊。”   连馨宁被荣太太这句不阴不阳的话呛得不知如何是好,却有人已经体贴地到了身边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头。   “母亲说得极是,少谦这促狭鬼几时信服过谁?想是我们这新奶奶投了他的缘,命中注定就是要做叔嫂的呢!”   “大哥也不害臊,你的意思是说你跟大嫂是命中注定该喜结良缘的咯?”   荣少鸿忍着笑直朝着荣少楼羞羞脸,连馨宁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那人却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还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谁说不是呢?夫妻不原就是三生注定的吗?”   或许说者无心,听着却已有意。   连馨宁听着他的话,一时竟好似入了迷一般。   三生注定……缘定三生……一声一声……不离不弃。   自出生以来就被迫冰封着的心,似乎也感觉到了点点沁人心脾的暖意,开始慢慢融化了开来。   云姨娘见荣少楼已经到了,便张罗着一对新人给荣太太敬茶,连馨宁规规矩矩地给婆婆磕了三个头,接过严嬷嬷递过的茶杯,恭恭敬敬地高高举过头顶。   “乖了。”   荣太太笑眯眯地接过,并示意严嬷嬷给了一个厚实的红包。   连馨宁正心中暗定也算过了一关,荣太太却接下来说了一件事,在她的心中与一阵炸雷无意。   “馨宁,如今我喝了这媳妇茶,你就是我荣家的大少奶奶了。今日我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母亲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馨宁一定谨遵母亲的意思。”   “这我可做不得主,是要你来拿主意的事。”   荣太太另有深意地撇了撇嘴,抬手朝着帘后道:“你出来吧,昨儿个得罪了你们奶奶,今日难道还要我老太婆替你赔不是不成?”   “孩儿不敢,谢太太成全。”   恭顺的声音自帘后传来,珠帘悉索,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旋了出来,竟然是惠如。   婆媳交锋   见到是她,连馨宁不由心中一凛,早知这女子是荣少楼的屋里人,但不论如何始终是个奴才,如何谈得上“孩儿”二字,莫非……   荣太太似乎并不打算给她机会细想,紧接着便施施然说道:“你谢我何用?以后你便是你们奶奶的奴才,还不快去给你们奶奶磕个头,叫她饶了你这回,以后更要尽心尽力地服侍,你可知道?”   “是,是,谢太太教训。惠如给大少奶奶赔罪,昨夜是我也不知怎得猪油蒙了心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得罪了奶奶,还求奶奶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个不识字的下人计较。”   惠如得了荣太太的暗示,立刻转而朝着连馨宁一连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连馨宁听她嘴上说得可怜,用心却实在可恶,如此一说若她再不理她,岂不成了她不能容人,不贤德?   但今日的形势明明荣太太是站在她那边的,这暗亏也只有就这么囫囵吃下了。   “这位姐姐客气了,馨宁初来乍到对府中各处并不熟悉,昨儿一天忙乱得紧也实在不曾留心到姐姐,不知你是哪个屋里的?”   虽然荣太太有意为惠如出头,但连馨宁一想到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从心里并不愿接她的茬儿。   荣少楼作为荣家长房嫡子,三妻四妾自然是免不了的,在见到他之前,她心中对此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只求安稳度日罢了。可今日与他见了,是这样一个温润体贴堪可托付的人,再一想起他那两个已经收在房中的美妾,不由有点不是滋味。   妻妾争宠斗狠是如何厉害,她一个从连府里出来的人是再清楚不过了,原本一直抱着得过且过的心倒也罢了,如今刚想和夫君好好过日子,没想到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婆婆就要给她的夫君纳妾。   荣太太这一路考验下来觉得连馨宁是个温顺会做人的,这才放心地将惠如叫出,没想到她居然有此一问,当下便黑了脸。   “大少奶奶好大的忘性,昨夜可不就是她冒冒失失跑去新房给少楼报信,才得罪了你么?这孩子从小胆儿小,昨晚回去担惊受怕了一夜,今儿个一早就到我这里来磕头,求我给她说情呢。”   “原来太太说的是这件事,媳妇儿实在不曾放在心上,夜里也真有了倦意,连那位来报信的姐姐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清楚呢,原来是你啊,不是什么大事,快别这么着。”   连馨宁见惠如还跪在地上,便亲自走过去将她搀了起来。   “既然都是一家人,以后和和气气地才好,昨儿个一点小误会,姐姐千万别放在心上。”   荣太太见连馨宁轻轻巧巧将她所要提及之事就这么扭曲了,心里如何不气?再看一眼荣少楼,那一向最听她话最顺从的大儿子,竟也好像一点都看不出他母亲和他新媳妇儿之间的波涛暗涌,正一脸与他无干的样子和老二老三闲话,也不知说什么正说得兴兴头头的,根本没把她们几个的对话放在心上。   “哼,若只是这么一件,大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也不会和她一个丫鬟计较,我老太婆也不用豁着这张老脸出来说情,今日要与你商量的,是另一件。”   新媳妇敬茶的时候是自古以来的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树威严的好时机,荣太太自然不能在此时落了下风,冷哼了一声干脆将窗户纸捅破,看那毛还没长全的小丫头如何应对。   连馨宁心中一动,却终究还是挺直着腰板站着,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荣太太的脸,气定神闲地说道:“媳妇儿蠢笨,还请太太明示。”   很好,小丫头你算是真心跟我杠上了,才来了荣家一天屁股都没把炕头捂热,就想自说自话自作主张了?做梦!   荣太太见连馨宁的样子心里更加不悦,便干脆指着荣少楼说道:“少楼是我荣家的长房嫡孙,如今既然已经成人,自然也就要承担起为我荣家开枝散叶的责任,惠如和秋容都是先前就在他屋里的人,如今既然你过来了,那就干脆开了脸收了她们,一来也能多两个人出力,二来你也好好教教她们,一起好好伺候少楼。”   “母亲,馨宁昨儿才嫁过来,这七天里头都是新婚呢,这么急就纳妾,不怕岳丈大人那边责怪么?”   不待连馨宁开口,荣少楼便已经接了话,顺势拉着连馨宁到他身边去坐,荣少鸿忙识相地起身让座,冲着连馨宁扮了个鬼脸。   “怕什么?连老爷最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荣家长房就只你们三个男丁,原就人丁单薄,如今你既成了亲,如何不早做打算,好让列祖列宗在地下安心?你父亲云游四海走了这么些年,我一个人守着你们三个,心中可是一刻也不敢忘了我荣家的香火!”   荣太太并没想到荣少楼竟然会为了新媳妇拂逆她的意思,毕竟他一向听话,再者惠如和秋容那两个丫头,也一向是合他心意的,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荣少楼这里一听荣太太动了真火,也不便再十分辩驳,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连馨宁,却见她温柔婉顺的脸庞上竟隐隐浮现出一股子似曾相识的坚毅。   青鸾?   那个令他魂牵梦萦了这么些年的女子,那个命运多舛却性自高洁的女子,没想到这个出生富贵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身上,竟然会有那种与她相似的神情,莫非这场姻缘也是天意?真是青鸾在天有灵?   “母亲,秋容温柔惠如娇俏,这样好的两个姑娘摆在眼前,大哥心里自然是极乐意的,可那是以前,如今有了新嫂子,大哥身子又不是很好,新婚燕尔的难免亲热些,这当口再添两个新姨娘,您这不是要他的命嘛!大夫不是说了,大哥这病,得静心,得休养。”   就在荣少楼夫妇与荣太太之间成了一片僵局的时候,坐在一边的荣少谦忽然发了话,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却句句都是明白道理,荣太太心中就算不甘,却也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罗佩儿见这新少奶奶一来就让荣家兄弟三个都帮着她说话,心里一股气不打一处来。   她自小生长在荣家,吃穿用度都跟荣家的几位小姐比肩,而在荣太太的面前她还比两位庶出的正派荣家小姐要受宠得多。   三位表哥自然也是极宠她的,尤其是大表哥,那样清俊斯文的一个人,她从小就心里梦里长大了要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子。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连家小姐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进了荣家不说,竟然还让大表哥那么护着她,二表哥还为了她训斥了自己,还有三表哥,一贯高傲的性子,在她面前竟然也难得的和颜悦色。   这一家子的爷们儿这都是怎么了,中了这女人的什么邪不成?   “二表哥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大少奶奶是千金小姐,一向是别人伺候她的,从小打到哪里做过端茶递水伺候汤药的事情?大表哥的身子你是知道的,哪一夜能不用药不用人伺候?以前一个人住着自然有秋容和惠如两位姐姐伺候,如今有了新奶奶,两位姐姐想必也要避讳些不能十分到跟前去了,那不是难为我们大少奶奶,也苦了我们大表哥吗?倒不如正大光明地收在房里,两位姐姐也好安安心心地好好服侍,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哪个男人不纳妾?不过是多两个小妾而已,她罗佩儿还不放在眼里,只要能让连馨宁心里不痛快,她不过是拨拨嘴而已,何乐而不为之?   “我的儿,还是你想得明白,不枉姑母这么疼你,也只有你,心里还真心想着我们荣家。”   荣太太听罗佩儿长篇大套地这么一说,脸上也立刻有了神采,话中带话狠命夸了她一翻,也成功地堵住了下面几个还张还想争辩的嘴。   试想还有谁敢说个不字,如果说不,岂不就成了不为荣家着想的罪魁祸首了?   连馨宁知道此刻她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是得答应,只得深吸了口气在座位上朝着上首欠了欠身,半垂着头淡淡说道:“太太教训得是,一切全凭太太做主。”   心中忽然酸楚,当初爹爹娶娘亲的时候,不知大太太做何感想?而当他又娶了三姨娘的时候,大太太和娘亲,心中可都乐意?   答案不言而喻,她不由无声地冷笑,浓密的长睫依旧温顺地垂着,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一只温热的手掌隔着茶几覆在了她垂落在膝盖上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便紧紧地握了,不再松开。   那人和煦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她的身上,暖暖的,温温的,仿佛在说,没事,我陪着你。   “都是惠如的错,给太太添麻烦了,也让大奶奶不高兴了,都是惠如的错,求太太收回成命,惠如本来就是大爷的奴才,伺候大爷是心甘情愿的,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大爷身边!”   一直不说话的惠如忽然挣脱拉着她的云姨娘的手冲了出来,扑到荣太太的脚边噗通跪了下来,一面说一面抹眼泪,说道不求名分的地方甚至哽咽着几乎要背过气去。   罗夫人是个最见不得别人受苦的善人,如今见这么一个小美人哭哭啼啼的样子甚是悲苦,想这惠如以往也一向会奉承她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惠如啊,你快别这么着,你话虽这么说,这正是你懂事可人疼的地方。但荣家可从来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家,既然已经如此了,怎么能拖拖拉拉地不给你个名分呢?”   荣太太见连罗夫人都帮了腔,脸上的笑意更浓。   “可不是么,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咱们荣家多么霸道,白白地占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却只叫人家做丫头。那些不明所以的人不说是你懂事不去争,反而会以为是你家大奶奶厉害妒忌,不能容人呢,这岂不白白带累了我的好儿媳妇?”   新婚纳妾   “母亲说得有理,谦儿头先是糊涂了,差点害了大嫂。大嫂自然是个懂道理能容人的,全是咱们这些不懂事的在里头瞎掺和,下次可再不敢了,还请大嫂莫怪少谦口无遮拦了。”   荣太太话音刚落,荣少谦便领着头附和了上去,但他明里是给荣太太戴高帽暗里却是帮着连馨宁说话的把戏又有多少能逃过他母亲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却也真的不好说。   众人见事情尘埃落定,便都顺着荣太太的意思议论了开去,也早有伶俐有眼力见的丫头上前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惠如给扶了起来。   连馨宁何曾听不出荣少谦语中的警示之意?不知为何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他对她甚至还有过轻薄之嫌,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有恶意,甚至对他说的话没来由地信任了起来。   “二叔此话真令馨宁无地自容,是馨宁不懂事才对,太太都是为了馨宁好,馨宁却不能体会太太做为上人的一片苦心,实在该罚。”   荣少楼掌心中的温度顺着她的手慢慢传至她的心房,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她微笑着抬起头迎上荣少谦探询的目光,适才脸上的点点不知所措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   “不,不!都是惠如的错,都是惠如的错!”   “啊!惠如姐姐!”   那惠如仍拉着身边的小丫头嘤嘤而泣,却忽然不知怎的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吓得那扶住她的丫头一个忍不住便失声惊叫了起来。   长房内立刻乱作一团。   荣太太到底当家多年什么怪事没见过,只稍稍一惊便立刻回过神来,随即利落地吩咐两个丫头将惠如抬到外间的榻上躺下,一面叫人去请大夫。而罗夫人显然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拉起还一心想看热闹的罗佩儿三步并两步出了房门,云姨娘见这事闹得有些荒唐,也便带着两位还不曾出阁的小姐先退了出去,临走时颇有深意地看了荣少鸿一眼,荣少鸿自然知道她心里的意思,她是他的亲娘,又怎么会不为他忧心?   “姨娘和两位妹妹慢走,我这就到绸缎庄子上去一趟,账房里有点事情等着弄,回来可要给你们带点什么好东西?”   “三哥这可是你说的,不要白不要,那你给我买两盒胭脂吧,要……”   “要玲珑阁自留的,海棠花香的,对不?”   “知道就好。”   “恩,谁不知道我们荣三小姐一向只看得起玲珑阁的胭脂水粉,还不要他们市面上卖的,就只要他家老板娘悯夫人自用珍藏的那点子东西?虽不值钱,却不知要费我多少心思!”   云姨娘对他们兄妹嬉笑全不在意,只听见荣少鸿说此刻就要走了,心下便安了下来。她一生怯弱怕事,跟了荣老爷之后也从不敢争宠闹事,也知道荣老爷并未曾把真心用在她身上一天过。   但她有荣少鸿和荣沐华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的前程便是她留在荣府死熬活熬的理由。   一来二去该走的都走了,长房中只剩下荣太太,荣少楼夫妇和荣少谦。   荣太太见那两人正头抵着头小声说着什么无心留意这里,戳了戳荣少谦的肩膀低声数落道:“那可是你大哥屋里的人呢,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荣少谦笑眯眯地瞥了一眼帘外人影晃动处,没正经地搂着荣太太的胳膊笑道:“母亲自然知道谦儿对惠如这种辣货是没兴趣的,什么时候把铃兰姐姐指给我吧!”   “哼,你这个猴儿精,就知道你整天在我屋子里打转没安什么正经心思!等过了年去吧,也该给你屋里放两个妥当人了。只不过——真的是为了铃兰?”   荣太太犀利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对面的连馨宁身上扫过,荣少谦不由心中一凛,面上却依然一派吊儿郎当的样子。   “母亲这可冤枉孩儿了,孩儿虽然荒唐,还不至于做出那种没人伦的念想。”   “那你可给我记住了你刚才的话,要让我知道你心口不一,有你的好果子吃!”   荣太太似笑非笑地斜睨了这个最宠爱的儿子一眼,还是忍不住在他肩上捶了一把,当然那是极轻的。   “回太太,大夫给看过了,请了济人堂的刘先生,可要他过来回话?”   “就叫他在帘子外头说吧,我老了倒也没什么,还有大少奶奶呢。”   “是。”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很快便带了个大夫过来,恭恭敬敬地站在珠帘外候着。   “给太太请安,给大爷二爷请安,大少奶奶好。”   那刘先生显然与荣府十分相熟,荣太太也不跟他客气,只是笑笑寒暄了几句便直奔正题。   “那丫头是什么毛病?”   “恭喜太太,恭喜大爷,那位姨奶奶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刘先生自然知道惠如只不过是个丫鬟,若当真是位姨奶奶,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主子,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让他进去诊脉了?现在他这么说,不过是他圆滑会做人的地方,虽说那女子是荣府爷们的屋里人,已经同姨娘无异,但到底还是个丫鬟,有了身子总是件不光彩的事,直接称呼她为姨奶奶,可谓是一举多得,还在荣太太跟前儿也讨了个好。   果然,荣太太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当即一叠声地道快赏,也顾不上说儿子什么了,自己扶着玉凤便急匆匆地朝外边赶,口中说着,好孩子,我瞧瞧她去。   这里留下目瞪口呆的荣少楼和沉默不语的连馨宁,还有一个说不上是什么表情的荣少谦,依旧是那副好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穿的欠揍的笑容。   “恭喜大哥要做爹了,大嫂子好福气,这不还没三朝回门呢,就要做娘了。”   荣少楼神色复杂地看了荣少谦一眼,这个弟弟一向与他亲厚,虽然为人促狭搞怪了些,但却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也令他心中不由升腾起几缕淡淡的不安。   连馨宁这个女子,他早派人暗中观察了很久,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且极聪慧的,因此才使了些手段将她娶过门来,甚至之前老二偷偷摸摸去与她相看,也都是他刻意安排,为的就是让她过门以后把家里搅得越乱越好。   而叔嫂暧昧,不就是最好乱子么?准能让那两面三刀的老妖婆急白一半的头发!可如今看着老二似乎果真对馨宁有意,他心里却又开始不是滋味了?   “……我陪你回房吧,出来了半天,丝竹想是要担心死了。”   看了看明明就依在他身边坐着的新婚娘子,荣少楼一向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心里竟然起了一丝慌乱,仿佛再怎样也够不着她似的。   “馨宁也给爷道个喜,还是让秋容陪我吧,爷还是去看看惠如,太太正在兴头上不计较,一会儿缓过神来看不见你,只怕心里要不痛快。”   连馨宁瞅着他淡淡一笑,并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却轻轻抽出了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   “让少谦送嫂子吧,外头雪大路滑,你一个人回去大哥怎么放心?”   “那有劳二爷。”   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连馨宁的步伐依旧端庄而气定神闲,扶着秋容的手不快不慢地走着,甚至还侧着头面带微笑地与她说着些什么,完全不曾将惠如有孕的事摆在心里。   “大嫂请上轿,仔细脚下路滑。”   “雪景难得,我很想好好看看,二叔可否陪馨宁走一段?”   站在廊下,连馨宁眯着眼睛看着眼前扯棉絮般洒落地雪花,漫不经心地一伸手,摊开掌心便有几朵零落地依偎在她手中,很快又化作了几滴透明的清泪。   “荣幸之至,大嫂请,少谦为你打伞。”   荣少谦静静地看着眼前清淡如水的女子,强压下心中想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终究只是恭敬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秋容站在轿边似有忧虑地看着二人,想出言劝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几度张嘴都还是没能说出话来。见二人渐行渐远,便转身挥了挥手叫抬轿的婆子抬着空轿子往大爷院子里走一趟,哪怕是做做样子吧,别给长房的人说三道四才好。   “容姐姐,听里头说太太已经选了日子,年前就要让爷纳了惠如姐姐和你呢,蕊儿先说恭喜啦!”   身边一个小丫头笑眯眯地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腰,脸上洋溢着兴奋无比的笑容。   “傻丫头,你以为做了姨娘便登了天了?不过还是奴才,只怕要比做丫头的时候更受罪罢了。”   秋容见她小小年纪一派烂漫之色,也不便与她多说,拉了拉她的袖子便匆匆地跟着空轿子而去。   荣少谦到底在荣府住了十几年,也知道这里头的复杂厉害,并不曾带着连馨宁从她来时的大道走,而是饶了几个弯子尽选几处无人的小路。   “那日我问你是不是连府的亲戚,你为什么不否认?你可知道后来我寻了你好几次,悄悄去连府打探消息,我……”   “二爷。”   连馨宁听着荣少谦越说越急,便干脆站住了脚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二爷,刚才在太太面前,多谢你的周旋。如今馨宁已经是大爷的人,必定一生一世尽心伺候他,二爷的美意,馨宁心领了。”   “我知道你必这么说,原不该说那些话,只是若真的憋着烂在肚子里,又对不起我自己这颗心。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这种没意思的话了,只要你相信一句,在这个家里,我总是护着你的。”   荣少谦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惨然一笑。   连馨宁怔怔地看着他,忽想起丝竹和云书确实还在家里等着她,只怕此刻已经得到了长房那边的消息,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不由也管不了那么多,加快脚步朝前头赶了起来。   “雪路难行,大嫂脚下小心。”   “是,多谢二叔。”   含沙射影   中午荣少楼果然不曾回来吃饭,连馨宁独自端坐桌前,看着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和屋子里站了一地的奴才,心中不由好笑。   若说这大爷房中的奴才自然不会少,可不过只有她一人用饭而已,哪里就到了需要者屋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进来服侍的地步了?果然深宅大院都不是人待的地方,都想看好戏,只怕要辜负她们一片得瑟的心了。   “秋容,丝竹,云书,你们三个坐下,一个人吃着没劲,你们陪陪我吧。其他人都用过饭了?要不要也一起坐下吃个热闹饭?”   众人一听新奶奶这话,哪里还敢再杵在屋里,纷纷寻了个理由出去,很快房中就只剩她们四个。   “也罢,这些没眼色的家伙确实欠教导,奶奶今儿个发了威,以后她们是再不敢的。奶奶莫气,一会儿积了食存在肚子里可对身子不好。”   秋容见连馨宁动气,忙亲自上来持箸布菜,一面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道。   “姐姐果真是个贤良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奶奶生气了?别说得你多会做好人似的让我们奶奶做恶人!”   云书如今知道秋容和惠如一样都是荣少楼的小老婆,而且还要在她家小姐新婚不满半个月就要进门,心里一口恶气早就憋得受不了,自从她一踏入这房门开始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又见她说话就要做人情,当即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秋容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虽然心里憋屈,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只是笑了笑道:“云书妹妹多心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云书还想说什么,却被连馨宁以眼神制止。   她这半日来冷眼旁观秋容的为人行事,是个识大体知情重的丫头,所以方才她行了一步险棋故意违了礼数邀荣少谦同行,但她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让仆妇抬着空轿子回来走了一道场子,可见此人并没有坏心,起码是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的。   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更何况荣府这样的人家?但求这未来的姨娘是个本分好相处的,那日子也便不会太难过了。   “云书年纪小,也没有出去见过世面,说话重了些,姐姐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坐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我一桌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少。”   秋容见连馨宁自己先把话说开了,知道此时若再装傻下去不但不能躲开是非,反而会惹得这新奶奶心生芥蒂,便干脆大着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恳切地说道:“奶奶的心胸秋容感激,但求奶奶体谅秋容只是一个下人,从前是爷的奴才,以后便是奶奶的奴才,这是秋容的命,秋容一日不敢忘记,也不敢做那没人伦的痴心妄想,只求奶奶宽心,给奴才一条生路。”   连馨宁见她豁出去的样子不像作假,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反而对这女子心生钦佩之情,当下亲自扶她起来,又细细地嘱咐了她不少体己的话。   晚间带着丝竹去长房请安,并伺候荣太太用晚饭。   刚到了门口就听见里头一阵笑声,敢在太太房里这样肆无忌惮地玩笑,除了罗佩儿,还能有谁?   也挤出一抹雍容端庄的笑容挂在脸上,理了理鬓角和衣襟,确信万全无错,这才抬脚朝里头走去,早有一个小丫头赶着上前打帘子并跟里头通报了一声。   “说曹操曹操到,大少奶奶莫非有顺风耳不成?”   罗佩儿倚在桌边一只手支着头朝着连馨宁不怀好意地直笑,屋里另外几个人也跟着低声笑了起来。   “顺风耳倒没有,馨宁也想听听表小姐那里有什么笑话,能逗得大伙儿这么乐?”   “笑话是没有,只是佩儿刚才正在跟二太太打赌,看惠如这一胎会是男的还是女的呢!想想当然是男胎最好,只是不知道大少奶奶你乐不乐意了,呵呵!”   尖锐的笑声再度响起,连馨宁不由心中一沉,这罗佩儿,看来不是跋扈傲慢这么简单吧,这分明就是有心针对她了。   当下瞥了一眼边上一个绫罗包裹着的美妇,看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想她应该便是荣少楼提过的二叔的内眷。   “馨宁给太太请安,给婶娘请安。”   落落大方地盈盈下拜,荣太太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倒是那二太太笑嘻嘻地上前将她搀起,也同罗夫人一样,又说了好大一堆赞叹的话。   连馨宁只含笑恭敬地听着,时不时得体地应一声,半点也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罗佩儿坐在一边见对方根本不搭理自己,哪里肯就此罢休,不由拔高了嗓子指着站在荣太太身边的惠如说道:“惠如你过来这边坐,大夫不是说了你如今有了身子可受累不得,还站着干什么,万一动了胎气还不把我们大爷心痛死啊,头先知道你有了身孕看他那紧张地样子,恨不得把天上的云朵扯下来给你当衣裳披着别冻着了才好呢!”   惠如一听这话立刻脸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忸怩道:“表小姐就会说笑,惠如一个奴才哪里敢跟奶奶小姐们平起平坐了。大爷小心也不是为了惠如,当然都是为了荣家的香火。”   “可不是么?现在你肚子里的,可是荣家的长房长孙呢,他哪里能不紧张?现在这满府里又有谁不把你当神仙娘娘供着啊,你可不许再说什么奴才不奴才的话了,没得叫我姑母听着不高兴。”   “惠如不敢,惠如就是大少奶奶的奴才,不敢忘了本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兴头,惠如也早蹭了过去挨着罗佩儿坐着,这里荣太太也笑着插了进来。   “你们两个倒是投缘,一见面就说个没完,看来我当初是指派错啦,不该把惠如丫头给了少楼,该给了你才是。”   “姑母现在取笑佩儿不是男子呢吧,如果给了我,那你的孙子该上哪儿找去?”   “就你会说,姑娘家可不许这么调皮。”   荣太太纵容地看着罗佩儿在她跟前撒娇,嘴上虽然这么说,眼底却是满满的宠爱。   荣清华见她们三个说得高兴,分明是刻意冷落连馨宁的意思,不由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嫂子莫恼,看那骚蹄子能风光到几时,将来等嫂子怀上了,那才是真正的嫡孙呢。”   连馨宁听她这话不由心下凄然,才嫁过来一天而已,竟已到了要拿怀胎来做保住地位的筹码的地步?   接下来倒也无话,荣家的规矩各房都是在自己房中吃饭,晚上云姨娘过来伺候荣太太用饭,如今有了大少奶奶,自然连馨宁也是要过来的。   因罗佩儿很得荣太太的喜爱,因此她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天是跟着荣太太的,所以荣家几位公子小姐过来请安的时候多半都能见着她。   吃过饭便是上茶,荣太太对喝茶十分讲究,过去这都是云姨娘的事,如今也一并交给了连馨宁。   小心翼翼地依着云姨娘的教导泡好了茶送上去,惴惴不安地看着荣太太抿了一口却皱着眉半天不说话,还好她倒也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只说大少奶奶还手生着呢,多做几次就能出样子来了。   接着荣家三兄弟也过来了,荣少楼只坐了一会儿就说头晕,拉起连馨宁一同告退,却被荣太太堵了回去。   “且慢,这事儿虽不急,但也就在眼前。虽说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选了那天过门,但现在身子都有了,难道还叫人家住下人房去不成?所以我老太婆就替你们做了主,把你们房子后面两间耳房收拾了出来,先叫惠如和秋容搬进去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早点进去也不算错了规矩。”   “一切单凭母亲安排,我屋里的事原就是秋容管着,如今搬进来也是透熟的,她知道怎么做。”   “那惠如呢?她如今可不比从前了,你要多照顾她些。”   “儿子晓得,母亲放心。”   连馨宁见荣太太仍不松口叫他们回去,反而一双眼睛直盯着她看,不由心中一凛,看来这婆婆说了半天并不是嘱咐她儿子,而是在嘱咐她呢。   “太太放心,惠如肚子里怀的是大爷的骨肉,馨宁也会小心。”   “很好,我就说大少奶奶不错,果然是个好孩子。”   被荣少楼一路牵着手走在前头,后面几个丫头婆子在后头直追,口中说着:“大爷,大少奶奶慢些走,仔细底下路滑、1”   “爷不是头晕么,还走这么快做什么?”   “不怕你笑话,我倒不是真的头晕,只是被她们叽叽喳喳闹得心慌,我心中心里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你,我们两个人能好好说会儿话。”   荣少楼像个做了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一般朝着连馨宁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倒把她弄得哭笑不得,原本不想理他的心也一时硬不起来了。   一踏入房门这才发现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她,今日一早便已经收拾清爽的卧房如今又被重新布置成了洞房的模样,四下里大红色喜幔缠缠绵绵地垂着,一对大大的龙凤蜡烛正明晃晃地摆在案上。   “你这是?”   “昨夜委屈了你,今夜就让为夫赔奶奶一个洞房花烛可好?”   荣少楼温柔地呢喃着自她身后贴了上去,双臂轻轻地圈住她的腰,脸却调皮地在她耳根后面蹭着。   温热的气息暧昧地喷洒在连馨宁耳后白皙的肌肤上,虽然她出阁之前家中的嬷嬷对闺阁房中之事也曾密密教导过几句,但到底还是个大姑娘,忽然被男人这样挑逗,早已慌乱中失了方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只任由他搂着半扶半抱着到了床前,两颊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般。   “惠如,伺候你们奶奶换喜袍。”   还是荣少楼唤人的声音也将她从恍惚中唤醒,尚未体会过来,却只见惠如不情愿地蹭了上来,手中捧着昨日她穿过的大红喜服,一双眼睛正怨毒地瞪着她。   自然,这些都是背着荣少楼的视线的。   “还弄这个做什么,太太吩咐过你晚上要吃过药才能睡觉,我先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吧。”   “那些不用你管,今夜你只管坐着,让我来伺候你。你要不依那就还是在生我的气咯?”   “你……”   连馨宁怏怏地看着偏爱在她面前耍孩子脾气的夫君,心里却流过一点甜甜的暖意。   洞房花烛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而她就在枯坐和独自睡去中度过,又怎能无憾?这一点小心思,没想到他竟能体会得出,竟真的要还她一个完美的新婚之夜。   第 13 章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新房中尚未燃尽的红烛余烟袅袅,外头天还不曾大亮,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房中沉香婉转,低垂的烟霞鸾帐微微一动。   荣少楼半支着头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枕边仍睡得十分香甜的新娘。   她是那样安详自在地依偎在他身旁,与白日里的沉稳自持不同,梦中的她更加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几缕顺滑的长发温柔地缠绕在她露出来的一截皓腕之上,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好似涂了一层蜜一般,甜美而甘醇。   其实她长得也不过就是标致而已,离貌若天仙还远着呢。若论容貌许多他曾经经历过的女子都比她强,比如曾经名动京师艳绝四方的名伶青鸾,比如荣太太的娘家表舅安亲王那最小的女儿硕兰格格,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不美的地方。   可不知为何,只是与她相处了一日,这诡异多变的一日里她几乎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老妖婆的身上;缠绵了一夜,还是她极生涩极懵懂的一夜,却给了他这个风月老手一种从未有过的甘美体验,愈是靠她近些,就愈是有一种对美酒佳酿般的沉溺,愈是无力抗拒。   荣少楼,不要忘了你娶她是为了什么。若是愧疚,可以宠她,可以给她地位,却不可为她失了心。   难道你这一辈子还没有被女人摆布够吗?老妖婆伪善阴毒的母爱差点要了你的命,青鸾莫名其妙的失踪差点勾走了你的魂,如今来了这么一个无甚特色的小女人,不过是生得惹人怜惜一点,不过是性情和顺识趣一点,不过是生就一副温婉娇小的架子却有一双坚忍聪慧的眸子,不过如此而已,何足挂齿?   “爷,可是醒了?”   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秋容站在门边小声问询,荣少楼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平日起身的时辰。   “恩,进来吧。”   拢了拢身上的亵衣就要起身,忽见连馨宁两条纤细的手臂仍毫不设防地垂在锦被之外,莹润白皙的肤色与大红的绫罗丝绸掩映,说不出的诱人。   当下心中一动,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干净的少女,怕她如此着凉,忙轻手轻脚地为她掩紧锦衾,当目光眷恋地划过她微笑着的脸庞时,唇边不由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真就能不动心么?   秋容不是不曾见到她家主子看着连馨宁时露出的轻怜密爱之意,只是主子们的事,也并不是她一个奴才可以去操心的,因此她只故作不知。   “爷,这是今天早晨的药,还是严嬷嬷一早上热腾腾端来的,照旧一切不曾经旁人的手。”   伺候荣少楼穿戴妥当,秋容从一个小丫头手上接过一个细白瓷小碗轻声说道,那小丫头也随即识趣地退了出去。   荣少楼只顾低着头整理袖口,看也不看那药,只淡淡说道:“太太当真有心,也亏她这片赤诚,十二年了,日日夜夜不曾间断。”   “谁说不是呢?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太太更疼大爷您,奴婢看是绝对没有了的。”   秋容轻笑着搭腔,眼中却一片寒光冷冽,与她的语气毫无相符之处。   “爷趁热喝吧。”   “好。”   窗外一个黑色的人影鬼鬼祟祟地站着,直到听完主仆二人这段对话才蹑手蹑脚地从后院摸出去,而房里的人却不如她所听到的一般行事,荣少楼依旧坐着没错,秋容却手脚麻利地将那些药一滴不剩地给倒了。   当连馨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丝竹早已在外间候着,一听里间有了响动便进来伺候她起身,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喜气。   “奶奶昨晚睡得可好?大爷一早出门去了,特地嘱咐我们不许吵醒你,还派人去太太那里给了告了假,只说身上不好今儿个就不能过去请安了。”   “当真?他这是做什么,难道太太对我很喜欢么?昨儿个那样子他也见到了,怎么反而在这当口还去说这些,太太此刻只怕心里正在犯嘀咕说我娇气呢。”   连馨宁听丝竹这么一说,不由眉头微蹙。   昨夜那人体贴温存的气息犹在身边,一觉醒来不见他心里不免一慌,如今更加乱了起来。   “奶奶别急,大爷这么说还不是心疼你,太太也是过来人,对新媳妇总是能体谅一二的。来,先把这药喝了吧。”   “是什么?”   “总归是好东西,难道你只要眼巴巴看着惠如给大爷养儿育女不成?”   一听丝竹玩笑的口气,连馨宁立刻便想到了这是什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一个男人能有一房正妻和无数房妾室,而这些女人为了留住男人的心,保住自己的地位,那光靠一张脸一身皮几句体贴话自然是不成,哪怕你是个天仙呢,那男人天天这么看着也就寻常了。所以谁能留住男人的一点血脉,谁能有个儿子继承男人的一点家业,这才是妻妾们心心念念最在意的事。   为了能尽快怀胎或一索得男,女人们想尽了办法,因此这些滋阴补气的求子汤也便应运而生。   “你怎么也信这些,哪里弄来的药?”   “奶奶放心吧,是二小姐给的方子,她外婆家是开药铺的,就有这么个古方子,听说灵的很。我昨儿个自己去城里的药店抓的药,方子也给那里头的先生看过了,确实都是补身的东西。”   “清华?真难为她,她姨娘走得早,看太太的样子也不大待见她,云姨娘又是个只求独善其身的人,想必她在这府中待着,也不比咱们从前在连府里头强。”   想起荣清华甜甜的笑脸,那样单纯而不设防的样子,连馨宁不由莞尔。或许是因为类似的身世使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吧,总觉得这小姑子特别的亲切。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安闲,大爷纳妾是件大事情,更何况是同时迎进两位姨娘,而其中的一位又已经怀上了“龙种”呢?   可这天底下的事情都不过是人定的,虽说荣太太一心铺张喧哗,可也拗不过荣少楼恨不得将此事就此揭过不提的意思,到底也不过就是在好日子里自家人聚在一处吃了喜酒,三更半夜地两乘青布小轿鼓乐无闻地抬进了门。   为了这喜事准备得太过简朴,荣太太心中不悦,自然把这笔账都算到了连馨宁的头上,干脆躺倒在房里说是犯了头疼的老毛病,一连几天连馨宁过去磕头请安都被阻在了门外不得进去。   连馨宁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呢?但这也不是能为自己辩解的事,说多错多越描越黑反倒糟糕,日久见人心吧,她总归不会错了她为□子为人儿媳的规矩就是了。   有了这个念头,面对荣太太的冷漠和惠如时不时夹枪带棒的指桑骂槐,她也都能安之若素,起码在这个家里,在一个人的面前,她每日都能开怀无虑的微笑。   这是正是腊月十八,正房里旺旺地笼着火盆,几案上点着连馨宁素来最喜的安神香。   连馨宁倚在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黹,一双眼睛却心不在焉地瞅着对面小巧玲珑的鎏金香炉直发呆。   “想什么呢?银耳羹都凉了,我让秋容去给你换一盏。”   荣少楼放大了的脸在眼前晃了晃,她这才怔怔地回了神。   “不用,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你别没事就指使她。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爷今晚洞房花烛小登科,可不兴叫新娘子独守空房哦!”   看着眼前一张清爽而充满书卷气的俊脸,连馨宁明知不该这么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心中的苦涩。   荣少楼何尝不曾听出她话中的醋意?说起来女子吃醋是最要不得的,他也一直以为这是一种最让人嫌恶的品质,可不知为何,今日见她吃味的样子,竟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反而心中更生起了一丝别样的怜惜与恋慕之情。   自身后将她紧紧搂住,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的手比任何时候都凉,胸中蓦然一痛。   自从五年前他识破了老妖婆一直给他吃的补药其实是一种能令人慢慢死去的慢性毒药,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心痛如绞的感觉,而今日,这个女子不哭不闹,甚至不曾给他一个冷脸,她只是自嘲地笑着,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凄楚却如同一支利箭正中他的左胸。   “你放心,那都是我过去的事,那时不知有你,可心下我这满心里就只有奶奶一人,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你要真赶我走,我也决不能昧着良心进她们的房门,难道你忍心在这大雪天的叫你夫君我无家可归么?”   “你……”   连馨宁听他说得可怜,心里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贤良淑德的说辞反而不曾用上,可不知为何她竟并不觉得难过,莫非她骨子里其实就是个不贤良的女人?罢了,难得由着自己的性子,就放肆一回吧。   芙蓉帐暖,伉俪情浓,就在两人说说笑笑预备歇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小丫头子慌张的拍门声,夹杂着什么不好了之类的话。   连馨宁听得出那是跟着惠如的小丫头福儿的声音,当下心中疑惑,忙叫人去开门,果然见福儿只批了件罩衫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爷,奶奶,不好了,惠姨奶奶下午就说肚子疼不舒服,刚才喝了安胎药才睡下,又说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哭呢!”   第 14 章   “可请大夫了不曾?”   二人一听这话忙拨帐子起身,荣少楼一件家常褂子稳稳地披在了连馨宁的身上。   “回大爷,已经去回过太太了,太太叫人去请了大夫,还没到呢。”   荣少楼一听这话原本还面露忧色的俊脸立刻冷了下来,一把拉过已经站在地上由云书为她整理衫裙的连馨宁,连馨宁被他这么一带脚下不稳惊呼了一声便跌入了他的怀中,满屋子的丫头都在地下站着,她立刻窘得满脸绯红,奈何那人一双铁臂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开的意思,只得低着头坐在他的膝上听他往下说。   “她是大少奶奶的人,如今有事为何不来回奶奶,反而跑去吵吵太太做什么?”   “这……这,这,姨奶奶心里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能知道,求大爷明察。”   福儿听荣少楼口气不善,也知道惠如那点小把戏瞒不了他,只求别惹祸到她自己身上,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忙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好妹妹,你别怕,你在这院子里这么些日子还看不出来么,我们奶奶是最和气的人,你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的话,莫憋在心里倒替那些没人心的人遮掩,只怕那一位也未必领你的情,从此就感激你。”   丝竹见荣少楼一语道破天机,这时候连馨宁涉身其中自然不方便开口,便自忖着上前扶起福儿笑着安抚,这里连馨宁也总算挣脱了某人的狼爪,远远地躲开他坐到一边只瞅着那福儿出神。   这惠如也算刁钻,半夜三更来这么一出,还特意闹到太太那里,不是摆明了要让太太误会她不能容人来跟她叫板么?   那福儿听了丝竹的话心中活络,看眼下大爷的样子显然一颗心都在这位大奶奶这里,看这大奶奶倒确实比惠姨奶奶要好相与的多,这些天冷眼瞧着她从来不曾打骂过下人,跟谁说话都是轻声轻语十分和蔼的样子,完全不像那一位,从前做大丫头的时候就最会仗势欺人欺负她们小丫头子,有什么轻巧讨好的活儿必定第一个揽了去,大冬天在外间上夜笼灯的事却总是派给她们,一点事情做得不好便非打即骂,如今成了半个主子,气焰便愈发嚣张。   三五下计较之间心里已经入过了明称般敞亮,那福儿既打定了主意要巴结连馨宁,心里倒也不似刚才那么紧张,反而敢抬起头来吸了口气便走到连馨宁跟前跪下。   “奴婢头先糊涂,大爷说得对,别说惠姨奶奶是大奶奶您的人,就说奴婢也是您的人,有话自然不该瞒您。全因惠姨奶奶说奶奶刚过门不足满月她就也跟着进了门,又抢在奶奶前头有了喜,想奶奶必定心里恨毒了她,所以不敢劳动奶奶,只有求太太去。”   连馨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看年纪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倒是个心中有成算的。明明知道惠如这么做是别有用心,她却偏偏能说成是她不得已而为之,明明有心投靠于她,却也不明说苦求,还是一副有尊严的姿态,是个有心往上走的人,但却不会踩着别人的头上去。   而就是这样的心胸,在这大宅大院里,也是极少见的了。   “好,福儿,你很好,我这里记下了。你且说说就你看着你家姨奶奶身上可好,要不要紧?”   “回奶奶的话,惠姨奶奶多半是第一次怀胎心中紧张所致,多半不是什么大症候,奴婢瞅着她晚上还吃了大半碗饭,吃了不少野鸡腿肉呢。”   “好丫头,即便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丝竹,你好好带福儿下去,昨儿个婶子送来的芙蓉玫瑰酥酪给她装一些,小姑娘多半都爱吃那些。”   “是,奶奶放心。”   福儿见连馨宁非但不曾盘根究底,反而还好声好气地同她说了话,又赏了东西,心里十分欢喜,忙千恩万谢地领了赏随着丝竹出去,这里留下荣少楼和连馨宁二人,颇有深意地你看我,我看你。   “今日算是领教了奶奶的手段,以后小的可不敢得罪了你,否则哪日身边的人都被你收服了去,我还只当做梦呢。”   荣少楼嘴上虽这么说,眼中却满是赞许的笑意,这个小妻子真是每天都在给他惊喜,或许将来待他重掌荣府的大权,她还真能助他一臂之力,做一个能服众的当家主母。   连馨宁此刻却实在笑不出来,荣太太那里不用猜也能知道惠如是如何描画的,必定是说她如何霸道欺人,今儿个明明是她和秋容的好日子,她却霸着大爷在主屋里不放等等,想到这些,不由又咬牙切齿地瞪了那始作俑者一眼。   “爷就只管乐吧,太太那里的教训自然有贱妾去领。”   “你生气了?”   荣少楼见连馨宁粉面罩霜,也不敢再继续开玩笑,便凑到跟前在她的耳边蹭了蹭说道:“奶奶莫气,太太那里有为夫去领,必不能叫你受这个委屈,我这就到惠如那里走一趟瞧瞧她到底又想玩什么把戏,这个丫头,这些年也都是我纵坏了她,宠得她如今眼里这么没主子,是该好好说说。”   “你这就过去么?也好,叫个妥当的丫头跟着你,外头夜风大,仔细别吹着灯笼看不清脚下的路。”   “是了,还是你细心,我带着秋吟去吧,她是秋容带出来的,如今她腾出去了,倒也只有她贴心些。”   “好,你晚上就歇在那边吧,别来来回回的吹着风,咳嗽前儿才好些。云书,好好送大爷出去。”   连馨宁体贴地为荣少楼理好衣襟,这才恋恋不舍地送他出门,站在门边直至看不到他们打着的灯笼光亮,这才怏怏地进了屋。   虽说一早有了心理准备,既然给他纳妾日后这样的夜晚必不会少,可真到了独寝独宿的时刻,心里却又当真不是滋味得很。   意兴阑珊地歇下,加上新婚之夜,这是她嫁过来之后过的第二个没有荣少楼的夜晚,可同是一夜孤枕,心境却相差甚远,她早已不是那个万事不放心头的青涩少女,而成了一个整颗心都被新婚夫婿占得满满的懵懂少妇。   丝竹一直守在外间听着屋内传来连馨宁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放心地铺床睡下,谁知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轻轻打开,接着闪进来一个灵巧的身影。   “作死啊你!吓死我了,大晚上的不好好挺尸去来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待看清来人是云书那丫头时,丝竹一颗吊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忿忿地朝她丢了一个枕头过去。   “好姐姐,你以为我不想睡个安生觉呢?明儿天不亮又要起来了!可我真是睡不着,心里堵得慌。”   云书抱着枕头皱着一张小脸小声嘟囔,一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丝竹的床。   丝竹见她手脚冰凉,忙扯过被子给她裹着。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让咱们天天都乐呵呵的云书姑娘犯了愁?莫不是看上了那家的俊秀公子了吧?”   “去你的!好好的拿人家打趣做什么?我还不全是为了咱们奶奶!”   云书一听丝竹笑话她,立刻气得瞪圆了眼,当提及连馨宁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帘子里面探了探脑袋,确实里头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吐了吐舌头。   丝竹听她这话说得蹊跷,忙按住了她细问,谁知云书蹙着眉踯躅了半晌,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刚才我不是送大爷去了么?没走几步大爷就叫我回来陪陪我们奶奶,我想想有理就赶紧回头了,谁知才到台阶下一个不留神把鞋子踢掉了,黑灯瞎火的我只好伏在地上找,想是那几盆茶花又大又密挡住了,大爷以为我走了,你猜他跟着就同秋吟说了什么?”   “哎,这个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倒是快说啊!”   “我听见他很仔细地吩咐秋吟去他屋里拿什么补药,说是哪家的大公子前儿才送他的,放在哪里哪里,最是安胎补身的,叫她拿了赶紧过去送到惠姨奶奶房里,还有什么珍珠链子,也叫她一并拿着,说是惠姨奶奶最喜欢的。”   云书一边说一边捂着胸口喘气,想是因怕被大爷发现她还在那里误会她偷听,心里着实吓着了,但更多的确是为连馨宁心疼与不平。   丝竹听完她这话也一下子傻了,这大爷这些日子在她们奶奶跟前总是做出一副心里只有她的样子,对惠如和秋容几乎没什么说法,也就跟普通的贴身丫头没两样,可今日这么说来,那他心里竟也是极疼惠如的不成?   可怜了她们奶奶,一生世不曾被人好好疼爱过,如今嫁给了他便认准了他,对他说的话无不相信,对他做的事无不感念,反而忘了当初嫁过来之前同她们说过的什么明哲保身、万事看淡、安分过日子只求个太平之类的话,看她的行为举止,这些日子以来分明就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上飘着,以她那么个明白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却一意孤行,还不都是因为心里有了大爷么?   若大爷当真这样两面三刀把她当傻子哄,有朝一日谎言败露,或者说新鲜劲过了宠爱不再,那她在这府里还要怎么活?   当下心中一片冰凉。   云书把话说出来原是仗着丝竹老成想要她出一出主意,可如今见她也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更加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丝竹,我们奶奶实在太可怜了,大爷如今还肯瞒着她,可她已经为他得罪了那些人,还有大太太。等惠如真生了个儿子,大爷要当真抬举起她来,她那种辣货我们奶奶哪里斗得过?”   两个丫头并不敢惊动还在刚才的温柔中反复回味而进入梦乡的主子,只能互相依偎着偷偷哭泣,辗转反侧地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   第 15 章   翌日午后,因冬日天短,连馨宁也改了午睡的习惯,只在窗下择了一处阳光特别好的地方叫丫头们摆了一张湘妃椅并一张矮几,一面晒太阳一面打个盹,听着屋檐上那几只画眉唧唧喳喳唱个没完,倒也十分惬意。   丝竹坐在她身边绣着一只荷包,云书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修剪花枝,时不时也抬头与她们说笑几句。   “都说咱们奶奶有办法,那只雀儿原先是爷在街上随手买回来的,结果竟不管怎么逗它都不开口,还是奶奶来了以后这里才让它开口唱歌了呢!”   一个穿着玫红坎肩的小丫头抬头眯起眼睛看着唱得正欢的鸟儿,忍不住对连馨宁发出信服的赞叹。   “傻丫头,不过是给它找了个伴罢了,雀儿和人一样,都要有个伴,独个儿是活不成的,自然也不愿唱歌。”   连馨宁见她说得有趣,不由莞尔。   那丫头听她这么一说当即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哦!奴婢明白了,就像大爷和大奶奶一样,两个人一直在一起,这日子过着才有意趣。”   “好啦,就你会卖乖,这些还要你说?看看奶奶的茶都凉了,还不快换一杯去。”   云书见连馨宁闻言面上闪过一瞬难言的暗淡,忙笑着打岔,此时院门外也传来了一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接着便有几个婆子抢先进了院门伺候,然后是几个小丫头,最后才是一群华服少女簇拥着几个锦衣绫罗包裹着的美人主子浩浩荡荡而来。   “是太太来了,还有二太太,罗夫人,瞧,表小姐也来了。”   “门口的小丫头片子玩昏头了吗?太太来了也不知道进来通报一声。”   “云书姐姐你别生气,不是的,是太太说不用惊动大奶奶,她来瞧瞧惠姨奶奶就走……”   一个才总角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答上云书的抱怨,嬉闹中的众人当即鸦雀无声。   太太来到大爷的院子里,却不要大少奶奶去作陪而是径直去了姨奶奶房里,这是什么意思?这荣府里如今究竟是吹的什么风,明眼人一看便知。   反倒是连馨宁一派自如的样子,瞥了面面相觑的众人一眼便淡淡地说道:“云书,陪我去换件衫子,咱们给太太请安去。”   “可太太不是说了不用……”   “太太今日来看惠姨奶奶怕给咱们添麻烦那是她做上人的体贴咱们小辈的心思,但咱们身为晚辈总不能就这么安然领恩吧,更何况都眼见着几位长辈进来了,哪有偷着留在屋里躲懒的道理?”   丝竹一听连馨宁这话,知她是诚心想要讨荣太太的喜欢,想起昨夜云书说的话,心里不由凄然,面上却不敢有什么,忙搀起她的胳膊给云书使了个眼色陪着她一同进了里屋。   西边惠如现住着的耳房已经十分热闹,门前几个荣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在外头站着,还有一个却是福儿,正朝着连馨宁一行人走过去的方向张望。   “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我们姨奶奶正歇中觉呢,太太才来了,心中您又来,真是我们姨奶奶天大的福气。”   “看你会说话的,你们姨奶奶身上可好些了?咱们在屋里见到太太过来,就来给她老人家请个安,顺道也瞧瞧你们姨奶奶。”   连馨宁面上始终是淡淡地瞅着福儿的笑,福儿忙伶俐地从丝竹手中接过她的手扶了,引着她朝里间走。   “奶奶要小心,太太一来那一位就哭个不停,说了好些诋毁奶奶的话,太太可气得不轻,二太太给您说了几句话都被她老人家训斥了一顿,便谁也不敢说什么了,还是表小姐凑趣儿说了几句笑话这才好了些。”   趁着穿堂过道的一会儿功夫福儿已经附耳在连馨宁的耳边说了好些话,连馨宁到底还年轻,心里也有些打起了小鼓。   话说连府里虽然凶险,但到底闹来闹去不过就是三姨娘母女二人,只要顺着她们些也便没什么,可这荣府里的人心却个个叵测似浩然深海,这种一言一行都要猜度着前进的日子,实在令人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瞧瞧是谁来了,这正说曹操曹操到呢!”   不知是罗佩儿眼尖,还是早已有人进来通报过了,她一见连馨宁便拔高了嗓子大声招呼,脸上却带着某种莫名挑衅的笑意。   “表姑娘是说我么?都说我什么了,想必又是馨宁不懂事捅了什么篓子叫姑娘笑话了吧,还请姑娘多担待些。”   连馨宁并不去接她的茬,只轻描淡写地带过,便姗姗来到荣太太面前福了一福,再同罗夫人和荣二太太见了礼。   “惠如给大奶奶请安,劳动奶奶到我这里来,实在过意不去。”   惠如一身家常衣裳钗环松散地半躺在床上,一张饱满的瓜子脸惨白惨白,总是高挑着的一双丹凤眼也无力地垂着,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股愁云之中,真比那画上的病西施还要我见犹怜三分。   荣太太面朝着床榻坐着,刚才连馨宁进来时她正笑眯眯地同惠如说着话,如今见她进来了还便不再说什么,只稍一点头表示她知道了,便将她晾在那里,也不叫她坐,也不同她说话。   虽然这并算不得什么羞辱,可当家主母对两个儿媳妇截然不同的态度已经赫然眼前,这就比数落她或者责骂她又更厉害了一层。   连馨宁一个新媳妇儿哪里经历过这些,当下便涨红了脸站在原地,云书见主子受挫心中不服,便大着胆子挨着她小声说道:“奶奶可是乏了?奴婢扶你去那边坐坐吧,也好陪姨奶奶说说话。”   谁知她这句原本想给连馨宁一个台阶下的话却给了有心人另一个打击她的好机会。   “哎哟,这位姐姐好会说话,想必是大少奶奶跟前儿的红人吧,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都是这么伶牙俐齿地让人忍不住喜欢呢!可你这话说得就不对啦,惠如是你们奶奶的奴才,心里对她可是又敬又怕,如今又动了胎气精神不济,哪里还有心思去周旋你们奶奶?依我看大少奶奶要是为她好呢,竟还是别来这屋的好!”   被罗佩儿这么劈里啪啦一顿抢白,连馨宁才刚迈出的步子又僵在了那里,如果继续往前多走一步岂不就应了她的话外之音,让人以为她是有意来气惠如压根对她的胎不怀好意的了?   “表小姐教训得是,云书一个奴才哪里能揣摩得到主子的意思,实在不该在主子们面前多口多舌。但要说我们奶奶明日里对惠姨奶奶有半点不好,那真是天地良心,我们奶奶过来了这大半个月,对哪个人不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曾给过谁脸子看,哪里来什么又敬又怕之说?表小姐这话说出来可真是冤枉了我们奶奶,奴婢虽然是个丫头,却也不敢苟同。”   “云书,放肆!”   连馨宁见云书毫不客气地回敬了罗佩儿,心中暗叫不好,谁不知道荣太太一直在找机会拿她做筏子来立威,又有谁不知道这表小姐在荣家竟是比亲小姐还亲,简直就是荣太太的心头肉,而她在这个时候替她出头只会如了她的意,又有谁会当真来跟她理论?   果然,她一句训斥话音未落,荣太太已经一只茶盅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好一个刁蛮丫头,呵,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在什么人跟前儿!这里有你说理的地方不曾?你家主子还没开口,哪里就有奴才抢在前头说话的道理了?严嬷嬷,给我好好教导教导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奴婢领命。”   眼看着严嬷嬷黑着脸干脆地答应了一声,连馨宁心中突突直跳,严嬷嬷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荣府里头管教丫头婆子的事情都在她手上,而那些被她“教导”过的丫头,多半不死也会脱层皮。   “求太太开恩,都怪媳妇儿不好,平日里宠坏了这个丫头,纵得她这样没大没小,求太太看在媳妇儿的面上饶过她这回,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这样放肆。”   “我的儿,这可不怪你,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哪里知道这些刁奴的厉害!今日若母亲不教训教训她煞煞她的锐气,只怕日后她还会顶着你的面子不知道做出点什么没天没日的事情!现在她就敢顶撞主子,明日指不定就能偷鸡摸狗,搞不好最后你的一身清誉都要毁在她的手上!母亲知道你心善,可心善不在这上头,快别这么着,为了一个奴才犯不着,秋容,还不快扶你们奶奶起来。”   荣太太一番话说得八面玲珑冠冕堂皇,连馨宁纵使有八张嘴,也不知还能从哪里辩起。   看着严嬷嬷一脸狞笑地揪起云书的头发就往外头拉,云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能斗得过她一个身板结实彪悍的妇人,当即被拉得在地上打着趔趄,几乎是躺在地上被拖了出去,小丫头倒也有三分骨气,愣是哼也不哼出一声。   很快外面便传来了木板子敲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隔着布料隔着窗户,重重的,闷闷的。   连馨宁此刻心急如焚一颗心就像被人狠命地绞着,哪里还有什么谋算计较,只得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次荣太太却如看不见一般不再搭理她,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同惠如说话,嘱咐她要注意静养不要下床乱走之类的话。   外头的杖责声越发密集起来,连馨宁伏在地上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满脑子已然有些发晕,此时忽然有人半扶半拖着将她拉起,低低的耳语传来,奶奶此刻不保重自己,日后你身边的妹妹们只怕更没日子可过了。   当下醍醐灌顶,睁眼一看,确是荣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玉凤。   第 16 章   连馨宁强抑住心中的疑惑,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拢了拢松散开来的云鬓,就着玉凤的搀扶坐到了一边。此刻她心中已经清明许多,也明白荣太太既然一心拿她身边的人开刀杀鸡儆猴,那她再怎么哀求也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这些人看轻了她去。   耳边折磨人的杖责声并不曾消失,间或夹杂着女子压抑却浑浊的呻吟,但满屋子的胭脂粉黛却无一人面上稍有不自然的神色,依旧满面春风地交谈着,不是议论哪家的水粉有了新货,就是品评谁家的衣料最最上乘,全然不曾将屋外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被磋磨得血肉模糊放在眼里。   这里根本就是另一个连府,甚至比连府更甚,也是个没有人心的地方,难道她注定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   恍惚中忽然身边有人推了她一把。   “奶奶怎么了,太太问你话呢!”   呃?   抬头看向荣太太的方向,果然见她正蹙着眉打量着自己。   “我说馨宁啊,你可不能被这些刁奴牵着鼻子走,看那丫头一张嘴那么厉害,今日吃了苦头必定怀恨在心,这样的人我们荣府是不能留了,让她在这里养几天伤,好了就撵出去吧,也不要给人留了口舌,说我们连府刻薄下人。”   “太太这话说的,咱们荣府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姑娘桀骜不驯也是大家都看到的,今天当着太太的面都能这样对惠如颐指气使,哪天太太要是不在,我们大奶奶又一个不留心,还不知道她能给惠如什么气受呢,她虽说只是个偏房,但如今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可是我们大爷的心肝肉啊,万一有个闪失,叫咱们有什么脸面对荣家的列祖列宗?”   荣太太话音刚落,二太太已经帮腔起来。荣府其实十几年前早就分过家,只是她的夫君荣二老爷不争气,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偏偏还从小养出个贵公子习气,极能挥霍,因此不出几年便将归他的那份家产败个精光,只得上大哥家求救,因此他们夫妻俩实际上是依附着大房过活,这二太太的言行举止,用怎能不行动就奉承着荣太太呢?   连馨宁听她们一来一去的意思竟是要逐云书出府,心里吃惊不小。   云书与丝竹从小伴她长大,虽然云书莽撞了些,但对她的心却是好的,而且她一个孤女就这么被赶出去,日后又怎么活下去?   当下把心一横笑道:“太太说得极是,馨宁才活了多大,见过几个人?哪里知道人心的厉害。今日听了太太的一番话这才算明白了,算起来这云书确实也不是什么好的,做事毛手毛脚不说,就刚才那么说话冲撞了惠如姐姐,就实在不应该,撵出去也好,只是这丫头坏就坏在这张嘴上,如今年节下的,若真撵出去了她在外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说些什么,人家不知道的人或许还当真以为咱们府里多不能容人呢,大过年的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下,太太您看这不是触咱们的霉头嘛!”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为了荣府,把个荣太太堵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众人都知道她这个人是最好排场要面子的,就喜欢在外头博一个善人菩萨的好名声,因此每年观音诞等佛家的日子都会在外面设粥棚接济穷人,如果当真应了连馨宁的话,那岂不是要给别人一个严苛无恩的话柄?   满室静默了片刻,还是荣太太最先缓过神来,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是大少奶奶想得深远,也罢,那就暂时留下她,但她这么粗糙实在不能再给你做贴身伺候了,就罚她下去做点粗使活计吧。”   “谢太太恩典,馨宁……”   “但你身边总不能只有丝竹一人服侍,再怎么样也不能损了我们大家的体面。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妥当人给你,就想让玉凤去你那里伺候几天,等□出了好丫头,再换她回来便是。”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连馨宁尚不及为能留下云书而欣喜,荣太太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朝她身边安插耳目了。   几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个仆妇跪地请安的声音,杖责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荣太太瞅了身边的铃兰一眼,铃兰会意正欲扬声催促,只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穿堂而入,一身孔雀蓝的锦衣华服穿在他的身上丝毫不见张扬之气,反而越发衬托得来人玉面朱唇,器宇轩昂。   “儿子给母亲请安,给舅母、婶娘请安,大嫂子好。”   荣少谦不慌不忙地同大伙儿见了礼,目光毫不在意地从连馨宁脸上飘过,最终嘴角噙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荣太太,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阔公子做派。   “你这个时候不在外头做事,跑到里面来做什么?”   荣太太显然并不乐意在此时见到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只懒洋洋地斜睨着他,也不叫他坐下。   荣少谦却不管这些,当下脸上的笑意更深。   “还不是为了给母亲送好东西来了,今年江南过来的霜月织锦全京城一共只得六匹,母亲又最喜欢用那种料子做衣服,儿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同刘二少和钱五爷周旋呢,如今通共得了三匹,就立刻想着来让母亲高兴高兴,谁知母亲倒以为儿子大白天偷懒呢,儿子真是冤枉。”   一席话说得荣太太心里无比舒泰,这霜月织锦确实难得,也确实是她的心头好,儿子这般想着她,她心里能不乐呵么?   “难为你想着,倒是我这个做娘的太苛刻了。铃兰,还不搬椅子给你二爷坐下,这个惠如房里也太简朴了些,咱们几个人往里头一挤站都没处站了。”   “太太教训的是,孩儿以后可不敢这么偷懒了,必定时时预备着您来,时时心里伺候着。”   惠如在枕上轻声细语,荣太太一听更高兴,当下叫来了管家和几个管事的嬷嬷,赏了惠如好些东西,竟像是要把她整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换个遍似的。   荣少谦一边喝着铃兰刚奉上的香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外头是哪房的丫头犯了事?打得皮开肉绽的怪吓人的,儿子说句不该说的,如今惠姨奶奶正养着胎呢,为我那还没出世的侄子积点福。再说过了年又是母亲大人的千秋,血光之事只怕犯了忌讳呢!”   惠如一听他这话像是暗示她心底狠毒必遭报应到孩子头上,才想分辩,却听荣太太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可不是嘛!瞧我糊涂的,教训下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万一犯了冲可如何是好?快去叫她们停手,把那丫头送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可别叫她死在这里,没得讨一身晦气!”   下面的婆子们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出去,连馨宁见荣少谦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着她扮了个鬼脸,心中不由一动,莫非他是特地为她而来?   一番闹剧很快收场,众人见荣太太面带倦意,也都纷纷辞去,谁知罗佩儿却说想留下来陪陪惠如,荣太太想着她们平时感情就不错,便留下了她自己带着二太太和罗夫人去了,连馨宁心里记挂着云书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了这里,心急火燎地按捺着送一行人出门,便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直奔云书的房间。   甚至也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始终不肯离去。   “二爷若再晚来一步,只怕大奶奶身边那个丫头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太太嘴上说是要撵她出去,但她不叫停,谁又敢停下手?”   玉凤既被指派给了连馨宁,自然也是跟着她的,经过荣少谦身边时稍一驻足小声说道。   荣少谦剑眉一挑并不看她,只淡淡道:“记着我叫你做的事就好。”   玉凤颜色一黯,却很快恢复了过来,微微一福便追着连馨宁而去。   屋里罗佩儿见众人一走而空,便挥挥手示意几个丫鬟退下,自己一屁股坐在惠如的床上,脸上的表情与刚才判若两人,冷得几乎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好好的怎么就落红了?你是不是非要搞出点事故来让大家知道你这肚子是假的才肯安生?你可别忘了要不是这个肚子,你也没这么容易做上个姨奶奶!”   “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不是这么个事!”   惠如一听罗佩儿气得不轻,一上来就揭了她的老底,吓得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我真不是有心的,原本只想装装肚子疼把大爷骗过来,治治那个姓连的,谁知道早上忽然来了葵水,我也不曾注意弄在了身上,被小丫头看见了,便以为是动了胎气落了红,我也只好将错就错。”   “哼,你可要当心些,这个胎,不到它该落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落!”   第 17 章   很快满府里都开始私下议论太太狠狠地打了大少奶奶 的贴身丫鬟,太太这么个大善人很少动气,今日竟然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想必是这新奶奶也实在不得她的欢心吧。   如今的荣府对外是二爷当家,对内是太太做主,大爷虽是长子却并无实权,而且又是个病秧子,谁知道他能靠得住几年?万一哪天他倒了,或是不宠她了,那她在这府里还算什么呢?不过就有个大少奶奶的名头罢了,眼下众人最想知道的则是太太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二少奶奶是谁,若是熟悉的也好趁早巴结上,那可才是荣家未来做得了主的人呢!   连馨宁如何不知道今日的事情一出,她必然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但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最令她揪心的就是云书的伤势。   那丫头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昏死了过去,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亵衣亵裤,却已经血迹斑驳污浊不堪,满头满面都是汗,头发披散着覆在面部,整个人如同才从血污水中捞出来一般,丝竹等在门口从两个抬人回来的粗使仆妇手中接过她瘫软如泥的身子,当即便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连馨宁只拉着她冰冷的手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哆嗦,还是秋容叫来一个小丫头打赏了那两个仆妇两吊钱,帮衬着丝竹将云书扶到床上躺好,又安抚连馨宁道:“奶奶莫急,已经去请大夫了,云书姑娘是个有福的,必吉人自有天相。”   “大爷几时回来?”   不知为什么,连馨宁此刻满脑子里只有荣少楼温柔如水的笑容,那宁静如丝缕轻风般的微笑,总能给她温暖安定的感觉。   秋容听她这么问不由一愣。   “奶奶不知道么?大爷一早就出城去了,这下得到大年夜才得回来了。”   “呃?做什么去了?”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几年前大爷病得厉害,连宫里请出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太太都已经开始瞧瞧准备那样东西想冲一冲了,谁知也合该他好造化,遇到了一位四处游历的有道神医,唤作艾祥。那人只用了三副药,大爷的病便有了起色,可惜他们江湖上的人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无法常年留在京城,因此同大爷约定每年来一趟,在咱们家的京郊别馆为大爷治病。”   “不是个神医么?什么病要治这么些年还治不好?”   丝竹一面小心翼翼地替云书褪下已经被血迹粘在身上的亵衣,一面侧着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秋容不由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谁知道呢,想是大爷这些年病根深重不容易根治吧。”   连馨宁听她这么说也便不再追问,只是心中难免疑惑,何以之前她一点影子也不曾听说?   秋容知道这说法并不圆满,忙打着岔笑道:“奶奶您别多心,这艾先生年年来去都每个定准,这次也是到了才派人来通知大爷。他这人行事非常古怪,说什么生平最不爱和富贵中人打交道,与大爷相交一场纯属机缘巧合,因此每次都只让大爷一人前去赴约,莫说是家眷之类,便是丫鬟婆子也是一个都不带的,只有一个小厮跟着。”   “要不是因为这个规矩,大爷哪里舍得同奶奶分开,必定将你带走身边一日也不分离呢!”   见连馨宁并不搭腔,秋容赶紧又补了一句,倒说得连馨宁面上红了起来。   “胡说什么呢,谁想那些了?我不过是担心他被什么江湖郎中给骗了。”   “这个奶奶放心,这些年大爷的身子确实是一年好似一年了,上回见了艾先生回来,还曾经说过不出三年便可再不用药了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外头有小丫头回报说大夫来了,秋容忙扶着连馨宁到了屏风后面坐下,这里丝竹才出去引了大夫进来给云书诊治,还好都是皮肉伤也不曾伤筋动骨,大夫说她年纪轻先天壮,好好养着很快便会好转,只怕调理得不好借伤成毒,因此又交代了不少护理事宜。   那大夫走时隔着一层薄薄的霞影纱屏风匆忙瞥了连馨宁一眼,心下不由打鼓,这么个容色清丽的美人儿,怎么就这样狠的心,把个小姑娘都打成什么样了?   既然荣少楼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连馨宁便吩咐人将云书抬到她屋子外间的榻上歇着,一来主屋里头暖和,二来三个人一处做做伴,丝竹也就不用两头跑了。   晚饭后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云书已经醒了,只是身上疼得厉害,晚饭也吃不下,只在榻上趴着无法动弹,丝竹为她找了厚厚的蚕丝软垫垫在身下,但也无法减轻她一点痛苦,总要挨过头几天才行。   折腾着总算是浑浑噩噩地睡了,连馨宁见外头几个丫头婆子总是探头探脑地寻着理由进来,不由心烦,虽知她们之中必定有荣太太和其他什么人的眼线其实谁也得罪不起,但却实在无心应酬,便干脆叫所有的丫鬟婆子都会去歇了,命丝竹撑上房门三人早早歇下。   坐在镜前看着丝竹为她梳理长发,连馨宁不由想起了在连府待嫁时的那些夜晚。也总是睡不着,总是想着将来如何,想着再怎样苦总不及在连府那样不尴不尬地熬着苦,没想到这荣府里的水,却才真叫比海还要深。   才来了一个月不到,云书已经被打个半死,虽说这事是怪她不该多话,可若不是有人有心难为她们,又何至于此?   怏怏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翠玉镯子,那是荣少楼前些天陪她一起去珍宝斋挑的,水色极好,碧绿碧绿的颜色,摆在日光下更是晶莹通透,一见便知不是俗物。   她原是个不喜奢靡的人,可当那人握着她的手将此物套牢,并喃喃在她耳边说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时,她竟是一时痴了,只晓得低着头傻笑,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再也难掩小女子娇羞满足的颜色。   丝竹见她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也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去打扰她,双手翻飞瞬间将她的长发挽起做成了一个简单却妩媚的慵妆髻,再以一根玉簪轻轻固定。   笃——笃——笃   “窗外可是有人?”   “这么夜了会有谁,想是雨点打在窗棂上了吧。”   笃——笃——笃   异样的声音再度响起,主仆二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你瞧瞧去吧,我觉着是有人。”   “是。”   丝竹应声掀帘子出去,连馨宁却朝后一躺倚在了椅子上,昨夜被闹得不曾好好歇息,今日倒真是有些困倦了。   不久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只当是丝竹,便闭着眼睛问道:“是谁来了?”   无人应她。   疑惑地睁眼,却见荣少谦正倚在门洞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你?你……你怎么!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大哥又不在家,你来作什么?”   连馨宁被所见的情景吓了一跳,忙抓起椅背上的一件薄衫披在身上,掩去了胸前不小心流露的一抹春光。   荣少谦并不回答她,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就这么看着看着便看进她的心里去。   连馨宁稍歇了一会儿便回过了神来,想起日间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云书一条小命就算难保,脸上不由也软和了一些,却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道:“二叔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不明白?夜已深了,二叔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明日?看来你对你那个小丫头也不怎么紧张么,亏得人家对你赤胆忠心,被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有一丝怨言。”   荣少谦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一点也不意外,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唇边甚至漾起了一抹讥诮的微笑。   连馨宁听他这话说得奇了,不由心动。   “你的意思是?”   “哼,要不怎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大嫂子这样子,我若是当真无事而来,只怕现下就要下逐客令了吧?”   “你若只是来戏弄与我那你请便吧,馨宁在府上受的捉弄也不少了,并不少了二叔这一茬儿。”   连馨宁见他还在卖关子,不由心中赌气,小脸一冷干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荣少谦自知人事以来可说是阅女无数,对付女人上是最有办法的,可偏生对她就束手无策起来,一见她当真动了气,只好乖乖地丢盔弃甲,将宝物送上。   “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可真是一片好心,你若不稀罕我可就拿走了,稀罕的人有的是。”   虽说是刻意讨好佳人,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少爷公子的身段。   连馨宁不由好奇地侧过头去一看,之间他手上拿着一只通身绛红色的琉璃瓶子,上头还有黄色的标签缠着,说不出的精致。   “这是什么?”   “没瞧见这上面的东西么?是跟宫里的御药房讨来的上好金疮药,专门治棒疮的,你给云书用吧,很止痛的。那丫头够烈,倒对我的胃口。”   荣少谦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朝外面瞥了一眼,连馨宁却会错了意,想这荣少谦也忒风流了,人都伤成那样了他还想乘火打劫?   当下冷冷地接过了他的药瓶子,却还是没有好脸色对他。   “二爷不是想用一瓶不知什么劳什子膏药就换走我一个丫头吧?这种事情说什么都扛不住人心里愿意,你若当真想抬举她,就自己问她去,她要乐意跟你,我才能给她做这个主。”   荣少谦听她这话一时不备,不由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干脆将错就错逗逗她。   “多谢大嫂抬爱,我是真敬佩这小姑娘的好气魄,等她好了我就亲自上门来问,看看她乐不乐意认我这个不肖的家伙做个异姓大哥,到时候就全看大嫂做主了,您看如何?哈哈——”   连馨宁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由面上犯窘,再看那人笑得十分畅快,更加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第 18 章   第二天一早便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连馨宁赶早起来给云书检查了伤势,用了荣少谦的药果然好了些,身上红肿流脓血的地方都收敛了下去,疼得也不似昨天那么厉害了。   一想到那人一脸促狭地坏笑,连馨宁便忍不住胸口犯闷,这个家伙,分明是做了好事,为何他偏生要摆出一副让人讨厌的姿态?亏得这家里的丫鬟仆妇说起他来都是一脸红鸾星动的样子,她怎么就看不出他身上有哪点好来?   留下丝竹在屋里照顾云书,她自己带着玉凤过去长房给荣太太请安。   出门正好碰上惠如,三四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搀着扶着,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一个劲地叫着“姨奶奶您慢点儿,姨奶奶小心脚下”。   “惠如给大少奶奶请安,如今身子沉了行礼不便,还请奶奶见谅。”   那惠如一见连馨宁迎面走来,便立在当地等她,到了眼前才做做样子漫不经心地曲了曲膝,饶是如此她身边的一个丫头也已经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哎哟我的好姨奶奶,您可不能这么着,万一动了胎气那可怎么好啊?太太她老人家都吩咐了见了她不用行礼,大奶奶这里自然也是一样的,大奶奶您说是不?”   连馨宁见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演着双簧倒也十分有趣,且不答话,只是含笑兴致盎然地瞅着她们继续往下说。   可她虽是个好性儿的,玉凤却不肯忍下这口气,跟着荣太太多年,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奉承着,如今换了主子,却也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这样颐指气使的样子,若当真是个主子便也罢了,偏偏只不过是一个姨奶奶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   “你叫燕儿是吧?听你这话说得倒是个懂事的,姨奶奶身怀有孕自然惊动不得,难道你也有孕了不成?见了大少奶奶竟然还站直着说三道四,我倒要去问问严嬷嬷,是不是她那教引棒子最近太闲得慌了!”   “玉凤姐姐莫恼,妹子也是一心为了我们府里的香火,如今从太太起满府里谁不盼望着惠姨奶奶的胎呢,我们跟前儿伺候的,哪里敢有半点儿闪失。大少奶奶千万体谅着点奴婢,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了,大少奶奶万福。”   那燕儿听玉凤说得认真,心里倒也有三分惧怕,但眼见惠如正斜着眼给她使眼色,想想身边这尊大佛还是靠得住的,当下又撞着胆子不咸不淡地顶了几句,看似恭敬却面带讥诮地给连馨宁请了个安。   玉凤见她阳奉阴违这般可恶,冲上去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得那丫头小脸儿一偏,整个人差点都撞在惠如身上,惠如吓得朝后一仰,脚下一个不稳就是一滑,还是连馨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还是小心些才好。”   淡淡地留下一句便抬脚就走,她实在不想和这帮子人在一起扯什么是非,玉凤忙小跑着跟上她,那燕儿捂着脸恨恨地瞪着她们的背影,眼中满是泪光,却也不敢真的撒泼。   原来这荣府里的规矩,丫鬟仆妇都分个三六九等,玉凤是荣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她说一句话的分量可不比荣清华两姐妹轻,矮一辈的年轻主子,诸如荣家几位小爷,也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她要想教训哪个丫头婆子,还不是拨拨嘴就成的事,谁又敢说什么?   那惠如看着手下人受挫,脸上自然也觉得无光,想当初她还是荣少楼屋里的大丫头时,这玉凤和铃兰就压着她一头,虽说大家都是一个辈分儿的,月银也都一样,但她们俩到底是太太跟前儿的人,总比她有体面些。   原以为如今做了姨娘,又有了“龙种”,自然母凭子贵鸡犬升天,没想到这玉凤仍然不拿正眼瞧她,当真可恶至极!   当下心头火起,扶着燕儿的手就朝前面追了几步,口中不怀好意地大喊:“大奶奶慢走,玉凤姑娘慢走,咱们这些没本事的也只能跟在后头,像那些三头六臂半夜三更都能私相授受的人,才是真正的能人呢,自然应当走在前头了!”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似是影射昨晚之事,心下猛地一惊,当即便放慢了脚步。谁知玉凤扶着她的胳膊直引着她朝前,口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奶奶莫怕,那泼辣货若当真眼见了去,昨夜就敲锣打鼓叫人来捉了,只怕是事后诸葛亮,奶奶只要不认,她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这么说……你是二爷的人,昨晚是你给他开的门?”   连馨宁蓦地按住她正扶着她的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瞧,谁知那玉凤也并不躲闪,大大方方地回道:“说是二爷的人,奴婢并没有那个福气。只是昨夜确是奴婢行的方便,他当真一片好心,还求奶奶明察。”   两人各揣心思地在路上走着,却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搭理身后叫嚣着的女人。惠如自己说了一会儿也便无趣了,这种杯弓蛇影的事情她当然知道也不能明着说穿,只不过喊出来图个口舌之快,想着不能叫连馨宁抢了她的先过去荣太太那里请安,便匆匆地扶着燕儿的手带着几个丫头朝荣太太的长房赶去。   请安回来之后连馨宁只顾一个人走在前面,并不搭理玉凤,玉凤知道她为荣少谦的事情不自在,也不去招惹她,只是默默跟在她后头。   一进屋连馨宁便沉声唤了一声丝竹。   “你过来,把我这屋里的人统统叫到厅里,撑上大门,谁也不许进来。”   丝竹听她这话说得奇,但见她脸上的神色不同寻常,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便去了,留下连馨宁一人气喘吁吁地坐在炕沿。   玉凤见她的样子并不似是在生她的气,便倒了杯热茶递到她的面前。   “奶奶心里有什么计较大可说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有些话玉凤也不好说,太太把奴婢派到这个屋里自然有她的意思,但奴婢可以告诉奶奶一句话,奴婢对奶奶绝对没有二心,二爷是什么心思,奴婢就是什么心思。”   连馨宁听她说得如此直白,不由急得涨红了脸。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是嫂子他是叔叔,他在我这屋里能有什么心思?实在是荒唐!”   “奶奶息怒,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自己领罚。”   玉凤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但若不说主仆之间却会一直隔阂,也只能硬着头皮豁出去,如今连馨宁动怒完全在她意料之中,说着领罚,手上也不含糊,立刻便左右开弓朝着自己的脸上掌掴了起来。   啪!啪!   第三下并没能打下去,连馨宁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我的好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闹这个别扭!惠如今儿个能把昨晚的事嚷出来,保不齐太太那里就已经听说了!虽然咱们行得正站得直,可瓜田李下,又怎么说得清呢!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样糊涂,他叫你做你就做了?什么话不能白天说,非得上赶着半夜过来?”   一番话说得玉凤当即醒悟了过来。   “奶奶是说咱们屋里有内鬼?那您让丝竹去把人都招来,莫不是想亲自捉鬼?”   “捉不捉得成,一会儿就知道了。”   连馨宁显然已经成竹在胸,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摆道:“走吧,咱们瞧瞧去,人应该都到齐了。”   厅里果然已经站满了人,这屋里上到近前服侍有些体面的大丫鬟老嬷嬷,下到门口扫地的三等仆妇,一齐集合到了这里。   所有人静默地跪着,丝竹和玉凤侍立在连馨宁身后,连馨宁稳稳地坐着,只顾眼观鼻鼻观心,手中端着一杯清茶,时不时吹上几口,却半天都不出声。   很快,便有人沉不住气了。   “奴婢们做错了什么,奶奶要打要罚我们都是不敢不认的。只是这大冷天的没来由叫大家长久地跪着,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连馨宁认得她是这房里负责跟着主子进出的一个小管事,为人颇为尖酸,时常见她在院子里数落小丫头,要么骂爹骂娘说上一通,要么身上脸上狠狠掐几把,总之不是个省事的人。   “放肆!奶奶的意思是你这奴才可以随意揣度的么?”   连馨宁只看着她不说话,玉凤却厉声喝止了她,下面几个探头探脑想跟着讨便宜的人也立刻没了声音。   “丝竹。”   连馨宁故意转头不去看那妇人紫涨的头脸,只淡淡地唤了丝竹一声,那丫头会意,即刻带着两个小丫鬟自里间搬出一只紫檀木箱子,利落地开了锁,自里面随手一摸便拿出了两根比男人的拇指还粗的金条。   “今天是谁到西厢去嚼的舌根,自己出来认了,我不罚,且这两件东西赏她。玉凤你来数数,数到二十仍没人出来的,那就不用认了,谁知道的说一声,这两根金条都赏给检举的人,还再另加两根。”   连馨宁静静扫过眼前跪着的一片,语笑嫣然。   玉凤依言开始数数,很快便二十已过,却无人作答。   “很好,大家既这么心齐,那我成全你们。丝竹,给你个发财的机会如何?”   连馨宁越发笑得灿烂,丝竹朝她行了个礼,走上前几步指着刚才那个挤兑她的妇人说道:“奶奶,我看就是李嫂,每回惠姨奶奶过来她都跟前跟后哈巴狗儿似的奉承着去,这回还不赶紧去讨个好么?”   “有理。”   连馨宁点头微笑,那李嫂被人冤枉了自然不依,立刻就边磕头求饶边嘴里哭骂不休,连馨宁哪里乐意听她那些脏话野话,使了个眼色给玉凤,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便走到李嫂身边将她扶起。   “李嫂,你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要我说才不信你会干这眼里没主子的事,你也瞧见了,如今你为那人顶了罪,人家半句话都不出来替你说,你何苦呢?我们伺候了奶奶这大半个月,奶奶为人最是和平体下,你心里也有数,是要那两根金条,还是挨一顿板子,全看你自己了。”   第 19 章   那李嫂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用余光瞥了几眼桌上的金条,双手紧紧揪着耷拉在膝前的衣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头一抬伸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姑娘说道:“回奶奶的话,就是她,她表姐就在惠姨奶奶身边伺候,今儿个早晨奴才亲眼见着她们两个在院子里说悄悄话,还时不时地朝着您屋里比划呢!”   “李嫂你别胡说!奶奶莫听她的,谁不知道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眼瞅着金子在跟前儿就昧着良心拉扯别人呢!”   谁知那小丫头子也并不是省油的灯,李嫂话音刚落她便直起身来一顿抢白,膝行至连馨宁直磕头。   “回奶奶,奴婢的的表姐确实在西厢那边当差,叫做燕儿,都是在跟前儿伺候的人,奶奶想必能认出来。想是奴婢先前说错了什么她会错了意,这才叫惠姨奶奶拿来使了绊子,完全都是没有的事,还求奶奶明察!”   连馨宁冷眼瞅着这小丫鬟说话行事是个有主意的,这么一来既应下了这件事,却又算是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恬儿,先前是云姨娘屋子里的人,因奶奶来了这边人手不够,就把奴婢派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仍算是姨娘那边的人?”   “是,奴婢的月银还是从那边出的。”   “好丫头,你既这么说了那这事就这么揭过吧,只是如果以后你再有什么说错了话让别人会错了意去,可别怪我不给姨娘面子,姨娘面前我自然过去领罚。”   连馨宁听她搬出云姨娘来,也不好太驳回她的面子,心想这小姑娘着实机灵,反而对她生出三分好感,嘴上虽说得严厉,语气却并不重,那恬儿忙见机又规规矩矩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出乎意料的是,不但李嫂得了金条,连恬儿也得了。   接着连馨宁又命丝竹和玉凤自箱子里拿出一些金银锭子分与众人,谁也没想到在一场严肃问话之后没落什么不是不说,竟还能发笔小财,个个都喜出望外,且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而经过这次之后,那些原本对这位年轻随和的新少奶奶心存轻慢之心的人也都有了新的想头,大少奶奶的意思她们是全看明白了,只要忠心耿耿地替她办事,她必不会亏待她们,且人人有赏,但如果谁黑了心瞎了眼地要做那些出卖主子的事情,她也有的是办法把她揪出来了。   别说这小小的一座院子,就是偌大的一座荣府,又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又有谁会跟钱财过不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做了亏心事,大少奶奶那里总有人愿意拿着你的命领赏去。   连馨宁心情大好地倚在绣墩上半眯着眼睛瞅着那只箱子,说起来倒还真要感谢她那刻薄一世的三姨娘,为了攀附荣府这门贵亲,可算是下足了血本,给了她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不知是否想曹操曹操也会到?   才刚想着那连三姨娘,外头便有小丫头报信,说是连府派了两个女人来。   那两个仆妇约莫都是四十来岁,一脸精干的样子,都是办事爽利的人。连馨宁认得出她们都是常跟着三姨娘走动的,也不说什么,只看她们的举动再说。   那两人只道还是在连府的境况呢,压根不曾把这位现今的荣大奶奶放在眼里,想着不过是一个十几年来都逆来顺受的哑巴受气包,她们又何必对她毕恭毕敬?   “奴婢给三小姐请安。”   左边那位略胖些的先开了口,只敷衍地曲了曲膝,脸高高地仰着,一直肆无忌惮地看着连馨宁的脸。她身边的那位更好,从一进门便一直四下里东张西望,只怕是等着挖出些连馨宁在荣府里的是是非非好回去说给她们姨娘当笑话听。   “两位嫂子都是姨娘跟前的红人,就不必拘礼了,丝竹,看座。”   连馨宁仿佛对她们的无礼一点也没瞧见,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把玩着左手中指上的一枚琥珀戒指,并不拿正眼瞧她们,也不问她们是来坐什么的,只就这么晾着她们,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人一般。   那两个女人干坐了一会儿也便不自在起来,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先开了口。   “三小姐近来可好?老爷太太在家里常记挂着,这不,商议着明日在家里摆小戏台子一家人吃酒听戏热闹热闹,还特地请了流云班的名角儿暮云。原本是就这么着了,但三太太说一家人一直在一处,三小姐就这么出了阁实在想得慌,不如趁机将三小姐也接回去热闹一日,一家子骨肉也好在年前团圆一次。”   “难为姨娘想着,馨宁何尝不思念大家?只是荣府里也不比咱们家那么容易,两位嫂子且宽坐。玉凤,你去太太屋里瞅瞅摆饭了没?若还没有就赶紧着回了,若摆下饭了只有等着,见机回吧,仔细看看太太今儿个心情可好。”   “哎,奴婢这就去。”   玉凤应声而去,留下气定神闲喝着茶的连馨宁和对面两个面面相觑的连家女人。   早知道荣府富贵大族必定有了不得的规矩,没想到这么厉害,再见这些个丫鬟仆妇对连馨宁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再放肆,只老老实实地坐着等信。   不多会儿玉凤便回来了,说是太太说了难为大少奶奶这几天为了府里的事情辛苦,明日就好好家去散散也好,别惦记着府里,尽兴才好。另外大爷不在家,就让二爷陪着同去,也向亲家老爷太太问个好,不可失了亲戚间的礼数。   连馨宁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怔,但既然是太太的意思那她也无话可说,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叫来丝竹给那两个女人包了两个红包,打发她们回去。   “明儿个一早便回,有劳两位嫂子向大家都问个好吧。”   那两个婆子捧着手里沉甸甸的赏钱,早已明白了如今的三小姐今时不同往日,哪里还敢小觑她,忙唯唯诺诺地收了,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好听的这才告辞,里头云书趴在床上听着不由发笑。   “这两位也真厉害,那眼睛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以前看我们奶奶都是直长在头顶上,今儿个算是知道低头了,说变就变倒也不怕闪了眼睛!”   “好啦,就你会说吧,昨儿才吃了这张嘴的亏,今儿就闲不住了?”   丝竹一把按住她不许她乱动,见她乖乖躺好这才开始给连馨宁收拾包袱。   连馨宁走进来见她忙个不停便不解地问道:“不过是去一日罢了,晚上总要回来的,你收拾这些个东西做什么?”   丝竹见她挑起一件内造的云罗锦缎对开襟褂子直皱眉,正要把它拣出来放在一边,忙按住她的手解释道:“这是明儿个奶奶午睡起来更衣要换的,奶奶就听我这一会,哪家的太太奶奶出去吃酒听戏一天不换个三四遍衣裳?只给你带两套都嫌少了,这两套都是最最素净雅致的,你可不许再挑了,光这料子,这做工,就够叫咱们连家的三姨娘和四小姐羡慕上好几天呢!”   “你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云书一样了,弄这些做什么?”   连馨宁见她一张俏脸自豪地抬着,满眼放光的样子终究还是透着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稚气,想着她们自从小小年纪跟着她,一直被欺负,如今有了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总是要出口气的,罢了,由着她吧。   那里云书倚在枕边怏怏道:“要是太太晚打一天就好了,我也想跟着你们回去瞧瞧,来之前跟着大小姐学的针法都练得透熟了,真想回去绣给她看看,让她也夸夸我呢。”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说得有意思不由失笑:“还好意思说什么晚打一天的话,那你就不能说要是我乖乖地不去招惹太太,岂不更妙?想叫大姐夸你何难呢,我把你前儿绣的帕子带上就是了。”   “正是呢!那帕子角落上我可绣了奶奶最喜欢的蔷薇花,那天闲着无事我把你所有的帕子都翻出来了,着空儿一条一条的绣。”   云书说得来了劲,连馨宁和丝竹见她兴冲冲邀功的样子十分逗乐,便也跟着她起哄起来,三人玩笑了半日方罢。   夜里依旧是玉凤在外间同云书守夜,丝竹陪着连馨宁在里间歇下。因为荣少楼天生喜静,这院子原本就偏,与其他几位主子的住所都有一段距离,因此玉凤还特地留神关照了上夜的婆子们小心看守,临睡前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前院后院的门锁。   “奶奶早点睡吧,明儿个一早就要起身了呢。太太说了明日不用过去请安,怕去迟了失礼亲家老爷太太。”   玉凤巡视了一圈回来见里屋还亮着灯,便打帘子进去劝连馨宁早点安寝。   连馨宁笑着拉她在床边坐下,朝着丝竹使了个眼色,丝竹会意便笑说:“瞧我这记性,明儿个奶奶出门的手炉给忘记收了,姐姐陪陪奶奶,我去去就来。”   玉凤一听这话忙应了一声,见连馨宁的发髻刚刚拆下,便扶着她在妆台前坐下为她卸妆。   “玉凤姐姐好手势,想必在太太那边也常常给太太梳头吧?”   “可不是,太太在这上头是很讲究的,有什么时兴的发髻我们也常学着些。”   玉凤含笑作答,见连馨宁似乎欲言又止,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干脆壮着胆子直说了出来。   “奶奶放心,今儿个确实是太太提出要二爷同去的,二爷和三爷都在那儿坐着,二爷还说自己明儿个有事去不成,被太太好一顿数落,说他没规矩眼里没太太,这才不得不应了呢!您可千万别多心了。”   第 20 章   到底是天子脚下,大清早的街面上已经十分热闹,一辆包得密密实实的油布华盖马车正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车顶四角上挂着的七彩琉璃络子上的铃铛随着车身的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车前一个壮士的中年车夫和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正并排坐着,时不时低头交谈。   而马车边上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公子正稳稳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紧紧跟着,清晨的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的织锦华服上,越发衬得他玉面修眉,顾盼神飞,十分惹人注意。   这位公子正是荣家二爷荣少谦,而车里坐着的,便是连馨宁和她的贴身丫鬟丝竹。   “奶奶,人都说二爷最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我看倒是一点不假,你瞧这马车布置得,哪有一点儿爷们的样子?听说他还经常接送合欢楼的姑娘们呢!我听他屋里的惠纹说,他时常不在家里过夜,也不知道是在哪家青楼里给绊住了呢。”   丝竹一面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一面抿嘴笑着与连馨宁低语,连馨宁一听这话也也忍不住蹙眉,想起当初真珍宝斋初见,他不正是个见了个女子就忘了礼法的登徒子么?   一听惠纹这个名字,她又好似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那惠纹可就是二爷现在的屋里人?”   “可不是么。荣家这一辈爷们儿房里的丫头,出挑点的不是惠字头的就是秋字头的,二爷屋里的两位,一个叫惠纹,一个叫秋韵,倒都是极好相处的,不像咱们家里那位那么难缠。”   “我看不见得,这好不好相处的话,只怕还要等未来的二少奶奶进来了才知道。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她们做什么要同你交恶?”   主仆二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说都是些家常闲话,却也因为今日之行而总真荣少谦身上打转。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厌恶这种轻薄之人的,但一想到那人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她竟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明明身处繁华地温柔乡,却总能从他若即若离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淡淡的悲凉味道。   这么个锦衣玉食一辈子享尽富贵的荣家二公子,又一路春风得意受尽众人的追捧,能有什么事情可愁的?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明明她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大少奶奶已经够可怜了,却还要莫名其妙地去替不相干的人操心。   马车眼看便到了连府门前,连老爷白天本就不会在家,可出乎连馨宁的预料的是,三姨娘竟然带着四小姐连霓裳还有几个丫鬟仆妇远远地等在了门口接着,一见她们的马车从街角拐过来,便黑压压一群人说笑着迎了上来。   “我说呢怪道一早上起来就听见门前的喜鹊喳喳叫,可不是把咱们家的三小姐给盼回来了!快叫姨娘瞧瞧,这大半个月没见可想煞我了!”   连馨宁才刚下车,便被三姨娘一把搂住揽在怀里说个没完,那连霓裳也破天荒地对她露了笑脸,亲亲热热地直喊三姐姐。   大家且一同高高兴兴地进府不提。   这里荣少谦也笑眯眯地与连府众人见了礼,连霓裳想必认出了他就是真珍宝斋见过的那位公子,想着回来后还为他魂牵梦萦了好几日,没想到他竟不是因为仰慕她而去,只是为了给荣家相看未来的大少奶奶,不由颇带哀怨地剜了他一眼,荣少谦自然知道这里头的缘故,也不说破,言行举止处处守礼知趣,可他越是如此,那连霓裳心里便越是对他倾心。   到底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从小被捧着长大,身边几个认识的公子哥哪个不因为连老爷的面子而处处哄着她,忽然遇到个偏偏不事事围着她转的荣少谦,她反倒留意了起来,要不是三姨娘三番两次用警告地眼神瞅着她,只怕她马上就要贴着荣少谦坐到他跟前去才好。   园子里的小戏台早已经摆了起来,众人说笑着在前面坐了,那戏班老板便捧着点戏的本子上前来。   第一出便让荣少谦先点,他让了一圈拗不过众人,便笑向那班主说道:“你别欺负我们没见过市面,既然暮云人都来了,自然拣他喜欢的唱来,谁不知道他暮云公子一向不爱听人摆布,若惹恼了他,咱们今儿个好不容易得来的耳福可就没了。”   “二爷哪里的话,暮云就是再大的架子,也不敢真二爷和各位奶奶面前托大。小的这就进去,叫他只拣最拿手的唱来,上不了大台面,各位全当听着解解闷吧。”   那班主四处登台自然是个人精,荣家二爷哪里能不认得,忙客气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地进了后台,这里悦芙悦蓉姐妹也来了,连馨宁和荣少谦忙起身与她们见了,这才各自归座。   因不见连大太太,知道她必仍在佛堂清修,连馨宁便命丝竹进去通报,若大太太高兴她便进去磕个头,若她不说什么,便就这么回来,不可扰了大太太的修行。   谁知丝竹尚未过去,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明镜已经来了,说是大太太有请。   她想着或许是嫡母有话要同她说,便嘱咐丝竹好生伺候着姨娘小姐们说笑解闷,又同荣少谦打了招呼要他随意切莫拘束,这才随着明镜一同朝里头走去。   “馨宁给太太请安,太太原已经不是咱们俗世中的人,不用为了孩儿扰了这佛门清净。”   一见未曾多久不见的大太太几乎瘦脱了人形,鬓角也早生华发,连馨宁不由心中暗惊,面上却仍一切如常似的请安问好。   连大太太见连馨宁进来,佛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只一把拉住她便落下泪来,口中只喃喃念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明镜站在一边也是泪如雨下,倒把连馨宁唬得云里雾里。   “太太有话但说无妨,切莫这样哭坏了身子。”   谁知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连大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拉着她的手一顿念佛。   “这都怪我老糊涂了,当初那狐媚子撺掇着老爷去扒拉荣家,赔上了你,我胆小怕事不曾尽心回护你,如今她越发得了老爷的宠,也欺负到我们母女头上来了,你可知道她今日想着法子勾了你回来所为何事?”   “孩儿驽钝,还请太太明示。”   “前几天老爷请朝里的几位大人吃酒听戏,在座的还有一位是宫里的禁卫军统领,是皇上跟前儿常走动的人。听他说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有心开过春来广纳嫔妃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他回来把这事一说,那女人便疯魔了,自己的女儿要留着在家里以后招赘个好女婿给老爷留香火,倒拼命要把我的悦芙悦蓉也弄进去,还一口一个一切都是为了连家!”   连太太且说且哭,早已一口气喘不上来,明镜忙上来给她拍背揉胸口,连馨宁也忙着倒茶给她润润。   “论理说两位姐姐已经过了选秀的年龄,便是姨娘有那心思,也不能成事,太太何必忧心至此?”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原本确实不妨,可听说当今圣上有心于此,竟已经下了口谕,只求温良贤德的淑女,年岁上可向上向下几岁皆是无妨的,只要朝里有人举荐即可。”   “竟有这样的事?这么说咱们家三位姐妹都有入宫的可能?”   “正是!那对狐媚子母女早就脂粉油蒙了心,只想着拿别人的命去换荣华富贵,可那宫里头是什么地方?好好的姑娘进去,白了头都还是个姑娘身子的大有人在!就算承了次把恩宠,随后就丢开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你两个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叫我如何能放心把她们往那龙潭虎穴里送!”   连太太越说越伤心,眼泪鼻涕一大把,连馨宁也跟着心酸了起来。   可怜她亲娘死得早,若还活着,只怕她被定给荣家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急白了头吧。   “我的儿,你一定要想想法子,救救你姐姐啊!”   连太太扯着她的衣袖越发哭得没了神智,连馨宁不由更加疑惑。   “馨宁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如何能左右宫中选秀之事?再说就是父亲那里,他也不会听馨宁的劝解。”   “傻孩子,你道那娼妇为什么要拉拢你?还不是为了你荣家的大姑奶奶现下就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么!”   连太太一语道破天机,连馨宁顿时傻了眼。   说起这位大姑奶奶,她嫁入荣府的时间还短,根本不曾有过进宫请安的机会,也不曾见过她,那三姨娘不会是做这个春秋大梦,要她找她去说情,给她的女儿青云借力一把吧?   这里母女二人尚未续完,那里三姨娘的人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好小姐,您就疼疼奴婢吧,三太太那里都快发脾气了,只说奴婢们不会伺候,连个人都请不来。您要再不到前头去,奴婢们只怕都跑不过一顿好打,求您了快跟着奴婢去吧!”   头疼地看着那软磨硬泡的丫鬟,再回头看看大太太,她早已恢复了一张万事不关心的面孔,只闭着眼拿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也不再看她。   知道今日到此为止,她便起身又给大太太行了个礼,这才随着那个丫鬟出了佛堂。   戏台子上鼓乐飘飘,一个身段婀娜体态轻盈若飞的戏子正挥舞着水袖且歌且舞,远远的看不真切他的容貌如何,只觉着那声音圆润悦耳,有如仙乐飘飘。   再看台下的人个个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那荣少谦,简直是入魔了一般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那戏子真台上直转,还时不时地鼓掌叫好。   连馨宁悄无声息地归了座,众人皆不曾注意,唯有三姨娘悄悄扯了扯她的袖管儿,示意她随她到里面去说话。   果然一切与大太太所说无异,但这些话从她刘月琴的嘴里说出来,又多了不少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家里如今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有人真宫里帮衬着,必当长保无虞。又是什么两位大姑娘知书识礼母家又系出名门,正是入宫当娘娘的命。当然最后还不忘给自己的女儿留后路,又说霓裳不懂事上不了台面,就留着她在家里伺候伺候老爷太太也好。   连馨宁一路听一路冷笑,却也不驳回她,只等她长篇大论地说完,这才一脸困顿。   “姨娘的意思,可是要馨宁见机去贵妃娘娘跟前说说,给两位姐姐铺个路?”   原本以为她会这么应了,那自己也可以人微言轻为由拒绝了她,谁知那女人一脸鄙夷地撇了撇嘴。   “我的三小姐,怎么你嫁了人反倒糊涂了?哪个女人会愿意抬举别的女人到自己的男人床上去?”   “那姨娘的意思是?”   “姨娘绝不难为你,只要你想办法说动贵妃娘娘高抬贵手,让她们两个入得了那座宫门便可,哪怕是做个宫女答应呢,至于能不能飞黄腾达,那也要看她们的造化。”   连馨宁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脸慈爱的女人,心下越发毛骨悚然。   好一个狠毒的女人,若两位姐姐仍在家中,连老爷势必给她们招赘个女婿,日后一副家业也都是交给她们,可如今她想出这么个点子,推她们进宫死活由她们去,那这连府的家产岂不全到了她和连霓裳的手中?   “不过老爷跟前你还是说会说服贵妃娘娘一力照看她们吧,你也知道老爷心软,怕他舍不得女儿自己心里伤心。”   三姨娘见连馨宁不做声,忙又补了一句,一面拉着连馨宁到了床前,自床头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头拿出了厚厚一叠银票。   “好孩子,这是你姨娘我一辈子的积蓄,若你能帮我成了这件事,以后我还好好解你。”   连馨宁怔怔地看着那一叠花花作响的纸,想起那一日秦嫂子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由把心一横,大大方方地接了。   “姨娘放心,馨宁也是连府里出去的,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又不费事。”   第 21 章   三姨娘见她答应得痛快,心里十分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了这连府地一切都到了她自己手中一般,一张嘴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合也和不拢。   亲亲热热地拉着连馨宁地手重新回座,各人又都拣自己爱听的段子点了一圈戏,吃吃喝喝直至晚间方散,宾主尽欢十分热闹。   离开连府时天已经全黑了,此时连老爷早已经回来,拉着荣少谦说了半日地官场经济,三姨娘和连霓裳还要苦留,奈何天色实在晚了,还是黑压压一群人簇拥着叔嫂二人出了大门口,连丝竹都受到了特别优待,得了三姨娘不少打赏。   腊月里晚风寒凉,连馨宁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仍冻得不行,上车时紧赶了一步,却不留神一脚踏了个空,几乎不曾来得及惊呼已经整个人朝前面倒了过去,干脆闭上眼等着出丑,谁知却并不曾当真摔倒,而是有人一把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待她站好便立刻抽了手。   侧身一看只见身边离她很近的只有荣少谦和丝竹二人,丝竹正被三姨娘拉住听她絮絮叨叨说些要好好伺候小姐之类地场面话,而荣少谦却悠哉游哉地负手而立,心不在焉地瞅着连府大门上挂着的两只大红灯笼。   “多谢了。”   连馨宁扶着另一个连府丫鬟地手上了车,见荣少谦正默默守在一边,虽然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莫要去招惹他,但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荣少谦不曾作答,似乎不曾听见,脸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越发浓了起来,一双清澈灵动地星眸柔光流转,竟硬生生将满天月色给比了下去。   “你说你那位新夫人同令弟说了什么好听的?我看他那神气倒好像捡到了金子似的高兴呢。”   大街对面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两个年轻公子正临窗对座,其中一人正指点着荣府马车的方向,面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对面的男子。   而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抿着一盏清茶的秀逸男子,正是连馨宁的丈夫,荣家大少爷荣少楼。   只见他始终面色如常地看着那辆马车驶出街尾,这才一扬眉不置可否地说道:“说了什么有什么打紧?她不过是个鱼饵,老二若当真这么容易上钩,也只能怪他眼皮子浅色令智昏,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对面那锦衣青袍的男子生得黝黑高大,与儒雅斯文甚至看着还有几分病态的荣少楼坐在一起,实在十分有趣。   他见荣少楼答得轻松,不由冷笑。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荣少楼了么?我是问你那个女子!她可是你的老婆,你当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跟那小子越走越近?或者说她要看不上他,你还准备帮他一把呢吧?”   “本来娶她过门就存着这个意思,现在难不成要反悔?再说若不是她娘家贪图富贵硬赶着巴结我们家那个老妖婆把女儿塞给我,青鸾何至于不告而别?她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又举目无亲,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揪着心过来的?”   荣少楼与这名唤艾祥的公子相识多年,可谓是生死之交,当然也知道以他的为人一直都不赞同他去利用一个小小女子。   他自己也并不情愿,可他经营了多年眼见就能扳倒那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荣太太,要他此刻收手,岂不功亏一篑?   见艾祥仍沉默不语,荣少楼一把撸起袖管露出一节手臂凑到他的跟前,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针孔,原本白皙地皮肤也一片发青。   “难道你忘了我碰到你的那年我是什么情景?我真的快死了,却不是快病死,而是快被毒死了!那老妖婆把对老爷和我亲娘的恨全都发泄真我身上,想尽了法子背地里摆布我,要不是你一时兴起同你师兄打赌给我把脉,只怕我早就迷迷糊糊去了阴曹地府,连见了阎王都不知道该怎么喊冤!”   艾祥一见他的臂上不由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会这样?明明早就解毒了,这针眼都是哪里来的?”   “哼,你道那老妖婆那么好打发?我要当真利利索索地好了,她能不疑心,能不继续使绊子么?”   “那你这是,这是─”   “不错,我过个三五七日还是会喝下一碗她送来的好药,是以余毒一直不清,这些都是我照着当年你教我地法子自己扎的。”   荣少楼见艾祥一脸惊愕,反而平静了下来,放松地任自己躺倒在高高的椅背上,这才悠悠地吐露出自己多年来缠绵病榻的真相。   艾祥皱着眉显然并不赞同他这种损敌一千自折五百的做法,但看着老友一脸疲惫的样子,想劝服他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对了,令堂的身体近来如何?”   “还得多谢你的妙方,如今已经大好了,只是她在床上躺了十来年,一下子也很难说好就好,倒是老爷这几年来辛苦,一直陪着她各地游玩,散心解闷,前阵子送信来说一切安好。”   “那你成亲的消息可曾告诉他们?”   “有什么可告诉的?不过是门做做样子的亲事,将来等我成了事,必定要找回青鸾,我荣少楼夫人的位子,永远只给她留着。”   “那那个姓连的女子如何处置?”   荣少楼似乎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被艾祥这么一问,顿时停住了口。   扭头看了看窗外,连府明晃晃的灯笼高高挂着,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   “只怕这却由不得我说了,到时候一切都对出来,她能不怨我么?若她要跟老二走我成全她,若她还肯留在我身边,我总不亏待她便是,以青鸾的心地,并不是不能容人的。”   二人说着说着渐渐陷入了沉默,只各自靠在椅上看着窗外月朗星稀的夜空不再出声,偶尔也不知是谁,发出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转眼便到了春节,如今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家家户户都忙着过个好年也图个来年吉祥如意,像荣府这样的大家自不消多说,那有多热闹有多隆重,总是寻常人想都想不着的。   大少爷在大年夜回了家,荣太太见他果真神清气爽了许多,喜欢得口中念佛不断,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直说祖宗保佑,要到祖宗面前好好上柱香去。   一大家子一直闹腾到晚间放散,连馨宁被罗夫人和二太太少许灌了些酒,白皙的面上略带了些微醺的春色,坐在软轿里只觉得胸口闷闷地难受,荣少楼看看外头虽凉些却月色极好,便索性扶着她下来两人慢慢走回去,叫跟着的人也都散了,早点回去过年,只留下丝竹和秋吟跟着。   “好些了么?可还是头晕?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荣少楼脱下身上的大毛披风将两人裹在其中,一手环住连馨宁的腰让她能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肩上,感觉出怀里的人虽然顺从却并不情愿的样子,他不由凝眉。   “奶奶怎么了?可是怨我出门不曾同你说?我以为秋容会告诉你……”   “秋容是秋容,爷是爷,秋容说的话能和爷一样么?那你今日也大可不必回来,只叫秋容捎个信便成。”   他不说还可,但一说了这话连馨宁这些天心里的委屈便都给勾了上来,要说明日里按她的性子确实能隐忍不发,可偏生今日小酌了几杯,又确实对他记挂得厉害,不由一时眼睛鼻子发酸,忍不住不待他说完便一顿抢白,并拼命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   却没想到他一个病中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怀抱。   “别闹,丫头们都看着呢,像什么样子!”   荣少楼自娶她进门以来看到的都是一个端庄守礼的大少奶奶,还从来不曾见她流露过真情实意的小女儿之态,不由一时兴起意欲逗她一逗,便虎气脸来沉声低喝。   谁知连馨宁偏生是个外柔内刚的主儿,面上看着和平,性子却是最烈的,原本一腔的柔情蜜意只是独个儿煎熬着,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犹如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真的伤了心,反倒不再挣扎,只乖乖地任他抱着,却就是不搭理他,自顾自地一步步朝前迈步。   荣少楼原本是见她口气里透着撒娇的意味着实讨人喜欢,想把她惹急了好好哄她一哄,却没想到她当真动了气竟把他丢在一边,不知怎得竟想起了荣少谦,不知在他面前,她是否也会有这番娇羞的模样?   思及至此,那许久不曾犯过的病症却忽然又上来了似的,他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连馨宁正一肚子怨气不肯搭理他,忽觉身后一空,晚风的凉意立刻侵袭了上来,回头一看只见荣少楼捂着胸立在原地,虚弱地靠在身边的树干上,看样子已经喘不过起来。   “大爷!你,你这是怎么了,秋吟快去叫大夫!”   “别忙……大年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快去你秋容姐姐房里拿药,她知道要拿什么。”   荣少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连馨宁忙和丝竹两人合力将他架着,前头也早有闻讯而来的几个婆子赶来,这才将他抬进来屋。   第 22 章   由于荣少楼的旧患发作,连馨宁整个年节都不曾过得安稳,因他夜里时常咳嗽,又有事会犯心悸疼的毛病,总要有人陪在身边给他捶着,端茶递水的伺候。   以往这些都是惠如和秋容的功夫,可如今荣少楼一门心思只待在连馨宁屋里,她竟也就一声不吭地全部接下了,日间一大家子过节繁复凌乱地枝节琐事全要她一人照看,还要想尽了法子在容太太跟前儿承欢,两个小姑子和两个小叔子都不曾成家,年节下他们院中的一应供给杂务也都到了她的手里,还有舅老爷一家和二叔一家这两门亲戚,现今都在府里住着,他们那边过年的东西也一样都不得大意。   每天从一睁开眼就像被抽个不停的陀螺那么转着,晚间回了屋也不得歇,反而为了一整天都不能陪伴夫君而心中有愧,只有对他更加尽心,只要她在屋里那他的一应事情都不要丫鬟们经手,包括宽衣喝茶,都是她的事。   几天下来年还不曾过完,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双灵动清澈的明眸虽仍旧神采奕奕,在背人处却也难掩疲态。   这一切荣少楼都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似乎存心要考验考验这个新婚的小妻子似的,再者自从有了她,他还真不愿意再让别人伺候,每次胸闷气短的时候只要她那双白润柔软地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几下,他都觉得能立时舒服许多。   真是越来越忍不住想把她留在身边了,如果说青鸾是他懵懂少年初次情动便刻骨铭心的记忆,那连馨宁无疑是在他被这吃人的大院打磨得越发精明老辣之后,格外渴望的一缕清泉,掬起一捧在手心,清凉无比,凑到唇边,更是齿颊留香。   可这种甘醇清冽的芬芳,却令他的心感到分外不安与烦躁。   “爷,今儿个晚上舅夫人那边的酒席仍旧是叫奶奶一个人去么?”   秋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里舍不得连馨宁,就她这么个下人也觉得这个随和的大少奶奶要比当初被大爷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青鸾姑娘要好很多。   荣少楼只歪着喝茶不作声,计划好了今夜要趁着饮宴的时机给老二和馨宁制造一个独处的机会,日日把人栓在自己身边,何时才能成事?   秋容还想再劝,却被他猛然划过脸上的凌厉目光吓得比上了嘴。   “你只做份内的事就好,这些年你跟着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到现在还分不清吗?”   “奴婢不敢,是奴婢僭越了,以后再不敢的,求大爷莫要动气。”   秋容见荣少楼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忙俯身斜着身子半坐在炕沿给他揉揉胸口顺顺气,却被他一把将手捉住。   “好啦!我也不该说那没意思的话,你是我身边唯一能说上几句真话的人,我怎么舍得骂你?真不知道你们奶奶给你们灌了什么迷汤,一个两个都这么信服她,连你都真要倒戈成她的人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荣少楼早已一把紧紧搂住秋容的腰身凑上前去,男子口中暧昧的气息热乎乎地喷在她的脖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立刻红了个彻底。   “爷,别,这是在大奶奶屋里!”   “管她呢,她这个时候哪里会回来。你原就是我的人,我想什么时候要你,难道还要给她上报不成?”   与其说荣少楼这句负气的话是说给秋容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的心越是情不自禁地向她靠拢,他身上另一个自己就忍不住提着他的耳朵一再游说,那只不过是一个棋子,一个预备好了随时都可能牺牲掉的棋子,博弈者想要赢,自当在必要时有弃车保帅的气魄,又怎能对手下的棋子心生怜惜?   外间守着的小丫头听到里头的动静,立刻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纷纷敛声退了出去并蹑手蹑脚地带上了房门。   惠如坐在对面的房门口晒太阳,一见这架势心里也明白上了三两分,不由一脸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呸!小骚蹄子,成日家像条狗儿似的一见大少奶奶就摇尾巴,屁颠颠地跟前跟后忙得挺欢,还不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使狐媚子?要我说,咱们大少奶奶可真是不长眼兴兴头头地养出一身骚来!”   燕儿一面给她捶着腿,一面撇了撇嘴。   “姨奶奶也忒的好性儿,难道就这么放着她在你眼皮子底下□不成?如今姨奶奶身子金贵,自然动不得气不能同那浪货计较,但有人可未必乐意别人在自己的房里这么尽心地伺候大爷吧?”   惠如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过来,一把拉住燕儿的手夸了她几句。   “好丫头,不枉我疼你一场!去,快去前头请大少奶奶,就说我昨儿个夜里陪着太太听了半夜的戏想是累着了动了胎气,现在肚子痛得很!”   偏生这日荣太太被她娘家的亲戚请去了吃酒听戏,这里连馨宁正和云姨娘一同整理各个府里送过来的年节礼品,并商量着如何安排回礼。甚至包括哪些人家派几个人,怎样的人去等细枝末节,都要商定得清清楚楚。   在她嫁过来之前虽然当家做主的是荣太太,但帮她协理家事一应琐事全部一手包办的确实云姨娘,她这些年来看惯了大太太的眼色,又是个老实人,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不敢擅自作主,因此容太太倒也放心她。   但一个人到底只有一个身子一双眼睛,偌大的家业全要盯着,到底有顾不上来的地方。   如今有了连馨宁这个臂膀,虽然她性子温和不大作声,却心思缜密十分活络,才帮衬了几天,那些府里大大小小管事的媳妇婆子们便都心里有了数,太太是个如来佛祖,并不是说她心有多善,而是说她那双眼睛就像佛光普照一样能看到荣府的每一个角落;云姨娘是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却半点做不得主;如今来了个大少奶奶竟有点太上老君的味道,一身的能耐偏爱装糊涂躲清净,但在真正的大事节骨眼上,她又会不声不响地给云姨娘提个醒。   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又本事的人不张狂,看来大奶奶这段时间面对大太太的挑剔和姨奶奶的挑衅默不作声,感情是在韬光养晦呐?一想到这一层,府里众人对这个藏拙随时的大少奶奶,也都开始慢慢尊敬信服起来,这些都是后话,也是连馨宁所始料未及的。   且说燕儿一出门便打听了大少奶奶在哪里,一路找找摇摇地寻了过来,见人就说我们姨奶奶不好了,快请大少奶奶。   她心里自然有她的小算盘,万一连馨宁不理会,那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干脆嚷得众人都知道了,她身为大少奶奶要想搏个贤惠名声,自然就不得不去。   连馨宁一听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确实吃惊不小,当即要跟着她同去,却被云姨娘一把拖住。   “且慢。燕儿,我问你,你家姨奶奶身上不好,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回姨太太,屋里只有几个常伺候的姐姐。“   云姨娘听她这么一说,稍稍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先回去伺候,我跟你奶奶随后就来。”   燕儿还想再说,但在云姨娘面前到底还是心虚,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这里云姨娘却瞅着连馨宁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心也太实了,她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就这样你也敢去?”   连馨宁一听这话奇了,不由好笑了起来。   “姨娘这是说得哪里的话,莫非她还能光天白日地把我诓了去勒死不成?”   “傻孩子!她是不敢勒死你,但她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你就不怕回头太太跟前儿说不清么?要是她说你怎么着她了害得她动了胎气,你如何为自己分辩?”   “这!馨宁糊涂,谢姨娘周全。”   连馨宁被她一番话说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想想却也不得不妨,这才扶了云姨娘的手两人相携而去,不仅各自带了好几个丫头,还顺势叫上了正在院子里清点箱子的严嬷嬷,她是太太的人,有她跟着,就是带上了太太的眼睛,反而便宜。   一行人一路走到一片清池边,眼看过了拱桥转个弯就到了,却见池边有一群人正在嬉戏,几个女子边跑边笑地围着一个锦衣青袍的公子直闹,那公子一双眼睛被丝帕蒙着,竟是在玩躲猫猫。   “瞧,是二爷呢!”   “都说二爷会玩儿,可不是真的呢!看他们玩得多开心!”   身后几个小丫头悄声议论着,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着艳羡。   连馨宁见荣少谦只在一群女孩子身上打转,一时拉拉你地手,一时搂搂她的腰,竟毫不避讳男女大防,不由心中暗自摇头。   果然是个纨绔公子脂粉客,可笑她之前竟高看了他。   正想着,荣少谦那边却一把捉住了一个娇笑着的少女,正说笑着扯下脸上的帕子,见她们走到了眼前,便笑着邀她们同乐,不待连馨宁说话,云姨娘已经开口婉拒,显然她对这位风流二爷的观感也并不比联新娘好到哪儿去,只是面子上周到罢了。   二人辞了荣少谦急着往前头赶,谁知才上了桥,却听到身后噗通一声,竟是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群女子高低不齐的尖叫哭喊声,连馨宁顿时心里一蒙,荣少谦落水了!   一个是二爷,一个是小妾,二者孰轻孰重自然不消细说,连馨宁与云姨娘几乎只是极快地对视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折返了回头朝荣少谦落水地方向奔去。   第 23 章   幸好那水池子原不过就是夏天种种莲花,冬天赏赏雪景的所在,纯粹人工穿凿而就,到底并不多深,再加上现在是干季,荣少谦站稳了脚之后水面才到他胸口,完全没有溺水的危险。   连馨宁赶到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在两个小厮的帮衬下爬了上来,见她面露忧色,却浑然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   “让姨娘和嫂子笑话了,这水池子里头还真凉快!啊,啊,啊嚏!”   这寒天腊月的掉进冰冻的水池中泡上一泡,任是再怎么年轻力壮也吃不消吧?荣少谦虽还想嘴硬,身体却已经不干了,很老实地出卖了他。   “还说,瞧你头发上都结冰珠子了!你们几个,看什么呢?机灵点儿还不快扶你们爷回去烤烤火!”   连馨宁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也不知道哪里烧来的无明火,劈头盖脸就把跟着的人训斥了一顿,心中仍腹诽不已,这个荣少谦,可当真是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跟几个小丫头玩疯了连命也不要了。   一行人乌压压一阵旋风似的赶去了荣少谦的屋子,假山后头却悄悄地转出了一个人,正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喘气,原来是玉凤。   头先她正好从外面回去,在院门口听到了惠如和燕儿的对话,想着用个什么法子拖一拖连馨宁的步子,谁知又在池边碰上了正在晒太阳发呆的荣少谦,眼见着连馨宁已经远远地过来了,因此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手忙脚乱地将荣少谦安置妥当,毕竟荣太太不在家,他自己又还没成家,屋子里除了两个还算妥帖的大丫头根本没个能说上话的女主人,连馨宁身为长嫂也少不得样样给他张罗齐全了,直到隔着帘子听见里头说是睡着了,才喝的药也捂出了汗,这才放了心,少不得又把惠纹和秋韵叫到面前嘱咐几句。   “今儿个太太不在家,偏要出事,二爷这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大家都要仔细些,今儿个晚上是谁的功夫,就别想歇了,辛苦些多照应着,别让他贪凉踢了被子,回头好了太太自然赏你们,你们爷那里只怕也有得好赏呢。”   连馨宁只当他这里和荣少楼这边一样,这两个女子既然就这么放在了他的屋里,虽荣太太曾经说过要明年找个好日子才能过个明道儿把话说开来,但大伙儿都知道就是那个意思,她们也算是二爷的人了,因此吩咐起她们来也并没有注意什么。   一番话却说得她们都红了脸,惠纹没说什么只顾着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还是秋韵豁达些,自己不自在了片刻还是大大方方地回了话。   “回大少奶奶的话,二爷他夜里是从不要人服侍的,奴婢们也从不曾僭越了做奴婢的规矩。不过如今主子身子不适奴婢自然会尽心照料,绝不贪睡躲懒,请奶奶放心。”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卑不亢,倒把个连馨宁愣在了当场。   他这么一个不规矩的人,白放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婢在身边,竟然还能规矩得了?莫说是男人三妻四妾皆是稀松平常的事,就是未成家的小爷跟屋里贴身服侍的大丫头有点暧昧之事,也是极常见的,又有哪个男人会守身如玉等着他未来的老婆?   比如荣少楼和惠如,和秋容。   连馨宁不由心里堵得慌,虽然从小教引嬷嬷们便教她要贤良,要识大体,要能容人,出嫁之前连府更是以一个当家主母的要求拼命地给她恶补,她当然知道一个光鲜体面的大家少奶奶大太太,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堆乱七八糟的闺中之事。   可知道是一码事,能接受是另一码事,而能心情自在地欣然接受,又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尤其是这些麻烦都毫无预兆地兜头落在了自己身上的时候。   虽然心中疑惑,但那到底是二叔,叔嫂之间原就要避忌,更何况她还是年轻的新媳妇,因此也不敢久坐,又嘱咐了秋韵几句便随着云姨娘匆匆朝自己屋里赶,迎面正赶上刚叫去惠如那里先看看情形的丝竹。   “如何?”   “奶奶放心,大爷在她屋里呢,要给她把脉来着,她又说好很多了不让看,现在大爷陪着她坐着呢。”   丝竹一副不以为意的口气,朝着前头院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怎么,大爷竟还懂医道?”   连馨宁不由纳闷,云姨娘却笑着解了她的疑问。   “奶奶是个聪明人,就不曾听过久病成医么?我们大少爷常年看病吃药,一点子零星小病还真难不倒他。”   “原来如此。”   想着那人竟是从小吃药吃出来的学问,连馨宁不由心中隐隐作痛,这该得受多少罪才吃多少苦才能得这么一件好处?思及至此,刚才心里才因荣少谦与房里丫头的关系清白而对荣少楼产生的一点小小不满,也都被忽如其来的满腔怜惜给盖了过去。   晚间荣太太回来自然还是少不了一顿责问,虽然荣少谦一副满不自在的样子把错都揽了过去,只说自己天凉图省事穿得少了所以受了凉,可这满府里到处都是荣太太的眼线,她人还没到家,这眼睛耳朵可早就到了,当然也知道她宝贝儿子并没有说实话,虽然她并不说破,但连馨宁到底还是跑不了一个照看不得力的罪责,被荣太太当着几个弟妹的面夹枪带棒地数落了好一顿。   罗佩儿见连馨宁吃瘪自然开心,又在边上酸不溜秋地添了好些话,荣清华气不过她落井下石,帮着分辩了几句,却又被她拉扯着编排了一些不怀好意的话,原打量着她素来怯弱无依不欺负她还欺负谁去,谁知荣清华今日却分毫不让,一句句都反驳了回去,反而冲得罗佩儿一鼻子灰,连荣太太时不时投过来的警示的目光,她也假装不曾听见。   荣沐华坐在一边冷眼看着,照旧一句话不说,不见她高兴,也不见她生气,更不见她偏帮了谁。   几个小字辈请了安便各自回屋,连馨宁见荣清华独自带着个小丫头走在前头,便上赶着跑了几步叫住了她。   “二小姐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太太面前你得罪了那一位,以后可不是好开交的。”   “我就是看不惯她在太太面前那个轻狂的样子!说起来她不过是亲戚,借着太太娘家的势罢了,你才是咱们家的大少奶奶,正经主子,她凭什么欺负到你头上去!”   荣清华才说了几句话,却已经急红了眼圈,忍不住低头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嫂子就是太好性儿,但凡刚硬点的人,也由不得她这样欺负,你不知道当初她就做梦想嫁给大哥哥,如今总是挤兑你,自然也存着这些龌龊心思在里头。”   连馨宁才当众受了委屈自然心里也不痛快,可看荣清华的样子又实在不放心,只得忍着气软言安慰了她几句,又命两个婆子好生送她回去,这才安心地往回走,却见荣少楼正倚在回廊上瞅着她直笑。   “你笑什么?”   “我在笑老天爷怎么就对我这么好,给了我这么富贵的日子,偏生又给了我这么一个贤良可人的夫人,我真怕是老天爷弄错了,回头想起来了还要给我收回去,那我可不得哭死了。”   荣少楼一把搂住连馨宁的腰将她带入怀中,嘴里却难得不正经地开起了玩笑,说得连馨宁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直瞪大了眼睛忿忿地瞅着他,却被他毫无预兆地吻了下去。   男子身上独有的阳刚气息瞬间包围了她,柔软的薄唇不怀好意地反复在她冰冷的双唇上摩挲,调皮的舌头霸道地撬开她的牙关,她慌张着后退,腰上却被他牢牢扣住,反而暧昧而老练地隔着厚厚地袍子在她身后游走了起来。   荣少楼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想要一个女人,这种微妙的占有欲,对青鸾没有,对两个侍妾更没有,论理说连馨宁是他的结发妻子,断不可能离开他,她甚至是她们之中对他最温柔最纵容最仰望的一个,可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有一种将会失去她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也时不时地会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夫妇二人在无人的角落里稍事温存了一番,便亲昵地携手同归,并未曾注意到墙根处斑驳的树影下,还有一双因嫉恨而变得十分怨毒的眼睛。   罗佩儿几乎是红着眼冲回了房间,恨恨地甩上房门,从枕头底下火急火燎地掏出一物,二话不说便抓起桌上的针线匣子拔下几根绣花针狠狠地朝那东西身上戳去。   仔细一看,竟是个穿着石榴裙,梳着发髻的小布人,背后却给贴了一道符,上头还龙飞凤舞的不知道写着些什么字。   也不知扎了多少针,她激动地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下来,此时外头传来了极低的叩门声,她似乎知道会有人来,不慌不忙地将布人收好,整了整衣襟这才冷冷地说了声,进来。   外头的人应声而入,罗佩儿却一口气吹灭了面前的油灯,满屋子里霎时只剩下一点细碎的月光。   “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也没什么,只是眼看就是上元节了,你好好准备准备,那件事要在二月初了结了它。“   “是。“   惠如小心翼翼地答应着,不敢再去惹怒这个暴躁的女主子,要知道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可都在她手里扣着呢,只要巴结住了她,荣少楼那里原就待她不错,自然有她长长久久的好处。   第 24 章   这年的正月十二,是当今圣上皇恩浩荡,允许各椒房贵亲入宫觐见的日子。荣太太本就是皇族中人,如今又有个女儿在宫中身居高位,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要进宫去的,原只打算带着罗佩儿同行,没想到荣妃从宫里传出了消息,说想见见新奶奶,因此只得把连馨宁也带上。   荣家虽然是豪门,但比起皇家的规矩来到底又差了许多,虽然宫门口的小太监一见荣府的马车便知是荣妃娘娘的家眷,但例行审查还是不能免的,一路走走停停了好几处,这才到了荣妃所居的永寿宫。   婆媳三人站在一进门的碧纱屏处静静地候着,果然很快便有个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奔了出来。   “娘娘请几位进去呢!”   “多谢公公,公公辛苦了。”   荣太太自然知道宫里不比外头,这永寿宫里能在里头走动的小太监来头可不会小,当下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银锭子,那小太监眼皮也不抬地接了,只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谢荣太太赏,便朝身边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叫她们引路,自己一路朝外头去了。   连馨宁一早听说荣家这位大小姐是个极有主意的主儿,想她入宫五年无功无妊娠,娘家背景虽有些显贵的血统但到底都是她母家的市面,而荣家在官场上可谓毫无建树,就这样她都能入宫以来从才人做起一路扶摇直上,位份一晋再晋,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   为了不在这位大姑奶奶面前落下错处,她格外小心,只默默地跟在荣太太后头,倒是罗佩儿难得进宫显得十分兴奋,四下里看着忍不住附在荣太太耳边议论个没完。   于是荣妃在内堂中正襟危坐,一入眼帘的便是荣太太和罗佩儿两人招摇亲昵的样子,不由娥眉微蹙。   她入宫多年早与母亲生疏已久,便是在家,母亲当时因父亲和洛姨娘之事日夜生气,对她也极少和颜悦色,整日唉声叹气怨她为何不是男儿身。可偏偏对表舅家的佩表妹慈爱有加,她小小年纪看在心里难免心生不忿。   如今罗佩儿散发着骄纵光彩的笑脸就在眼前,这些年慢慢淡下来的不豫不免又袭上心来。   “奴才参见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直到荣太太带着两个小辈一同甩帕子行了礼,荣妃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忙一叠声的免,早有两个容色清丽的宫女上前将她们扶起,并引到了座前。   “一年未见娘娘的面,娘娘似乎是清减了。荣家上下蒙娘娘庇荫,奴才更是无一刻不惦记着娘娘的凤体安康,请娘娘千万保重才好。”   荣太太刚刚坐定,见荣妃并不开口,便颤巍巍地起身说了起来,说完就要下跪,荣妃身后一名宫女忙上去搀住不叫她行礼,这里荣妃一见母亲鬓角也似有华霜,不由心中软和了下来,到底是自己嫡亲的娘啊。   “母亲快坐,虽然身在宫中,却也断没有做娘的给女儿下跪的道理。女儿原还要给母亲行家礼,只是,只是如今身子不便,皇上紧张得很,女儿也不敢妄为。”   荣妃说着说着声音也柔和了起来,荣太太一听这话有文章,惊喜地抬头望去,果然见荣妃一身宽松的旗服下,腹部隐然微微隆起,看似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真是天恩浩荡,娘娘也是个有福的,盼了这么些年,也不枉娘娘您一篇虔诚。”   荣太太心里一高兴,也忘了这多年无妊正是荣妃的忌讳,就这么冲口而出,荣妃一时面上一滞,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正四目相对无话可说,站在荣太太身后的少妇朝边上略卖了一步便盈盈跪拜了下去,揭开了这个僵局。   “奴才连氏,给荣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荣妃见她身段婀娜颜色明丽,说话行事都透着知书识礼的灵气,再看向荣太太身边的罗佩儿,不由心下先对她喜欢了几分。   “你就是少楼新娶的媳妇?到本宫跟前儿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是。”   连馨宁应声姗姗朝前迈了几步,目光始终不于荣妃对视,而是略微低垂约落在她前襟处的位置,显得谦逊却落落大方。   荣妃细看她一张标致的鹅蛋脸,皮肤白皙,眉眼弯弯宛如含笑,令人观之可亲,不由柔声道:“好妹妹,我那弟弟身子不济,人确实不坏的,只是委屈了你。”   “娘娘哪里的话,奴才在外头虽然过得粗陋,却实在不比娘娘身为一宫之主有操不完的心。常听太太说娘娘在家时便身子单弱是她最心疼的女儿,如今又有了龙胎,奴才斗胆求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少辛苦些,也要多多保养自己呢。”   连馨宁一路进来发现这永寿宫上下十分严谨,内堂布置富丽堂皇,荣妃本人也几乎就是个锦缎丝罗包裹着的金银珠玉首饰架子,因而暗暗断定她是个喜好排场的人,一想起连家那个害死她娘亲的恶女人,便把心一横且只拣她爱听的场面话说来应对。   荣妃一听这话果然喜上眉梢,她这些年来在宫里没有皇嗣又没有个得力的娘家扶持,一切全靠她费尽心思笼络着皇帝的心,且一路低眉顺眼地伺候着皇后娘娘,就连几个与她同级的妃子,她也丝毫不敢慢待,因此才好不容易博了个慈善的好名声,皇后有事也叫她帮着处理处理后宫的杂物。   如今有了胎,自然底气更足了起来,一听别人奉承她这些,她心里就无比舒泰,当下朝连馨宁招了招手。   “好妹子,瞧这张小嘴能干的,来,到本宫身边坐吧。”   罗佩儿见连馨宁轻轻巧巧就投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大表姐的缘法,心中哪里能服气?要知道这位表姐可是一直都对她冷冰冰的呢!   当下便委屈地撅起了小嘴下意识地朝荣太太身上靠了靠,荣太太见她一双平日里总是活灵活现的眼睛眼看着就要雾蒙蒙起来,立刻也觉得这大女儿做得不地道,怎么说这连丫头哪里有她家佩儿亲呢,怎么好这样厚此薄彼?   当下脸色也便不大好看起来。   荣妃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也不理她,只拉着连馨宁东拉西扯说些杂事,偏连馨宁事事都有一套圆滑的解说,不显得特别奉承她,却又偏能说道她心里去,令她对这个弟妇是越看越爱。   两人也不知说到了哪里,荣妃忽然想起了连馨宁的娘家,便假意若无其事地问道:“早就听说你们连家一门四朵姐妹花,个个娇艳欲滴可爱宜人,如今见了你,本宫倒是更相信了。”   连馨宁听她话里有话,正中自己下怀,便笑吟吟地说道:“说起姐妹三个,馨宁算是最没资质的,两位姐姐不但生得好,而且聪明灵慧知书识礼,都是嫡母教导有方。四妹霓裳年纪还小,论容貌是比姐姐们还要出众些,就是脾气也未免毛躁了些,不大懂事。”   轻描淡写一番话里充满了学问,荣妃在深宫里多年,当然知道皮相好又聪明年轻的女子对她来说是怎样的灾难,而空有美丽的外表却无甚头脑的女子却对她有利许多。   选秀一事初选已定由她和另外两位贵妃陪着皇后选人,那选哪些人送到皇上跟前,她还是有几分说话的余地。   “好妹妹,本宫今日承你的情,福兰,把皇上前儿赏的珐琅琉璃灯笼拿来,这东西精致,最适合妹妹这样的美人提着,自己便宜些,比丫头们提着灯笼又笨又晃眼的强。”   “谢娘娘赏赐,那奴才就却之不恭了。”   连馨宁深知荣妃口中的承情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去说破,干脆大大方方地谢了恩,荣妃已许久不曾与谁说话如此畅快,便还赐了饭,要她们用过午膳再去。   荣太太满心想带着罗佩儿过来寻点好处,没想到风头都让连馨宁占了去,心里自然不乐意,但大女儿如今是皇帝的老婆,又哪里能像在家里时那样有什么话就直接吩咐呢?   少不得觑着荣妃的脸色,见她还算高兴,便腆着脸陪笑道:“今儿个进宫,奴才还想跟娘娘商量商量你妹子的婚事。眼看咱们佩儿也快及笄了,还要仰仗娘娘给她指一户好人家。”   罗佩儿并不曾料到她会有此一说,急得直拉扯她的袖子。   “姑母,怎么好好地说这些了!”   荣妃见二人一派“母女情深”的样子不由心头恼火,也不好十分发作,只似笑非笑地说道:“哦,原来是说她。我还在想我通共就两个妹妹,清华和沐华,也都说过了人家,这里一个妹妹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罗佩儿一听荣妃奚落她,一张脸气得通红,好在她到底出身世家,虽然骄纵些大道理上还是知道的,总算能忍下了不曾敢同荣妃顶撞。   几日后一道令众人吃了一惊的圣旨到了连府,命连府三位小姐一同入宫选秀,连馨宁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淡淡一笑,三姨娘,这可是你自找来的。   第 25 章   正月很快热热闹闹地过完,二月一来,每日里灰蒙蒙的天也好似化开了些似的,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脸,暖暖的阳光好不吝惜地洒着,令这府里的每一处都也日渐暖意融融了起来。   这日正是荣太太的生辰,因不是整岁也便没有大肆庆祝,只是一家子聚在一处吃喝了一顿,并在自家园子里搭了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来唱上一天的戏。   荣少楼最烦这样的热闹,总嫌吵得慌,但母亲大人的千秋又如何能不去?只得强打了精神带着连馨宁并两位爱妾一大早就到长房里给荣太太磕头,老远就听到里头笑声阵阵,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必定人来得齐全。   果然众人都围坐在荣太太身边凑趣,大家在一处看着荣妃从宫里赏赐下来的贺礼,一件件都是宝物,有平时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总之人人见一个便叹一句,而其中最珍贵最稀罕的便是一只由整块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的人参如意,晶莹剔透莹润亮泽,且取人生如意的吉祥寓意,十分得荣太太的欢心。   众人见荣少楼夫妇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而当连馨宁取出一块用丝线夹着金线绣制而成,布满了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丝帛时,金光闪闪富贵堂皇,几位女眷均不约而同发出了赞叹之声。   都道金线难绣,一来过细,而来过滑,连馨宁来了才多久,竟一声不响地做出这样的功夫,实在不得不说针线上的造诣之深,对上人的孝心之诚。   荣太太见了此物面上也松动了一些,想连馨宁进门以来对她也确实是十分尊敬的,不由给了她一个难得的笑脸。   “倒难为你,大少奶奶的心思果然是巧的。铃兰,还不扶你大少奶奶坐?”   “是。”   铃兰应声上前扶着连馨宁在罗太太身边坐下,罗太太看着她略一点头,眼中似有赞许之意,却有人不乐意了,偏要在这时候扯别人一把后腿才痛快。   “大嫂子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姑母正当芳华盛年,弄这些个寿字,倒更像是给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贺寿讨个吉祥的意思呢!”   罗佩儿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冷笑,这里连馨宁早已背脊发寒了起来。   女子人到中年自然最怕别人说她老,她准备这份贺礼一味只想着孝敬,也想博婆婆一笑,没想到罗佩儿竟用这寿字做起文章来,倒叫她百口莫辩,好似真的是在嘲讽荣太太徐娘半老了一般。   果然,荣太太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再变,刚要发作,荣清华却笑嘻嘻地开了口:“佩儿妹妹从小就调皮,今儿个可是太太的好日子,不可随意玩笑哦!满府里谁不知道太太最是个驻颜有术的,大嫂子刚来那会儿还常常悄悄跟咱们打听太太用什么仙丹妙药保养地这样年轻呢,跟大哥哥看上去哪里像是母子了,分明就像两姐弟呢!“   这句话其实恭维得并不高明,但今天这样的日子荣太太并不想生气弄得不吉利,便假作不放在心上的笑笑,顺着荣清华的这个台阶走了下去。   满屋子的人说笑了一阵便有一名仆妇进来回说园子里都备好了,请各位主子移步。荣太太是个戏痴,长日无聊不是摸几把牌便是听几出戏,因此今日还是十分讲究地请了流云班和几个她喜欢的戏子,听了这话便带了众人朝园中走去。   因天气晴朗,而园中的红梅又开得正盛,负责筹备寿宴的云姨娘便拿了主意将酒席台子摆到了梅园中,坐在一片胭脂红云暗香浮动之中吃酒听戏,倒是惬意清雅得紧。   荣太太带着荣少楼夫妇和罗夫人母女一桌,惠如原不能坐在这边,但因为如今有着身子自然也母凭子贵了起来,荣太太特意叫人在连馨宁的身边给她加了个位子。   荣二太太和云姨娘带着荣家两位小姐和两位小爷坐另一桌,但云姨娘的位子显然是虚设着,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站在荣太太身边布菜倒酒,伺候她用饭。   本来荣太太就心情大好,又有几个儿子女儿在其中特意说笑着为她解闷,戏台上也是一片热闹,因此对连馨宁也格外的和颜悦色,甚至还说她嫁来荣府后帮忙持家也多有苦劳,叫荣少楼敬她一杯。   荣少楼倒也不含糊,立刻站起身来给自己和媳妇儿斟满了杯中酒。   “奶奶连日辛苦,少楼这杯酒敬得甘心,还求奶奶日后还这么着,对为为夫分担些,咱们一起好好孝敬太太才是。”   满桌子一阵起哄,连馨宁立刻脸红到了脖子根,哪里敢当着长辈们的面受他这样的礼,忙侧着身朝后躲,却被云姨娘和罗夫人一把按住,嬉笑着硬给她灌了一杯。   连馨宁犟不过只得就范,喝完酒衣襟上也洒了一些,便悄声跟云姨娘打了个招呼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云姨娘扭头看跟着的人,却见丝竹正在邻桌忙活,云书又应荣太太不喜根本不曾过来,正犯愁间一边的惠如开了口。   “我陪奶奶走一趟吧,这一桌子酒气我也有些不舒服,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地好。”   连馨宁原不愿与她同行,但见她说得坦荡自己若是拒绝反倒显得小气,只得笑了笑应了,两人相携离了席。   这里戏酒照旧进行着,不多时却见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跑了来,老远就扯着脖子大喊:“太太,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   荣太太并不认得那小丫头是谁,看打扮想必是个促使仆役,当下把脸一放沉声喝道:“没规矩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地嚎什么丧!”   嚎丧二字一出自己又觉得不妥,便冷着脸闭了嘴,还是云姨娘出来打了圆场。   “糊涂东西,在太太面前哪里容你这么说话,到底什么事情?”   那小丫头被荣太太先前的呵斥吓得不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磕头,却忘了要怎么回话。   “你倒是说话啊,别就顾着磕头,说话!”   罗佩儿看她那副窝囊相就气不打一处来,便伸出一只脚朝着她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那丫头被她踢得一下扑倒在了一旁,缩着肩哭得更凶了,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道:“回,回太太,惠姨奶奶她,她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只怕要小产了!”   什么?   一句话惊起四座,荣少谦心里担心连馨宁脱不了干系,忙扭头看向荣少楼,却见他仿佛根本不曾听到一般,反而神色恍惚地死死盯住戏台一角,循着他的眼神望去,也只看到一个急急离去的背影,一抹衣袂翩然,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   才疑惑着,却见他霍地一下站起了身,对荣太太说了声儿子有点急事要办,便朝着戏台后面奔去,丢下一群人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宠妾莫名其妙地小产,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他却问也不问一声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大哥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家去看看?”   荣三爷懵懵懂懂地说出了众人的疑问,荣太太一副懒得管他的样子,扶着云姨娘的手便走,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他不想要儿子,我还要孙子呢!好好地怎么就小产了?别给我知道有谁弄了鬼!   到了惠如屋子外头便听见里头一阵忙乱,几个丫头进进出出地忙着,有人端着烧得滚滚的热水进去,也有人端着一盆盆浑浊的血水出来,清华沐华两个女子毕竟年轻,又尚未出阁,不由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里头让了让不敢去看那些。   进了屋只见连馨宁正绞着帕子坐在炕上,一脸忧虑自责的样子,云书正扶着她的肩和她说着些什么,想是安慰她的话。   里头时不时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和嘶叫,几个女子听了不由直皱眉,荣太太刚一落座便忍不住了,指着连馨宁一顿发难。   “快说说好好地这是怎么了?大夫三天两头的上门,不是说惠如丫头的胎稳着呢么,怎么一跟你出去就弄得孩子也保不住了?”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显是在疑心她,也不敢分辩,忙起身跪了下来细诉缘由,原来二人走到前头的石阶前时惠如忽然脚下打了个滑,连馨宁不曾反应过来一时拉她不住,结果两人一同跌了下去,惠如还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当下就捂着肚子直叫疼,可大伙儿都到前头凑热闹去了,那四下里根本喊不着人,连馨宁只得一路背着她朝屋里走,还好路上遇到了几个打扫庭院的粗实丫头,这才让她们帮着把人扶回去,也差了人到前头送信。   连馨宁一面说一面自责不已,虽然她惠如的为人她心里嫌恶,但她肚子里怀的是荣少楼的骨肉,她如何能不上心?若她能动作敏捷一点,若她能力气再大一点,或许惠如母子都不会有事。   荣太太听完她的叙述一路都黑着脸,也不叫她起来,旁人见太太生气还有谁敢这个时候去捋虎须,皆屏住气小心翼翼地陪着,巴不得自己这趟不曾跟来,才在外头见了那么多血,孩子想想也知道保不住了,太太有多震怒可想而知,别一不小心就成了给那没见天日的小少爷垫背的才好。   第 26 章   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见燕儿陪着大夫出来了,仍旧是年前给惠如诊出有孕的那个,因他妇科上专长,因此就请了他一直看着惠如的胎。   “如何?”   荣太太第一个发问,连馨宁看着那大夫一袭青衫上染着大片污血,不由更加心惊。   “回太太,在下无能,姨奶奶这次摔得不清,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可惜了,是个已经成型的哥儿呢!”   那大夫凝眉说道,荣太太立刻掩面跌坐了回去,口中直哀哀地哭道:“我苦命的孙儿啊!可怜你跟咱们荣家没缘分,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要报应在你的身上,小小的孩儿有什么错啊?老爷啊,老爷你怎么就不在家啊!留我一个无能的女人家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呜呜……”   众人见荣太太都哭出了声,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面露戚戚之色,几个姑娘家更抽出帕子低声啜泣起来,别人还可,只有罗佩儿最出挑,一面哭一面凑到荣太太跟前给她捶着背,明里是劝,背里分明就是加劲地撺掇。   “姑母莫急,想是我那小外甥没这个福气来咱们家。只是好歹也是条命啊,怎么能说没了就没了,总要给他个公道才行!”   “丫头你胡说什么呢?惠如自己脚底下不当心摔了,孩子没了是意外,上哪儿讨公道去?难道要惠如这个娘亲给他填命不成?”   罗夫人一听罗佩儿的话明显在拉扯旁人,忙出言呵斥,谁知话音刚落里间的帘子就唰得被掀起,只见惠如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扑倒在荣太太脚边大声嚎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把把头磕得咚咚作响。   “求太太给孩儿做主,求太太给您可怜的孙儿做主啊!孩儿好冤,孩儿好恨啊!”   “你这是做什么,才小产的人哪里能受得了风,这地上的寒气也经不住啊,来人,还不快扶你们姨奶奶回去歇着!”   云姨娘一听她这话说得蹊跷,眼见就要出事,忙开口阻止,谁知那惠如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个上来扶她的丫鬟,一下子冲到连馨宁跟前恶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连馨宁已经应声倒地,左边脸上一片清晰的红印,嘴角更渗出丝丝血迹。   “放肆!”   惠如一把揪住显然已经被她打懵了的连馨宁还要朝下作践,谁知忽然膝下一软竟被人踹了一脚,定睛看去只见荣少谦冷着脸站在跟前,玉凤和丝竹忙上来扶起她家主子。   “太太面前,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对大少奶奶不敬了?大家可怜你丧子心痛,你可别太出了格!”   众人看了这么一出心里早认定惠如落胎必定是连馨宁做的手脚,否则她何以有如此僭越凶狠的举动?因此都只作壁上观,等着看好戏,就是有人有所疑心也不敢在此时为连馨宁说话,也只有荣少谦义正词严地训斥了她一句。   谁知荣太太似乎对惠如的疯狂举动视而不见,反而斜睨了荣少谦一眼,淡淡地说了句,谦儿退下,便站起身走到连馨宁的面前,低头看了看附在地上且哭且骂的惠如,一双眼睛阴恻恻地重又落回连馨宁的脸上。   “大奶奶要教训奴才,想打想骂怎么都行,可她现今正怀着孩子呢,你就这样下狠手,把祖宗家法放在哪里!”   “太太!馨宁没有,馨宁绝对没有做这种没人伦的事情,惠如她是自己华倒的!惠如,惠如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青天白日的抬头三尺有神明,你抬起头来把话说明白,把刚刚的事说给大家知道!”   连馨宁被荣太太一袭话说得又惊又气,她年纪轻轻哪里经历过这些,顿时脑子里也没了主意,只拉着惠如要她说出实话,可惠如却一双眼睛怨毒地瞪着她,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大少奶奶,你的心也太毒了,连个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秋容,整天就盼着能跟大爷两个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最好我们都死绝了呢!可这好歹是大爷的种啊,你也太狠心了!”   惠如尖锐的咒骂充斥着耳朵,连馨宁哪里见过这样破口大骂不顾体面的泼妇,一时只愣在那里由着她发疯,直到玉凤在边上状似漫不经心地对云姨娘说:“姨太太您瞧,惠姨奶奶可真是不同常人啊,刚掉了孩子就这么足的中气,要是别人只怕只能躺在床上养着了吧。”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惠如立刻闭了嘴,荣太太却冷冷地扫了玉凤一眼。   “好丫头,到你大奶奶屋里伺候了几天,倒学得忠心护主起来了。今儿的事就此打住吧,不管怎么说,大少奶奶看顾不力,连累得惠如丫头掉了孩子,惠如虽是做小的,但到底也是我的儿媳妇,今日我若不罚你,我这个做婆婆的心里也过不去。来人,好生送你们大少奶奶到祖宗排位面前跪着思过去吧。”   “太太,这事真不能怪大嫂,你看她身上也有伤呢,这说明她是尽心想扶住惠如的啊!”   荣清华一听要去祖宗面前罚跪,忙拉起连馨宁的衣袖给荣太太看,果然有好几处淤青擦伤,谁知荣太太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扶着铃兰的手一径去了。   “太太就这么容易饶了她?不过是跪跪又少不了一块肉,奴婢原以为太太会借此机会好好搓搓她的锐气呢!”   严嬷嬷一路扶着荣太太,见小丫头们都识趣得远远跟着,便悄声问出了心中疑问,谁知荣太太冷笑了一声,许久方有了答话。   “她还有什么锐气?我倒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怪可怜见儿的,怪只能怪她是老大的老婆,要是谦儿的,没准儿我还能疼疼她。至于这次嘛,不过是为了个压根就没有的孩子,我要是把她打压得狠了,保不住她较真起来刨根究底,万一真给她掀出什么来,失的岂不是咱们荣家的体面?”   荣太太说一句严嬷嬷便点头称是,直到她说起压根就没有的孩子,不由愣在了那里,荣太太见她疑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可不是呆了?惠如是我这里派给老大的,难让她怀出个什么来?不怕告诉你,她早就不能生养了。”   “啊?那……那惠如的胎,岂不是一直都在做戏?”   “也亏得那丫头,这么会唱戏,要在那戏台子上搞不好还是个名角呢!”   荣太太嘴上是夸奖,满眼里却尽是鄙夷,这些小妾为了争宠做出来的事情在她这个正房大太太眼里永远都是龌龊低贱的,虽然这次她乐得隔岸观火送她个顺水人情,可偏房就是偏房,是永远只配穿着桃红色的褂子卑躬屈膝站在一边伺候着丈夫和正房的,永远也别指望她会拿正眼瞧她们一眼。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荣老爷和荣少楼的亲娘,她不由更加恨得牙关发痒,严嬷嬷见她一脸恨色自然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忙说了些没紧要的事情来打岔,主仆二人一路说着回了长房,却料不到有人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太太,那人说是老爷的旧相识,常年在外头做生意难得回京城,今日特地来拜望拜望。”   隔着密密的珠帘,影影绰绰可见一抹人影正端坐厅里,荣太太听着小丫头的报告,心里不由疑窦丛生。   老爷离开家六年多了,外面的人也都知道老爷云游去了,这是哪门子的朋友,竟消息这样的不灵通?再看那人的身形轮廓却又没来由的似曾相识,忍不住心里便突突直跳了起来。   当下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荣太太只身走了进去,里面那人听到脚步声忙起身拍了拍衣袖,四目相对,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统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   “怎么是你?当初明明说定了不到黄泉不相见,你如今跑到我家里来算什么?竟然还敢冒充老爷的朋友,你就不怕……”   恶狠狠的质问在看到对方两鬓霜染的痕迹和含笑的眼神后忽然又说不出来,那人似乎十分熟悉荣太太的个性,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当真是只回来这么一次,给家祖迁坟来的,明日就走了。听说他不在家,所以来看看你,看你这样子倒比十几年前更厉害了,只怕过得很好,倒是我瞎操心了。”   那男子似乎早料到自己不会受欢迎,只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待荣太太回过神来,人早已走远了,唯有严嬷嬷拍了拍手惋惜道:“我的好太太,你怎么就这么放了人走呢!好歹要让他知道佩儿小姐的事吧!这些年你一个人捱的苦,难道他这个亲爹连问都不用问了?”   “陈年旧事提来做什么,你同我吩咐下去,我累了想好好歇歇,谁来都不见,特别是二爷。”   严嬷嬷想不通这位主子怎么忽然厌恶起百般疼爱的亲儿子来了,可见她心烦地抚着额头,也不敢多问,只得应声退了下去。   荣太太倒也没有料错,很快荣少谦就来了,说有事求见太太,被挡了回去,夜间掌灯时分又来了一回,在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荣太太气得在屋里砸了几个花瓶,他才不情愿地被惠纹拉走了。   第 27 章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连馨宁独自跪在偌大的祠堂里,面对着上头几十个祖宗牌位,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这个荣府里说也奇怪,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卧室,也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错觉,做什么都怕错,做什么都怕给人盯着,说实话,在这个家里真的人比鬼还要可怕,反而在众多神主牌面前,她有着莫名的心安。   约莫大半个时辰前丝竹来过,在外头和看守的嬷嬷套了半天近乎也给了孝敬,却还是进不来,那嬷嬷说这次太太是动真火了,她可不敢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就把三四辈子的老脸给弄丢了,反倒劝说丝竹多跑跑西厢惠姨奶奶那边,一副大少奶奶恐怕要靠不住了的样子。   不过是隔着薄薄一张窗户纸,可她偏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怕里头的人听见。   虽然跪了半日双膝早已发麻,腰上也阵阵发酸,但连馨宁心里倒并不害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没做过的事,实在犯不着为它揪心揪肺,唯一令她隐隐不安的,却是荣少楼的消息。   自她被审问到禁足罚跪,他一直不曾出现,头先跟门口的婆子打听,说是根本就不在府里。   小妾落胎,老婆被关,他却不在府里,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被绊住了?   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着,门却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丫鬟,她认得是荣太太屋里的。   那丫鬟捧着个托盘轻轻在她身边放下道:“回奶奶,太太说了奶奶需要静思己过,而且祖宗面前更不好奢靡,且清淡一日表表诚心吧。”   连馨宁朝地下一看,竟是一碗清水。   “有劳姐姐,请代馨宁像太太问安。”   那丫鬟见这少奶奶如此境遇竟不哭不闹反而依旧举止越发得体,不由心中讶异,不由自主地赔了个笑脸。   “奶奶言重了,奴婢当不起。奴婢不敢打扰奶奶静思,这就退下了。”   看着那丫鬟匆匆的背影,连馨宁心中渐渐无法平静。   虽说清者自清,但这大宅子里更厉害的是人言可畏,若真坐实了这桩罪名,岂不是成了心肠歹毒的妒妇?以后要如何为人处事,如何面对满屋子的下人还能拿出主子的谱来?   早知道惠如并非善类,可没想到她为了争宠竟然来自己的骨肉都能牺牲,不,不对,当时玉凤说什么来着,惠如的样子不像刚刚小产的人,她那句话不是在同姨娘闲聊,分明是在敲打惠如!   她也是,被唬得糊涂了,为什么不要求看看那个据说已经成型的孩子呢!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孩子就是关键。   可事已至此,又有谁能帮她?少楼,对,少楼!   他一定有办法,不能急,不能慌,一定要好好地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为她洗刷冤屈。   可为什么头会这么晕,眼前越发模糊,在家时常被霓裳欺负给她背黑锅,也曾被老爷罚跪,虽然辛苦却也没有如此不济,莫非她才十几岁的人倒已经衰弱起来了?   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却听见外头传来了争吵喧哗声,似乎有人要进来,看守的人不依,那人原来好声好气地说着,后来却越说越急越吵越大声,又有几个人也跟着吵了起来。   连馨宁侧着头想听听是谁,两边太阳却突突地直跳刺痛地厉害,耳边一片模糊,只依稀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少楼?是少楼么?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罚跪是不允许起来的,可心中想与那人见一面的冲动却变得异常强烈,强烈到在她这刻意平淡的十六年人生中还从未有过。   几乎不假思索地起身,却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击倒,于此同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及时地托住了她绵软的身子,半睡半醒间只见到一双火急火燎的眸子,那样的清澈见底,那样的情深似水。   “少楼……”   拼着最后一点清明呢喃着那人的名字,来人的身躯微微一震,却片刻也不曾耽搁地将她抱起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一长串大喊大叫的奴才。   “二爷!二爷您不能这么着,大少奶奶禁足静思是太太的意思,二爷,二爷!”   呼喊声越来越远,荣少谦才顾不了那么多,看着怀里面无人色的人,他气得真想一巴掌捏死惠如那个贱人。刚刚玉凤带着她屋里的福儿悄悄去找他,福儿瑟瑟索索地跪在地上说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惠姨奶奶根本不曾有孕,她这个月还曾来过月信。本来她是不知道的,但自从大少奶奶不声不响地为她死在外面的老娘出了敛葬钱,又给她那个烂酒鬼哥哥找了份正经差事让他重新做人,她便觉得担了大少奶奶天大的恩典,自此也悄悄留心起惠如这里来。   虽说大少奶奶仁厚不存害人之心,她也不过是替她防着些,谁知竟还真派上用场了。   头先太太在气头上她不敢说,原思量着等大爷回来说给大爷知道,谁知眼看都二更天了大爷还不知去向,正煎熬着却是丝竹和玉凤找上了门,她知道丝竹是连馨宁娘家带来的,亲厚之情不同旁人,便对她们将此事和盘托出了。   几个管事的嬷嬷眼见天下大乱,她们老天拔地的哪里跟得上荣少谦的脚力,瞅着他往抱着人往大爷屋里去了,便急急忙忙往荣太太那里去报信,满府里又哪里还有谁睡得着觉了?巴巴地等着看这出究竟是唱的什么戏呢!   才刚踏进院门,荣少谦就被丝竹带着几个丫头子拦了下来,利索地接过连馨宁朝屋里抬去,却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荣少谦的跟前儿。   “谢二爷送我们奶奶回来,只是天色不早了,大爷又不在家,奴婢就不虚留二爷吃茶了。”   荣少谦被她拒人千里的口气唬得一愣,随即又明白了过来,忙止了脚步拱手道:“姐姐说的是,我这就去请大夫,太太肯定是要来的,保不齐还有别人,人心隔肚皮,还求姐姐亲自看着她辛苦一夜,也不枉姐姐待你们奶奶的情义了。”   丝竹听他特地重重地咬下了“亲自”二字,也明白他的意思,又听他说得可怜,不由好笑,当下也不好怪他不顾男女大防的事了。   “爷请回吧,奴婢知道的。”   果然,荣少谦前脚刚走,各房人马便一拨拨地朝这里来了。   最前头是云姨娘陪着荣太太,接着是荣二太太和罗夫人,然后是两位小姐,三爷屋里也派了个大丫头和二爷屋里的秋韵一同过来,大家面上都是关心大少奶奶在祠堂忽然晕倒之事,对二爷闯入祠堂将人抱走却只字不提。   一墙之隔却有人差点愁白了头发,秋容独个儿待在房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家那没出息的爷去了哪里她心里多少有点数,白天在园子里帮着张罗,见了戏班子的人进出时也对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起过疑,莫非真是她回来了?   当初既一意要走,忽然就回来了算是怎么个意思?若真是她回来了,那大爷如今人在哪里,只怕她用脚丫子也能想得出来。   只是看大爷这些天来对大奶奶的光景,竟已经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如今大奶奶病了若不叫人去告诉他,只怕他知道了心里头难受,可今晚这事不也正好如了他的意要大奶奶和二爷更亲近么?   究竟要如何使得才好?   犹豫间却听得院中越发笑语喧哗,几个丫头匆匆送了大夫从主屋里出来,面上都带着喜色,接着有不断有人进出,才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要过去应应景顺便看看大奶奶究竟怎么了,却听得门口帘子哗啦一响,惠如黑着张脸气鼓鼓地蹭了进来。   “你疯魔了不成?这时候不在床上躺着倒出来吹风做什么?”   拉着她在炕上坐下,谁知惠如柳眉一挑一双眼睛就像要喷出火来。   “睡睡睡!我看你是挺尸挺糊涂了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可还怎么说得着?”   “这话怎么说?”   “亏你还有心情缩在屋里头充老实,才刚大夫说了,那一位有喜啦,一个多月了!”   “当真?”   秋容此刻真巴不得有人把自己打昏才好,青鸾姑娘回来了,大少奶奶有喜了,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就在这个时候,离着荣府约莫有三四条街的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一间半旧不新的老宅子门前还透着亮光。   荣少楼搓着手坐在前厅,时不时抬眼朝里头瞟上几眼,看样子挺心急,却始终不敢放肆。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坐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毫不掩饰满脸的倦意和不耐。   “我说我的好大爷,要老身同你说多少次,我家小姐早就走了,这几个月里连信都不曾捎回来过一封,更别说人回来了,你只怕是在哪里见着长得相似的人了吧,这也不是没有的。瞧这都几更天了,想必府里的奶奶也着急了,你快回去吧。”   谁知荣少楼竟丝毫不为所动,只端端正正地坐着,对那妇人的态度却不可说不尊敬。   “奶娘,少楼同青鸾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全在你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只要她打从我身边过去,我就是瞎了也能认出她来,何况今天光天白日的我难道做梦了不成?求你老人家可怜可怜我一片诚心,让我见她一面吧,是死是活还是真要撵我走,全听她亲口一句话。”   “你……”   那妇人被他一番话咽得够呛,却也无言以对,一老一少老人就这么僵座着,帘子里一个小丫头从头到尾听了,抿着嘴一笑便悄悄回了内堂。   待她将听到的一切一字一句地学给里头的一个女子听了,那女子无声的一笑,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手边的灯花道:“倒难为他这个节骨眼上还油嘴滑舌,去,叫他进来吧。”   “是。”   第 28 章   接着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荣少楼醒来的时候竟已日上三竿,恍如隔世地看着怀中即便是安睡,浑身上下都透着妩媚诱惑的女子,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咝─还真痛,居然不是在做梦。   青鸾其实早就醒了,不过是装睡逗他过来哄她好再耳鬓厮磨一阵,要知道以后可没有多少可以人形妄为,自由自在的好时光了,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得到他的人,也要得到容大奶奶的位子,那就要先学会什么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先进了荣府的门再说,做个全家人都喜欢的好好姨奶奶。   但眯着眼睛见他那呆样,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男人,自从她十一岁那年初遇,他只是个个头跟她差不多高的单薄少年,且真的沉疴缠身只求一死,她在河边洗衣服时意外捞起了寻死不遂的他,从此便陷了下去,也不知是他陷进了她惊艳绝伦的笑脸,还是她陷进了他事无巨细嘘寒问暖的温柔。   “醒了还装睡?看我怎么罚你!”   看着怀里的人明明一脸娇笑却还固执地闭紧着眼睛,荣少楼忽然有一种被幸福充满了全身的感觉。虽然这些日子一来连馨宁带给他的是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柔情,可那是矜持的,理性的,全然没有青鸾的野性和率真,而这种心无旁骛的疯狂爱恋,却真真正正能牢牢攫住他虚浮的心。   “啊!别闹你!呵呵……呵,好痒啊饶了我吧少楼哥哥,啊!”   男子温热的气息近在耳边,青鸾虽曾经做过迎来送往的生意,可却还是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和邀请,这种情场老手间方能较量的欲迎还拒,正是青涩端庄的连馨宁所缺少的,只一个包含了众多深意的眼神,便勾得荣少楼差点泄了出来。   两人少不得又是一番颠龙倒凤,床第间什么不要命不要脸的话说不出来,青鸾知道荣少楼喜欢那种外表高贵大方在闺阁趣事上却主动善诱的女人,因此越发使劲了浑身解数,□连连起来,惹得荣少楼恨不得立时就化在了她身上才好,永远不离了她那具丰润细腻的身子。   直到青鸾的贴身丫头小环忍着笑在外头叩了几次门请他们出去用午饭,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各自收拾妥当后荣少楼才要抬脚出门,却见青鸾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只是倚在妆台前痴痴地看着他,雾气蒙蒙的大眼睛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急忙躲开,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这是做什么?肚子不饿,还是懒怠动了?要不我叫小环端进来给你吃可好?”   荣少楼以为是因为昨晚的事她姑娘家脸皮薄,谁知青鸾只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便哀哀地叹了口气。   “饿倒确实不饿,但青鸾更不乐意的是看着少楼哥哥你走出这个门口的背影。以前你每次从我这儿走了,我都要担上好几天的心,不知道那老太婆又用什么恶毒法子整你没,不知道你身上又有什么不好没,直要到你再一次过来了,我这心里头才能安得下来。”   “青鸾……”   “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从前再怎么苦,我虽是歌姬,却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从头到脚都给了少楼哥哥,得你这几年的眷顾我也不冤了,偏生你这冤家还要寻来做什么!如今要我此次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出这门口回去抱着你家少奶奶亲热不成?青鸾虽身份卑微,可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经不起这么一针又一针的扎下去!”   青鸾说着说着忍不住泣不成声,她的身形原本就纤细,春朝慵起只随意地披了件袍子,一头青丝也松松地挽着,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无限凄楚起来,而那似乎是强作忍耐而若有若无地抽泣声,更是一声一声敲打在荣少楼的心尖上。   “好好地这是怎么说?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这些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我已经够苦了,难道你还要再走一次不成?”   不由分说冲上去紧紧搂住那无助的人儿,荣少楼几乎能感觉到她无力地依偎在自己的怀中瑟瑟发抖。   “又有何不可?谁叫青鸾出身下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当初少楼哥哥既可以同意那门亲事,自然也是想明白了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日夜夜忍受这种煎熬,倒不如一次断个干净,也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这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青鸾并不抬头,只乖乖地任他抱着,语气中却难掩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荣少楼被她这么一说真正戳中了心里的某个痛处,原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她他的婚事只是布局的一部分,可以轻轻松松地告诉她待大事办成他大少奶奶的位置会对她双手奉上,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两心缠绵的时刻连馨宁信赖体贴的浅浅笑容却总是在眼底挥之不去,甚至令他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变得说不出口起来。   “青鸾,我,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荣少楼此生定不负你。”   听荣少楼艰涩地吐出这句话,青鸾知道今日的份量已经够了,再纠缠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便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擦了擦脸,伸手刮了刮荣少楼的鼻子。   “呆子,我逗你玩罢了,快走吧,肚子都饿得搭起戏台子来了!”   荣少楼回到府里时早已日薄西山,在青鸾恋恋不舍的深情凝望下翻身上马,确实让他有一种索性将她带入怀中一起回去的冲动。可像他这样的人又怎能只有一股冲动?他要计划周详的事情实在太多,包括对青鸾的安置,都必须一步一步小心安排。   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将她弄进府去,昨晚得知她已经不再卖场,只靠着以前的一点积蓄置办了两处薄产,靠收租和自己在家做点针线活计,虽然她嘴上说打发日子不成问题,可他冷眼旁观她们家里的摆设用具,应当很是拮据才是。   而且昨儿个她出现在戏班子里完全是因为心里想他,想偷偷见他一面,就此也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面对一个如此情深似海的女子,他又怎能只是叫她一味地等等等?   太太那里不用说,不过是纳个妾,最多是青鸾的出身不好些,但她如今已经过着本分日子了,若要认真计较起来也不是太难说,何况她本来就不爱管他这些事,他收了个烟花女子在房里更足够让京城里那些酒囊饭袋笑话好一阵来,只怕她老人家心里头也乐意着呢。   只是馨宁那里……   她虽贤良听话,可毕竟才新婚不多几个月,如今他就要纳第三个小老婆,她这个大少奶奶心里脸上怎么也过不去,不知要如何同她说起才好?   正一头心思地朝里走,却冷不防被人在走廊上撞来一下。   “大哥?大哥你往哪里去呢?昨儿个晚上到处找不着你,母亲可是在气头上呢!”   荣少楼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三弟少鸿。   一听他说的什么到处找不着他,不由摸不着头脑,如今他已经成了家单房自过,便是一夜两夜不在家也不用向荣太太报告,她这是哪里来的邪火?   “是少鸿啊,昨儿个我遇到来几个旧同窗,原本只喝酒来着,谁知喝着喝着就都喝多了,索性在那东道家过了一夜,怎么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荣少鸿见他一脸懵懂便知他还毫不知情,一双眼睛直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才挤眉弄眼地说道:“大哥可是真人不露相,都怕你身子不好,谁知惠姨奶奶才怀上没多久,大少奶奶也有了好消息。”   “唉,大哥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大哥……”   看着荣少楼匆匆小时在长廊尽头的背影,荣少鸿脸上一副凑热闹式的调笑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确实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来,两位兄长慢玩儿,可别忘了还有我这个三弟才好。   连馨宁自昨夜昏倒后一直不曾醒来,还莫名其妙地身上开始发烫,丝竹和云书轮流用热水绞了帕子为她脸上身上擦着,折腾来一夜到天光时才略好了些,只是不知怎得好似魇住来一般,时时嘴里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别人却也听不大真切,云书趴在她跟前贴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出她是在唤娘。   二人四目相对俱心下凄然,连馨宁根本不曾见过自己的亲娘,可在这霜刀风剑历历相逼的荣府,她又有谁可以依靠?只怕连睡着来都不轻松吧,难怪她想亲娘来,多少有福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还能窝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吧,就算出嫁,也能有个知疼着热的夫君,不像这大爷,若即若离得紧,如今奶奶昏迷不醒还怀着哥儿,他竟连面都不露。   白天秋容怕两人撑不住,便赶了她们去休息,自己和玉凤两个一起陪着连馨宁。   她们两个都是荣府的家生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荣府的各种规矩忌讳全熟烂心中,更何况又都是主子们跟前儿服侍的,总比旁人更机灵个几分。   昨晚大爷不归的事秋容固然知道缘由,玉凤原不知道,但如今静下来想想,也不难猜着,隐隐约约地问着秋容,她也含糊应对,反倒更证实来她的猜想。   看着昏迷不醒的主子,两人坐在床前愁眉不展。大夫说了连馨宁的体质虚寒,并不适宜怀胎,如今既然有了也只有好生养着,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却要看他和荣家的缘分。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便可。”   荣少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倒把正各自想着心思的两人吓了一跳,秋容见她家大爷神清气爽的样子想必昨夜过得不坏,提着的心好歹放下来一半,便起身默默退下,玉凤虽面上没什么,眼里却还是难掩对荣少楼的不赞同,但也还是随着秋容去了。   这里荣少楼才刚在床边坐定,便听见连馨宁迷迷糊糊地要水喝,忙亲自去倒了,来到床前扶起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第 29 章   妻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静静传来,较之青鸾身上每日多变的芬芳馥郁,显得更宁静而幽远些,却也一点一点沁润着荣少楼的心脾。   不由自主地想多搂她一会儿,但连馨宁虽素日里懂事,可这昏迷中的人哪里来顾得上什么三从四德,直接诚实地听从自己的身体,浑身酸乏得好似被大车轱辘狠狠碾压过几圈一般,哪里还经得起别人的摆弄,立刻就皱着眉不悦地挣扎来起来,荣少楼怕是哪里弄痛了她,只得又扶她躺好,一番折腾刚完,便听见房门被极小心地推开。   “玉凤那里处置好了?”   荣少楼头也不抬,只低着头专注地给连馨宁掖了掖被角。   秋容谨慎地回身将门关好,这才走到近前来小心回话。   “爷放心吧,我打发玉凤去惠如房里帮忙了。”   “正是要问你呢,我才回来就听到她们鬼鬼祟祟地议论,说什么大少奶奶害惠姨奶奶落了胎,自己倒怀上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惠如好好地怎么就小产了?跟你们奶奶有什么关系?你们奶奶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秋容见荣少楼脸上的神色不像是生气,便提着一颗心将昨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又说了一遍,说到荣少谦冲进祠堂把连馨宁抱出来那段时,忍不住更压低了喉咙,也不敢抬头去看荣少楼的脸色。   谁知荣少楼似乎对这事毫无反应,反而问了几句惠如那边的情况,秋容到底与惠如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又一起伺候了荣少楼这么久,如今惠如落了胎等同失了势,她多少也有点唇亡齿寒的意思,再看连馨宁也不曾醒,便劝说荣少楼去西厢看看。   “奴婢斗胆说一句,惠如她人虽泼辣些,伺候爷却是很尽心的,眼下她正伤心呢,爷是不是也过去瞧瞧?”   “瞧什么?她是谁的人你还不知道?伺候我?监视我还差不多,自己又没个脑子,做了我的人却不跟我一条心,自己没福也就罢了,还连累孩子。”   荣少楼自顾自地倒了杯冷水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嘴上是恨惠如,心里真正恨的却是另一桩。秋容心知肚明,也不敢说破,正犹豫着该说点什么来宽宽荣少楼的心,床上的人却动了动,似乎是要醒来的模样。   “快去叫大夫。”   “是。”   于是连馨宁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荣少楼正紧张地半跪在自己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双总是流转着温柔笑意的眼中满是焦虑与关怀。   “你一直都在?”   全身都如同虚脱了一般的乏力,喉咙口火辣辣的疼,她心里有许多疑问,可见着那人就这么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也只艰涩地吐出简短的一句。   “大夫说你还虚着呢,别说话,好好歇着。”   荣少楼见她这么问知道她误会来,却不知为何竟不愿否认,小女人温柔幸福的眼神暖暖地落在他的脸上,竟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受用。   干脆也拖了鞋袜翻身上了床,同连馨宁并肩而卧,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连馨宁睡了一天一夜却还是觉得累,索性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想起昨日之事,那个在祠堂里毫不犹豫将她紧紧抱住的怀抱,那个一路狂奔眼神中透着无比焦灼赤诚的一个人,他竟然一直都这么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去,可以说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她终于得遇良人么?   忽然想起荣太太冷冷的脸,不由心中一凛。   “以后别再这样了,你就这么闯了祠堂,只怕太太要不高兴,她就是再疼你,你这么明着同她对着干,她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咱们还是赶紧去给她老人家赔个不是吧。”   连馨宁说话间就要起身,却被荣少楼一把按住。   “我的好奶奶,你可小心着些,仔细起猛了动了胎气!”   “你说什么?”   连馨宁被胎气二字唬得一愣,却不提防被荣少楼一把抱起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吓得她只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傻子,都要当娘的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以后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别委屈了我儿子。”   荣少楼假意责怪的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笑容里也难掩即将为人父的喜悦,连馨宁便是再愣也听不明白了,不由心中又喜又羞,红着脸只知道笑,也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荣少楼的心里已经有了许多决断,比如暂时放下接青鸾入府的事情,比如暂时打消要连馨宁去接近老二的念头,毕竟在他心目中眼下连馨宁肚子里的才是他的嫡子,而先有子女传承对他来说也比对付荣太太更重要。   他几乎不曾注意到娶了连馨宁以后自己的心境也在一点一点变化,以前他做一切筹谋都是为了毁了老妖妇,甚至不惜鱼死网破,可如今竟也不知不觉中憧憬起好日子来。   很快满府里都知道大少奶奶醒来的消息,所有人包括荣太太在内仿佛都忘记来昨儿个罚跪祖宗的事情,都一味兴兴头头地跑来道喜,荣太太那里更加夸张,不仅亲自笑眯眯地来瞧过了,还赏下了不少好东西,人参鹿茸珍珠燕窝等滋补珍品更加跟萝卜白菜似的一箱箱朝大少爷院子里搬,先前惠如有孕虽也是极风光的,但到底是个偏房,跟正房大奶奶比起来那又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掌灯时分,云姨娘派了个丫头过来请了连馨宁过去说有要事商议,荣少楼独个儿呆在房里闲着无趣,想起日间她曾说过嘴里没味儿,便叫了秋吟过来吩咐她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人,弄晚银耳莲子羹过来给大奶奶宵夜。   秋吟前脚才去来,秋容便后脚跟了进来,见荣少楼闷坐着,忙给他沏了一壶他最爱喝的老君眉。   “早跟你说过了你如今也是半个主子了,什么事让跟着的丫头做,我跟前这些琐事也用不着你,你好好拿出姨奶奶的款儿来自己尊重些就好,别事事都让惠如掐尖儿。”   荣少楼见她忙前忙后的不停手,忙一把将她按住,忽想起连馨宁如今身子不便少不得要收敛些,不由将脸凑近来秋容白皙的颈项间闻了闻。   “爷!就你没正经,爷身边的事我能放心交给哪一个?再说也都做惯了,要真让我天天闲着等人来服侍,我可是浑身上下都要不自在了。”   秋容见他举止亲昵,一时也有些忘情,想着二人私下的情分原就不同,也便与他你我相称起来。   才说了几句荣少楼搂着她就要求欢,秋容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推开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悄声道:“晚饭的时候那边送过来的,说是她们姑娘让转交给大爷。”   荣少楼一听便知道是青鸾的东西,想到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同秋容厮混,忙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径拆开,里头竟是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气。   秋容见荣少楼繁复搬弄那块空空如也的帕子,不时还感慨万千地长吁短叹一阵,不由心里纳闷。   “这青鸾姑娘若是思念大爷,何不写上两句话做个念想呢?这什么也没有又是怎么个意思?”   荣少楼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笑道:“叫你多念书你不肯,这里头自然是有学问的。她虽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可这一块丝帕,分明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见秋容还不明白,荣少楼又轻抚着丝帕念叨了起来:“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思],这般心事有谁知。”   “啊!原来竟有这样的意思,青鸾姑娘好才情。”   秋容脸上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心里却暗叫不好,这青鸾姑娘手段也太高了,人都不用到跟前儿,才一块不起眼的破帕子,就惹得大爷魂不守舍只想着她了。   果然夜间连馨宁回来之后荣少楼也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只神色恍惚地坐着,同他说话他也多半答非所问,连馨宁体谅他手了自己一天一夜想必是累坏了,也不敢太劳动他,忙让丝竹把床榻收拾妥当先伺候他睡下。   这时秋吟又端着甜羹送了进来,说是大爷特意嘱咐的,做给大少奶奶宵夜。边说还边拿眼角觑着连馨宁直笑,把连馨宁臊得不行,还是玉凤过来打了个岔哄着秋吟一同出去来才罢。   “看看你大爷屋里头这些人,个个伶牙俐齿的,要不小心点,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她们背后耻笑了去自己还做梦呢!”   梳头时连馨宁对着镜中的丝竹苦笑,丝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奶奶心里难,这荣府里的水少说也有三个连府那么深,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奶奶好吧她们都上赶着巴结,若奶奶不好,只怕一个个都要来糟蹋呢!光看那个表小姐,竟比荣家的正牌小姐还要嚣张。”   “嘘……这话说不得,这些日子你难道不曾看出来,罗佩儿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忌讳,谁敢对她说三道四,给太太知道来只怕不是少层皮这么简单呢。”   “也是,若不是太太下死力护着,她这么个无钱无势力的亲戚小姐,多早晚也不能有这么大的体面!”   “你还说!”   “是!”   主仆二人说笑间也已经收拾妥当,连馨宁才病了一场身子也并不曾好利索,不知是否真的体质太寒的原因,这孩子似乎故意与她为难,原先身体还是好好的,有了身子以后竟越发不如从前了,总是精神头很短,有睡不完的觉。   丝竹伺候她睡下便自去了,此时荣少楼已经睡熟,昨日癫狂一夜今天又忙来一天,他自然是困极的,连馨宁却只道他的疲倦全是因照顾自己而起,因此心里越发柔肠百结起来,伸手轻触他熟睡的脸庞,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怜惜。   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睡着了竟蹬被子呢,枕头也被他挤到了一边,没一处是安份的。   摇着头给他掖好被角,一块素色丝绢帕子从枕边划落了出来,直结落在了她的掌心。   第 30 章   陌生的香气在小小的锦罗帐中氤氲开来,连馨宁怔怔地看着手中这轻薄柔软的小物,心口却如同被一把生满了铁锈的钝刀狠狠划过又来回切割着似的,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起来。   昨儿个赴宴前明明由她亲自为他换的衣裳, 如果他真是一直都在家,一直都陪着她,那这女子用的帕子从何而来?她素来不喜薰香,他一向殷勤小心,也不可能拿这明知不讨好的东西来送她。   他身边除了她这个老婆,还有两个姨娘,秋容是个省事的,也不爱个香啊粉啊的,惠如虽喜奢华,但荣少楼对她的情分实在有限,又怎会到了要将她的帕子贴身收藏的地步?   再看那张熟睡的脸,那么宁静安详,这张总令她感到舒心和被宠爱的脸,如今却变得异常不真实起来,原来在这荣府里,并不止是别人,就连她的枕边人都有着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胡乱睡下的,一声声听着外头的更漏,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四平八稳地躺着。   身边熟睡的人并不知道他单纯的小妻子此刻正在经历怎样一个天人交战的过程,还是习惯地朝她身上靠了靠,腻歪地将她搂在怀里,却不曾发现这具熟悉的身子今晚特别僵硬和发凉。   这一夜之后连馨宁还是和往常一样贤惠乖巧地伺候着荣少楼,小心翼翼地在荣太太膝下承欢,努力应酬府中的每一个人,仿佛这一夜只是一场噩梦一般。   因为年前的离家疗养,荣少楼的身子已经大有起色,因此正月一过他便也开始接手家中的生意。连馨宁冷眼旁观,原本以为荣少谦不会那么容易把权给他,谁知他竟答应得十分痛快,倒是荣太太显得有几分犹豫,似乎还是担心荣少楼的身子受不住,最后却架不住老二和老三联合起来帮忙游说,也只得答应了。   自此荣少楼回家的时辰便越来越晚,有时是下面的分号来人了,有时是常跟他们家有生意往来的某老爷相请,总有说不完的理由,等到大半夜,又会有家人小厮跑来送信,说是大爷在谁谁谁家喝醉了,就歇在外头了。   在外头搞仕途经济的爷们儿大多如此,府中众人也都不理论,唯有连馨宁越发沉默寡言了起来。   这日,已经到了摆饭的时候,荣少楼却不曾出现,也没差人回来送信,丝竹看了看枯坐镜前不知在想什么的女主子,心里也少许有了些不详的感觉。   “奶奶,要不找个小厮到前头去找找?许是大爷忙忘了,耽搁了吃饭可是要把身体弄坏的。”   连馨宁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了半日,还是无言地摇了摇头。   又过了半晌见满满一桌子饭菜已经摆上了,几个丫头正无措地站在桌边看着她,不由无奈地叹了气,说了声吃饭。   荣太太早就以她有了身子为名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虽然她还不曾轻狂到当真大大咧咧歇着不去,可今儿个却真不想动弹,便叫玉凤过去告罪一声,说她身上不好,别硬过去了反倒给太太过了病气。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天早已大黑,荣少楼仍旧不曾回来。   连馨宁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绮年玉貌犹在,青春韶光尚存,何以莫名其妙便红颜未老恩先断了?是她不够温存体贴,还是不够聪颖解语?竟逼得他出去找了女人,而那个女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情不自禁地伸手覆上了微凸的小腹,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不知此刻她心里想什么,会不会都给孩子听了去?不成,总不能让他一生下来就怨恨他的父亲吧,平心而论荣少楼对她的胎还是十分紧张的,特地请了大夫住在家里供着,只为了怕她出一点差池。   还是,他关怀的只是她肚里的孩子?只是这个荣家后继有人的香火?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接着便见云书走了进来。   “奶奶,二小姐看你来了。”   清华?连馨宁听了一愣,夜都深了她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转念一想必是去给荣太太请安的时候得了她生病的消息,不由暗叹做人还是不要说谎的好,这不才说下了大话,就惹得别人不得安生了。   才一出房门荣清华已经迎了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扶着她坐下,见她气色尚可,这才舒了口气。   “我的好嫂子,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就病了?前些天我见你就没精神呢,原想着过来瞧瞧你,但你这里如今可是府里最红火的地方,太太和姨娘哪天不来的十八遍,想想也没有我能照顾到的地方。我在这府里怎样,是不敢瞒嫂子的,不过是个最不像小姐的小姐罢了。”   荣清华说着说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原是来探病的,却说得好像特地来倒苦水似的,连馨宁见她如此也怕她心里不过意,忙说了几句笑话打了岔,这里丝竹也奉了茶,姑嫂二人一面吃茶一面聊起了家常。   “大哥哥又不在家?所谓能者多劳,可见他果真能干呢,以前二哥哥当家的时候,可不曾像他这样有这么好的市面,总是有人请忙得脚都不沾地儿的,我还常听他屋里的丫头说他晚上没个去处,老爱拉着她们跟他下棋,又不肯让着她们,总赢。”   “是么?二叔倒是个有趣儿的人。说起来他也年纪不小了,等将来娶了二少奶奶,自然就不会这么着了。”   连馨宁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是一沉,荣少谦管了好几年的事,而荣少楼才进去几天?更何况荣少谦一直独当一面,荣少楼如今不过说是进去先帮衬帮衬,再怎样繁忙,也不可能越过他去吧?   虽早知他在外头必有猫腻,可听着荣清华无意提起的话,连馨宁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这几个月她都忍了,那是因为她如今不止是荣少楼的妻子,更是一个孩子的娘亲。   想起小时候奶娘弥留之际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一个女人,要想好好过日子,就要三从四德,就要好好伺候夫君,最重要的是要有度量,做大老婆的人尤其如此,能受多大的气,便能享多大的福。   她还记得奶娘说这些话的时候便以连大太太做榜样,小小年纪的她心中也十分认可,大太太光鲜体面不说,一家子下人也没有一个敢不敬她,自然日子过得是极舒心的,如何不算是享福?只是受气又是什么意思?   可随着她渐渐年长,也渐渐开始明白奶娘的话,大太太若真过得很好,何以看破红尘?都说出家无家,她的心里连家都没了,又怎么会高兴?   嫁人以后便越发开始可以体会大太太的心境,面对纷杂的一大家子,面对夫君的小老婆们,她的日子决不是享福二字可以描绘的,若真要享这个福,只怕奶娘的另一句话就要应验的,那就是得先受更大的罪。   她是荣府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房大少奶奶,若她才进门几个月便失宠,若大爷当真将外头的女人娶进门,那她的孩子,她可怜的还没见过天日的孩子,以后在这府里过得又会是怎样的生活?   连大太太有强势的娘家兄弟做帮衬,两个姐姐尚且难免要受三姨娘母女的闲气,她有什么?她连个可靠的娘家都没有,若果真如此,她的孩子又要过怎样的苦日子才行?   不知不觉想得远了,忽见荣清华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连馨宁这才回过神来。   “嫂子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该不会是不放心大哥哥吧?你可别冤枉了他哦,我看他对你倒是真好,当初那样喜欢青鸾姑娘,倒也没有对嫂子这般细心呢!”   “青鸾?”   连馨宁一见荣清华一副说漏了嘴后悔莫及的样子,不由心头一动,当即当即把心一横,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说来也是,你大哥哥有时也会提起她,说是个好姑娘,可惜没缘分。”   “大哥哥当真把这些都告诉嫂子了?可见清华说得不错,他果真待你与别个不同,连这事都不肯瞒你。当初嫂子进门我心里头还盘算来着,怕大哥哥忘不了从前的事委屈了嫂子,没想到他竟都交代了。”   荣清华听连馨宁这么一说也便释了怀,连馨宁又细细套问,总算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青鸾身世十分可怜,从小被卖进青楼,那老鸨儿见她姿色不俗便下了大本钱培养她,请人教她琴棋书画歌舞绝技,只待年龄一到便出来挂牌子捞钱。   谁知这姑娘误打误撞地救了不慎溺水的荣少楼,两人就算认识了,到底不是一样的人,又男女有别,原不该再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两人竟就这么热辣辣地好上了,很快便亲密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   再后来的事连馨宁也都猜着了,这样的女子便是入门做小都会辱没了荣家的门庭,因此两人的来往自然而然受到了反对,之后青鸾悄无声息地走了,荣少楼也在荣太太的安排下娶了她为妻。   “嫂子切莫多想,那青鸾姑娘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如今大哥哥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呢,你且宽心好生养胎才是。”   荣清华又坐了片刻,听见外头敲了二更便起身告辞,连馨宁忙带着丝竹送了出来,见她的贴身丫头小云在外头候着,又少不得嘱咐几句夜路当心,好好伺候小姐之类的话。   姑嫂二人刚挥手道别,荣清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附在连馨宁耳边悄声问道:“那药嫂子可还吃着?”   连馨宁一听这话立刻红了脸,含含糊糊答道:“自从有了好消息便不曾吃了。”   “哎呀,我的好嫂子,那药也是益气补胎的,大夫不是说了你底子寒么,吃那个是最好的,可别再停了,记得吃啊!”   “记下了,你快去吧,眼看着起风了呢!”   连馨宁忙忙地送走了小姑子,站在院子门口直到几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有些笑得发僵的两颊。   第 31 章   “奶奶,回去吧,仔细夜里风凉。”   丝竹见连馨宁仍站着不动,忙去扶她,谁知她却轻轻摆手道:“不忙,你去悄悄地把李嫂叫来,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只是李嫂住在前头,这白眉赤眼的,叫人看见了总要问问,要不奶奶给派个差事?”   “也好,你就说传我的话,前儿李嫂孝敬的桂花酿腌鸭脯子我吃着很好,今儿个夜里头特别想吃,让她亲自送点过去。”   连馨宁只低头想了一会儿便有了主意,丝竹听了也点头微笑:“正是呢,奶奶现在正是害口的时候,寻常东西总吃不下,难得想着了想吃点什么,她还不赶紧巴结着来?其实也不必特意吩咐她亲自送来,上次那金条的事她可记一辈子呢,这种掐尖儿讨好的事能让给别人么?”   “你这蹄子倒是话多,我这里有正经事派她呢,你偏要编排人,快去吧。”   “是了是了,奶奶赶紧回屋里歇着吧。”   丝竹到底不放心,又把房门前守着打灯笼的小丫头子叫来好生扶连馨宁回去,这才一个人出了院门。   到了和前院接连的角门上果然见两个婆子正守着聊天,一见丝竹忙都站了起来一叠声地问好,丝竹哪里乐意同她们罗唆,便煞有介事地把大少奶奶夜里犯馋的事说了,那两个婆子也都是生养过的,哪里不知道女子有妊时的反应,忙巴结着开了门,一面叫丝竹慢走别急,横竖她们在这里守着,还给她开门就是。   李嫂得了消息果然积极,特意找了只十分素雅的青瓷坛子将鸭脯子干干净净地拾掇了,一面仰着脸朝着丝竹笑道:“姑娘面前也怕你笑话,这东西虽不值钱,却当真是我那死鬼婆婆的家传配料方子,要别人家还真腌不出来,我就想着奶奶这些日子嘴里没味儿总不吃喝怎么成,这才特地想到了这个巧方子,可不是我的造化么?当真还投了奶奶的缘法了!”   丝竹听她半是讨好半是邀功的说法实在不伦不类,也不多说,只催着她快着些。   “我的好嫂子,你倒是快一点儿,奶奶那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瞧你说的,我哪里就冲着那点好处了?我李嫂在这府里这些年,没多大功劳可这点为主子效力的忠心还是有的,只要主子说一句话,就是叫我去油锅里捞东西我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能干……”   “好好好!嫂子的忠心自然没二话,快跟我走吧!”   丝竹见她越说越不像了,忙截住她的话头,干脆挽了她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这才算出了门。   才一进屋李嫂便腆着脸直凑到连馨宁的跟前。   “奴才请大少奶奶安,大少奶奶今儿个觉着身上可还好?您如今是最金贵的人,可一点马虎不得。”   连馨宁见她谄媚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喜,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笑道:“多谢嫂子你费心,全是靠老爷太太的福气庇佑着,总还都算过得去。云书,还不给你李嫂子泡茶?丝竹,夜也深了你带着她们几个再把院子里巡一遍,看看各处的门锁上了门,今儿个玉凤在太太那里有差使,就偏劳你了。”   “奶奶哪里的话,奴婢这就去办。”   李嫂看着丝竹和云书应声而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连馨宁同她两个人,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只怕这大少奶奶是有要紧的话问她呢。在荣府待了这么些年,不敢说已经学成了人精,起码这点察言观色的吃饭本事练得出来的。   而多半这种事情,主子也不会主动开口,却需要做奴才的自己去体会着她的意思来说,因此见连馨宁只专心地吹着手中的茶盏,李嫂便又上前一步悄声说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才自当尽力。”   连馨宁听她这话也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淡淡笑道:“李嫂子果然是个明白人,比丝竹她们不知道玲珑多少,可惜我没福气晚生了这么些年,要不有嫂子在身边帮衬着什么大事成不了?”   这李嫂年轻时确实也跟着主子身边有过些体面,如今荣太太不大喜着她才将她派到了连馨宁的跟前儿,这么一来底下的小丫头小厮们也不像从前那么奉承她了,因此私底下她十分怀念以前跟在荣太太身边那种趾高气扬的日子,如今一听连馨宁这话,只当她要重用她,立刻两眼直冒光,忙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倒在连馨宁的脚边。   “奶奶明鉴,奴才对奶奶的忠心可表日月,只要是奶奶的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连馨宁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别这么着,不过是说几句话,别动不动就又跪又拜生啊死啊的,快坐吧。”   那李嫂哪里敢坐,不过是斜签着身子蹭着点椅子的边,一张脸却期期艾艾地瞅着连馨宁,只盼她快点说出下文。   “嫂子是个明白人,馨宁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嫂子家掌柜的现今在前头当差,专管家里几个爷们儿出门的事,对不?”   “真是,奴才家那口子没什么本事,和奴才一样只知道老老实实地伺候主子,老爷还在家时就派了他,如今还管着那些事,家里的爷们儿出门要车要马要人跟着的,都归他照应。”   “这可是个好差使,常出门也方便认识人,要买卖点什么东西托给他倒是很便宜的。”   李嫂一听连馨宁说得慢条斯理,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直发毛,莫非是那死鬼偷偷摸摸帮府里的丫鬟们变卖东西被少奶奶抓住了现形?总不至于啊,他们两夫妻行事一向谨慎小心。   原来这荣府家大业大,一个房间里究竟有几个翡翠碟子玛瑙碗的事儿,各位主子又怎么记得清楚,还不都在屋里近前伺候的丫鬟们手上。这些丫鬟也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总要出去配人的,虽然她们的月钱和主子们日常的打赏已经不少,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谁不想能捞就多捞一点?反正荣府有的是钱。   因此起初只是有人手头紧的时候悄悄拿出点体己来求李福来出门的时候帮着换点钱应急,自然也给他点好处。慢慢天长日久的,这些人的胆子越发壮了,李福来夫妻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了,竟把此事认真当作一门挣钱的营生起来。   这事连馨宁在帮着云姨娘管家期间早已有所察觉,原想着这事儿若揭出来牵连的人只怕不少,不如先瞧着,以后寻个理由打发了这夫妻两个便是,谁知如今竟用上了。   她这里只觉得造化弄人,那李嫂在下头早已一头冷汗如坐针毡,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认,只强忍着惧意含糊回应。   “奶奶这样的人哪里会到卖什么东西的地步,每天赏我们奴才的东西就够养活好几个人的嚼用呢!倒是在这大院子里头住着,要买东西却也不容易,奶奶如今又是有身子的人,也不好出门,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也不要我家那口子经手,他一个蠢男人哪里配拿奶奶的东西,奴才自己替您跑一趟就是。”   “是么?还是李嫂子好心思,我今儿个真是生受了。”   连馨宁见她明明怕得要死还能说出这么一番又冠冕堂皇又讨好人的话来,不免佩服此人真是做奴才做到家了,想着吓她也吓够了,也该认真叫她办点事了。   “其实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有一句话想问你,只是不知道这话今儿个我问出来了,明儿个是不是这满府里就都传上了?”   李嫂一听大少奶奶这话里有话不怒自威,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敢直起身子来回话。   “请奶奶放心,今儿个奶奶吩咐奴才的话就算是包在奴才肚子里了,要是外头有个一句半句影子,老天保佑它在奴才肚子里烂出来,生了疮化了脓,叫奴才下半辈子受罪而死!”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若不信你岂不是对不起你一番诚心。”   连馨宁听她发毒誓都如此驾轻就熟,越发觉得事先握着此人的把柄在手真是对的,这种人绝不可能真心对那个主子忠心,能让她俯首帖耳的,只有利益。   对这种人自然也不能总是大棒子地抽打,还是得给点甜头才是,当下便轻笑了一声叫她起来。   “你起来吧,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妥当人,否则也不会叫你来,这事办好了,有你的赏,若你们存着两面三刀敷衍我的心思,别怪我撕烂你们两口子在这府里三四辈子的老脸。”   李嫂前头听着有赏心里正乐呵着,一听底下那句,立刻又头皮发麻起来,忙垂首肃立只管听着,一句多话也不敢说。   “大爷如今出去,可还是用的公中的派车?每日去哪里,跟什么人,李福来可都有数?”   “这……回奶奶的话,大爷进出一向不喜奴才跟着,他也不大待见奴才家那口子,所以他到哪里见什么人,只怕那死鬼还真不知道。”   李嫂听连馨宁问出这话,也多少能猜出点她的意思。大爷如今在外头的时间比在家里多,究竟有什么事谁心里没个谱?这不今儿个就不在家嘛!但这事别说李福来确实管不着,就算是他跟着的,她敢说出来么?   得罪了女主子是个死,难道得罪男主子就有活路了?   连馨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说破,只惋惜地叹了口气:“馨宁只当李管事在荣家当了这么多年的差总有些本事,没想到竟不能讨大爷喜欢?虽然嫂子你同我投缘,但太太最厌恶无能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吧?再说最近长房又常丢东西,只怕太太心里也不痛快呢。”   李嫂一听她这话似乎又指着那事的意思,立刻唬得够呛,也管不了许多忙一口应了下来。   “哪儿的话,主子吩咐的事儿他就是再难也能办!奶奶只管放心,奴才回家就跟他说去,保管这两天就有消息,您只坐着等奴才的好消息吧。”   第 32 章   因荣少楼不在家,夜里丝竹便留在屋里陪连馨宁同榻,云书照旧在帘子外头的榻上安置值夜,方才二婢虽各自走开以便连馨宁对李嫂恩威并施,但她的心思她们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到底从小便跟着她服侍,如今也只能替主子叹一声老天不长眼了。   主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了几句便睡下了,倒也安稳,只是到了后半夜却远远地听着人声嘈杂,且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   丝竹听着连馨宁翻身的声音知道她已经醒了,便起身披了件衫子朝着外间道:“你倒是出去瞅瞅怎么了,一味贪懒,奶奶都给吵得睡不着了。”   “好啦,这不是起来了?外头值夜的婆子也不知死哪儿吃酒赌牌去了,这么吵都不去问问。好姐姐你既然醒了就陪陪我吧,外头这么黑,我一个人怪怕的。”   话音刚落便见云书睡眼惺忪地进来,连馨宁此时也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便让丝竹同她作伴两个人一起出去瞧瞧。   荣家虽不是书本网,但豪门巨贾几代门庭也是家规极严的,论理说不该有这夜半喧哗之事,莫非出了什么大事?连馨宁见二女去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仍不回来,心里也不大放心,便起身到窗边想看个究竟。   谁知才推开窗户便有一阵冷风猛得吹来,她不由缩着肩打了个寒颤,忙又推上,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给弹了回来,亏得扶住了身边的书桌才不曾跌倒。   “是谁!”   窗外竟然有人?连馨宁这一下吓得不轻,忙厉声喝问,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嫂子莫怕,是我。”   是二叔?连馨宁听他的声音气息很乱,不由自主将他这么晚出现在她窗下和外面的嘈杂声联系了起来,虽说男女之间瓜田李下须避嫌疑,但荣少谦一向少年老成行事十分稳重,决不会无缘无故行这唐突之事,想到这里她还是抚了抚心口深吸了口气,再次来到窗前看个究竟。   不看还好,再看却真吓她一跳,借着房里的灯光只见荣少谦背靠着墙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右边胳膊自肩膀而下全是血污。   “你这是怎么说?快,先进来!”   连馨宁总是再怎么不愿招惹是非,总也不能眼见着一个人在眼前血流不止而不过问,少不得伸手拉他一把。   荣少谦捂着臂上的伤口翻窗而入,却脚下一阵发软,连馨宁想也不想便去扶他,可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有什么力气,被他高大的身躯一带也跟着栽倒了下去,好在荣少谦还有些清醒,搂着她一个翻滚,自己的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却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你做什么,放开我!”   陌生男子火热的气息瞬间在身边弥漫了开来,连馨宁只觉耳根一阵发热,忙一顿挣扎,好不容易强挣着起了身,才发现荣少谦又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他竟已经昏死了过去。   “奶奶,奶奶,出大事了!啊!二……二爷?”   正忙乱间云书冲了进来,却一头撞见躺在地上的荣少谦和手足无措的连馨宁,也惊得愣在了那里。   连馨宁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所谓的出大事了必定与荣少谦有关,下意识地断定不能让她们找着他,当即压着喉咙低喝:“莫张扬,快来帮忙抬他进去。”   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把人高马大的荣二爷搬进里屋,左思右想也不知该藏在哪里,眼见外头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馨宁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叫云书打开衣柜将他先塞进去再说。   “就知道你们这起刁奴想躲懒会扯谎,什么我们奶奶已经睡下了,这不还亮着灯嘛!要说外头这么大动静她还能睡得着,可不真是睡迷过去了?”   刚刚在床边坐定,便听着尖锐的嘲讽自门外传来,接着便是罗佩儿领着一群人直往里冲,丝竹静静地走在她身后,抿着嘴尽管听她奚落横竖不驳回。   连馨宁一见是她不由头痛不已,这表小姐也不知是不是同她八字不合,怎么总要针对着她行事才高兴?但见她这阵势,自然也不会是为了来跟她闹几句口角这么简单,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应付。   “原来是表小姐,正要出去瞅瞅怎么了呢,这半夜三更的你们大伙儿不睡觉跑我屋里来倒是怎么说呢?”   “大少奶奶别恼,因奶奶如今有了身子不能劳动,所以太太派了表小姐帮着姨太太一同理事,今儿个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偏姨太太身上不大好起不来,所以也只有偏劳表小姐了。”   说话的正是荣太太的陪房严嬷嬷,她说的话自然就带着太太的意思,连馨宁也不得不给她这个面子,只得抚了抚额头叹道:“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大半夜的这般闹腾,嬷嬷还是直说了吧。”   “这话说给大少奶奶听都怕吓着您,头先二小姐起夜的时候竟在院子里撞到了一个男人,她唬得嚷了起来,谁知那人胆子也真大,不但一把推倒了二小姐,竟还背着个包袱往外跑,可见是个贼!几个护院一路追着他,起先跟丢了,后来又在前头的荷花池边上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厮也实在厉害,中了箭还能一路飞跑,护院中有人眼见他窜进了大爷的院子,这才来回了太太和表小姐。”   “哦?我这里并没有见着什么男人,你们也瞧见了我同丝竹云书三个人住着,外头一屋子的婆子媳妇看着,若当真有贼人闯进来,如何能躲过每一个人的耳目?只怕那人只是求财,得了便宜便跑了也说不定。”   连馨宁听到这里不由眼角一挑,却很快又恢复了温柔和顺的样子,只笑着轻松叙话,跟来的众人一见大少奶奶这个样子当然是不曾见到那贼,要不就凭她一个女人,还不早吓破了胆,哪里还能如此谈笑风生?   “既然大嫂无事那大家也都散了吧,别耽误了嫂子休息。”   清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连馨宁这才发现三小姐荣沐华竟也跟了来。   “三妹妹也来了?不是二妹妹遇着的贼么?”   “正是呢!二姐姐吓得要死,喊得几条街都能听见了,我同她一个院子住着,哪能还睡得着?说来还不曾见过贼长什么样,不过跟来看看热闹罢了,没想到这群没用的东西这么多人竟捉不住一个受了伤的人。”   荣沐华掩嘴一笑,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气得罗佩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若不是怕惊动了大少奶奶,一群人蜂拥而上还怕捉不住他?哼!”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反倒有迁怒她的意思,原本打算快快打发她们走好看看荣少谦的伤势,可一口气憋着上不来,加之这些日子也着实憋屈,忍不住便一阵都发了出来,当即冷下脸来。   “哦?那我倒要问问是哪个护院看见贼人进了这个院子的,把他给我带进来。”   跟着过来的二十几个护院全在外头站着,一听里头的吩咐,有一个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汉子忙小跑着上前,隔着帘子磕了个头。   “奴才给各位奶奶小姐请安,是奴才看见的。”   “很好,你是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么?”   那人被连馨宁问得一怔,想是怕这大奶奶怪罪他们胡冲乱闯,忙一口气应了,一叠声说道:“那是当然,千真万确的事情,不敢欺瞒主子。”   “好,很好,好一个忠肝义胆的狗奴才!”   连馨宁一路冷笑,话音刚落便随手一捋,手边的鎏金香炉当即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众人皆被她的举止唬得一愣,要知道这大少奶奶自从进了门,可是连冷脸也不曾叫人瞧过的,何曾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连罗佩儿也大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当即撇了撇嘴冷笑道:“大少奶奶这是在同谁生气呢?若是嫌佩儿吵着你了,大可直接责罚佩儿,真有错处佩儿也不敢不领,何必同一个奴才计较失了身份。”   连馨宁只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的尖酸样,继续隔着帘子指着那早已吓得一面发抖一面磕头如捣算的汉子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骂你?你若心有不服,那我问你,若你亲眼见那贼人进来,为何不赶着进来保护我们,而是紧赶着去回太太,回表小姐?这一来一去这么大的宅子,你再好的脚力少说也要一顿饭功夫,若那贼人有意为难,你们这一群人劳师动众地赶来,难不成是给咱们主仆几个收尸来的?”   这“收尸”二字连馨宁说得极重,那汉子不过是个最低等的粗实仆役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平常连主子们的脸都是远远的瞧不真切呢,当即吓得不知所措,也就不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奶奶开恩,奴才原要带人进来的,都是小六子说的,表小姐吩咐过,不管什么事只要跟大爷院里有关系都要先回过她才能行事。求奶奶饶了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第 33 章   “哦?大爷院里的事都要先通报表小姐?表小姐你对大爷和馨宁真是没话说,馨宁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连馨宁含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佩儿一眼,她倾慕荣少楼之事早已阖府皆知,众人被连馨宁这么一点也皆忍着笑看向罗佩儿小声议论起来,罗佩儿眼见一声不吭就吃了个闷亏,却又丝毫没有给她驳回的余地,不由气得满脸通红,腾地一声站起来冲出去掀开帘子兜头就给了那护院一个巴掌。   “不中用的东西,叫你跟主子顶嘴!大少奶奶问话,有你分辩的地方么?蠢东西,你们几个站着干嘛,还不给我撵出去,荣家用不着这种没用的狗奴才!”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赶来,又迅速偃旗息鼓而去,一路上罗佩儿恨恨地边走边踢石子撒气,严嬷嬷忙拉住她怕她摔跤。   “好小姐别气了,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嫁过来第一天就张牙舞爪敢在太太跟前儿撒野呢,整天装贤德冲好人,最是个难缠的,你这么个率直烂漫的人,确实难与她计较。”   罗佩儿闻言立刻柳眉倒竖了起来,指着严嬷嬷的鼻子就是一顿好骂。   “不是你说那贼人哪里不去偏生往她屋里跑,搞不好偷窃是假苟合是真么?又说大表哥身子虚,惠如跟着他这么些年才有了胎,也多半因此胎气弱才那么容易就掉了,她倒好,一来就怀上了?这话可不是你说的?现在倒好,抓不着她的把柄反倒被她欺负到头上了!亏你跟着太太这么些年,真是越老越回去了,出的什么馊主意!”   严嬷嬷被她劈头盖脸骂得一张老脸憋得铁青,想发作时终究还是忍住了,少不得陪着笑送她回了荣太太的长房。近日罗夫人因时气所感身子不好,也怕传感了女儿,便将罗佩儿送到荣太太这边住着,因此头先有人去报家里来了贼,罗佩儿也得便跳出来料理了。   打发走了碍眼的人,连馨宁便吩咐众人关上院门各自歇下,想想终究不放心,惠如和秋容也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呢,万一漏出去一句半句的风声,只怕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即把云书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云书抿着嘴会意地笑了起来。   就在众人折腾了半宿赶紧着想补个回笼觉的时候,大少奶奶屋里传来了瓷器打破的脆响,接着便是慌乱的脚步声和听不真切的数落声,很快云书便嘟囔着最掀开门帘闪了出来,原来她失手打了茶盅子,大奶奶嫌她碍手碍脚叫她下去呢。   有了云书在门口看着,连馨宁这才和丝竹二人合力将荣少谦从衣柜里半拖半扶地弄到了床上。   丝竹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他右臂上的衣服,所幸他不曾被箭矢射中,而是在臂上划过,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但不是很深的伤口。连馨宁幼时常遭连霓裳母女的糟践身上四处是伤,丝竹在处理起简单的外伤上还是有经验的,如今也只能草草包扎着,待明儿个想法子把人弄出去再好好请大夫看看了。   连馨宁坐在一边看着丝竹在荣少谦的身边忙碌,这才得闲自袖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玉佩,在淡淡烛光下泛着润泽柔和的光。   此物她认得,是三小姐荣沐华经常佩戴的,看得出她极喜欢,可刚才却从荣少谦的袍子里掉了出来,因此她便对荣沐华上了心,果然她也跟着罗佩儿来了,平时她是最不喜欢凑热闹的,对荣清华这个姐姐也并不关心,若此时与她无关,只怕她再也不愿大半夜的跑出来“查案”吧。   荣少谦虽时有玩世不恭,可总不至于顽劣到三更半夜跑去妹妹房间偷东西吓唬她们吧?回想起荣沐华走时轻松得意的表情,还有奚落罗佩儿地干脆劲儿,显然她是不愿贼人被捉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琢磨着丝竹那里已经拾掇停当,走到连馨宁身边面带忧色。   “伤得确实不轻,只别发热才好,就怕借伤成毒呢。”   连馨宁勾着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平日见他都是活蹦乱跳精神奕奕的,只要被他瞧上一眼,甚至会有一种自己是待宰的猎物正对着猎户的错觉,可就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着,脸色也白得很。   “但愿今晚能熬着吧,明儿一早我就寻个话由把人都叫到厅里去,你和玉凤想法子送他回去,他这伤成这样太太那里瞒是瞒不住的,只别和咱们扯上关系便成。”   “正是呢,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奶奶呢,这二爷还偏要来添乱。方才奶奶做什么要藏着他不叫她们发现呢?若他真做了什么坏事儿,也是该罚的。奶奶就这么帮着瞒下来,不怕惹祸上身?”   连馨宁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怔,是啊,自己最是个怕惹事的,刚才却想也不想便给荣少谦打了掩护,这是怎么说呢?   罢了罢了,他是荣少楼的弟弟,一向兄弟和睦感情极好,就是冲着少楼的面子,举手之劳帮帮他又如何?   丝竹见连馨宁不说话,以为她如今也后怕起来,忙又安慰她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二爷冒着给太太责罚的危险送奶奶回来,可见对大爷的兄弟情义,如今奶奶救他一救,也全是为了大爷。”   连馨宁一听这话奇了,忙细问缘由,这才知道那日从祠堂救她出来的,竟是荣少谦,这好几个月来时常见着,他竟从未对她提起,而玉凤那里时常拿出各种安神补胎的灵芝草药,她总说是太太赏的,可公中的东西都是她帮着云姨娘在清点,库里动用了什么,又是珍贵药材,如何会毫无记录?   想想玉凤与他的渊源,那些东西的来处不得而知,但他既不提,她也不过是乐得装糊涂罢了。   “那今晚奶奶如何安置呢?要不只好委屈奶奶去外头的床上和云书睡一晚,我在这里看着二爷吧。”   “不必,蒸腾成这样我也睡不着了,只怕也没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就这么凑合一阵吧。”   连馨宁说着又看了荣少谦一眼,却发现他脸上开始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走到床前用手背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赶紧叫丝竹出去烧开水,又让云书翻箱倒柜地找找大爷平常用的药有没有退热的。一时两个丫头都去了,连馨宁独自在床前守着,心里也着实七上八下。   荣少谦的热度来得很凶,人似乎是难受极了,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却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双臂时不时在空中乱舞,连馨宁怕他乱动把刚包好的伤口又弄裂了,忙伸手按住他,谁知却被他反手拉住不肯松开。   “你是连府的亲戚?你叫什么?我以后怎么找你?怎么找你?”   待连馨宁听清楚他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的几句话究竟是什么,不由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不是……这不是当初在珍宝斋第一次见面,他问过的话么?   “母亲,等大嫂嫁过来你抽空问问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亲戚住着可好?孩儿就求你这么一件事,那女子和别人不同,你定然是喜欢的。”   话匣子一开那人的梦呓越发多了起来,继续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颠三倒四说的偏生都是与她有关的事情,原来成婚前他当真去寻过自己,甚至求过荣太太,而她竟只当他是富家公子的口角,随意说说便罢。   这里丝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下后又忙着出去煎药,也不曾细听那呆子二爷正怎样拉着梦中人倾诉衷情呢,倒把连馨宁给逼得难为,夫君不在家,夜深人静地却听着小叔子说心事,这怎么着也不是一个规矩的妇人该有的德行。   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敷在额上,时不时换上一水,那人身上的燥热得到了纾解,也便渐渐安份起来,在换了几次水之后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连馨宁便借着昨晚的事把人都叫到了面前一顿嘱咐,不过是说些要大家夜里小心门户之类的场面话,直到看着丝竹进来给了她一个放心吧的眼神,她便知道人已经安全送走了,这才定了心,因夜里不曾睡好,午后的中觉便歇的长了些,醒来时太阳竟已快下山了,而更令她吃惊的是,荣沐华正默默坐在她房里。   “三姑娘这是?”   “大嫂的再生之恩,沐华没齿难忘。”   那荣沐华倒也干脆,一见连馨宁醒了,也不等她说完,便走到她床前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反倒弄得连馨宁一头雾水,忙起身将她搀起拉到床边一同坐下。   “好好的这是怎么说?”   “昨儿夜里的事多亏二哥和大嫂周旋,二哥如今还躺着,要不是嫂子瞒着,沐华只怕此刻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荣沐华说着便滴下泪来,连馨宁这才想起午饭前自己曾将那玉佩用袋子密密封了派人送去还给她,正想推脱,谁知荣沐华竟拉着她一股脑地将事情前前后后和盘托出。   原来她从小性子乖张孤僻,在家中除了同父同母的三哥,与谁都不亲厚,素来对连馨宁冷淡倒也真不是针对她,只是看不起连府为了巴结她家上赶着把女儿塞过来给个药罐子而已。   昨夜在她院中被清华撞到的男子叫何诚,在荣家旗下的一间银楼做个管事,他祖上几代都是荣府的家奴,而因他从小聪明机灵,便被荣老爷选中如了家里的生意,一路从学徒做了出来,如今不过二十来岁,也已经能独当一面,办事十分利落。   至于他是怎么同荣沐华看对眼的,荣沐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好意思细说,但昨夜确实不是什么私会寻欢的意思,而是那何诚家中老母病重却无钱医治,跟府里求过几次也赏了不少银子,可都填了无底洞般还是不见好,因此何诚也实在无脸再开口,而此时被荣沐华知道了,有意助他又怕他面上挂不住,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约他夜里进来,当面把些体己塞给他,他也就无法拒绝了。   谁知何诚临走却被荣清华撞到,他一时心急推了她一把,一路朝外面逃,正好遇上了外出回来的荣少谦。荣少谦一来怜惜他是个人才,二来虽与三妹感情不深但到底是自家妹子,怎能眼看她名节不保?当即拉着他躲了起来,随后自己跑出去引开来人,便有了接下来连馨宁知道的一幕。   那玉佩原是荣沐华给何诚拿去典当的,许是拉扯时落在了荣少谦的身上,好在连馨宁机敏收了起来,否则若给有心人见着,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第 34 章   话既说开了荣沐华反倒坦然,连馨宁看在眼里不由心生佩服。若说一个闺中女子对男人倾慕且私下定情,是件为人不耻的事情,可这三小姐却丝毫不以为意,不仅大方承认心有所属,还一心为那人筹谋,至情至性实在难得。   再说哪个少女不怀春?两情相悦的事情,只要不碍着别人,不错了大理儿,又何必去为难人家?   荣沐华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临走时约连馨宁晚上一同去长房请安,连馨宁笑着应了,又命丝竹拿了个纸袋子出来,里头装的是几张银票。   不待荣沐华出言拒绝,她先说了起来:“姑娘若不想昨儿的事重演带累自己和你姨娘,就好生把这个收了,日后某人出息了,再还我也是一样,你二哥有心为你遮掩,你也不能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荣沐华闻言,略沉吟了片刻,便还是收了,走时思忖再三还是停下步子在连馨宁耳边说道:“嫂子要小心清华。”   连馨宁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也没想起细问,因掌灯时分荣少楼还不曾回来,她便自己先吃了饭带着丝竹和玉凤去长房请安,留下云书在家里,备着荣少楼回来无人伺候。   到了长房才刚要进去,却见铃兰躲在东边一间耳房门前朝着她们招手,玉凤跑过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连府的三太太来了,正在里头和太太叙话呢,看着样子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走亲戚,一来天都黑了,二来她竟还带了不少东西,光是礼单就厚厚一本。   连馨宁听玉凤在她耳边说完,低着头寻思了一回道:“想是宫里来消息了,该来的总要来,进去看看吧。”   果然才掀开门帘子,就听见里头熟悉的声音,正在抽抽搭搭地自怨自艾。   “太太您是皇亲贵族的出身,这身子里头淌的血都比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尊贵些,荣妃娘娘从小跟着您,那就是天生当贵妃的命啊,咱们家霓裳有什么,从小胡打海摔惯了没半点稳重的样子,到了宫里头丢人现眼倒是小事,我这心里头日夜悬心的就是她闯祸得罪了人哪!”   “我看未必,就看三太太的玲珑劲儿,令爱想必也是个名门淑女的样子,入宫是件好事,哪里就愁到这个份上了?”   荣太太虽然被三姨娘奉承得十分得意,但她一向眼界极高,连家本就是毫无功名爵禄的商贾人家,虽极富有,但到底还是平民,更何况这三姨娘不过是个偏房,都是她会做人才给她留个脸儿称呼她一声三太太罢了。   “馨宁给太太请安,姨娘也来了,姨娘近来可好?”   连馨宁站着等她们一来一回地说完,这才放重了步子进去,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荣太太倒没说什么,只说这三四月的天儿夜里还是凉的,以后没事不用天天过来,自己好生养胎变成,连馨宁笑着应了,倒是罗佩儿冷哼了一声,掠过她小腹的眼神中带着极明显的妒意。   “大少奶奶来了,恭喜大少奶奶,你娘家可是有喜事来了。”   “哦?可是姐姐妹妹们的好消息到了?”   连馨宁拣了下首的一张椅子坐了,兴致盎然地朝三姨娘看去。   三姨娘被她问得一噎,虽如今的形式与她料想的南辕北辙,但事已至此只怕这个便宜女儿和她的婆家就更不好得罪了,只得满脸堆笑着答道:“两位大姑娘都是有福的,你大姐指给了简亲王家的睿年贝子,你二姐给派到了四格格身边当差,年底就随她出嫁呢,只有霓裳,咳,不知怎地竟投了皇家的缘法,留在宫里做了个答应。”   连馨宁见三姨娘面上难掩得瑟之意,不由心中冷笑,当初她只巴望这连府那点家业,如今女儿选上了,只怕志向又远大了许多,只可惜那荣妃可不是什么好人,单看此次三姐妹的结果,便知她早就把皇帝身边给围了个密密实实起来,连霓裳若存着争宠上爬的心,只怕死得更快。   “恭喜姨娘贺喜姨娘,这么一来姨娘岂不成了当今圣上的丈母娘了嘛!”   假意不曾看见荣太太一张脸黑了下来,连馨宁一面吹着茶,一面笑嘻嘻地说道,三姨娘果然受用,只知道掩着嘴傻笑,罗佩儿早不冷不热地顶了上来。   “哟,这皇帝的女人多如牛毛,若连个面儿也没见上的那种都能算上,那他得有多少个丈母娘啊?哈哈!”   罗佩儿这一笑,身边伺候的几个女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荣太太虽稳重,但也忍不住抿了抿嘴,三姨娘被她们讽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哪里敢发作,只在心里暗暗发狠,来日我霓裳得宠上位之日,定要把你们家的荣妃给拉下马来。   她这点糊涂心思连馨宁自然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说那些推波助澜的无聊话。接着荣清华和荣沐华也来了,三姨娘坐了一会儿便家去了,连馨宁又陪着她们坐了一阵,忽然想起荣少谦,也不知他伤得如何,在太太跟前如何遮掩。   谁知她正这么想着荣太太却忽然问起她来。   “我说,大奶奶,老大这些天儿都忙什么呢?忙得家也不沾,我这儿可都好几天没见他的影子了。不是我倚老卖老要说你,你们年轻夫妻兴兴头头的感情自然好,可这男人哪最不是个省事的,天底下有多少人娇妻美妾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家里,偏生还要出去惹事呢。”   连馨宁尚未来得及答话,罗佩儿却先替荣少楼抱不平起来。   “姑母!瞧您说的,大表哥是个读书人,识文断字的,哪里能这点廉耻都没有?佩儿再不信他会在外头胡搞的,要说有这种事,只怕也是二表哥呢!听说昨儿个夜里他出去吃酒到现在还不曾回来,这不也没来给姑母请安么!”   荣太太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又关心起二儿子来,忙叫人过去问问,结果是秋韵跟着过来回话,说二爷昨儿个晚上回来了,只是太晚便不曾过来打扰太太,二则昨儿个不知在外头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不好,今儿个一天就拉了七八次,如今还在床上歪着呢。   荣太太听了这话哪里还坐得住,一叠声叫人要过去瞧瞧,荣沐华忙接口劝道:“太太心疼二哥是好的,只是他这折腾了一个白天,只怕是没精神的,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养养,明日再去瞧吧。”   说罢便使眼色给秋韵,秋韵忙跟着点头。   “三小姐说得不错,二爷才刚吃了药睡下,太太此刻过去只怕反又是一番折腾。”   几个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劝住了荣太太,连馨宁见这事算是瞒过去了,也便放了心,扶着丝竹的手一路回去,却在才出了长房的一个回廊下被人拦了下来。   “奴才请大少奶奶安,大少奶奶吩咐的事儿奴才给办了,这就是大爷如今天天落脚的地方。”   李嫂一脸神秘地递上了张小纸片子,丝竹见连馨宁不动,忙伸手接了。   因人来人往地也无话可说,那李嫂便自去了,连馨宁坐在轿中一声不吭,手中紧紧握着刚从丝竹拿过的字条,却始终哆嗦着手不敢揭开。   回了屋荣少楼依旧未归,连馨宁独坐在桌边望着桌上的纸片出神,丝竹和玉凤站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上头写的地方多半就是大爷的外宅,以前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叫奶奶如何自处呢?   忽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声,便见云书嘟着嘴走了进来。   “奶奶,大爷今儿个不回来,派了那小乞儿过来传话。”   小乞儿?连馨宁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荣少楼曾在外头带回来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说是捡来的,就让他在家里当个粗实下人给他口饭吃好了,想必便是那个孩子吧。   “什么乞儿不乞儿的,人家可怜见的在外头要饭难道是自己心里头乐意的?偏你们爱拿他取笑,我看他倒是是好孩子,很稳重,如今既跟了大爷,你们也该尊重些,人家没名字么?”   云书被主子这么一说也自知理亏,不该把对荣少楼的不满发泄在一个小厮的身上,只低了头吐了吐舌头,便出去带他进来,这里丝竹得了连馨宁的眼色,也起身到里屋去准备。   “奴才给大少奶奶请安,大爷今儿个去安亲王府办事,晚上被几位贝勒爷拉着吃酒不放,今晚想是回不来了,特地嘱咐小的回来捎个信,还让奶奶好好保重身子,家里的事莫太操心,夜里早点歇息。”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厮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敢抬头看一眼,连馨宁见他样子挺清秀的说话也有条理,心里也还算喜欢,见他怕得厉害的样子,便和颜悦色地叫他起来说话。   “你就是小石头?以后好好跟着大爷,别和那起就知道胡吹海玩的家伙瞎混,大爷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是是,奶奶的教训奴才定当记在心里。”   那小石头见这大少奶奶不仅人长得跟画里的一样,说话也温婉和平,便也去了几分怯意,不仅如此,还忍不住把她和外头的另一位女主子做了个比对。   若论样貌青鸾姑娘艳冠群芳当之无愧,只是太美的美人难免就令人产生高傲难亲近的意思,反倒不及眼前的大少奶奶观之可亲。想到这里,他都不免给大少奶奶抱屈起来,大爷接连两夜宿在那边,跟青鸾姑娘好得那个蜜里调油,那女子也着实放得开,当着他们这些下人的面儿就敢嘴对嘴儿地给大爷喂酒,这么个热情如火的软玉温香,搁哪个男人身上能拒绝得了?   第 35 章   连馨宁跟着又问了几句荣少楼这两日来的起居,饭吃得可好,早晚凉了记得添衣,小石头一一应了,却越发不敢抬头。   说了一会儿功夫打量着连馨宁都问完了,丝竹便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个小金锁儿,外带二两银子。   连馨宁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看着小石头笑道:“你刚来这里我也没什么好赏你的,就当是见面礼吧,以后大爷进进出出还要你多照应着。”   那小石头哪里敢收?还是丝竹几次三番硬塞到了他兜里,这才千恩万谢地接了,又磕了头才下去。   云书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道:“奶奶也太好性儿了,大爷既派他来报信,他自然知道大爷在外头都做些什么,奶奶何不仔细问问?还白给他那么些好东西。”   连馨宁听她这么说,不由苦笑。   “这种事我问了他就能老实答么?再说大爷既说了是在安亲王府,那便是了,何必多心想来自己跟自己生气?”   丝竹听她这话说得颇有心灰意冷之意,忙递了个眼色给云书不许她再胡说,心心念念用余光瞅着桌上那涨字条子,也不知连馨宁到底看了没有,那个叫做燕四胡同的地方,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一夜无话。   次日正是十五,连馨宁照例要去相国寺进香,因丝竹被铃兰烦去赶制荣太太屋里的针线,她便带着玉凤和云书同去,谁知临出门前荣清华忽然来了,笑嘻嘻地也要跟着去走一趟,便一同坐车出了门。   阳春三月的天气本就是出城登山郊游的好时候,再加上也是进香的正日子,一路上山就十分热闹,待到了山门,更见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这相国寺咱们家是常年都做功德的,前年给菩萨重塑金身,大半的银子也都是咱们家出的,大嫂子若说要来,只需派个人过来同他们的住持慧净禅师说一声,莫说不用同这么些人挤着上香,就是要他亲自为大嫂解经说法只怕也不难,何须如此麻烦?”   随着一众平民百姓一同拾级而上,耳边喧哗吵闹不断,荣清华不由略有不满。   连馨宁见她一张俏生生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额上也沁出点点汗珠,不由莞尔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我们虽是有些根基的人家,在这些事情上却不该拿着身份地位去同寻常百姓争抢,只怕菩萨知道了也是要不高兴的。你若累了我叫个婆子背你上去可好?”   “那倒不用,清华不累,只是怕嫂子吃不消,你毕竟是双身子的人呢。”   荣清华冲着连馨宁甜甜一笑,继续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连馨宁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开口,边上的云书已得意地笑道:“那是二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从小便诚心,就是看她这份心意,菩萨也是要保佑的。”   “小蹄子,佛门圣地不可随意妄语,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几人说笑着进了寺门, 荣清华因荣家的规矩极多也少有机会出门,如今既出来了便想四处逛逛,连馨宁见她并不曾带跟着的人便不大放心,倒是云书也是个好动的,早已站在荣清华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想想这丫头自从跟着她进了荣府确实也给拘坏了,便干脆让她们两个一同在附近转转,又让两个跟着出来的婆子也去,小心伺候。   连馨宁照常进香祈福,也不过是求些家宅平安之类,这里只剩她同玉凤两人倒也便宜,添了香油后四下无事,因想着上个月来时后面的一片梅林尚没有动静,这里的红梅是极有名的,不知现下都开了没?一时兴起,便携了玉凤一起从寺里的后门出去,直奔梅苑而去。   玉凤见她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反倒替她着急,不由拉住她小声问道:“奶奶既诚心供奉菩萨,何不求个签问问前程?”   “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何前程可问?”   连馨宁听她这话问得稀奇不由好笑,再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想必是要她求一求她与荣少楼的前程吧。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到了梅苑,这里是山寺中不对外人公开的所在,所以知道的人极少,倒也合了连馨宁图清净的心意。   果然料得不错,满园的红梅皆以盛开,暗香浮动疏影清芬,十分动人。   主仆二人缓步其中,忽听得不远处有女子呼喊的声音,循声望去却见两名妙龄女子相互搀扶着倚树而立,通身的打扮一看便知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一见有人来忙又朝着她们呼喊起来,原来是她家少奶奶适才赏梅时不留神崴了脚,偏这里四下僻静,竟求救无门。   连馨宁和玉凤都是热心肠的人,当即上前帮忙,由玉凤和那丫鬟搀扶着那受伤的女子,连馨宁则在前头带路,带着她们到了不远处的一角小亭歇下。   “多谢这位仗义帮忙,小女子头一次来到此地,只知道贪玩一时失态,若不是遇着奶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坐定后便又忙着起身向连馨宁行礼,连馨宁忙按着她不叫她起来,这时才有功夫细看她的样貌,不由也在心中赞叹不已,好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莫说脸上的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便是那眉宇间一点淡淡的似愁非愁,似病非病的神态,也真真堪比西子捧心,不知能令多少人失了魂。   “快没这么着,你还有伤呢,快坐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这么客气,我们可就坐不住了。”   连馨宁笑吟吟地让她宽坐,那女子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客气,便又说了些感谢的话, 不知不觉便攀谈了起来。言语间得知那女子唤作阿鸾,小她半岁,今日她与她家相公一起来进香,方才因她相公遇见了旧同窗,几个男人叙旧她跟着也不方便,就自己带着贴身丫鬟四处走一走,不知怎地就到了这里。   “能在此处遇见姐姐真是阿鸾的福气,阿鸾在京城并无亲戚朋友,日后还盼姐姐能多走动,就是阿鸾的造化了。”   那女子似乎与连馨宁一见如故,始终拉着她说个没完,倒是她身边的丫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玉凤见了便忍不住问她。   “姑娘想是着急你家奶奶的腿伤?放心吧,并不曾红肿,想是没有扭到要害,休息个三五七日便能自好的。”   谁知她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那小丫头竟急得哭了出来。   “都是奴婢的错,让奶奶受了伤,回头可怎么跟爷交代呢!上回厨下不留心做了一个奶奶素日不吃的菜,奶奶还没说什么,那厨子第二天就被爷赶出去了,爷对奶奶那是比自己心尖尖上的肉还疼,奶奶皱一皱眉他都要着急上火好几天,这回岂不要将奴婢打死!”   那阿鸾一听这话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红了脸,忙拉起那丫头的手柔声劝道:“好莲儿快别这么着,这点小事也值得急成这样?没得叫别人笑话你,快别哭了。”   一面又回头面带愧色地向连馨宁致歉:“姐姐别见怪,这丫头平日跟着我也没出过门,不懂规矩。”   “哪里呢,想来妹妹是个有福的,得夫君如此疼爱,岂不羡煞旁人?”   “那是姐姐大度,若是别人听她这么说,只怕心里早就嘲笑小妹轻狂无礼了呢!姐姐的气度芳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何须羡慕阿鸾平头小户的,阿鸾羡慕姐姐还来不及呢。”   连馨宁本不是个热络的人,做姑娘时如此,嫁了人也是如此,如今忽然冒出个如花似玉的玲珑女子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地叫着,也实在不大习惯,几次想告辞都被她挽留,只说同她一见如故想好好结交一番,说得连馨宁若再推脱倒有瞧不起旁人的意思,也便只得坐着。   女子之间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脂粉针黹的话题,连馨宁又是个喜静的,多半都是阿鸾在说,且事事不离她家相公,可见实在是新婚燕尔恩爱有加。   那阿鸾见连馨宁怀着身孕不免又露出羡慕之情,只说她家相公十分喜欢孩儿,只是成亲的日子尚浅,不知何时也能为他添个一男半女才好。她身边的丫鬟想是急着将功补过,少不得更加殷勤奉承,忙一连声说什么爷一心只疼奶奶一个,想要个哥儿还不容易么云云,只怕到时候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才放心了呢。   连馨宁本也没什么,只微笑着由她们说,毕竟荣府人多口杂,不管和谁说话都要留个三分心眼,她也许久不曾毫无城府地与人谈天了,面对两个陌生人反倒心里放松许多。   倒是玉凤在一边听着那主仆二人说来说去尽是些夫妻恩爱之事,怕她触景伤情,毕竟荣少楼冷落多日,虽不曾明说什么也不曾有过口角,但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大爷的心只怕是朝外头飞出去了。   此时正好听得不远处有男人在唤阿鸾的声音,料想是她家相公找来了,便扶着连馨宁起身告辞,那阿鸾这次也不再留她,一面叫那小丫头去前面寻她家相公,一面恋恋不舍地同连馨宁作别。   连馨宁心里记挂着荣清华和云书,同她又寒暄了几句便着急离去,谁知那玉凤却是个淘气的,两人在一片花树中走了几步,她便笑着出起了鬼主意。   “听她们说得那阿鸾姑娘的相公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男人究竟长个什么模样。”   第 36 章(修文无更新)   “能是什么模样,还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亏你也好意思说,一个大姑娘家巴巴地要去看男人。”   “好好好,奶奶读书识字的成日家要守那许多规矩,奴婢一个下人可管不了那么些,很看不惯那女人一副轻骨头的样子,偏就要去瞧瞧那情种的模样,搞不好是个四十多岁满脸麻子的矮冬瓜,好容易讨个老婆就当宝了呢!奶奶且站站,奴婢去去就来,管保回来有笑话说给奶奶听!”   玉凤知道连馨宁是同她开玩笑自然也不怕,指着边上的花树叫她在树荫底下略等一等,自己蹑手蹑脚地悄悄原路返回,藏身在片片繁花中倒也不怕被发觉。   连馨宁拗她不过也只好随她去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只得又折回去寻她,不知怎地心中竟忐忑了起来,好像自己真存了要窥探别人的意思似的,想想还是小心些,若被那阿鸾夫妇撞见,岂不难看?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方才那一处八角小亭的所在,远远地便瞅见玉凤偎着一块岩石站着,身边的梅树枝繁叶茂,若不认真细看还当真瞧她不见,不由也起了促狭淘气的念头,干脆悄悄上前吓一吓她,谁叫她先不老实来着?   或许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愉快放松的心情,连馨宁悄悄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一面幻想着玉凤被她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一面捏了捏嗓子想着如何能装出个又粗又凶的江洋大盗的样子来。   玉凤似乎看得很专心,丝毫不曾察觉有人就在她的身后,而且正在朝她走近。连馨宁一心只想着同她玩笑压根不曾想到亭子里的人,却再也没想到竟听见了一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正是这温润的声音曾经在新婚的第一天如同一点清泉缓缓流过她十六年来干涸苦涩的心田,正是这温情的声音一直支撑着她在那比连府更令她恐惧厌恶的荣府中苦苦周旋,如今,也正是这温柔的声音,如同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剑狠狠扎进她的心窝,狠捣一气再猛地拔出,鲜血几乎溅瞎了她的眼,酸痛的眼内几乎也要滴出血来。   对面那一方小小天地中,那名唤阿鸾的女子正低头浅笑,一脸羞怯满足地看着跪在她身前的男子。   那男子轻轻地捧着她的脚认真检视,像是对待一不小心就会碰碎的珍贵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揉着,不时抬头问她,疼吗?以后可不许你这么不当心,再也不许离开我半步才好。   那男子眸如晚星璀璨,眉若青黛入鬓,面容清俊儒雅,体态秀颀风流,正是她自以为终身有靠的夫君荣少楼。   连馨宁只觉得刚过去的冬天好像又回来了,浑身上下冻得直打哆嗦,想上去拉住他好好问个明白,一双腿却生了根似的半步也挪不动,酸软地就快要站立不住。   玉凤也不知是怎么发现她的,当即唬得一愣,再看她眼神涣散整个人都呆呆的,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就要往外拖,谁知此时的连馨宁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紧紧扳着玉凤的胳膊,就是不肯离去。   “你……你扶我过去,我倒要听听咱们爷对着这个外头的奶奶是怎么个温存的。”   几乎是生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连馨宁已经不支地整个人靠在玉凤的肩头,玉凤见状心里急得很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干脆让她弄个明白,或许她还能看破些。   二人也不知是怎么又摸到那块石头边上的,只听亭中笑语不断,时不时冒出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闺中私话,却听得连馨宁浑身上下一个透凉。   “好好地怎么又皱眉头了?带你出来原就是想叫你散散心,怎么反倒惹你不高兴了?”   “何曾不高兴来着?只要你在我身边,在哪里我都是高兴的。只是一想到片刻后就要和你分离,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忍不住……”   女子凄楚留恋的哭泣声嘤嘤传来,连馨宁木然地听着,接着便是荣少楼软言哄着的声音。   “你看你,我毕竟不能长住在外头,家里的那一位也不曾有什么错处,她还怀着身子呢,我到底要念着些。你平常最是个会体贴人的,怎么如今反倒小气了起来,我特特抛下家里留下来陪了你两日给你过生日,你还不知足?”   那青鸾听荣少楼这话哭得更凶,一面赶他走一面说什么就知道你如今心里只有家里的奶奶,早把我忘了,你也不用来哄我,就由我在外头自生自灭好了,一行说一行哭得声噎气堵,接着又咳嗽了起来,急得荣少楼忙搂着她轻轻拍着,少不得又说了不少指天盟誓的话。   两人甜言蜜语了一阵才相携离去,玉凤怔怔地看着她家大爷和那个女人的背影,一时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才好。早些日子大爷勾搭上窑姐儿的事情让太太狠狠动气了一阵,原以为已经撂开手了,没想到过了这大半年的两人竟又到了一处,看那骚 货刚才同她家奶奶说话时那浪到家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别人的正房原配呢,啊呸!   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两口,玉凤回过身想劝连馨宁几句,但见她木雕似的不哭不笑也看不出悲喜的样子,就算圆滑玲珑如她,也实在有些找不出话头无从说起。   干脆闭上嘴安静地陪她坐着,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连馨宁无甚血色的脸上这才略微有了有了丝活气儿。   “回吧,只怕你二小姐她们要等急了。”   “奶奶……”   玉凤见她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心里反倒直打小鼓,也不知这主子心里头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待要细问,又怕更惹得她伤心,想着这荒郊野地的若待到天晚了实在不妙,还是早些回去要紧,忙扶着她朝前头走去。   荣清华和云书总已经在专供女眷香客们休憩的茶室里等得不耐烦,才要出去寻,正好见着她们出来,便一同下了山。   连馨宁一路坐在马车上只闭着眼睛不说话,云书只当她累坏了,忙取过一条薄毯给她盖了,一面体贴地给她捏着肩,荣清华一路还是贪看外头的风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扯了扯连馨宁的衣袖。   “说个笑话给嫂子听,方才咱们在里头等着无趣,我便到门口转转,远远瞅见一对男女走过,那男的可真像大哥哥的模样,我心想这大哥哥黏嫂子也黏得忒紧了,才这么会儿功夫不见就找来了?正要张口叫呢,谁知那女子的帕子被风吹跑了回头来拣,我一看又不是嫂子,差点就叫错了人,吓得我赶紧躲了回来。”   “可不是么,二小姐才刚把这事说给云书听呢,若当真叫错了那可丢人了。”   荣清华兴兴头头地说着,云书也笑着凑趣儿,玉凤见连馨宁仍闭目不语,忙一把拍了拍云书的肩膀。   “闹什么,没看见奶奶累得很么,快别吵吵,让她歇一会儿吧。”   荣清华和云书相视吐了吐舌头,玉凤也不再言语,只悄悄在薄毯下握了握连馨宁的手,很软很凉。   连馨宁倒也并不是故意不搭理她们,只是此刻她当真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耳边来来去去只有荣少楼临走时温柔地揽住青鸾的腰,几乎用讨好的语气说的那句,你是我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她是三媒六聘塞给我的,谁轻谁重,谁近谁疏,你还不知道么?   此地有人心如死灰,彼处却又有人心满意足,步步紧逼。   掌灯时分,燕四胡同尽头的某处老宅内,荣少楼刚刚沐浴了出来一身轻松,正躺在竹榻上哼着小曲等着吃饭。已经在这里过了两夜,他也开始记挂家里的娇妻,虽说青鸾温柔痴缠实在令他舍不下,可到底哪里才是家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只等连馨宁生下孩儿,他便跟她说接青鸾回去的事,总这么在外头住着到底不成个体统。   “奴婢来请爷用饭了。”   忽然身上一沉,一股甜香缠绵的气息迎面而来,荣少楼知道是青鸾,忍不住勾唇一笑,只闭着眼一把缠着她的腰,搂着她一同滚落在榻上。   两人你来我往间正要入港,谁知青鸾忽然浑身一颤,痛苦地呼喊了一声,便弓着身子瑟缩在了荣少楼的怀中,荣少楼忙扶起她细看,却见她双手紧紧按在小腹处,皱着一张小脸期期艾艾地哭着嚷腹痛。   大夫很快请来了,荣少楼在外间坐着,听着里头时不时传来青鸾娇弱无力的呻吟,一颗心就仿佛在滚水里泡着一般扑腾个没完,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那大夫才总算是出来了,看着荣少楼直摇头:“公子爷虽然年轻也要悠着点,你家奶奶身子弱受不得委屈,就是有口角也要软和着些,以后切莫再任性,凡事忍让着点,这女人怀孩子可就是鬼门关上走一圈,心里再一憋屈可是最会动胎气的!”   第 37 章   荣少楼听了这话自然是喜不自禁,忙命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给那大夫,自己兴冲冲地朝里头奔,才掀开帘子却听见女子嘤嘤啜泣和耳语的声音,不由站住了脚,心下疑惑不已。   青鸾早已是他的人,也一心盼着能早日同他进荣府去有个名分,如今有了妊正是大喜事,何以不喜反忧哭哭啼啼?   待要进去细问,又怕她不肯说实话,干脆站在那里听着里头的动静,果然听见莲儿说话的声音。   “小姐实在太软弱,今儿的事为什么不告诉爷知道呢?虽说她是他家的正房大奶奶,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小姐这两个月原就身子不爽快,强挣着去山上还不是为了给爷和肚子里的哥儿祈福?若给那妒妇气出个好歹,那小姐该有多冤!”   “这话你现在说说便罢了,可不许你到爷跟前儿说去,那个是他家里的老婆呢,咱们不过是外头的粉头相好罢了,哪里有资格去指望那些,她爱打爱骂也都由她,我本就是个低贱薄命之人,只求老天爷可怜我对爷的一片诚心,让我平平安安的生下这个孩儿,就算立时便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青鸾头先才止住了哭泣,这么一说完又撑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荣少楼在外头听得一头雾水,莫非她见着馨宁了?难道馨宁欺负她了?   尚未来得及理清头绪,忽又听见莲儿焦急地唤着小姐的声音,哪里还有功夫细想,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青鸾紧紧攥着莲儿的手歪在床边,弓着身子微微呻吟,几乎就要滚下榻去。一见他进屋哪里还忍得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就落下泪来,娇滴滴地唤了声少楼哥哥,便恹恹地朝后倒去。   “青鸾!”   荣少楼忙一把将她软软的身子搂在怀里,却见她面色苍白,额上沁出层层冷汗,忙叫莲儿去外头看看安胎药煎好了不曾,一面柔声劝她莫胡思乱想好好安胎,谁知不劝尚好,越劝她却越哭将起来。   “少楼哥哥,青鸾着实不敢指望能进府去同你长相厮守,只求你念着这孩子可怜,以后常来瞧瞧我们母子便好。”   荣少楼听她这话说得蹊跷,又想起刚才她与莲儿说话似乎提起荣家的大少奶奶,便扶着她的肩正色道:“阿鸾,你虽不是我明媒正娶过门的正室,但姨娘的名分迟早是会给你的,如今既有了孩子,自然不会让你们母子流落在外头受委屈,你何必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你老实告诉我,莫非馨宁找过你?”   青鸾听了他的话吓得浑身一颤,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蓦地朝床里头缩了缩,一面摇头一面摆手,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嘴上只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着,不不不,不,哪儿能呢,不曾有过的事。   谁知她越是惊慌失措,荣少楼便越疑心,但见她吓坏了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得很,哪里还舍得继续追问,只得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哄着,将她搂在怀内轻轻给她拍着背,青鸾也怯怯地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恹恹睡去。   荣少楼低声唤了她几声见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地放她躺好,这才沉着脸出了房间,却不知那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可人儿此刻却将脸深深埋在锦被中,露出了一丝阴狠得意的笑容。   “说,今儿个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姑娘为什么好好地就动了胎气?你别指望瞒我,连大夫也说了她是受了委屈心里憋气,到底是谁给了她气受?莫不是你不小心服侍惹恼了她?”   荣少楼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莲儿站在地下吓得缩了缩肩,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断求荣少楼饶了她,荣少楼哪里肯就此罢休,干脆叫了青鸾的奶娘过来说话。   “这丫头不老实,也伺候得不好,都是她不小心才连累得青鸾差点保不住孩子,明儿个麻烦奶娘找个人牙子来把她卖了,我自有好的送过来。”   奶娘虽面有难色,但如今一家子的生计全都靠着荣少楼,他其实就是她家的主子,她又能怎么说,只得老实地应了,莲儿一听要卖她哪里肯依,噗通一声跪在荣少楼的脚边哭了起来。   “奴婢知错了,奴婢什么都说,再不敢蛮着爷,求爷不要卖了奴婢,还让奴婢跟着小姐身边伺候吧!”   荣少楼只坐着不作声,奶娘忙用劲推了她一把嗔道:“这会子有这个哭的功夫刚才干吗去了?还不快说!”   “是,是!今儿个在山上爷跟几位公子叙旧,奴婢就陪着小姐去后头赏花,不想遇到了个漂亮娘子也带着丫鬟在那里,小姐便和她攀谈了几句。谁知那娘子竟是有意刁难,说了好些难听的话羞辱小姐,还用力推了小姐一把,小姐闪避不及才摔了一跤弄伤了脚,后来爷也是看见的。”   “那女子是谁?为何要如此行径?”   荣少楼一面听着这话,一面想着连馨宁语笑嫣然地为自己排忧解愁时的样子,一时满脑子一阵发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莲儿,只等她说下去。   莲儿原本早就把要说的话在青鸾跟前背了个透熟,可如今见荣少楼脸上的气色却不由有几分害怕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结,挣扎了半天还是把心一横两眼一闭豁出去了。   “回大爷,那娘子正是爷府里的大少奶奶连氏!小姐曾假扮戏子去府上唱过戏,见过她的面,而且她自己也认了,还恶狠狠地说我们小姐是不知羞耻的□,就知道装狐媚子勾引男人,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谁知道那副身子已经给多少个男人戳烂了。小姐的性子爷是知道的,她水晶玻璃一样的一个人,哪里受得起那种话,人斯文也不会辩白,竟由着那恶妇一路骂出来,心里不知多憋屈,最可恨她竟然还推她,若不是奴婢下死里护着,她还要按着她在地下打呢!今儿个既说出来了奴婢也就不怕什么没有尊卑的罪名了,还求爷给我们小姐做主,不能就这么任她给人糟践啊!”   荣少楼听完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气得浑身发抖,联想起方才青鸾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又心痛又自责,又想着自己那样信任连馨宁,甚至一度认为她是个雍容得体的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还为了怕伤了她的体面耽搁了接青鸾进府的事,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这样阴险,这样生生辜负了他的一片心,实在可恶至极!   三两下心里便已有了计较,嘱咐了莲儿和奶娘好生照顾着,自己抬起脚就朝外走,跟着的几个小厮忙一路小跑赶着去套车,在主子盛怒之下哪里还敢怠慢,就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了身。   回到府中荣少楼既不回屋,也不去给荣太太请安,先去了自己的小书房,又派人把李福来叫来细细问了,果然大少奶奶下午用过车,并且去了相国寺。   馨宁啊馨宁,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失望?青鸾那样一个柔弱无害的女子,你怎么下得了手竟要害她?   自以为一切都查了个明白,荣少楼这才冷着张脸回了屋,才进门就看见连馨宁正低着头在炕上做针线,压根不曾看见他回来,想开口喝斥她,可毕竟素来和睦,又似乎开不了口似的,磨蹭了半天才硬邦邦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连馨宁自从山上回来这一路上想了许多,或许真是她上辈子没积福,这辈子注定要不好过,以前以为一切痛苦都因为她是小老婆所生的缘故,只要嫁了人脱离了连府便万事大吉,现在才知道原来就是做了别人的大老婆,也有说不尽的苦楚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   也罢,丈夫不可靠,她总还有孩子,为了这个孩子,怎么也要像个样子地过下去,管她荣少楼在外头再养多少个奶奶姨娘的,她连馨宁的孩子终究是这长房里的长子嫡孙,祖宗规矩在那里,还要她一门心思地护着,不怕孩子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思来想去倒仿佛自己才十来岁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一般,她根本不愿去想荣少楼在外头的事,甚至也不愿去想他这个人,满心只有孩子,回到家便疯魔了似的找出许多一早备下给孩子做小衣服小裤子的料子,剪裁缝纫一路做起来,一连几个时辰不曾停下过,晚饭也不吃。   忽听见有人同她说话,恍恍忽忽地一抬头,迷蒙间见那人正玉树临风地站着,面带愠色,似笑非笑。   “回来了?”   “我问你,白天你到相国寺做什么去了?”   “自然是进香供奉,佛祖面前不三不四的人都去得,馨宁心胸坦荡何以去不得?”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连馨宁缓步走到荣少楼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往昔的柔情蜜意瞬间化作轻蔑失望,语之下眼中流露阵阵鄙夷,直看得荣少楼背脊一阵发虚。   “你!好,好,果真是你!”   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尖锐刺耳,在秋容房中簪花做戏的荣清华沐华姐妹也闻声赶了过去,只见连馨宁捂着脸跌在地上,荣少楼站在那里似有一丝不忍之意,可才要伸手去扶,却被她眼中淬着冷气的寒意逼得生生缩回了手。   第 38 章   “大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被眼前的场景唬得一愣,还是荣沐华先清醒了过来,抢着上前去扶,却被荣少楼沉声喝止。   “你别管,不许帮她,你问问她都做了什么,还像不像一个大家子少奶奶会干的事儿!当真这么不要体面,就给我好好滚回你娘家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也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因为连馨宁眼神中从未有过的冷漠和绝望正狠狠扎着他的自尊心,荣少楼忽然变得狂躁起来,冲上去几乎将荣沐华推到一边,俯身一把攫住连馨宁的下巴,恶狠狠地看着这个始终保持着一种事不关己超然于外的姿态的小女子,与他往日的儒雅温存判若两人。   连馨宁这一天里经历了这辈子最大的变故尚且不曾来得及咀嚼,对荣少楼,对那个阿鸾,她也根本不曾有心思细想要如何是好,耳边唯一的声音便是,要撑下去,为了你的孩子撑下去,莫要让这孩子重蹈你的覆辙,从小便没有亲娘,一辈子受人欺负。   所以她倒也不是故意不搭理荣少楼的质问,只是她根本听不见,根本不在意。   直到荣少楼下了狠劲,下巴被掐得生疼,连馨宁这才不得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饱含了太多怨忿与伤怀。   “敢问大爷,馨宁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惹得爷如此生气?”   荣少楼被她问得一愣,原以为在他威吓之下她必定只有认错的份,甚至跪地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她一时糊涂都有可能,这样他也可顺势提出要纳了青鸾为妾,她为了将功补过哪里还会不依?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不但不服软,竟还跟他顶嘴!   盛怒之下哪里还有理智,被妻子当中挑战权威还能不动声色的男人要么是个乌龟,要么是个傻子,可他荣少楼两样都不是,自然不能就这么让她过门,当即一扬手,谁知却被人一把拉住,只见荣清华红着眼睛拉着他的胳膊,泪光中满是乞求。   “大哥哥,求你别这么对嫂子,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太面前可怎么说呀!”   她不说犹可,荣少楼一听她提起荣太太,心头怒火更甚,当即冷笑道:“太太?就是太太在这里我也是这么说,老婆是我荣少楼的老婆,孩子是我荣少楼的孩子,我要怎么处置她们,谁敢出来废话!”   荣清华被他堵得无话可回,荣少楼说了几番狠话脑子也清楚了起来,看看一屋子站满了人,到底不好再怎样,便拉起连馨宁一把将她按在炕上,自己慢条斯理地坐了,对着众人说道:“今儿个我们夫妻都乏了,就不多留大家了,大家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此番逐客令一下众人也不好多留,丝竹和云书几个是丫头,本来也就只敢站在门口张望张望,见连馨宁受委屈想冲出去维护,却被玉凤一手一个拉得死死的。惠如带着两个丫头说说笑笑地走了,秋容虽面有忧色,但也不敢逆了荣少楼的意思,只得也回了屋,荣家两位姑娘自然也不好赖着,便各自起身告辞,临出门了荣少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清华留下,荣清华便只得又回了头,荣沐华见这阵仗只怕要出事,想想别无它法,一扭头急急地朝荣少谦的屋子奔去。   “好姐姐你快放开我们,大爷的样子像是要吃了我们小姐呢!”   云书急得额上直冒汗,玉凤却更下死劲地扯住了她。   “糊涂东西!你看大爷的样子你一个奴才能干什么?没得更把他惹火了,气通通撒在奶奶身上可如何使得?”   “那,那可怎么办?”   听她这么一说丝竹也没了主意,急得直跺脚。   “别慌,云书你在这里候着,我跟丝竹去回太太,虽说大爷如今成家立室了很多事太太也不好出面,但奶奶毕竟还怀着荣家的孙子呢,太太不会不管的,快着点,咱们走!”   这里玉凤拉着丝竹一路飞跑,云书只得心情忐忑地扒在窗台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三人对峙了片刻后荣清华忽然哇得哭了出来,跑到连馨宁跟前拉着她的衣袖道:“嫂子,咱们还是认了吧,我心里好生害怕!你到底也是为了大哥哥,诚心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连馨宁被她哭得纳闷,小腹中一阵隐隐地抽痛闹得她心慌,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帮看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子擦了擦脸上的泪花。   “清华,你在说什么?”   “嫂子,咱们就都认了吧!”   荣清华反反复复还是说着这句话,见连馨宁怔怔不语,便又跑到荣少楼面前哭了起来。   “好哥哥你消消气儿,也别跟嫂子计较,原是清华不好,听说了青鸾姑娘回来了的事,就告诉了嫂子,谁知她竟真留了心还叫人去查探。听说青鸾姑娘今儿个要去相国寺,咱们本来只想去瞧瞧,嫂子也是心里好奇这么个人,谁知见了面大家言语不合呢,嫂子决不是有意推她的,是不小心!”   “不小心?哼!她既然连阿鸾去哪里都能查出来,难道就查不出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怕这不小心也是故意做的吧,你就是想推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   荣少楼一想起青鸾忍痛幽怨的神情,一颗心就揪得厉害,忍不住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啪得一声,也同时拍在了连馨宁的心头。   听了这样一番荒唐可笑的对话,她就是再隐忍再贤惠,再一门心思装不知道想保存住这个举案齐眉的美梦,只怕也不能够了。   那个青鸾,那个青鸾她竟然已经怀孕了,想起白日里她那张透着娇羞满足的笑脸,她娇笑着说,她家相公最喜欢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能给他添一个。   乱了,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什么都乱了。   “清华,你刚刚说的都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知道青鸾要去相国寺了?我又何曾推她,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连馨宁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荣清华面前,拉着她的胳膊质问,谁知却被荣清华反手紧紧捉住用力朝后推搡,她根本不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哀求着,嫂子,别,求你冷静点,从荣少楼那个角度看来倒像是连馨宁扑在她身上掐她还是捏她了一般。   她低着头瞥见荣少楼站在那里早已脸色铁青,越发哭得楚楚可怜,却挨近连馨宁的脸凑在她耳根边悄悄冷笑道:“好嫂子,我可是早就给你提过醒儿啦,大哥哥心里只有青鸾,只有青鸾!是你不知趣,是你逼我们的。”   连馨宁被她阴森森的话语说得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明白过来这全是一个局,清华,青鸾,相国寺,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拙劣无比的局,她竟就这么被套了进去,只因一开始她就站错了队,看错了人。   “清华,我一向好意待你,你为何……”   “啊!嫂子莫打,清华知道错了,啊,好疼啊,呜……”   “泼妇!你疯够了没有!才欺负了青鸾又来欺负清华了?我还在跟前呢你就敢这么撒泼,天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是怎么折磨青鸾的!”   荣少楼见状越发上火,三步并两步走上去不耐烦地将连馨宁朝边上一推,谁知她竟像丢了魂似的整个人脚步虚晃着,一个不稳便朝地上栽去,重重地撞在了边上的茶几上,杯子盘子哗啦啦碎了一地,跟着便是云书撕心裂肺地尖叫声。   “奶奶,奶奶快醒醒!”   荣少楼躲避不及被她撞了一下,谁知云书竟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搂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哭了起来。荣少楼见连馨宁晕了过去心里也不由着慌,嘴上却无所谓地说道:“好好的你给谁号丧呢,存心在这里触霉头不是!快把你们奶奶扶起来,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小心脚下,毛毛躁躁的成什么体统!”   云书对他心虚的絮叨充耳不闻,只哀哀地唤着连馨宁用力将她扶到炕上,荣清华见状才刚安静了一会儿又靠在荣少楼怀里哭了起来。   “大哥哥,这可如何是好,大嫂子这样给太太知道了一定会怪咱们的,还有二哥哥,清华觉得他对大嫂子特别敬重呢,只怕会误会咱们伤了嫂子。”   云书一听她这话夹枪带棒地意在暗示连馨宁与荣少谦有染,不由恨得想冲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装乖的脸,忍不住指着她破口大骂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满嘴胡说冤枉我们奶奶,你跟那个什么鸾的合起伙来害人!现在又想拉扯别人,怎么好好地又扯上二爷了,我们奶奶都这样了你还想干什么?你怎么就这么毒的心!”   “云书你误会我了,我何曾害人了,一直都是大嫂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敢害人啊我不敢的!”   荣清华见云书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在她身上瞪出个洞来,吓得忙缩到荣少楼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袖小声嘟囔,泪水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夺眶而出。   “大哥哥救我,大嫂一定恨死我了,大哥哥你要救我啊!我不想的,我没办法,沐华还有云姨娘,我有什么?她们都看不起我,都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呢!大嫂是家里的大少奶奶,她对我笑一笑,我敢不听她的话么,大哥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荣少楼红着眼听完同父异母的妹妹这番“惊吓过度”而语无伦次的话,想起她从小没有亲娘,万事小心对谁都陪着笑脸,又一直对他十分亲厚,不由更加怜惜她,听她言下之意料想必是连馨宁仗着大少奶奶的身份逼迫她了,不由对连馨宁又更加起了厌恶之心。   见云书还不依不饶心中更恨,想着连馨宁到底是他老婆,就算她犯了错也不至于拿她怎样,难道就这么一个丫鬟也敢到他面前来逞能了?说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   当下叫来了几个心腹小厮将云书结结实实地捆了,吩咐他们将她关进柴房,不许给她吃喝,让她好好反省几天,好好学学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待几个人一顿忙乱后荣少楼也乏了,低头抚了抚额头,却一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竟有一滩血迹,而那里,正是连馨宁刚刚跌倒的地方。   慌忙回头到连馨宁跟前一看,果然见她裙腿下面已经殷红一片。   第 39 章   “馨宁!”   荣少楼这才当真急了,忙抱起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可哪里有人应他?连馨宁只是紧闭双目毫无知觉地躺着,外面也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一个两个都在这儿探头探脑的做什么?主子屋里的事也由得你们嚼舌头么?还不快都散了,仔细太太怪罪下来,一个个来揭你们的皮!”   云姨娘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接着便是偷偷摸摸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下人们一哄而散的声音,待她带着玉凤和丝竹赶到屋里,当即被这场景吓得不轻,连馨宁昏迷不醒,荣少楼搂着她不知所措,荣清华更是站在一边哭成了个泪人,一见她们进来便冲了过来,搂着云姨娘的胳膊泣不成声。   “姨娘,快救救大嫂子吧,她流了好多血,好怕人啊!”   云姨娘一听当场懵了,拉着连馨宁的手忍不住红了眼圈,忙一叠声喊着快请大夫,听一个小丫头说已经去请了,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坐下,看连馨宁这样子孩子只怕保不住了,想她以后在这家里的日子,只怕就更难了,忍不住更觉心酸。   “我的奶奶,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怎么就成这样了!”   要说云姨娘在这荣府中这些年能安生立命下来,全靠她样色小心方面周全,一味忍让和顺从着荣太太,连馨宁的到来对她来说却如同一阵春风,一个温和有礼又心地纯良的大少娘娘,从不背地里给人使绊子,也从不嚼舌根瞎计较,有这样的一个人帮着她一同应对荣太太,她不知能省多少心。   因此对连馨宁,她倒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刚才在太太那里陪着说话,正商量罗佩儿的亲事,筛选了好几个大户人家送来的帖子,太太还都不算满意,只说还要再看看,便见玉凤带着丝竹气色不成气色地跑来,只说大爷动了老大肝火,怕是要对大少奶奶动手。   任谁想这事儿太太都得管管吧?谁知她老人家只挥了挥手说今儿个乏了,没精神陪着这些小辈们闹,让她过来瞧瞧,看着点别让他们走了什么大褶子便好。   这话说的,可也够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思量个好几回了,一路上听玉凤说了才知道事情的厉害,哪里是什么小打小闹了,只要牵扯到那个叫青鸾的女子,就绝没有好事!当初为了她一生不吭的走了,老大还不是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没想到如今娶了这么好的媳妇他还念着她,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   想着不由忿忿地瞪了荣少楼一眼,荣少楼此刻心里也泄了气虚着呢,自不敢再生事,只低了头默不作声,只是这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古来有之,大夫尚不曾出来,却见一个安排在燕四胡同那边伺候的小厮在门口探了探头。   “姨娘宽坐,我去去就来。”   “大少爷,大奶奶如今还躺在里头呢,什么事不能等她醒了再说?只怕你要在她身边陪着,她心里也好受些,那孩子我看多半是没缘分了。”   “姨娘放心,我真的去去就来,还求姨娘照看写,明儿少楼自去寻了最好的料子给姨娘做几件衣裳可好?”   云姨娘见他这会儿功夫还想着法子要走,也知道难留他,只得点了点头,荣少楼因心里惦记着青鸾,一路急忙忙地朝外头赶,正好撞上了迎面赶来的荣少谦和荣沐华。   “呵,二弟消息倒灵通,我看这宅子再大,倒也不碍着你四处晃悠脚底下生风嘛!”   不知为何荣少楼心里竟有种莫名其妙的醋意,他的老婆,他这个做弟弟的急个什么劲儿?   谁知荣少谦却毫无愠色,反而无所谓地笑了笑。   “大哥说笑了,哪里是四处晃悠,咱们可是专程去大哥家里的。听说大嫂子身上不好,三妹妹特特来寻我给她献宝去呢。前儿绸缎庄的曾管事从东北老家回来送了我几支长白山的老参,虽说不是什么千年万年的神品,倒也是个稀罕物,这丫头那天在我屋里见了就惦记上了,今儿个非要我交出来不可呢。”   “哦?这么说三妹妹倒是有心人,平素也不见你同你嫂子有多亲厚,我倒以为清华同她更贴心些,看来是我想错了。”   荣少楼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反倒有些自己小人之心了的窘意,只得将话题转到荣沐华身上随意开了个玩笑,谁知荣沐华素日不爱多言语,今日却同荣少楼杠上了,冷笑了一声正色说道:“大哥哥是有过大见识的人,这么连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话都不记得了?什么贴心不贴心的,若当真都放在脸上,那还这么叫贴心,干脆叫贴脸不就完了?就怕有些人做了亏心事先没了脸,那拿什么去贴呢?”   一席话说的荣少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她是说清华呢还是在说自己,总归不是好话,想拿出兄长的款来压她吧,头先又是他先开的玩笑,也着实无趣,只得讪讪地干笑了几声便辞了他们自己朝外头走,在门口还听到二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什么人!在外面养窑姐包粉头就算了,他怎么好意思回家跟嫂子置气!”   “罢了罢了,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快看看去吧。”   “二哥哥你也太不理论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荣少楼的眉头却也越发拧得紧了,一直只道荣少谦在生意上有些能耐,但这些年他在外头悄悄培植起来的楼氏商行也不差,两家一直打着对台,也不曾让他讨过什么便宜去,没想到这段时间他分去了些精神照管青鸾那里,这小子竟开始在家里收买人心了?   沐华那丫头是个难缠的,怎么倒肯跟他亲近起来?   走到前头的门子上见一个黑影正悄悄蹲着,荣少楼便故意放重了脚步咳嗽了几声,那影子见他来了,忙朝着他这里一溜小跑着过来,正是他派在那边跑腿打下手的小厮扁担。   “大爷,回大爷的话,那边的……那边的奶奶上吊了!”   “什么?几时的事儿,快,快走!”   “大爷别急,人是救下来了,也看了大夫,人没事儿,就是她老是哭,又说什么自己是个没名分的一辈子叫人瞧不起就算了,不能让孩子跟着她受这不是人的罪,哭得大伙儿都心里头都害怕。但……但您现在只怕走不开吧,听说大少奶奶病着呢?”   荣少楼见那小厮面有难色,也知道他底下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再怎么说青鸾也不过是个外室,若他因为宠她连家里的老婆和她肚里的孩子都不管了,那他成什么人了?只怕背地里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罢了罢了,先把今儿个晚上过去再说。   再三嘱咐了那小厮回去跟莲儿和奶娘说好好照顾青鸾,快则三天慢则十天,他一定想办法把她们接进府来便是。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荣少楼在原地踯躅再三还是回了头,既下定了决心要接青鸾进来,连馨宁那关还是要过的,他可不能让人笑话他没有祖宗家法干出宠妾灭妻的事情来,纳妾么,本来就该是正房大奶奶主动为爷们操办的事才对,大家大族都求个香火兴旺,如今他膝下尤虚,惠如又掉了个孩子,眼看着外头一个俏生生的好姑娘,还有了荣家的血脉,她能装看不见?   不管她心里头乐不乐意,他只管回去哄着她,多说几句好话便是,她就算不喜欢青鸾,但为了博个贤良的善名,只怕也没别的路走。若她实在不依,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荣少楼眼珠子一转又心生一计,当即叫人去柴房好生看管着云书,连馨宁一向待她如同自己的妹子,只怕也舍不得见她太受罪吧?   思来想去荣少楼觉着再没有不让青鸾进门的理儿,荣少楼这才带着笑跨进了自家院门,心里畅快得差点哼起了小曲儿。   进了屋却见厅里空无一人,莫非连馨宁醒了,都瞧她去了?   很好,今晚便同她说了,倒不用让青鸾再多等一天。   打定了主意进门,果然见众人都在,连荣少鸿和罗佩儿都来了,荣少鸿和少谦兄弟俩在屏风外头坐着,女眷们都在里头,大家的脸上都不大好看。   荣少鸿见老大进来,一个箭步抢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哥节哀,莫太伤心伤了身子,只怕这个孩子是来讨债的,以后等嫂子身体好了,自然还会有孩子。”   荣少楼被他说得一怔,这才想起方才连馨宁流了不少血的事情,怎么,孩子竟就这么没了?   云姨娘原在里头陪着连馨宁说话,见荣少楼回来了也不知他们究竟要如何了局,如今孩子没了,只怕这媳妇儿心里该恨上这个不成器的大少爷了吧。   斟酌着看了连馨宁一眼,没想到她面上倒也平和,只淡淡道:“今儿个劳动大伙儿馨宁实在过意不去,原是我自己不小心。天也晚了大伙儿都回去歇着吧,烦劳大爷送送,馨宁就躲懒了。”   荣少楼在屏风外头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又兴头起来,早知道她不敢认真同他生气,她不过是个庶出的小姐在娘家本来就不受待见,若当真惹恼了他休了她出去,还能靠什么过活?更别说世人的指指点点,光嘲笑的口水就能把她给淹死。   想到这一层,荣少楼心中平白又多了几分胜券,忙将众人一一送到门口,一心想着回头如何跟连馨宁谈判才好。   荣少谦一直在边上冷眼看着荣少楼的神色,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几乎都握烂了,指甲深深掐进掌肉中,这样才生生忍住了他想狠狠揍那人一拳的冲动。   明明娶了她为什么不怜惜?既不怜惜她,那也不必如此糟践她,他一向温文厚道的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妻子竟然这样绝情。   临走忍不住再三悄悄朝里头看去,隔着屏风并看不真切,只能看出她正倚着床头靠着,眼睛也不知在看着何处。   丝竹和玉凤也被赶了出去,荣少楼只说有他伺候奶奶就够了,叫她们也去歇着,二人无法,一面又担心云书的安危,只得先退了出去,悄悄到前头角门上去寻那几个常跟着荣少楼进出的小厮,盼着使点银子能先把云书弄出来。   荣少楼慢慢地转到里间,见连馨宁闭着眼歪着不说话,便自顾自笑嘻嘻地朝床边一坐蹭到了她的跟前,一把将她搂住。   “今儿个是我疯魔了,多喝了几杯听了外人的歪话就委屈了奶奶,少楼在这里给你作揖,求奶奶原谅,别往心里头去。”   连馨宁低着头听着他的话,明明温存如水,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一样,那时他也是向她赔礼,为了新婚之夜冷落她,叫她别往心里去。   如今,他还是那么脉脉含情地笑着,蜜里调油地说着同一番话,为何却叫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冷到了骨子里。   “馨宁可以不往心里去,馨宁伺候得不好,爷打得骂得,馨宁自领了去,可孩子呢,孩子有什么错,爷要亲手送她上路?那是爷的亲骨肉啊!大夫说,是个成了型的闺女,长得很秀气,手指细细长长的,很像你。”   泪水无声滑落脸庞,砸在荣少楼的手背上,但他不曾察觉,只是怀中妻子轻轻地仿佛怕吵醒什么人似的说着话的样子,令他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第 40 章   这一夜荣少楼歇在了惠如房里,并嘱咐秋容过去连馨宁那里伺候,秋容暗自纳闷这夫妻两个究竟说了些什么,连馨宁睡得很稳,她半夜醒来几次悄悄到她床边守着,见她都是四平八稳地睡着,毫无异状。   次日早晨连馨宁自然无法去给荣太太请安,但她知道长房那边现下必定乱做了一团。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腹部,这是她每天早晨和她的小乖乖在打招呼。可那里的平坦冰冷却再一次残酷地提醒着她,孩子没了,孩子死了,被她的亲爹,她的夫君,给亲手弄死了。   荣少楼昨夜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青鸾既已有了身孕,按荣家的规矩就决计不能让他们家的子孙流落在外。再说青鸾还是个姑娘家,拖下去身子藏不住了,给左邻右舍看出来叫她如何做人?只怕到时候还会损了荣府的面子。   第 41 章   荣太太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瞅着眼前这个儿子,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人说父子同心,当年他父亲也是这样疯魔了似的要娶那个女人进门,没想到二十年后他的儿子又演上了这么一出,当真是人生如戏。   再看连馨宁时见她也没多大动静,只低了回头兀自笑道:“馨宁如今没法替大爷打点,娶青鸾姑娘进门的事儿就偏劳秋容吧,倒是听说昨儿个云书不知怎地得罪了爷被关了起来,馨宁今儿个当着太太的面给她说个情,那丫头平日里被我惯坏了,性子是直了些,但到底没坏心,眼见家里就要办喜事了,爷就当给青鸾肚子里的哥儿积德,莫同她计较。”   荣少楼似乎早料到她会提起云书的事,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嘴边扬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奶奶也太肯操心了,不过是个下人,值什么?我看她实在毛躁得很不能放着近前伺候,早上西面庄子里的老刘头上来办事,我让他把人带走了,去庄子里做做活打打下手吧,奶奶要当真舍不得她,等过些日子把她的性子磨平了,再叫回来伺候也不迟。”   连馨宁一听这话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耐不住了,只死死地瞪着荣少楼,荣少楼也不避讳,看着她愠怒的脸倒觉得格外俏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把。四目相接,竟不用开口也如同说了话一般。   荣少楼,你不讲信用。   连馨宁,这院子里都是你的人,我若不趁早卸了你的一条臂膀,将来青鸾进来岂不是只有给你们摆布欺负的份?   好,你很好。   那是自然。   青鸾进府的日子挑在了一个半月后,虽荣少楼急得了不得,奈何家里几个文书上的相公翻着黄历左看右看,竟横竖在近几日挑不出个好日来,虽是纳妾但也是件喜事,若老天不保佑那可怎么成?因此也只好耐着性子再等等。   只是他这里还能等得,却有人那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莲儿,你再扎紧点儿,这还是能看出来。”   “小姐,这肚兜扎得太紧只怕小主子吃不消呢!”   “没事儿,让这小子舒服了,他老娘我岂不要糟糕了?扎吧。”   燕四胡同中,青鸾的闺房内,她的贴身丫鬟莲儿正在伺候她穿衣,春衫单薄,而她那早已明显隆起的腹部看上去起码有四五个月的大小了,可她与荣少楼重逢,不过也就是这三个多月之间的事情。   原来当初她离开荣少楼,并不是因为他家里给他安排了亲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原也不曾指望能嫁到荣府做正房奶奶,做个受宠不尽的姨娘也就到头了,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也不怕没她的好日子过。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一次出门听戏竟又叫她认识了个俊秀多情的柳公子,两人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没几日便打得火热起来,那柳公子更是信誓旦旦赌天发誓要娶她回去做少奶奶,青鸾也算是老江湖,却一个不妨阴沟里翻船,就翻在了这小子身上。   几度**后那柳公子带着她这几年从荣少楼那里搜刮来的金银细软一并失踪,她怨天怨地之余却发现自己月信已有月余不来了,惴惴不安地看了大夫,果然是个喜脉。   她们这些青楼女子原都是吃过药不能生养的,但也有人多个心眼,想着将来如果遇上好人赎身从良,总要留条后路,这青鸾就有这样的想法,因此并不曾将一副药吃干净。   只是如此一来身子到底有了损伤,怀胎不易,那大夫是专门给她们这些花粉姑娘看病的,都是旧相识,也不怕对她说实话,她这个情形最好将孩子生下,若强行服药打胎,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可她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如何能够未婚生子?慢说这乡邻礼法不会容她,就说她这些年过惯了养尊处优奢侈挥霍的生活,如今两手空空要如何带个孩子度日?心里三转四转,不由又想起了那个被她迷得团团转的荣少楼。   原以为荣少楼经历了这次失而复得必定倍加珍惜,很快便会娶她进门,那这个肚子的秘密也极好圆过去,最多生的时候买通个大夫和稳婆,说是个早产不就完了,谁知天不从人愿,他家里的老婆竟也有了身孕,这样一拖下来,岂不是要她在外头将孩子生下?   大户人家的规矩重,若不趁着此刻想着法子进门,母凭子贵,日后等孩子落了地,万一他们将孩子抱走只认孩子不要娘,她下半辈子可如何是好?   就在她苦于无法逼着荣少楼尽快娶她的时候,有人找上了门,给了她一条嫁祸讨巧的良策,那人便是荣家的二小姐荣清华。   虽不知她为何要助自己,但她已经落魄到身无长物,那荣二小姐还能图她什么?不如信她一回,拼一拼便是,大不了一拍两散她也别想讨着什么好处,谁知竟就这么成了,不但弄掉了那连氏肚里的孩子,还轻轻巧巧便定下了她进门的日子。   自从这事过了明路,荣少楼也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每日铺子里的事了了便直奔青鸾的住处,两人当真过日子般双宿双栖起来,只是青鸾也知如今月份不对,白天尚有衣衫掩饰,夜里也常以身子不适不与他同房,好在这荣少楼倒确实真心疼她,再者才失了个孩子,对她的胎倒尤其上心起来,一切只要她说的,他都由着她。   眼看离过门也不过还有几天功夫,荣少楼忽然想起青鸾收拾来收拾去不过就两三个包袱,几件家常穿的衣裳,便再无别的首饰陪嫁,想是这几个月吃了不少苦,过去的盘缠都用尽了,便特地起了个大早带着她到了荣家下面最大的一座银楼挑选金银首饰,以备作嫁之用。   荣少楼前脚才出门,丝竹便一盆水朝着他才站过的门口泼了出去,并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那狐狸精身上的臊味儿可够足的,大老远地都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   玉凤见她如此知她是气极了,要以她的性子本是极稳重的,决说不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但这家里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都盯着她们这个屋子呢,一不小心说错做错,也只有给她们奶奶带来更多麻烦事。   这样想着,便赶紧拉着她打帘子进了屋,悄悄道:“好妹妹,你安静着些吧,别给人找着错处正好拿你下马。云书已经走了,奶奶身边就只有你了,你是要她把一颗心都操碎了才歇么!”   丝竹一听这话也立刻悟了过来,只捂着嘴直点头,二人收拾好早饭送到连馨宁屋里,却见她只穿着件白色的小衣,打着赤脚站在屋子中间,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奶奶!我的好奶奶,你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放着身子不保养这可怎么了得?”   二人忙上前半扶半拖地将她拉到炕上帮她穿戴,到底是才出了月子,就这么打着光脚站在地上,也不知道要受多少寒气。   连馨宁见她们这么着忙倒觉得好笑,拉着玉凤的手问道:“好姐姐,你说我这身子好好保养着做什么?男人不是人,孩子成了鬼,云书走了倒稳当了,丝竹老实不怕她闯祸,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处,我也该去寻自己的去处了。”   玉凤一听她这话竟有厌世轻生之意,吓得忙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而丝竹在一边也早已泣不成声,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三人正手拉着手各自垂泪,却听见外头有人唤玉凤的声音,听着像是云姨娘屋里的小琴。   玉凤忙擦了擦眼泪出去,这里丝竹扶着连馨宁坐好,却见她怀中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她一早亲手缝制的小儿衣裤,这才想到今日是那个无缘的孩子的五七。   没多一会儿功夫玉凤便回来了,原来云姨娘娘家兄弟家里有一房远方的姻亲,那老夫子是个极擅医道的,这几日正好进京来探他们,也不过只住三五七日的功夫,云姨娘想着这必定也是连馨宁的缘法,她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不如借这次去给那老夫子瞧瞧,或许能治好也不一定。   因此她特特地回了太太,太太也说是个好主意,如今车都套好了,只在外头等着呢。   丝竹看连馨宁这个样子,虽不至于痴痴呆呆,但若问她如何却也是问不出来了,只得自做了主张为她梳妆收拾了,和玉凤一同扶她出门。   临出门时连馨宁仍抱着怀里的小衣服不放,丝竹想着法子想哄下来,却总是不成,玉凤低着头思量了一回,便按住她的手轻轻道:“就随奶奶吧,也不会见什么外人,无妨。”   主仆三人一行上了车,却哪里来的什么云姨娘?只有荣少谦一人四平八稳地坐在车中,一见连馨宁摇摇摆摆地上来忙一把扶她坐稳。   “二爷?”   “嫂子莫问,少谦带你去一个地方。”   丝竹虽知道瓜田李下这两叔嫂原不该如此相处,可转头一想二爷既有办法用云姨娘做话头,想必都是安排好的,连馨宁一个人在屋里也只有伤心,倒不如出去散散,或许那些郁结于心的窝囊气还能消去些,便也只做个哑巴随从,跟着玉凤坐在一边。   马车一路走着很快便出了城,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停下,车夫在外头说了声到了,荣少谦便率先下了车,接着搬了张凳子摆在车边,等着玉凤和丝竹扶连馨宁出来,便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们两个和老刘去前头等着,我陪她走走。”   丝竹不放心地看了她家主子一眼,见她并不做声,又看了一眼荣少谦,忍不住摇头轻叹了一声,便随着玉凤与那车夫去了。   荣少谦看着眼前的人一脸迷蒙之色,明明就在身边,却又好似飘渺天涯般难以捉摸,再看她怀中紧紧护着的婴儿小袄,红艳艳的缎子,精致惹眼的金线童子花式,不由心中更加以恸。   他又说,你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房大少奶奶,她即便进门也才是个姨娘,是你的奴才,将来她的孩子还不是认你做嫡母?你不过是多了个人伺候你,多了个孩子叫你母亲,何乐而不为?   他还说,如今你身子不好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身边断断不能少了个知疼着热的可靠人,等青鸾的事情定下来,我还把云书给你送回来可好?她虽是个丫头可从小在大户人家细皮嫩肉地养着,柴房那地方哪里待得惯,才刚还有小厮来报说她一直在里面哭喊个不休呢。   他还说了很多,两片好看的薄唇一张一闭说个没完,可连馨宁却只听进去了两件事,一件,青鸾有了他的孩子,另一件,她若不应下收了青鸾的事,云书只怕就回不来了。   一个良心叫狗吃了的男人,一个富贵患难始终在一处的姐妹,老天莫非真的恨她?这两样她还有得选么?怪只怪她不曾带眼识人,痴心错付罢了。   因云姨娘那里有事把丝竹叫了去,玉凤便进来伺候她喝药,连馨宁静静地看着她忙碌了半日,忽然道:“你告诉他,我没事。”   玉凤弯着腰正倒着水的身子顿了顿,想是昨夜二爷出去后一拳砸歪了她窗下的一颗小树,那动静被她听见了,便笑着应了声是,又让她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清水漱口。   “那个孩子,如何处置了?我想看看她。”   玉凤原想赶紧收拾了出去让连馨宁好好歇着,谁知她却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听她提起孩子,玉凤虽有意不去触她的伤心事,却也不敢不告诉她。   “爷说,这没见天日的东西都是来讨债的,为了不叫他们日后还来作怪坏了咱们家的香火,还是按着老法把那孩子的四肢解下分分埋了了事。”   “你……你说什么?”   连馨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底是他的亲骨肉,他为了怕青鸾的胎出毛病,居然听信那些怪力乱神,偏就狠心让她的孩子还未曾见天日就身首异处到了阎王跟前都无法叫屈?   玉凤见她浑身颤抖地厉害,忙扶着她摇摇欲坠地身子又四下里朝外看了看,确信左右无人,这才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奶奶放心,二爷已经都打点过了,小主子已经入土为安,不曾受那些人的糟蹋,你可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辜负了二爷的一片苦心哪!”   连馨宁听着她的话忽然觉得心中酸痛不已,眼内却干干的落不下一滴泪来,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却为她做到了这个份上,而她日夜同眠的夫君,却成了扎在她心头最厉害的一把尖刀。   “好姐姐,你给我梳头吧,脸上也要收拾收拾,这副残败不堪的样子可怎么见人呢?”   沉默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玉凤见她的样子不由更加担心,只得好言好语哄着她。   “奶奶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莫说奶奶正当二八芳华绮年玉貌,等养好了身子自然会好起来的,哪里说得上残败两个字,再者奶奶这小月子可也是要坐足满满一个月的,上哪儿见人去呢?”   “呵,难为你倒是心实,就算我想清清净净地养一个月,只怕也有人等不及了。你就按我说的做吧,太太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连馨宁苦笑着摇了摇头,玉凤见她坚持便也只好顺着她。只是产褥中的人不好梳头,怕以后落下病来上了年纪犯头疼,好在连馨宁的头发本就又顺又滑,玉凤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给她挽了个端庄利落的发髻,头上不弄繁复的饰品,只一支简单却价值连城的金簪,便也够了。   病人的气色总是不好,玉凤又给她上了薄薄的一层粉,两颊抹了点胭脂,因她卧床养着,衣饰上倒也真没什么可讲究的,只换了件明紫色的家常绣裙,选了条珍珠项链配上,倒也说不出的雍容。   看着炕上怡然淡定的美人,玉凤不由心中赞叹,这才真真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果然主仆二人刚拾掇停当,外头就传来了小丫头的通报声,太太瞧大奶奶来了。   “我的儿,这是怎么说呢,你受苦啦!只怪我们老大没福,祖宗不保佑啊!”   荣太太一路扶着铃兰的手朝里头走,见着连馨宁便一把搂住,没说几句自己也落下泪来。   众人见荣太太伤心都忙着劝说,连馨宁也在枕边行了礼,脸上却丝毫不见哀痛之色。   荣少楼跟着众人一路进来,原本昨夜连馨宁的冷硬让他心里极不痛快,并不愿再跑过来找气受,可谁知早上把青鸾的事跟荣太太说了,她却说这事还得看大少奶奶的主意,人家的孩子刚没了,你就要弄个揣了芯子的小老婆进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因此只得又跟了过来,至于连馨宁是否会答应,他心里也没个谱,只能赌一赌云书这丫头在她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重了。   谁知一进门见到与昨晚判若两人的连馨宁,不由也愣住了,她身上哪里还有什么伤感怨忿的影子,完全又恢复了往日随和让人爱亲近的样子,脸色虽苍白了些,却也并不见寻常女子产褥期间的眼浮脸肿,仍然光彩照人得很,果真是得天独厚了。   谁知连馨宁见他进来却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招呼他过去。众人面前荣少楼也不好质问她究竟想干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蹭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荣太太见状却如同没看见一般拉起连馨宁的手,又关切地为她拢了拢鬓角道:“好孩子,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跟为娘说,这个畜生哪里欺负了你,自然有娘给你出气,你别怕,也别把心思都憋在心里。”   谁知连馨宁瞥了身边一脸不自在的荣少楼,不怒反笑。   “太太说的是,只是当真冤枉了我们大爷,昨儿个原是一场误会,也是馨宁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为这事他心里已经够悔了,还求母亲莫要再怪责他,这是一件。另外有件事,还求母亲给孩儿做主。”   荣少楼听连馨宁为他说话这才面上有了几分喜色,谁知连馨宁接着又说什么做主不作主的话,反倒又让他揪起心来。   荣太太想来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忙一口答应下来。   “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自有我给你做主。”   连馨宁低着头在炕上斜签着身子跪着,眼角不动声色地掠过荣少楼阴晴不定的脸,和丝竹云书一起互相搀扶挣扎着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席卷心头而来,她不由把心一横,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明媚温顺的笑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未能给大爷添个一男半女,馨宁实在有愧于荣家的列祖列宗,偏生惠如的身子也没好利索,秋容一个人也伺候不过来,所以馨宁擅作主张,想为大爷再添一房姨娘,还求太太成全。”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饶是荣太太这种什么事没有经过的人,也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   “我的儿,莫非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正是。那姑娘名唤青鸾,同大爷原本是旧相识,前些日子重逢了,彼此心里头都还存着情义。实话告诉太太,那姑娘如今不但已经成了大爷的人,而且肚子里也有了大爷的骨肉,咱们若只把人这么在外头晾着,只怕又要有好事之人说咱们仗势欺人了。”   荣太太不曾料到她竟有这样的说辞,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倒是一心想来看好戏的罗佩儿坐不住了,杏眼圆睁指着连馨宁叫了起来。   “哟!我说大表嫂,你该不会是摔了一跤不但摔没了孩子,连脑子也摔坏了吧!那个青鸾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啊?她是京城里有名的粉头!粉头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专门供男人玩笑陪爷们睡觉的窑姐儿!”   “你住口!不许你污蔑青鸾!”   罗佩儿一通口不择言尚未说完,荣少楼已经怒不可遏地喝止了她。   连馨宁倒没什么,甚至也不去搭理罗佩儿,只转向荣太太面带忧色道:“如今不管那女子是什么来路,若接了到家里来好些,就这么放在外头,只怕给别人议论起来不好听呢。太太治家是最严厉的,偏出了这种事,不是叫人上门来打咱们的嘴么?”   荣太太一听这话当即就沉下了脸,这个老大,自己不成器,还要带累坏了整个荣家和她的名声不成?少不得先把那女子弄进府里来再说了,当下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是他的正头老婆,你既同意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日后你若吃了亏,可别到我跟前儿哭去,那些脂头粉头的厉害,哪里是你一个本分人家的女孩儿能想得到的。”   荣太太说这话时未免触动往日情怀,倒也确实带着几分真心,唯有荣少楼她言下松动了,忙腆着脸道:“母亲放心,馨宁才是正经主子,青鸾就是进来了,也是她的奴才,她是个懂事的,决不敢兴风作浪。这事拖久了就怕夜长梦多,不如母亲现下就给儿子这个恩典吧。”   第 42 章   “咱们走吧。”   一路护着她走在林荫小道上,四周茂林修竹十分安静,而这小竹林边上,便是一片碧汪汪波粼粼的湖水,若说环境,那是极幽雅僻静的。   连馨宁也不问他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只默不作声地顺着他的步子往前走,不知怎地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笃定,荣少谦决计不会害她便是。   “你看那边。”   脚步忽然停下,连馨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前面看去,一座小小的坟茔就在眼前,上头不曾竖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一块木牌,但木牌上挂着两个以柳枝和各色野花编制的新鲜花篮,却也可以看出建坟之人颇为用心。   “今天是孩子的五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早想带你来瞧瞧好让你安心,但你身子一直不好总还要先好生养着才是。”   荣少谦俯身凑近连馨宁的耳边低声轻语,连馨宁却只能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个日子,该和她一起出现在坟前的人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而真正把她母女俩放在心上的,竟是那个总被她在心中暗暗腹诽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最可笑的是她竟从来不曾正眼好好去看过他,从来不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要我离开一会儿么?让你们好好说说话,元宝纸钱都是全的,你好好送送她吧,等七七四十九天一过,她就好安心上路了。”   荣少谦体贴地将一只精巧的拨浪鼓塞到连馨宁的手中,民间风俗早夭的孩子怨气重,须得孩子的爹娘在五七的日子为他叫魂祝祷,才可以化解他身上的怨气,早点投胎做人。   见她只低着头愣愣地看着那小小的坟墓不说话,料想她此刻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子安静一会儿,便体贴地给她拢了拢身前的披风这才转身离去,谁知却被她拉住了衣袖一角。   “能不能……陪陪我们?”   话音未落,不争气的泪水却夺眶而出,连馨宁却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任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前襟却始终不肯伸手去擦一下,心里实在揪得厉害,却还是不敢造次,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走到坟前摆开祭品,开始拾掇蜡烛香炉之类的东西。   这里连馨宁三下两下抹了把脸,强忍着心中的酸痛不让自己再落下泪来。那人刚才看她的那一眼饱含了太多故事,那种心疼到愤怒到急红眼的眼神,她不是看不懂,她不傻,却到底不想害了他。   轻轻转了转手中的拨浪鼓,欢快的咚咚声随即传来。也走到坟前蹲在荣少谦的身边忙碌起来,看着眼前跃跃的火光出了一回神,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怀中那还带着她身上体温的小袄放了进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丝竹眼看就要等得坐不住了,这才远远听见荣少谦唤她们的声音,忙招呼那老刘快走。三人驾着车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去,远远看见两人站在一块山石边并肩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阳光透过密密实实的数叶子细碎地洒落在他们身上,竟像是一对璧人似的,不由心中感慨,若当初主子嫁的是二爷,如今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和乐融融琴瑟和谐的景象?   马车继续在林间小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进着,连馨宁见走的并不是来时的路,不由问道:“不回去么?”   荣少谦早已恢复了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吊儿郎当的神气,只朝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道:“放心,自然不会卖了你,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连馨宁看着他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竟也没来由地一轻,罢了,回去对着四面墙也只有愁上加愁,天天提心吊胆地守着,战战兢兢地应对着,还不是落得个形同下堂的境遇,事事委曲求全所为何来?既然出来了,不如索性放肆一天。   马车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停下,连馨宁扶着丝竹的手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见是间门面不大的酒楼,看这地界若不是老客,只怕还很难找到这里。   “奶奶你瞧瞧咱们二爷小气的,还当他带咱们出来见识什么好东西呢,这么个又破又小的饭馆子,亏他也好意思。”   玉凤一面过来扶连馨宁,一面笑着打趣荣少谦,荣少谦被她说得俊面一红,才要辩解却听连馨宁先开了口。   “姐姐这倒冤枉了他,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怀素楼的掌柜只怕就有这层意思。他家香酥鸡可算京城一绝,整间酒楼真正卖的也就是这一道菜罢了,道也做了几十年,可见这赚头也不小,门面虽简朴了些,里头可每日都客似云来的。”   “奶奶可别哄我,我怎么看着一个人也没有呢?”   “那是没到时候罢了,二爷想是熟客,知道这里来晚了就是皇亲国戚也是不肯给面子的,他家从不预留位子。”   丝竹笑着给玉凤解了疑,四人一路进了酒楼,果然荣少谦是这里的常客,那店小二一见他来便喜笑颜开,一路打着千儿引着他们上了二楼。   “二爷来迟了这半晌想是要罚酒了吧?大爷带着奶奶在里头坐了半天了。”   几人听那小二这么一说脚步同时一滞,那小二跟着又说了几句,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冤家路窄,荣少楼和青鸾竟然也在此地。   “他跟你说那是他家奶奶?”   连馨宁几乎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儿都是发着抖的,却总也压制不住似的,明知答案如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小二听了笑道:“这位奶奶真会说笑,大爷一贯看不上咱们这些人的,哪里会同小的搭话,不过是见他们行动亲密得紧,那奶奶还挺着肚子,总不成是对别人的老婆这么着吧?”   荣少谦见他越说越听不得了,忙插嘴道:“那真是巧了,我们全不是一起,你给我们另找个雅间就是,别这么多废话。”   那小二一听忙悄悄吐了吐舌头,引了他们进了上楼左手的第二个房间,荣少谦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菜,便急着打发他出去,心中更是后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好好的怎么偏就选了这里?   关上门竟然不敢回头去看连馨宁,只对着门闷声站着,两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出声,倒是连馨宁苦笑了一声。   “都怎么了?才刚不是说说笑笑来着,二爷这么快就嫌咱们主仆几个烦了?那不如多早晚送咱们回去,这顿饭可也是叨扰不起的。”   荣少谦被她这么一说心知再自责下去反倒扭捏了,她分别是在给他个台阶儿下,他哪敢不乖乖接着?忙笑嘻嘻地应了,又强按着丝竹和玉凤也入了座,四人围坐一桌,皆小心翼翼地避开什么大爷什么奶奶的字眼,只拣风花雪月无关紧要的笑话来说。   可就有那么句俗话,你不去寻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来寻你。   菜还不曾上齐,才吃得起了点兴头,隔壁却飘来了阵阵不可思议的对话,倒不是他们几个有意要听人壁脚,只是那声音当真是太响了些,看来这老楼也实在太破,墙板也忒薄了。   “我的好人,你倒是多吃些,就盼着你有点胃口才特特大老远带你来呢,还是这么猫食似的,岂不要饿坏了我儿子?”   “哼,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儿子,哪里还有我站的地儿,可怜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呢。”   “又胡说,怎么只有儿子了?那也看是谁给我生的!当然是你生的我才这么喜欢来着,来,再吃一口。”   “那你说说你家里的老婆怀胎时你可曾这样哄过她?”   “她可没有你这么娇气……哎哟,别掐我,我是说她粗粗笨笨的有什么好哄的,还不是每天能吃三碗饭,我才不操那个闲心。”   一男一女甜蜜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进四人的耳朵,两个丫头只作不知闷头喝汤,荣少谦想装着没听见说个别的笑话,却被连馨宁好气又好笑地剜了一眼。   “二爷,你要是聋了也罢了,我可还没聋呢。”   荣少谦被她呛得尴尬地摸了摸脑门,想着这都是他招惹的,不由向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敢抬头看她,只瞧瞧拿眼角觑着她脸上的神气,竟一丝恼意也没有,反倒还多喝了一碗汤,不由奇道:“你不恼么?”   谁知连馨宁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   “这就恼了?不过是听听而已,过不了几天他们还要到我跟前去亲热呢。这个青鸾一肚子坏水,你觉得她会和秋容一样本本分分做她的姨娘伺候我么?”   荣少谦被她说得一愣,见她明明笑颜如娇花般明媚,却不知怎地竟叫人不忍直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而对玉凤说道:“你们出去催催,什么菜这么久还不上来。”   两个丫头会意当即应声离去,连馨宁见他有意将人遣走想必有话要说,倒也不急,还笑着给他也盛了碗汤,添了只鸡腿。   “吃吧,别年纪不大嘴倒比老太婆还碎,够烦人的。”   “你若愿意我去替你出气如何?”   荣少谦这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虽然自打青鸾在外头的事一出来他就每天都有狠狠把老大揍一顿的冲动,但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到底是人家夫妻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不上他去插一脚,这话说得实在太造次了。   见连馨宁果然放下脸来,荣少谦急得忙把筷子一丢,平素里惯常口若悬河的人,可偏到了她面前就总是结巴起来。   谁知连馨宁沉默了一会儿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吃饭,隔壁仍旧时不时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还有女子暧昧不清的娇喘和男人浑浊低沉的呻吟,连馨宁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却觉得放在膝上的手背忽然一暖,荣少谦关切的脸近在眼前。   “不能只是苦了你。”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第 43 章   与荣少楼柔软微凉的掌心不同,荣少谦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连馨宁猛一回神忙朝后抽手,却被他紧紧捉住不肯放。细腻的肌肤被他掌心的薄茧摩挲得生疼,连馨宁急得无法,抬头却见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哪里还有什么玩世不恭的样子,心疼不忿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水汪汪的恳求之意。   不知怎地一阵心软,只得由他就这么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倒也并不敢再造次,听着外头传来了玉凤和丝竹说话的声音,便不动声色地放开了,眼中却难掩小孩子偷吃了糖果后想憋着又忍不住想向同伴炫耀的笑意。   一颗心没来由地噗噗直跳。   也不知怎么出了酒楼回了府,待连馨宁腾出心思来思索他那句,总不能只是苦了你,荣少谦早已不知去向,而她自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眼前摆着平日里最爱摆弄的针线家伙,丝竹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对着灯穿针,荣少楼竟已经回来了,惠如正捧着帕子伺候他擦脸。   “今儿个身上可好些了?听说云姨娘带你去看了个神医,可说了什么不曾?”   荣少楼见连馨宁正看着他,迷迷蒙蒙地眼神反倒平添了几分无助的酸楚,想着她没了孩子确也可怜,这些日子他只顾青鸾那边倒真忘了她,其实这也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相国寺那次她当真做得太过惹恼了他。   罢了,既然她已知错也得了教训,就将此事揭过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倒也没有因为落胎的事对连馨宁有半分尴尬,十分自然地走到连她身边坐了,还伸手揽上了她的腰,原本多半不过为了面子上和睦些,没想到那里纤细柔软的触感却令他心中一荡。   青鸾近来身子重了,原本盈盈一握的楚女细腰也粗壮了不少,今日在酒楼虽也尽心迎合了他一回,可到底有了身子的人力不从心,而那臃肿笨重的身体也实在毫无美感,令他失了不少兴致。   而这么一个尤物似的老婆就这么在家里摆着,何不与她重修旧好?所谓家和万事兴,天天回来总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还像以前那样多好。   有了这曾想头,荣少楼看着连馨宁的眼神不由更温柔了几分,扶在她腰上的手也开始不安份地动作了起来。   连馨宁只觉满脑子嗡的一声,好似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似的,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身子止不住阵阵发抖,当然那不是羞的,是气的。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卑鄙无耻不要脸的男人!   心里恨得发慌,脸上却笑得越发明媚起来。   “让爷费心想着,已经配了药回来,这不外头正煎着呢。爷在外头辛苦了一日,不如叫惠如伺候你早点歇下吧。”   谁知荣少楼一听这话却会错了意,以为连馨宁心里想同他好却碍着大老婆的面子不得不装大方,也有可能是当着惠如的面儿同他耍耍小性子,不由心里更一阵发酥,当即对着正在整理花样子的惠如和丝竹别有用意地干咳了几声。   丝竹虽心里明白,却不愿如他的意,便只装作不知,惠如自然更不愿意,近来荣少楼本来在家的日子就少,今儿个她兴兴头头地一直等在这里小心翼翼地伺候,就是一心想勾着他往她屋里去,如今外头那个肚子里都已经有了,爷又一味宠着她,等她进来了就更没机会了,她心里那个急!   荣少楼见她们二人只坐着不动不得不又咳了几声,谁知一下子当真给呛着了,忙捂着嘴咳了起来,这可把身边跟着的人给急坏了,惠如忙抢着上来给他揉胸拍背,一面叫人倒茶拿痰盒子,连馨宁反倒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边,待荣少楼缓过气来,她这才捧着杯热茶到了跟前。   “爷这几日没在家,可把大家伙儿都想坏了,尤其是惠如,又担心爷的身子吃不消,日日都到我屋里来等消息。今儿个爷就到她屋里去吧,也好让她安安心,我这里答应了太太给她抄几本南华经,只怕要好几晚都腾不出手呢。”   惠如再没想到连馨宁会如此大度,竟将这赶在狐狸精进门前如此宝贵的时间拱手相让,不由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原就是个一心争强好胜争宠邀功的人,哪里能想得了那许多,忙顺着连馨宁的话挨着荣少楼的身边坐了,一双眼睛幽幽怨怨地看着他。   “奴婢知道跟不上大奶奶的一个后脚跟儿,可大奶奶今儿跑了一日也乏了,又有太太交代的事儿要做,还求爷也疼一疼奴婢,让奴婢伺候一夜吧。”   荣少楼被她们这一唱一和弄得心里十分受用,男人嘛,娇妻美妾这么一左一右柔情蜜意地哄着,一个贤惠体贴,一个撒娇撒痴,不用说自然都是在揣度着他的心思讨好罢了,如何不喜?   当下便顺势勾住了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的惠如,这个小骚蹄子,几日离了男人就要□,莫非就是因为她这浪劲儿够厉害,老太婆才把她派过来的?那到便宜他,且先享受了再说。   “也罢,那奶奶也早点歇着,你可还才出了月子呢,抄经费眼神,不可多劳累,若落下个病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凑近连馨宁的耳根亲昵地嘱咐了几句,荣少楼这才携了惠如出了门,很快便隔着窗户传来惠如抽抽搭搭诉委屈的声音,丝竹指着窗外鄙夷地努了努嘴,连馨宁会意地笑了,却也只摇了摇头。   丝竹扶着她做到妆台前为她卸下钗环,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说了起来。   “奶奶当真要能看开了也就罢了,今生今世既到了这里,再没有出去的理儿。那总得放宽心,等那青鸾进了门,只怕还有不少风波,奶奶若一味将心思放在大爷身上,只怕还有掉不完的眼泪。”   连馨宁在镜中看了她一眼,伸手拍了拍她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你放心,事已至此我若还看不清他是个什么人,那以后再怎么被人糟蹋作践都是自找的了。也不是没有男人就不能过,就当没他那个人吧,咱们安安稳稳地过咱们的日子就是了。倒是你说起青鸾,我何曾对不起她,我那可怜的孩儿何曾对不起她?这笔账,总要同她慢慢清算。还有清华,她对我的大恩大德,自然不能漏了她。”   丝竹见连馨宁眼中渐渐升起斗志,不由心中感念荣少谦不已。也不知他究竟同连馨宁说了什么,能让原本心如死灰甚至存心寻短的人重新振作起来,不管是什么,她只要她家小姐能好好活着便好。   “对了,不是派了小石头去看云书么?他可回来了?云书那里如何?”   连馨宁正将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把玩着,忽然想起云书,便会转头去问了起来。丝竹一听这话面上的笑容一滞,忙扶着她的肩不叫她动弹。   “奶奶别动,仔细扯了头发!”   “哦。我说,云书在那边如何了?”   “庄子上自然不比家里,每日要跟着做点粗活的。不过你放心,都上下打点过了,不会有人难为她。”   连馨宁听她的口气心里估摸着云书想必是吃苦了,但也知道再问下去丝竹还是不会说,只得叹了口气道:“也罢,她的性子若还待在这里,日后见仇人得势只怕是忍不住的,眼不见心不烦倒也好了。”   “是呢,别误了奶奶的事。过些日子等奶奶身子好了咱们瞧瞧她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丝竹越轻描淡写,连馨宁心里越不得安生,不知怎地又想到了荣少谦,不知是不是该托他照应一下,毕竟庄子上的人都是认他的。   很快便到了青鸾过门的日子,荣府里那些有体面的老人都知道荣太太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小老婆,因此这事自然也不会做得张扬,一乘朴素的青顶小轿从侧门里无声无息地抬进了府,荣少楼虽有心热闹,但拗不过祖宗家法的规矩在那儿呢,只得随着荣太太的意思办。   敬茶是免不了的,一大家子都在厅上坐着,严嬷嬷和另外一位嬷嬷打头,跟着进来的便是喜娘和莲儿,一左一右扶着颤颤巍巍莲步姗姗的新娘子。   青鸾并不曾戴红盖头,也没有凤冠霞帔霓裳喜服,只穿着一身做工极好桃红色的锦绣绸缎衫子,头上挽起了婚嫁妇人的发髻,满身从头到脚倒是戴着不少金灿灿明的名贵首饰。   偏房不得着正红,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她青鸾却不是个服软的,自然要在别的上头挣回来。   殊不知这高门大户有说不完的规矩,她光是天没亮便起身梳妆,大部分时候都得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进了荣府大门便不许坐轿,一路走进来,经过一些有说法的地方还得三跪九叩,好不容易折腾到正厅,这一头一声的华丽行头,只差没将她整个人拖垮累死。   荣少楼见她脸红红地直喘气,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心里疼得不行,忙迎上去一把将她搂过,让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满屋子说说笑笑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多少道目光直直扫向大厅中间搂搂抱抱的两个人。   “大爷也不是头一回当新郎官了,还这么猴急,也得让新娘子先给太太行礼呀!”   云姨娘见荣太太脸色不豫,忙上前打了个圆场,一面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荣少楼的衣袖。   荣少楼这才自知失态,只得松了青鸾的腰恋恋不舍地回到连馨宁身边坐下,谁知那青鸾却睁着一张雾蒙蒙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他,好似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   第 44 章   “啧啧,瞧瞧多水灵的一个大美人呀,可不是被咱们这架势给吓坏了吧?快别这么着,大喜的日子流眼泪可不吉利呢,咱们太太不喜欢的。”   云姨娘一把拉过青鸾的手笑道,荣太太尚不曾表态,坐在下首的罗佩儿却已经斜着眼冷笑了起来。   “到底是京城里报得出名字来的名妓呢,生得好一些又何足为奇?人都已经在窑子里了,再长得粗皮老脸的,那还有谁要啊。”   一席话说得荣少楼又要起身,却被连馨宁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手背。   “爷还是坐着的好,大喜的日子若得罪了表小姐,那可就连太太也一并得罪了,以后这青姨娘在府里的日子怕要不好过吧。”   荣少楼闻言浑身一震,虽对连馨宁的话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按捺住焦虑的情绪坐着不曾起身。   然而从青鸾的角度看去却是另一番情景,只见他夫妻二人亲昵地执手相握依偎在一处,头抵着头含笑耳语,连馨宁看着荣少楼的眼神温柔而情深款款,荣少楼想必也差不多吧,因连馨宁挡着,她也看不见荣少楼僵硬而铁青着脸的样子。   看着连馨宁脸上的幸福笑容,青鸾心里自然是气极,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她太知道如何去讨好迎合男人,尤其是荣少楼这种自尊又自卑的男人。她既懂得时时扮得楚楚可怜需要保护的样子去满足他虚荣的大男人情怀,也懂得处处温柔体贴花能解语,来安抚他时刻步步为营谁都不相信的心。   而如今荣少楼的心自然还是偏着她多些的,纵然他心里还有连馨宁,日后她也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将她踢出去,当务之急应当是尽快讨得荣太太的欢心,让全家上下都靠近她才是。   于是她轻轻地理了理原本就十分整齐的衣襟,朝着云姨娘感激地一笑,也朝着罗佩儿友善的笑了,这才规规矩矩地移步到荣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一早铺好的蒲团上,而经过连馨宁和荣少楼身边时,还不忘扶着腰挺了挺已经十分显怀的肚子,双手有意无意地在上面打着圈儿摸着,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奴婢给太太请安。奴婢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原不敢高攀了荣府这样的人家,大爷原可怜奴婢无依,也全是奴婢一时情不自禁勾引了他,如今虽后悔莫及,可肚中又有了这块肉,可怜天下父母心,奴婢又实在不忍心割舍,只有腆着脸求大爷让奴婢进门,一切都是奴婢不要脸的作为,求太太莫要怪大爷。”   说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下头去,额头碰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把个荣少楼看得心痛不已,而那番一切都是她的错的告别也更让他觉得这女子才是一心一意全心为他的人。   连馨宁冷眼看着但笑不语,只接过丝竹递上的茶默默喝着,荣太太也不说话,那青鸾磕了三个响头后又接着说道:“奴婢只求能让这可怜的孩儿认祖归宗,待生下孩子后如何处置奴婢,都任凭太太和大少奶奶。”   说道大少奶奶四个字,她特地回过身无限凄楚地看了连馨宁一眼,眼中满满的泪水几欲落下,好似连馨宁曾经威逼胁迫过她一般。   荣少楼果然中计,一脸质疑地看向连馨宁,连馨宁却面不改色,只淡淡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你既入了我荣家的门,自然就是荣家的人了,日后只好好伺候太太和大爷,谁又能为难了你去?玉凤,还不伺候青姨奶奶给太太敬茶,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总这么跪着可不好。”   “可不是大嫂子想得周到,有了前车之鉴,青鸾姐姐这一胎可金贵着呢,大哥哥年前儿就开始盼儿子,可不能再叫他盼个空啊!”   荣清华一改过去的唯唯诺诺,反而笑嘻嘻地上前搀起了青鸾交到莲儿手里,还天真无邪地瞅着连馨宁直笑。荣沐华气得才要开口啐她,却被坐在对面的荣少谦使了个颜色制住,只得怏怏地坐着,把头扭到别处不再看她们。   这里青鸾跪到荣太太的脚边从玉凤手中接过茶盅,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颤声道:“奴婢给太太敬茶。”   荣太太只半靠在椅背上不动,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青鸾直挺挺跪着的身子已经有些发抖,高高举起的双臂也举不直了,这才听到荣太太不冷不热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罢了,你既进了门,便也是我的儿媳妇儿,奴婢两个字以后就免了吧,望你日后安分守己,莫把从前的轻浮习气带到荣家来,若有一点半点不规矩被我知道,咱们荣家的祖宗家法可不会怜你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就不上到你身上,你可听明白了?”   青鸾虽早知道荣太太不会待见她,却没想到她竟当众把话说得这么白,一张脸早臊得通红又不敢回嘴,还得耐着性子一路点头答应,一双眼睛却又管不住似的悄悄觑着荣少楼,十足受气小媳妇儿的模样。   荣少楼就是定力再好也经不住她这样含情脉脉又楚楚可怜的撩拨,只得堆着笑朝荣太太道:“母亲说得很是,不过青鸾这些年在外头,也实在是生活所迫,打小没能跟馨宁她们似的投身到个好人家,若说她的为人却还老实,并不是那种妖妖袅袅不要脸的,日后处得时候长了,太太便知道了。”   连馨宁听他这话不由暗自好笑,那他言下之意便是青鸾若身在官宦殷实之家就是个好人了?这心肠阴毒,只怕是天生带来的吧。   荣太太显然也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愿与他辩驳,反正人都娶进来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日后要吃亏还是要丢人,还不都是这小子自找的。   当下看着荣少楼慈爱地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收着点儿,母亲不过白嘱咐她几句,你就心疼了?少奶奶还在跟前儿呢,我可警告你,以后不许宠得她没规矩,要让我知道馨宁有什么不痛快,可只跟你们两个算帐!我还指望她早点再给我添个孙子呢!”   若白白听人起这笑里藏刀四个字,不怕意思领会得还不够真切,可连馨宁身在其中,却日日都能体会到这各种笑容中的刀刮在身上,究竟是什么滋味。   荣太太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她又推到了极力回避的风口浪尖儿上。   “太太这话说的,只要是大爷的孩子,还不都是您的孙子么?瞧青鸾这肚子又尖又圆的,只怕还真能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呢。”   话是对荣太太说的,连馨宁的眼睛却只瞅着荣少楼,浅浅笑意间便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似的,说完便低下头只以帕子擦了擦眼睛,荣少楼立刻想起她才掉了孩子没多久,如今便带着个大腹便便的小妾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地说什么添儿子添孙子的话,倒也着实难为她,因此不但不曾因为荣太太的话对她心声不满,反而对她越发怜惜起来。   忙一把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奶奶这话却也不对,虽都是孙子,但却有嫡孙之说,再说谁家嫌孩子多来着?太太的意思自然还是要奶奶好生养着,日后也好给咱们荣家开枝散叶,你只好好放宽心吧,别的事都莫管,叫她们伺候你。”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若有若无的冷香,是他日常喜欢笼的薰香味道,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紧紧环绕着,还是那样关切的轻声慢语,还是那双带着宠溺微笑的盈盈双眸,连馨宁不由心中颤颤的一阵恍惚,好似又回到刚过门事那段你恩我爱的日子中一般,待回过神来时更加浑身一个机灵,眼中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荣少楼见状更心中后悔,不该这么急着纳妾,可这悔意还不曾来得及从心里到达眼底,青鸾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又怯生生的近在眼前,当下只得摇了摇头,逼着自己不再胡思乱想罢了。   敬过太太的茶,接着自然便是给大爷和大少奶奶敬茶了。   荣少楼见青鸾由莲儿扶着气喘吁吁弱不胜衣的样子哪里还舍得难为她,她手中的茶盅才刚伸出也不待她举起,便忙一把接了,口中笑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还来这些虚礼,你是有身子的人,快起来吧。”   言下之意,倒是要随口便把这小老婆给大老婆敬茶的茬儿给免了?   青鸾自然乐得顺着他的意思,谁知一直懒洋洋地坐在边上把玩着腰间玉坠的荣少谦却不答应了,不紧不慢地插嘴道:“大哥哥你莫不是给胭脂粉头蒙住了心连祖宗规矩都忘了吧?当初秋容和惠如收房是怎么做的?如今你给青姨娘改了规矩,莫不是说她与她们不同,比她们高一层儿?”   一句话半点也不曾提起青鸾对连馨宁不敬,却只拿着和她一样的另外两个姨娘比较,荣少楼当场愣住了,而早就不满青鸾在外头争宠的惠如却忍不住了,拉着秋容的一脸讥诮地说道:“若论模样身段儿,咱们粗粗笨笨的自然比不上名满京城的青鸾姑娘,可若说她就此比咱们高一层儿,惠如不服。别说咱们进府比她早伺候的时候比她长,而且咱们可是货真价实就只伺候过爷一个男人的!”   秋容一听她这话说得不像,忙拉着她的衣袖不叫她再胡说,谁知越拉她越起劲,干脆挣开了她的手跑到连馨宁跟前噗通一跪。   “奴婢是奶奶的人,如今奴婢被人欺到了头上,还求奶奶给奴婢做主!”   连馨宁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出闹剧,正想着如何应付,却听荣沐华一边拨弄着手上的戒指一边叹道:“傻姐姐,嫂子自己都被人欺负到了头上没地方诉苦去,如何还能替你做主?”   荣少楼听她说得尖酸,虽心下有点发虚,但还是梗着脖子沉声道:“三丫头别没规矩,在这家里谁敢欺负你大嫂子?”   谁知荣沐华根本不把他警告的眼神放在眼里,反而大大方方迎上来杏眼圆睁义正词严地怒道:“夫君是娘子的天,如今大哥哥帮着个偏房踩在她头上,叫她到哪里诉冤去?见过谁家侧室进门能不给正房奶奶敬茶的?这事竟出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话说出去,岂不笑掉那些寒门小户的大牙!”   “恩,三丫头说的是,老大你这上头可不能偏心,宠妾灭妻,这可是晦气,是要败家的!”   荣太太沉着脸将手里的茶盅子敲得山响,荣少楼见众人无不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只得讪笑着朝向连馨宁道:“我不过看她身上不好白说说罢了,哪里真是那个意思,奶奶可千万不要见怪。”   谁知连馨宁瞥了青鸾一眼却也真不生气,反而娇嗔着瞪了荣少楼一眼道:“叫你下次还敢多事,我原想着免了她的礼,这话我说得,爷却说不得,只可惜爷如今有了心坎上的人,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说罢便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座坐下,荣少楼一时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想拉住她安慰几句表白表白自己并非心里没她,但碍着青鸾的面,又拉不下这个脸,再看青鸾憋着小嘴忍着泪上前敬茶,倒好像都是他给给她找来的委屈似的,越发也不敢造次了。   一圈人敬了下来倒也没人难为她,荣太太还要去庙里进香便赶着出门,荣少楼这才搂过青鸾想好好同她回房温存温存,却听荣太太走到门边了还折回来道:“青鸾才进门什么都不懂,这几天让严嬷嬷么好好教教她规矩,还是让惠如伺候你吧。”   青鸾哪里肯依,只等荣太太出了门,便倒在荣少楼怀中呜咽了起来,只说腹中隐隐坠痛,心里好生害怕。   荣少楼为难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连馨宁,却见她和气地笑了笑。   “那今日先不忙学规矩吧,你先歇几天,来日方长嘛。”   说罢便甩下他们同着荣沐华和云姨娘笑吟吟地出了门,荣少楼自然是满意的,可青鸾假做虚弱地伏在他的怀中,却觉得连馨宁那“来日方长”四个字格外刺耳。   第 45 章   晚间秋容和惠如在连馨宁屋里陪着坐了一会儿,荣少楼自午后一直在青鸾屋里待着不曾不出来,她们两个自然也不敢指望,见连馨宁面露倦意便乖乖各自回屋,两个小丫头上来收拾茶盏杯碟,丝竹也过来劝着连馨宁早些安置。   虽说早知荣少楼是怎么一个人,但当真见他把小老婆领到面前来,纵是涵养再好,只怕心里也要不痛快的,只怕晚上她又要辗转反侧着睡不着了吧。   谁知连馨宁却笑着朝她摆了摆手道:“你去叫小厨房预备点宵夜过来,做得精致可口些,再烫壶好酒,要烈烈的白酒。”   丝竹闻言一脸茫然,这大半夜的,莫非奶奶还要宴客?   连馨宁见她愣着不动便轻推了她一把小声催促:“快去吧,大爷就要过来了。”   “奶奶如何知道?”   “这倒不难,他既把那女子当成个宝,又怎么忍心她在府中遭人白眼任人排挤?今晚不管他愿不愿意,总都是要过来做做样子应酬应酬咱们。”   丝竹听了这话不由心中有气,大爷为那CHANG妇想得倒周全,只是苦了她们奶奶,虽不乐意,但看连馨宁一脸沉静的样子,心下倒也安下了一半,起码她已经不为那人琵琶别抱而伤心了不是?   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荣少楼果然带着秋吟和两个小丫头踏进了院门,惠如倚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进了连馨宁的屋子,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还当她是真贤良呢,还不是暗地里骚得□想着法子勾着大爷到她屋里去。”   燕儿在边上见她生气,忙凑上去讨好地说道:“要不姨奶奶去给爷请请安?反正时辰还早,头先看丝竹吩咐她们炒菜呢,自然不会这么早歇着,论规矩爷来了姨奶奶也是应该过去伺候的。”   惠如一听这话正合了心思,忙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想想还不够又在脸上抹了点胭脂,这才兴兴头头地带着燕儿出了门,才走出了几步想想这大晚上的到别人房里去抢男人的事到底不大光彩,更何况那个别人是她的主子,家里的大奶奶?   心里不由一阵发虚,正好经过秋容门前,便隔着窗子喊道:“秋容,爷来了,还不过去给爷请安?”   不多会儿秋容便掀开了帘子,却只站在门边并不出来,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家常袍子,头发披着,一副临睡前的模样。   “我今儿有点头晕,就不过去了,你是常伺候爷的,有你在边上我去不去有什么打紧?”   惠如被她一句话说得心下颇为得意,也不磨蹭了,只瞅着秋容冷笑了一声随口说了句,那你好好歇着吧,便扶着燕儿的手风风火火朝主屋奔去。   这里蕊儿出来扶秋容进了屋,口中却忍不住嗔道:“姨奶奶何不趁势过去坐坐?你总这么躲在她们后头也不是办法,爷几时才能想起还有一个你来?这天长日久的,等那新来的生下孩子,大奶奶和惠如只怕也不甘落后,你娘家本就无人,在这屋里还怎么过?”   谁知秋容却豁达一笑,抽出手来搂住了那蕊儿的肩膀:“好妹妹,知道你心疼我,可这争宠也不是这么个争法,大爷的心思我自问这世上除了他自己,第二个最知晓的人便是我。今晚明明是他同那BIAO子的好日子,他却巴巴地来寻大奶奶,自然是心里都想好了呢,又岂是我们过去请个安讨个好就能拉得动的?”   “那这么说,惠姨奶奶岂不是要讨个没脸了?”   “呵,那可是她自找的,自己先存了不良的心思,那碰个一鼻子灰又有什么?”   主仆俩说笑着歇下,才刚关了灯,果然听见惠如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荣少楼舒舒服服地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玉凤和丝竹在不紧不慢地摆桌子,上的都是他爱吃的小菜,连馨宁泡了杯茶放入他的手中,却被他一把拖住搂了过去,一个不稳便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奶奶好好说说做什么费这么多事?你若想留我在此,只消说一句话,为夫一切照办就是,何必大半夜地劳动两位姐姐不得睡觉。”   连馨宁笑着在他胸前轻轻捶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从他怀中退了出去,待在他身边坐定,这才柔声应道:“因见你晚上在太太面前也没好生吃饭,你知道你这脾胃最是饿不得的,原想着吩咐她们做好了就给青姨娘那边送去,实没想到爷竟过来了,叫馨宁怎么说呢?”   一番话说得荣少楼心里受用极了,新娶了最喜欢的女人做小妾,还有些情义的大老婆不但没给脸子瞧反而夜里做汤做水的送过去伺候,这般齐人之福,倒有几个男人能当真享得到?   当下大笑着说道:“奶奶也太狠心了,把我撂在边上这么些日子不理会,难道今儿还想赶我去别处么?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说最后一句话时荣少楼柔软的唇几乎紧紧贴上了连馨宁的脸,任谁都能猜到他想干什么,连馨宁却轻笑着起身躲了过去,还推了他一把佯怒道:“别闹,丫头们跟前儿呢!”   说完便自顾自去桌边从玉凤手中接过酒壶亲自斟了满满两杯酒,两个丫头默契地退下,荣少楼早就等不及了,笑嘻嘻地蹭到桌边坐下,一把接住了连馨宁递过的酒杯。   “有劳奶奶。”   “不敢。只求爷有了新人笑也莫要旧人哭,屋里还有两位姨娘呢,一碗水多少别端得太偏叫人心寒就成。惠如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秋容虽老实却也是个有脾气的,爷若安心只宠着青姨娘,她们自然不敢到你跟前儿去放肆,只是馨宁这耳根子怕是有得不清净了。”   荣少楼想起方才惠如借故过来赖着不走的事知道连馨宁倒也并不曾诓他,这些天为了青鸾进门的事这后院里确实怨气重了些,可两个小老婆吃醋,难道她这个大老婆就完全不为所动?   一有了这么个想头,荣少楼立刻蹙起了眉头。眯着眼看了看正为他布菜的连馨宁,见她笑得毫无城府果然不见有什么不自在的样子,心中更加不悦。   这男人哪,老婆善妒惹他不快,严重了还要给休回娘家,可若这老婆气量太大太不妒,他又要觉得她心里没他,怎么着都不高兴了。   连馨宁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头,却不说破,只轻手轻脚地给他夹了一块子火腿豆腐,一面轻声道:“爷尝尝这个,徐嬷嬷跟着一品楼的黄老板偷师的呢,前儿做了些孝敬太太,太太吃着说很好,我想着你也爱吃这个,就叫她备了些。”   谁知荣少楼将碗往怀里一藏,却别有用意地笑着张开了嘴朝连馨宁面前凑了凑,连馨宁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乖乖将菜送到荣少楼的口中。   “奶奶别尽说那两个蠢材,她们本就是咱们的奴才,伺候好了是本分,伺候得不好就撵出去,哪里有她们嚼舌根的地方?我倒要问问奶奶,青鸾这一进了门,奶奶当真不生气?”   荣少楼一把扣著连馨宁的手腕半真半假地问道,谁知连馨宁却瞅着他冷哼了一声道:“馨宁敢么?但凡惹得爷和新姨奶奶不高兴了,这大嘴巴子也不是没吃过的。”   说着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面颊上刮了刮,荣少楼这才想起那一晚为了青鸾曾打过她的事,难免又想起那个掉了的孩子,不由心生愧疚,手上也松了几分力道。   “你呀,不是说好了那件事就从此揭过不提么,也有我的不好,再怎么不该对你动手,以后决不会了,只要你好好替我掌着这个家,我心里最敬的总还是你,也叫青鸾好好伺候你,可好?”   好好伺候我?是伺候你才对吧?   连馨宁心中鄙夷,面上却笑得幽怨凄婉。   “爷可不许诓我,有你这句话,馨宁总静心在这屋里守着便是。”   说罢又举起一杯酒送到荣少楼嘴边,荣少楼就着她的手一气喝尽了,当下也心满意足起来。   听连馨宁的口气是已知道怕了,断不敢再与青鸾犯难,如今将她好好哄住对自己也无甚坏处,看老二帮着她那副样子,只怕她日后对他还大有用处。   当下胸中大快,连馨宁又依在他身边柔言软语不住地劝酒,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很快便不胜酒力趴在了桌上。   玉凤和丝竹两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搬到床上,才要到外间的榻上为连馨宁铺床,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且越来越响倒像是吵架来着,没多会儿便有个小丫头匆匆跑来,附在玉凤耳边悄悄耳语了几句。   玉凤回过头为难地看着连馨宁,连馨宁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不由恨恨暗骂,这个时辰了还着上门来要人,真当我死了不成。   这里青鸾扶着莲儿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却只见玉凤三步并两步地接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将她们挡在了外间。   “哟,姨奶奶这个时辰过来是做什么呢,若说请安也忒早了,天还没亮呢。我们奶奶已经睡下了。”   莲儿听玉凤这是在赶人呢正要发作,却被青鸾一把按住,反而笑吟吟地对玉凤说道:“姐姐说笑了,哪有这早晚来请安的,只是大爷说了过来找奶奶说几句话就过去,药还不曾吃呢,青鸾担心他的身子,只得过来叨扰了。”   话音刚落却见连馨宁自帘后出来,懒洋洋道:“难为你费心,爷说了今儿个实在乏了,也不用吃药,已经睡下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青鸾瞟了一眼里间见果然没有动静,以为真是荣少楼想留在这里尽享温柔,当下便不高兴,再看连馨宁虽穿着齐整可领口却已凌乱半开,不难想见他们刚才正在做着什么事,再也忍不住沉下了脸,转身踩着重重的脚步忿忿离去。   第 46 章   怏怏地回到屋里却见厅上还亮着灯,奶娘独自一人在下首的椅子上坐得笔直,手边的茶几上摆着几个收拾地整整齐齐的包袱。   青鸾见状不由一愣,莫非奶娘要走?其实她自小被卖进青楼,哪里来的什么奶娘?就是亲娘她也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一路从给姑娘们做丫头伺候人做起,直到长到十一二岁后老鸨子见她眉眼娟秀学起歌舞来也等样,这才开始着意教导她,她也便从丫头成了姑娘,被人尊称一声小姐。   如今这位奶娘便是当初在窑子里负责教引她的婆子,年轻时想也风光过,只不知为何竟沦落到老来还是留在那鬼地方供人奴役,想必也有一段心酸过往,但青鸾从来不问,只因她办事利落对她又忠心,因而一直带着她。以奶娘相称一来是掩饰从前的身份,而来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显得尊重的意思。   莲儿年轻没多大用,这奶娘确实个见多识广很有谋算的人,若让她走了,自己岂不等于断了左膀右臂?那又如何使得!   想到此处青鸾不由心里一急,忙加快了脚步进了屋,命莲儿将大门关好。   “奶娘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离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吃了这么些苦,如今眼看要过好日子了,你老人家怎么就要丢下青鸾独自去了不成?”   那婆子却只冷哼了一声,也不起来见礼,一面抚着手中的包袱带子一面不冷不热道:“罢了,与其等着被人赶出府去,到不如趁着现在还有点体面,自己老老实实地走了。”   青鸾一听这话吃惊不小,忙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胳膊细问。   “奶娘此话从何说起?眼下大爷正在热头上呢,有谁敢来欺负你不成?”   那婆子见青鸾还不醒悟,不由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的好奶奶,如今你以为你在哪儿,还跟在窑子里那样只想法子魅住男人就有用了?这种三更半夜去别的窑姐儿屋里抢男人的手段,亏你想得出来到这儿也用上!那一位是谁?她是荣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的大少奶奶!今晚的事她不同你计较也便罢了,若当真计较起来明儿一状告到太太那儿,有得你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到了这儿原就无依无靠,奶奶眼下不想法子笼络着人,反倒第一天就把人都给得罪了,大爷护得了你一时,能护得了你一世?多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是机会给有心人使绊子呢!我老太婆原指着奶奶是个聪明人,这才豁出去一张老脸跟着你出来,没想到你竟这样糊涂,与其眼看着你失势落魄,倒不如早点走了眼不见为净,回去求求叶妈妈,或许还肯赏我老婆子一口饭吃。”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青鸾听完后呆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但她到底是欢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的人,先前的失误皆因荣少楼如今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所以难免心慌心急,可如今被奶娘挑明了这么一说,她反倒清醒了起来。   “多谢奶娘提点,奶娘的一片苦心青鸾若再不长进,真和该被男人厌弃了。莲儿,还不快帮嬷嬷把行李拿回去,手脚麻利点儿好生扶着,嬷嬷累了一天也该歇了。”   翌日荣少楼醒来时仍觉头昏昏沉沉,两边太阳上突突直跳,这才想起昨夜兴致好起来一时多喝了几杯,抬眼一看只见连馨宁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镜中能看见她未施粉黛的脸白皙秀丽,眉梢眼角却带着似有似无的哀伤之意。   “罢了,昨儿爷是吃醉了才留在此处,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伺候他了,你啊,还不好好打起精神来。”   幽幽叹了口气,连馨宁竟板起脸来教训起了镜中的自己,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看在他眼里却说不出的娇俏动人。想必她不知道自己已醒吧?对着他只做出大度谦让的样子,心里还不是想着他多过来,这才像个妻子的样子,对丈夫全心期待又懂分寸,当下不由对她又更满意了几分。   “大清早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假作才刚睡醒的样子,荣少楼揉着眼睛起了声,一早便等在外头的丝竹和秋吟听见动静,忙端着梳洗的家伙进了屋,伺候他夫妻二人穿衣洗漱。   连馨宁一面抬头由着丝竹为她扣盘扣子,一面斜睨着荣少楼轻笑了一声道:“就你爱磨牙,我何曾说什么了?还不快好好拿青盐漱漱,昨儿一夜可不把人熏死了呢!”   捂着嘴故作偷笑打趣状,连馨宁脸上却毫无笑意。昨晚刻意将他灌醉,就是不愿让他挨自己的身子,一夜也都睡在外头的榻上,天蒙蒙亮时才进来,做出一夜都与他同榻而眠的样子罢了。   荣少楼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忙示意秋吟快过来帮他漱口,夫妻二人才拾掇好了准备用早饭,却听见一个小丫头在窗子底下叫了声,青姨奶奶给大奶奶请安来了。   连馨宁闻言一愣,昨晚还一副市井泼妇耍赖的样子,今儿怎么忽然乖巧了起来?当下与丝竹对视了一眼,丝竹也是个机灵的,忙放下手中摆了一半的匙箸迎了出去,这里自然交给玉凤伺候。   不多会儿便看见丝竹打着帘子,莲儿扶着青鸾走了进来。青鸾如今的身子已经十分显形,迈过门槛时似乎很是吃力,只见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捂着肚子,眉心微蹙,整个身子都站不稳似的步子迈得十分吃力。   玉凤站在连馨宁身后冷眼觑着,不由心中暗骂,好一个浪货,哪个女人不会怀孩子?就她最金贵似的,偏爱跑到她们奶奶跟前儿来扎眼,还不是为了让大爷更体贴她辛苦,更怜惜她懂事?   玉凤想得明白,连馨宁又何尝不是?侧过脸去见荣少楼微微皱了皱眉,也正为难地看向她,便笑了笑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手,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色,接着便朝丝竹道:“还不给你青姨奶奶看座,瞧这可怜见的,身子这么沉了还大清早的跑过来做什么,真是贪睡犯懒的时候呢。”   青鸾朝着二人福了福,这才扶着腰坐下,却始终低着头不看荣少楼一眼,说话的语气也比昨日谦虚了许多。   “奶奶这话可是折杀奴婢了,做奴才的给主子请安是份内的事,莫说只是怀了孩子,就是病了,只要还爬得动,奴婢都是要第一个来给奶奶请安的。”   “有心就好,下去过了端午天儿就要热了,你也真不必这么早晚过来点卯,犯了暑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起伺候着爷,惠如和我都是没福的,眼巴巴盼了个孩子,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你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爷和我心里都紧张着呢。”   连馨宁一面亲自给荣少楼装了一碗香喷喷的鱼片粥,一面朝着青鸾和气地笑道,话语中带着由衷的艳羡,却也恰到好处地安了荣少楼的心。   她要传达的信息再简单明了不过,她心里当真只有他,当真一心想笼络他,也当真以他的喜恶为喜恶。   谁知这里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惠如不服气的声音,原来是她和秋容也请安来了。   “奶奶这话说得可叫人不爱听了,奶奶是什么人?这满屋子里还有谁的福气能越过你去?要说你没那个福气,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有谁有呢?”   惠如皮笑肉不笑地倚门而立,一双眼睛却只别有深意地瞟着青鸾,倒是秋容是个有眼色的,见荣少楼已经放下脸来,忙拿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拉着她朝着荣少楼夫妇福了福。   “奴婢们来给大爷大奶奶请安,没想到青姐姐来得这样早,咱们离得近的反而来晚了,实在该罚,日后也跟姐姐多学学才是。”   青鸾看着她们两个一个娇媚一个柔和,都是不错的美人胚子,昨日进门只顾着行礼也没顾上细瞧,今儿这一看心里越发沉重起来,这个荣少楼,一个要模样有模样,要心思有心思的老婆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还有两个风情万种的姨娘放在身边,她若想独霸宠爱,只怕还要多使些手段。   别看惠如伶牙利爪的,她却对沉默和蔼的秋容更上了一分心思,会咬人的狗不叫,那惠如咋咋呼呼的精明都露在外头,反而无甚可惧。   当下起身朝着她们两个福了福笑道:“两位姐姐哪里的话,这可折杀青鸾了。姐姐们来得早,资历也比青鸾老,自然是青鸾该听姐姐们的教训,哪有反过来的理儿。”   荣少楼见妻妾间一片和睦自然高兴,忽想起今日约了人谈铺子里的事情,看看时辰也来不及去跟荣太太请安了,便托连馨宁给他在太太跟前儿告个假,用罢早饭直接出门去了。   青鸾原本指望早上过来在众人跟前讨个好,再找个机会与荣少楼独处上一会儿好好跟他诉诉她等了一夜盼了一夜的“衷肠”,既好让他赞赏自己贤良识趣,又要叫他心疼自己痴情脆弱,总之就是要拉扯着他的一颗心让他不能离了她才好。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荣少楼因赶着出门,只匆匆嘱咐了连馨宁几句便走了,甚至都不曾多望她一眼。   看着那人消失在院门处的背影,青鸾忙收拾好若有所失的眼神继续陪着连馨宁说笑,惠如却不打算放过她,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还道爷多宠着这位新姨奶奶呢,还不是巴巴地跑到大奶奶屋子里来过夜,有人忍不住天没亮就哈巴狗儿似的赶来讨好,偏连句好话也没落下,真是白费劲哪。”   连馨宁听她说得粗鄙也不去理她,只起身催促她们随她一同去给荣太太请安。虽说让那青鸾受惠如几句重话她听着也很解气,但到底是在她屋里,回头那女人不知要编排点什么说给荣少楼听呢。也罢,有的是急等着要整治她的人,自己何不给别人一个机会?   第 47 章   一行人坐着软轿到了长房,在院子里停下,秋容第一个赶上前和丝竹一同搀着连馨宁下轿,惠如则磨磨蹭蹭故意袖着手装作慢了一步,青鸾自然更慢,莲儿一面扶她出来一面大惊小怪地左一句奶奶小心,右一句奶奶慢着点儿,直看得站在一边惠如忍不住从鼻孔里哼着冷气。   正撞上罗佩儿陪着罗夫人从院子南边的侧门走来,罗夫人这几日没见到连馨宁倒十分热络,连馨宁也笑着同她打招呼,两人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罗佩儿现下把对连馨宁的敌意挪了大半到青鸾的身上,见她护着肚子小心翼翼迈步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眼珠子一转不由不怀好意地挤兑她道:“青姨奶奶当真要仔细脚下,把步子走稳了,今后的荣华富贵全指着肚子里的这块肉呢,要有一个不小心,那可就全完了。”   “佩儿,不得无礼,到底是你大表哥的人,你这孩子越发不像话了。”   罗夫人虽开口责备了女儿,语气却不见得怎么严厉,反而冷冷地看了青鸾半晌,这才携着连馨宁的手跨进了长房的大门,早有两个小丫头满脸堆笑站在门前等着给她们打帘子。   秋容带着蕊儿跟着,惠如扶着燕儿,陪着罗佩儿一同进门,青鸾扶着莲儿走在最后,进门时不小心被绊了一下,那左边的小丫头忙伸手扶了她一把,连声道姨奶奶小心,却听得走在前头的罗佩儿冷哼了一声,那丫头吓得又忙缩回了手。   青鸾在外头时和荣少楼相聚的时候不多,虽然她每次总有意无意想勾着他多给她说说府里的事,可荣少楼正值弱冠之年血气方刚,好容易能见到情人自然是等不及要行那男女之事,或是情话绵绵尽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哪里高兴再扯家里的俗务,因此她对荣府内部除了常常被荣少楼咒骂的荣太太,其他人都是一知半解。   初时对罗佩儿这个表小姐几乎不屑一顾,想想不过是依附着荣家过活的亲戚罢了,能有什么势头?可才一天功夫她已经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计较,这罗佩儿深得荣太太的欢心,只怕在这府里她的话比荣清华还有用的多,看刚才那小丫头瑟瑟索索的样子就知道了。   看来还少不得多多笼络着她才能成事。   当下似笑非笑地瞪了那小丫头一眼:“没眼色的东西,扶着我做什么,这门槛高砖地上又容易犯滑,表小姐年纪小,你们很该小心伺候着她才是。”   罗佩儿走在前头听见这话得意地一笑,并不作声,惠如却撇了撇嘴讽刺道:“可不是么,荣家的门槛儿历来都高,也不是随便什么货色都能四平八稳地榻进来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里屋,正遇上荣太太用毕了早饭,云姨娘正伺候她吃茶呢,一个小丫头从外头进来,手上的黑底红漆描金捧盒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色鲜花,牡丹蔷薇芍药,应有尽有。   连馨宁知道是给荣太太选着戴的,见铃兰还里头忙着不曾过来,忙不动声色地接了,走到荣太太跟前双手递上。   “请太太选花。”   荣太太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啜了口热茶便放回了云姨娘手中,只抬了抬眼皮道:“戴什么花,天天儿地在家里据着给谁看去,拿走吧。”   众人见太太心情不好谁也不敢随便插话,青鸾一心想讨好荣太太,便琢磨着咬了咬牙道:“奴婢瞅着红牡丹最合适,太太本来肉皮就又白又滑,戴上这红色就衬得越发白里透红了,再说牡丹是花王,咱们这家里头也只有太太配得上,正合太太的身份。”   “好一个伶俐孩子,看你能说会道的,云娘,那就这朵吧。”   荣太太面上并不曾松动,但语气却软和了不少,青鸾知道这番话说得是对的,越发大了胆子,干脆走上前几步到了荣太太身边笑道:“这一样是好花,但配什么发式,怎么个戴法,却也各有讲究,青鸾自问是个爱美的,总喜欢在这上头花心思,太太若不嫌弃,让青鸾伺候一回如何?”   荣太太毕竟才四十上下的年纪,自然还是脱不了女人要美的天性,不经意间见青鸾一面讨好地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抚了抚发髻,这才发现她头上的法式果然有别于众人,是个从不曾见过的花样,却尤其衬托出她一张瓜子脸娇媚无比又不失端庄,果然不凡。   云姨娘听了这话正要替荣太太簪花戴上的手只好尴尬地停在了半空,等了半日见荣太太不言语,只好弯下腰来低声道:“太太,青鸾还在等太太的示下呢。”   “罢了,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心,那就成全你一回,我这头可一直是铃兰和云娘管着的,你若弄不好,小心她们跟你没完。”   青鸾见荣太太勉强也算对她和颜悦色了,哪里能不拼命抓住这个机会,忙恭恭敬敬地应下,众人见如此这般也随意陪着闲话了几句便散了,连馨宁瞥见荣少谦和荣少鸿兄弟二人才出去了正并肩站在廊下说话,便也带着丝竹走了出去。   站在门前同他们二人打了声招呼,荣少鸿一双眼睛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身边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的二哥,心下冷笑了一声便寻了个理由先走一步,荣少谦问连馨宁可是回屋,连馨宁答前些日子躺多了想出来晒晒太阳,他便明白了她有话对她说,只朝着前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少谦正要到前头去办事,嫂子不嫌弃就同路一阵如何?”   “好,只别耽误了二叔办事就成。”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园子里走着,丝竹和惠纹跟在后头约十步远的地方,荣少谦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身边气定神闲的人儿,一颗始终悬着上不得下不得的心终于也定了下来,总算又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也罢,哪怕她还是偎在老大怀里笑,只要她还能笑,还能跑,还能听见她喘着气的声音,他也便好了。   想起当初在珍宝斋初遇的那一刻,他坏笑得像个登徒浪子,她惊慌地像只无助的小兔子,没想到也不过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在那日日夜夜不该有的思量中渐渐熬干了游戏人间的心,她也在这府中的风刀霜剑中脱了一层皮,从此步步为营。   只望彼此还能是对方眼里能说上一句真话的人,在这没一点真心的大院子里,他也当真只保留了这一点卑微的希望而已。   连馨宁并不知道身边的人阴晴不定的脸色背后隐藏着怎样煎熬着的心思,默默走了一段后才在池边一处花丛边驻足,此处开阔,远远便能见着他们,反而正大光明不怕人背后嚼蛆,却又一面临水,一面有人守着,也不怕被人偷听了去。   荣少谦心不在焉不曾注意到走在前头的人已止了步,一个刹不住撞了上去,直到听了连馨宁的惊呼这才回过神来,忙一把揽住她的腰身扶着假山站稳,不待对方开口便松开了她并朝后退了一步,却并不敢看她的眼睛。   “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连馨宁困惑得看着眼前玉树临风般立着的男子,初时调笑孟浪的他,过门后谨慎尊重的他,夜闯她的屋子伤得语无伦次的他,后来为了令她振作费尽心机的他,每一个他都有着一张不一样的脸,可当他们一一浮现在她眼前最后重叠到一起的时候,她才蓦地发现唯一不变的,确实他看着她时那种眷恋不舍的眼神。   荣少谦低着头半日见对面的人毫无反映,一抬头却正撞上了她迷离不定的眼神,当下四目相对,竟各自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咳……咳,咳咳!”   不远处传来丝竹有意无意地干咳声,连馨宁最先回了魂,不知怎地一张脸便红了起来,胸口突突跳得厉害,忙扭头看向一边,荣少谦也知不能再耽搁了,再这样对着她看下去,不知道自己会生出什么荒唐的念头来,那岂不是白白带累了她?   “嫂……你……,你慢慢逛,少谦有事先走一步。”   几度张口,嫂子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荣少谦急急地朝着连馨宁拱了拱手便要离开,连馨宁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为什么要找他。   “你,请留步。馨宁有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见他被嫂子儿子哽得一张脸都白了,连馨宁忽然也觉得二叔二字不是那么好出口似的,只得含糊用一个你字带过,荣少谦闻言也知她心里牵挂为何,反倒放松了下来。   “你放心,庄子里有我的人,自然会照看云书。”   连馨宁不料他竟能如此体贴出她的心思,不由愣了一下,接着又喃喃道:“云书和丝竹就像我自家姐妹一般,如今丝竹陪着我无法出去,云书既出去了,那我少不得为她的终身打算,总不得让她在庄子上干一辈子粗活。”   “我知道了,等过些日子风头淡了,想个法子托个人就说是她家里的来赎出她去就是了,至于她的终身,你在里头总不便宜,若你信得过,便都交给我吧。”   荣少谦的意思原是说由他来替云书择一户好人家,谁知连馨宁会错了意,不知怎地竟想起了当初云书挨打他半夜送药的事情来,当下眼中一黑,却也只是心中叹道,也罢,他若当真收了云书去,倒是云书的福分。   云书这丫头,却是个比她有福气的。   荣少谦见她望着池水不言语,只当她明白了,默许了他的建议,便朝她点了点头离去,谁知两人皆会错了对方的意思,一个兴冲冲地走了,一个却怏怏地痴在了那里。   直站得觉着水面上的冷风吹着身上发凉,连馨宁这才发觉在此地站久了,扶着假山回身一看,却见丝竹正守在自己身边,一脸忧虑地瞅着她摇头。   “奶奶心里的事太多了,眼下这形势你倒有GONG夫操心云书的终身大事,她比你还小几岁,急什么?再说咱们做奴才的,二十来岁能有个知疼着热的人成家,也就是主子的恩典了。如今那一位想是已经巴结上太太了,三小姐还是那么阴毒地在边上等着看热闹,奶奶若再不打起精神来为自己打算,这往后的日子可就越过越回去了。”   “你放心,这世上的事情左不过如此,她既急着要进,咱们就退,由着她去进去争。她一个姨娘太太再怎么抬举也不过还是姨娘,你莫忘了老爷是怎么离的家,听说正是为了个姨娘跟太太翻了脸伤了和气呢。奶奶眼下待见她,只怕有她的道理,总不过就是怕我独大罢了,咱们就如了她的意,等那西风不知好歹地要来压了东风,你看太太还会不会由得她。”   离了荣少谦那让人不安的眼神,连馨宁的心思也越发清明了起来,携了丝竹的手两人一面走,一面慢慢说给她听,也好让她不至于整日里都为着她提心吊胆的。   才到家里却见玉凤正搓着手在厅上着急地走来走去,一见她们回来忙应了上来。   “我的奶奶,可回来了!快,我们去太太屋里,宫里来人了,点着名要你去呢!”   第 48 章   领着玉凤和丝竹匆匆忙忙又赶到了长房,只见头先才别过的众人又都聚在了房中,荣家三兄弟都不曾来,满屋子都是女眷,荣太太正陪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说话,看那脸上的神气竟是极尊重的。   连馨宁心中暗道这妇人想必就是宫里来的人,果然见荣太太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我的儿,快过来见见赵嬷嬷,可是咱们荣妃娘娘跟前儿的红人呢!”   荣太太嘴上是在给连馨宁引见,言语间却仍旧是奉承那宫人,那赵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没经过,哪里理会这些,只挺直了腰杆儿正襟危坐着,看着连馨宁稍一颔首算是见过了,脸上看不出悲喜。   连馨宁也弯腰作福,先请了荣妃娘娘千岁的安,之后才给赵嬷嬷和荣太太见礼。   “这位就是大少奶奶?果然是个伶俐人儿,娘娘的眼光自然不会错的,奴婢还要赶着回宫奉承,请太太这就打发了咱们吧?”   赵嬷嬷抿着嘴抽了连馨宁半晌,方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荣太太忙应了,一面拉着连馨宁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娘娘产期在即凤体不大太平,全靠圣上的恩典竟许了咱们娘家给选一两个妥当人过去陪着,为娘的身子你是知道的,只别拖累了娘娘就好,想必娘娘也心中有数,这才特特地点着名要你进宫去呢!”   连馨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赵嬷嬷是来接她进宫的。   若说荣太太的身子骨,远的不说,就从她进府以来这大半年也从没见过有何不妥,她这么说想必是因为女儿生产竟然不要她这个亲娘去陪,怕脸上无光吧,当即也笑道:“太太放心,太太对娘娘那份牵肠挂肚娘娘自然是知道的,只怕娘娘心里头更记挂着太太呢。”   一句话说得荣太太脸上的笑意更甚,一边连声说好,一边吩咐铃兰和玉凤回去给连馨宁收拾点随身的衣裳,丝竹怯怯地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琢磨着还是怏怏地低了头。她当然不放心连馨宁想跟着去,但这时候哪里有她一个奴才说话的份儿,更何况娘娘只传了大奶奶一人,别说是她,就是荣太太也不能无诏擅入。   宫里的人就在面前立等着,虽说是喜事但也容不得半刻拖延,连馨宁很快便随着赵嬷嬷上了进宫的马车,罗佩儿又妒又恨地瞅着空落落地门口直跺脚,青鸾却站在众人身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连馨宁这一去没个三五七天不可能回来,她可要好好紧着这几天来笼络这满屋子的女人。婆婆嘛,虽对她无好感,却对那大少奶奶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贵族出身喜好排场奉承,只要事事揣度着她的心意去做好生伺候着,想得她欢心并不难。   至于那两个小姑子,荣清华就不消说了,本来就是一根藤上的蚱蜢,她既出主意让她进来了,自然没道理再拆她的台。荣沐华更无甚了得,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并不得太太喜欢又不会做人,全家不见谁同她特别亲厚的,能成什么气候?再不识相非要跟着连馨宁,大不了想着法子给荣少楼吹吹枕边风,远远地把她嫁出去就是了。   再剩下的都是亲戚,因表舅爷和二叔常年在各省的分号办事,一年也回不来三两次,就有两方女眷在家,倒也不难应付,再有个云姨娘,说到底都是奴才,就算她和那连氏好又能如何?   女眷算完了平一辈里还有两位叔叔,二叔昨儿敬茶就给过她厉害了,想必是个严肃的,三叔还看不出什么性子,不过也都不必放在眼里,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人前假道学衣冠楚楚的,到了背人处孤男寡女的,只要她青鸾愿意,还有谁不肯和她好的么?   片刻功夫便将全家都算计了个遍,见荣太太回房后脸上并没有方才那么欢喜,便识趣地先找了个话由辞了,罗佩儿还要缠着荣太太说说前儿在珍宝斋看中的那个金镯子,却也被青鸾不由分说给拉出了门。   “干什么你!别以为给大爷做个姨娘就了不起了,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两人才出了院子,罗佩儿便迫不及待地甩开了青鸾的手,青鸾一个站不稳朝后跌了过去,好在莲儿跟在后头一把扶住了她。   罗佩儿见她差点摔倒心里也吓了一跳,倒不是说她心生愧疚,而是她知道这个女子如今是他大表哥的心头肉,她若这么明目张胆地动了她,只怕有得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没事吧?我可没怎么你,是你自己没站稳。”   “是,是青鸾脚下没力怎么能怪表小姐。”   青鸾忙顺着她的话接了话,又趁势道:“青鸾知道自己的身份,原不指望能和表小姐这样的人结交,只是实在不忍心见表小姐在太太的气头上给人做了靶子,一时忍不住就唐突了,还请表小姐莫见怪。”   罗佩儿被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圆睁着一张杏眼疑道:“大表姐要生了是喜事,姑母为何生气?再说她明明还同大伙儿说说笑笑来着……”   “哎哟我的好小姐!你一个天真烂漫的人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太太是荣妃娘娘的亲娘,娘娘生产却不用她,反而巴巴地接了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弟媳妇进了宫,你说她老人家脸上怎么挂得住?当着人前儿不好发作,这会子人走了,她心里的不自在自然更要发作出来才能舒坦,表小姐还在跟前儿找话说,岂不白白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青鸾一把挽住罗佩儿的胳膊继续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分析,最后说到别人的时候,还别有用心地指了指连馨宁住的方向。   罗佩儿在她的解说下算是全明白了,不由咬着牙恨声道:“好一个人见人夸的大少奶奶,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方儿哄得娘娘对她那么信任,哼,她惹得姑母不高兴,还要咱们背着,我呸!”   青鸾见罗佩儿一张精致的容颜都因嫉恨而扭曲了起来,忙上赶着火上浇油。   “可不是么?从前我在外头的时候就常听大爷说起家里有个表妹,人生得水灵不说,最难得的是心地好没有心机对人,那一颗心呀单纯得比冬天的雪还干净,又聪明伶俐懂得他的心思,他打心坎儿里就喜欢她。”   罗佩儿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也不等青鸾说完便兴奋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当真?大表哥当真这么说?”   “可不是么?我也常跟他说既然有这么个合意的好姑娘很该早些打算,我这种上不来台面的自然不敢指望大少奶奶这个位子,可也总想着若当真是个贤良好相处的,那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表小姐哪里知道这做小的难处,一辈子都是奶奶们的奴才不说,还要被人背地里说狐媚子。其实咱们哪儿敢啊?只要大奶奶瞪一瞪眼珠子,青鸾这心里啊,就吓得发抖呢!”   青鸾一面捂着心口学者害怕的样子给罗佩儿看,一面在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所料,这丫头当真是在暗恋大爷。   罗佩儿虽从小被宠得刁蛮任性,但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一听青鸾说这些话像是说着她和荣少楼原是良配的意思,不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却又还想听下去,便扯了扯青鸾的袖子讪笑道:“你们也不是好人,背地说人家做些做什么?如今的大少奶奶可是那姓连的呢。”   青鸾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见她已经入了套早就胸有成竹,谄媚地掩嘴一笑悄声在她耳边道:“这事儿可还没有定论,表小姐一天未嫁,那女人一天下不出个蛋来,咱们大爷心里呀总还都是活动的。青鸾与表小姐一见如故这样投缘,只望能为表小姐效犬马之劳。”   二人越说越起劲,又合计了半日放散,罗佩儿自回屋去了,青鸾在外头呆久了哪能规规矩矩地在屋里守着,那还不憋闷坏了她,便带着莲儿在园子里闲逛,行至一个拱门前忽然心声一计,便停下步子小声道:“这里可是二爷的书房?”   “可不是么?听说二爷从前都到前头的书房办事,最近不知怎么竟不大出去了,特特在这靠着大门的地方找了这个破院子收拾出来议事,听说他跟他屋里的惠纹打得火热,每天白天还要偷偷摸摸跑回去几趟跟她厮混呢!”   “死丫头,这种鬼话你又知道了?”   “奴婢不敢诓奶奶,这是昨儿晚上在厨房里听几个姐姐议论的,奶奶不知道,二爷那个人啊,生得那样好就不说了,还特别会哄着女孩子,这荣府里的丫头谁不想到他屋里伺候啊!”   “哦?”   青鸾闻言不由挑眉,昨儿听他义正词严指责荣少楼不该偏帮小妾,就当他是个正经人了,原来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倒好,更不用她费事了。   “咱们回去吧,这两天你好好跟二爷屋里的人亲近亲近,回头我要知道二爷最喜欢吃什么,听什么,玩什么,还有那书房里平时都有什么人进出,什么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待着,可听仔细了?”   莲儿跟着青鸾多年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忙点头应了,心下有些惧意,但主子的前程就是奴才的前程,为了她家主子能早日在府里出头,她也少不得多出点力了。   步步惊心永寿宫   连馨宁跟着赵嬷嬷匆匆忙忙地进了宫,心里仍琢磨着早晨荣少谦说过要替云书安排终身的话,想着云书幼年入府为奴又跟了她这么个没用的主子,小小年纪实在吃苦无数,若当真能跟了荣少谦这样一个懂得体贴人的,也算是她的造化,不由心中且悲且喜,却不敢去想这悲从何来。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走在永寿宫的大道上,赵嬷嬷见连馨宁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想是惧上,便拉起她的手笑道:“少奶奶不用紧张,皇上今儿一早去了木兰,现不在宫中,咱们娘娘可就盼着你去陪着说说话呢,咱们赶紧着吧。”   “是,全凭嬷嬷教导。”   连馨宁听她这么一说正是提醒了她这可是在宫里呢,哪里是容得她胡思乱想的地方,忙收敛了心神紧跟上她的步伐,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到了。   “嬷嬷可回来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在里头不自在呢,快去吧!”   一个宫女迎了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催促,连馨宁认出她是荣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忙对她点头一笑,那宫女也并不倨傲,对着她匆匆一福便算是见了礼,和她一边一个拉着赵嬷嬷一路小跑着进了屋。   荣妃见了连馨宁显得十分高兴,一叠声儿地看座,又亲亲热热地招呼她用茶点,倒叫连馨宁左右不自在起来,忙扶她在炕上坐好陪笑道:“娘娘临盆在即怎么好为了奴才这样劳动,请娘娘多多保重凤体,若是累着了,可不把皇上急坏了。”   谁知她不提皇上还好,一提这个,荣妃脸上立刻便幽怨了起来,低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冷笑了几声。   “哼……若说这身子,当真也只有自个儿保重是正理,指望谁都是不成的,这不眼看着就这两天了,皇上还不是兴兴头头地去了木兰,皇上膝下皇子众多,又有那么写年轻貌美的新欢在后头贴着,本宫这里好不好他哪里还记得?”   连馨宁一听这话不由一愣,这话里话外已经是明着在埋怨皇上了,叫她一个无品无级的平民百姓如何敢接口?只得默默陪着,赵嬷嬷想必是见惯了她的喜怒无常,早就上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软枕上靠好,一面体贴地给她捶背捏肩膀。   “娘娘切莫说这种丧气话,若说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那下头的几位妃子可都是和娘娘齐肩儿的,有谁能说越过谁去?更何况娘娘还有腹中的小主子呢,若是位阿哥自然极好,便是个格格那也不错,皇上前儿还不说起儿子太多要有个女儿亲近亲近才好呢嘛!”   “话虽如此,可这大半年的皇上虽也过来坐坐,你见他翻过本宫的牌子吗?倒是那个小贱人,这才几个月功夫,一路从答应到贵人,现下又新晋了嫔,再让她风光下去只怕这宫里再没本宫的立足之地了。”   听着荣妃主仆俩旁若无人地说到这里,连馨宁心里算是敞亮了,早前连府才派了几个女人过来报喜,说是他家的三姑奶奶册封了华嫔,看来这趟命她进宫,到不是要她陪着说话解闷这么简单了。   但深宫禁苑的有多少忌讳谁又知道,虽已明白了她们的意思,连馨宁却打定主意只要她们不明说她也不开口,这皇家的事若当真掺和进去,只怕日后有几颗脑袋也不够掉的。   但她再怎么谨慎小心,却忘记了一件事,那便是对方既已经想着方儿将她弄进了宫,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去?   果然荣妃见她不动声色,便暗地里掐了把大腿掩面哭泣起来,口中只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这窝囊的王妃谁爱做谁做去,熬了这么些年反倒被小娼妇欺负到头上去,哪里还有什么脸活着,字字句句都像锤子一般狠狠砸在连馨宁的心头,荣少楼和青鸾的脸不断交叠着在她眼前划过,他的伪善卑鄙,她的轻佻阴险,他们如出一辙得意轻蔑的笑脸。   赵嬷嬷见她脸上有了松动知道这一招算是用对了,忙趁势道:“娘娘使不得啊!若说那华嫔还是少奶奶的亲妹子,娘娘为了她这样动气,可叫少奶奶脸上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   连馨宁一听这话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也不能再继续装傻充愣下去,只得接着赵嬷嬷的话觑着荣妃的脸色道:“莫不是华嫔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冲撞了娘娘?娘娘喜怒,仔细动了胎气。”   “少奶奶不知道,自从那一位进了宫,可咱们娘娘可没少受她的闲气。当初只是个小答应,为了得到皇上的宠幸什么下作方子都用齐全了,趁着皇上为太后的病斋戒祈福期间竟偷偷装成太监去了御书房!后宫妃嫔连皇后娘娘在内都大半个月不曾见着皇上的面儿了,她倒好捡个现成儿的,偷偷摸摸承了恩泽,摇身一变成了贵人!”   连馨宁一听这话不由到抽了一口冷气,这连霓裳可真够胆大妄为的,这样明目张胆地以色侍君,难道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赵嬷嬷看出了她脸上的疑虑,不由鄙夷地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了当真不敢相信少奶奶和那一位是姐妹,少奶奶这稳重得是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会多行一步路,哪里像她?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规矩的!你当她真不怕太后?只不过是仗着皇上对她那点儿新鲜劲儿罢了!一连宠幸了她有一个多月,不曾翻过别人的牌子,她肚子倒争气,还真给怀上了!”   难怪荣妃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忍不住了,原来霓裳怀孕了,想是如此才晋了嫔吧。   连馨宁一路安静地听着赵嬷嬷的话,再看荣妃时只见她早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端坐着,又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气派,不由心中暗叹。   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面上再风光再华丽,心里全是血窟窿,又有什么意思?当下反观自己其实也比荣妃好不到哪里,起码她还有孩子。   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连馨宁忍不住泪盈于睫。   荣妃见状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便温和地拉起她的手道:“难怪弟妹伤心,少楼在外头做下的那些荒唐事本宫已尽知了,赶明儿定好好教训他几句。眼下却须得弟妹帮本宫一个小忙。”   连馨宁抬头一见荣妃带着笑的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不由背上生寒,却不敢说出个不字,只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应了。   “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奴才去做便是,当不起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了小太监掐着嗓子拖着声儿报名的声音。   “华嫔连氏给荣妃娘娘请安。”   荣妃冷哼了一声,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朝后一仰气定神闲地靠着,连馨宁忙要起身,却被赵嬷嬷一把按在了位子上。   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后便是一个华服丽姬踩着花盆底儿扶着小宫女派头十足地走了进来,正是连馨宁同父异母的三妹,连霓裳。   只见她豆蔻芳华娇艳动人,加之圣宠正隆受众人追捧得厉害,一时间整座后宫竟无人能与她分庭抗礼,这一枝独秀傲立风雪的荣耀,早把她给乐得晕乎乎地没了方向,一张俏脸上毫不遮掩地倨傲神色,竟逼得人不敢直视。   “霓裳给姐姐请安,早起皇上走前千叮万嘱要霓裳好好照看姐姐的胎,霓裳可不敢怠慢,恨不得搬到永寿宫来日日伺候姐姐才放心呢!”   一句话说得亲亲热热,可傻子都能听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说了皇上日夜流连在她华嫔那里,连去狩猎的前一晚都舍不得与她分离。   荣妃只低头吹着手中的茶并不言语,连霓裳这才见到一边的连馨宁,脸上微微一愣,却也很快又笑了起来。   “原来三姐姐也在这里,我倒忘了你如今是荣妃娘娘的娘家人呢,姐姐可不许偏心,把我这个亲妹妹给靠边站了哦!”   连馨宁见这连霓裳在荣妃面前竟如同在自己宫里一般放肆妄言,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硬着头皮轻声道:“奴才给华嫔娘娘请安。”   “好啦,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只要你还有那点点聪明劲儿,我这做妹妹的自然照看你。荣妃娘娘身子重需要多休息,咱们别在这里吵着她,跟我回去咱们姐妹也说会儿话如何?”   连霓裳看都不看荣妃一眼,径自走到连馨宁跟前拉起她就走。方才听到小太监来报,荣妃居然接了连馨宁来陪她安产,不由争胜之心又起,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到底是亲姐妹,怎么能让死对头拉拢了去?当即风风火火赶了来抢人,全然忘记了皇帝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在他离宫期间要她老实本分在自己宫里待着,别出去惹了麻烦无人保她。   果然荣妃的脸已经气得铁青,双手拢在袖中哗哗直抖,鎏金雕花的指甲盖也跟着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够了!一个小小的嫔,竟敢当着本宫的面如此放肆,看来实在是本宫平日里太纵着你,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若是叫太后娘娘看见经了驾,可不都是本宫的罪过?连妹妹近来伺候皇上辛苦也着实没时候学规矩,如今既然皇上不在,不如就让做姐姐的来好好教教你。”   话音刚落,便有四个人高马大地中年宫女快步走了进来,两个人走上前一脚踢在连霓裳的膝盖里侧,连霓裳娇生惯养的哪里经过这些,立刻便痛呼着跪倒在了地上,令两个嬷嬷又扑上来一边一个狠狠扭住了她的胳膊。   “放肆!你们这些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这样对待……呜……呜!”   连霓裳才开口说了一句,嘴里立刻被人用帕子塞上了,几个嬷嬷得了赵嬷嬷的眼色,一同拖着连霓裳进了内堂。   连馨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吓得目瞪口呆,却忽然感觉有人来拉她的手,吓得才要朝后缩,却看见荣妃一张姣好却阴狠的面容近在眼前。   “弟妹莫要惊慌,你可是答应了要帮本宫的忙,这不还没开始了嘛!来,本宫带你去见识见识这永寿宫里最厉害的地方。”   香消玉殒悲华嫔   荣妃的语气轻柔祥和,连馨宁却不知为何竟从中嗅出了萧瑟肃杀之意,自知已经到了这里再不可能置身事外,却仍忍不住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劝道:“华嫔年纪尚小在家又被宠坏了,行事未免粗糙些,不如让奴才去说说她,到底是姐妹一场,或许从此能让她开了窍,好好伺候皇上和娘娘。”   “你真这么想?听说她娘一过门就占尽了你爹的宠爱还气死了你亲娘,你心里当真不怨?若你尚待字闺中或许不明白这妻妾争宠的厉害,但你自己如今明明正煎熬其中,为何还替那贱人求情?本宫问你,是否本宫将那青鸾叫进宫里来开导训斥一番,她就当真会从此乖乖的侍奉你,安心做个奴才?”   荣妃娥眉一挑,握着连馨宁手腕的右手蓦地用力,连馨宁吃痛却不敢挣扎,无言以对之下只得苍白着脸越发低了头。   一路走着唯有听着自己的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声音,很快便到了荣妃寝宫后面一处僻静的所在。   赵嬷嬷走到壁橱前双手握住上面一只并不起眼的唐三彩雕像,只听咔咔一阵声响,与那壁橱对面排着的橱子竟像个门似的朝边上打开了几分,直到开至可以容得一人进出的大小,这才停止了移动。   内里竟是一座密室,四壁点着火把,并不十分亮堂,却也可以视物,赵嬷嬷怕荣妃磕绊着,一路紧紧护着她贴身搀扶,连馨宁跟在她们身后早已汗湿了后背,看来这后宫中动用私刑一说早已有之,看这密室也有些年月的。   女子惊慌的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连馨宁揪着心默默跟着她们的步子转过了一处回廊,只见方才的那四个嬷嬷皆垂首肃立着恭候荣妃的驾到,而小小斗室的中央,连霓裳平躺着被反手绑在一条长凳上,脖子、胸前、腹部、大腿、膝盖处皆有粗粗的麻绳缚住,整个人不得动弹半分,嘴里还紧紧塞着帕子,一句话也说不得。   如今见她们进来唯有拼命梗着脖子呜咽着,一双总是盛气凌人的眸子早已泪眼迷蒙,闪着哀求的光。   连馨宁见状不由心下恻然,虽然她与连霓裳并无姐妹情谊,但若当真见她在自己跟前受苦,却也不忍心。   “请娘娘息怒。华嫔恃宠而骄确实可恶,娘娘教导她也是为了她好,但她毕竟怀着龙胎,这一折腾若有个好歹,皇上回来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呢?娘娘一向为人仁慈宽厚,莫因一时意气坏了自己的前程啊!”   荣妃被连馨宁殷切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起来,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愠怒之气。   “你当是本宫不想给她一条活路走?说到底都是小老婆,她又是皇上正宠着的人,本宫有什么好强出头的?怪只怪你这个妹妹太放肆太不知死活,汉女入宫最多也就到个嫔位了不得了,她才进来几天?已经由皇后娘娘亲自盖了印封了华嫔,还有什么不知足?竟然还妄想着给皇上吹耳边风,还想往上爬,你说她是不是自寻死路!”   那连霓裳闻言想辩驳却不得开口,只能死命瞅着连馨宁直摇头,泪水飞溅四处,荣妃一扬手,一个嬷嬷快步上前取下了她口中的帕子,只听她咳咳干咳了几声,便声嘶力竭地哭喊了起来。   “娘娘开恩,奴才冤枉啊!晋了嫔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并不曾撺掇什么,更不敢妄想还要往上爬,求娘娘明鉴啊!”   荣妃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扶着腰缓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沿着她的脸颊滑过,鲜红的蔻丹看得人心中发毛,好似连霓裳脸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随时都有可能被她划得鲜血淋漓一般。   “你不曾撺掇,不敢妄想?那是谁借着在皇后那儿请安假装动了胎气,故意勾着皇上以为是皇后给了你气受?又是谁装狐媚子给皇上拼命吹枕边风,说什么咱们大清朝子以母贵,你小小一个华嫔只怕难保腹中孩儿将来一世平安?”   荣妃的声音越发阴沉,连霓裳这才知道平日里私下做的小动作皆被人告发,只得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连馨宁哭道:“三姐姐,三姐姐救我!冤枉,冤枉啊!”   连馨宁担忧地看着这个死到临头还糊涂得可以的妹妹,不知如何是好。荣妃几乎将话挑明了,眼下不是她要连霓裳死,而是连霓裳的任性妄为威胁到了整个后宫的地位与尊严,就连皇后也容不得她了。   如此局势,又怎容她一个小小民妇来说三道四?但既然到了此地,见了这么多一般人不该见的,只怕她就是想置身事外也难了。   或者让荣妃狠狠折磨一番连霓裳,让皇后平了一口气,那丫头指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心里电光火石地做着计较,荣妃显然没那个耐性,她站了半日腰腿酸乏得狠,只想赶紧了结了这一茬儿,好到坤宁宫给皇后复命去。   “赵嬷嬷,东西都备下了吗?”   “娘娘放心,奴才都准备妥当了,包管叫华嫔娘娘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上路,到了阎王爷那儿没准儿还真能当个美贵妃呢!”   赵嬷嬷冷笑着扬了扬手,只见她手上捧着厚厚一叠高丽纸,身后两个嬷嬷一人捧着一只木盆,一人捧着一个酒壶,皆板着脸默不作声。   荣妃见连馨宁睁着眼睛惊恐却迷惘地看着赵嬷嬷,抽出帕子掩嘴轻轻一笑,便又拉起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弟妹想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吧?来,让她们弄给你瞧瞧,可好玩儿了,本宫入宫这些年,也只见过一两次。”   此时连霓裳早已被人将头也紧紧箍住,连摇头都不能了,只能一面翻着白眼一面狠狠骂着,荣妃充耳不闻,只朝着赵嬷嬷抬了抬下巴,赵嬷嬷点头应了声是,便三步并两步走到连霓裳脑袋上方坐了,仔细地揭起一张高丽纸盖在连霓裳的脸上。   连馨宁虽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但方才赵嬷嬷说的什么上路什么阎王她还是能听明白的,只觉着她们正在干的事十分可怕,不由一把捂住胸口退后了一步,却被荣妃一把勾住了肩膀,殷红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根细细解说着。   “你别敲那高丽纸又粗又硬平常都用来糊窗户,可以碰到水啊酒啊的,那可韧性大着呢,看着我做什么?不信?赵嬷嬷,给荣大奶奶见识见识,这壶里头可是上好的烧刀子呢!”   话音刚落,赵嬷嬷便拿起酒壶一仰脖含下了一口酒,迅速地一口喷在连霓裳脸上,那高丽纸果然立刻软化了下来,紧紧贴着人的脸面,紧紧捂着人的口鼻,连霓裳的骂声嘎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绝望的呼吸声。   接着赵嬷嬷又将酒壶里的酒尽数洒在木盆中,另外两个嬷嬷将高丽纸一张张浸入其中,令其充分湿润后再交到赵嬷嬷的手中。   赵嬷嬷侧过头来看着荣妃,荣妃只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第二张高丽纸又接着密密实实地盖在了连霓裳的脸上。   连馨宁这才明白她们这样做的目的,竟是要将个大活人给生生闷死且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脑中嗡嗡作响,忽而见到娘亲七孔流血地拉着她哭诉,忽而见到三姨娘颐指气使地抓起一把戒尺狠狠抽打自己的手心,记忆飞速旋转着,又忽然想起连霓裳还很小的时候,也曾乖巧地坐在她面前,奶声奶气地唤她姐姐。   “娘娘开恩,求娘娘饶命!华嫔虽地位低微但到底是个有名有姓的人啊,就这么凭空不见了皇上回来可怎么交代?”   荣妃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的人,但笑不语,却一扬手,赵嬷嬷那里第三张、第四张高丽纸又这么贴了下去,连霓裳挣扎着的呜咽声也已经变得弱不可闻了起来。   “我的好弟妹,谁说华嫔会凭空不见了?今儿个她听说出嫁多时的三姐姐进了宫,因打小姐妹间就亲厚,哪里忍得住,便来求本宫接她姐姐回去叙叙。这姊妹情深的本宫哪能不允?自然由着她们,谁知这华嫔原一心带她姐姐在御花园逛来着,正在芙蓉池边上看风景,却不想撞上了一个前阵子被她狠狠责罚了就怀恨在心的狗奴才,那奴才发了狠要报仇,竟一把将华嫔推落水中,而她姐姐也受了点轻伤晕了过去,护卫赶到时可怜华嫔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连馨宁只觉得荣妃一张血盆大口在眼前一张一合,肩膀被人用力捏住,整个人虽未被束缚却也不知为什么好似浑身发软使不劲来一般,艰难地抽开身看了看连霓裳,只见她双腿渐渐已不挣扎了,脸上早厚厚盖上了一叠子高丽纸,紧握成拳的手掌也松垂了下去。   “娘娘,好计谋……”   艰涩地吐出一句话,连馨宁忽然觉着脑后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地倒在了地上,眼前划过最后一幕光华,竟是那是竹林里荣少谦扶着她的手温润而笑。   一个宫女手中举着花瓶怯怯地朝荣妃拜了拜道:“奴婢该死,奴婢下手重了。”   “还废话什么,赶紧把人抬出去,这里也收拾干净了,宣太医!”   前尘往事尽忘却   连馨宁恍恍惚惚醒来时正值正午时分,日头透过大开着的窗户亮晃晃地晒进来,刺得她两眼酸痛,忙用手背挡住眼睛,认真眨了几下眼,这才敢缓缓放下手。   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小的卧房,东西不多,却布置得极雅致用心,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对面窗下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列书,一方墨,一瓶清水供着一捧生机勃勃怒放着的蔷薇花。   古朴大方的雕花大衣橱边上是一方小巧的梳妆台,眼光转了一圈又回到床上,新奇地抬手摸了摸锦绣芙蓉帐上垂下的淡紫色流苏,再看身上刺绣手工不俗的绮罗被面,连馨宁一下子懵了,这是什么地方?   更懵的是,她自己又是谁?   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伸手摸了摸额头,后脑,完好无损,并无受伤的痕迹。   疑惑地下床走了几步,双腿居然软得发颤,手上也没力,莫非她有病?心中无措地猜度着,艰难地朝桌边挪着步子,好容易扶住了桌沿,人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背后也出了一层汗,薄薄的衫子黏黏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尚未来得及蹙眉,目光已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了过去,原来这是一方小小的农家院落,院落中花草蔬果错落有致,几只花猫正窝在桂花树旁打瞌睡,胖胖的样子憨态可掬,却也十分自在。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有人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激动里透着小心翼翼。   “奶奶?奶奶,你可醒了。”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扶着门框站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眼里虽噙着泪水,声音却欢喜得紧。   不待连馨宁回过神来,她已赶着飞奔了上来一把抱住她嘤嘤地哭了起来,连馨宁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不知怎地,她对这个姑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只可惜了,这么好的脸蛋,这样年轻,竟是个跛子。   “奶奶,你可醒了,把我们急坏了。”   那女子哭了一阵总算平复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正扒在主子身上淌眼抹泪呢,忙退开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一面扶连馨宁坐下,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馨宁被她上上下下的不停打量弄得不自在,这才想起该问问她才是。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么?是什么病?”   那女子被她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最后还是答得十分含混。   “奶奶不记得了?那次奶奶受了惊就一直昏迷着,太太怕家里人多吵着奶奶休养,便送我们到了此地。奶奶不知这是何处吧?这是咱们荣府的一处农庄,离京城大概有四五天的路程。”   “哦,是个好地方。那,你是谁?”   连馨宁睁大了眼睛迷惑地看着那女子,那少女却惊得张大了嘴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奶奶你怎么了?我是云书啊!奶奶……”   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把个连馨宁哭得苦笑不已,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倒好像个苦瓤子似的才一会儿功夫就哭了两回了。   “云书,你别哭了,起来好好同我说说。实话告诉你,我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见那丫头哭得可怜,连馨宁忙拉她起来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云书虽不肯相信竟有这样的事,但她家小姐从小到大从不曾诓过她一件,断不会与她开这种开不得的玩笑。面对连馨宁对自己身世的追问,她心中不由打起了小鼓。   既然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了,何不就此瞒过她去?自从嫁进荣府什么罪没受过?之前的事齐齐涌上心头,云书不由恨恨咬牙不已。   当初奶奶被荣妃召进宫时明明还好好的,却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回来,连家的四小姐,如今的华嫔莫名其妙地被人弄死了,皇上三番两次派人来传她问话都没能问成,闹得府中人心惶惶,后来还是荣妃生了个儿子使得龙颜大悦,才把这事淡了下去。   可她却还是一直醒不过来,算算就那么过去了约莫有一个半月。大夫说她是在池边受了伤风邪入体,也有人说后宫阴气重许是在那里冲撞了哪路大神,众说纷纭却无人能拿出有效的方子,任由她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人瘦得厉害,汤水也渐渐喂不进了,半夜常常听见她梦魇尖叫,却昏迷如初。   太太请便了京里的名医,宫里的太医也没少来,始终无用,大爷见她那副样子才算有点良心知道急了,守了她三天三夜饭也吃不下,还找来了把他的宿疾治好的艾先生,可那人把了脉以后却连连摇头,说什么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人心不在了纵然扁鹊在世也无法回魂。   大爷为此倒真的伤心,谁知那青鸾却不答应,三天两头地哭闹不休,一日忽然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还下红不止,大夫说是给邪祟冲了,若不解决只怕胎儿不保。   荣府是个兴旺大族,家里还供奉着几尊菩萨,哪里来什么邪祟?众人冥思苦想,最后竟也不知是谁说的,大少奶奶久病不愈,昏昏沉沉人事不知的样子不正像是中了邪嘛,莫不是她带进来的什么脏东西吧!   大爷一听这话哪里还了得,那青鸾也当真不愧是个戏子,病恹恹地躺着一面对着大爷抹眼泪,一面只说自己不好,没这个福气偏要强求着进府,结果连累了子嗣。大爷被她说得两眼通红,之后便与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方士商议着,竟要将她家可怜的奶奶抬到山上去扔下,随她自己死去,再将她的尸体焚烧做法,以绝邪祟。   丝竹和玉凤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玉凤慌得去找二爷救命,谁知这帮禽兽这样无情,才商议定了便冲进房里要抢人,丝竹拼着命护在床前不叫那些人的脏手碰她,但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是那些野男人的对手,听其他悄悄缩在角落里看着的丫头们说,僵持中她先是跪着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高抬贵手,磕得一头一面的血,那群畜生却仍不放松,她实在无法只得对他们又拉又咬能多拖一刻都是好的,最后却被一个孔武有力的护院狠狠丢出,生生捧死在了奶奶的床头。   当二爷赶到时满屋子都是丝竹的血,一直冷眼旁观的大爷竟还坚持要将奶奶送走,二爷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杀妻不详,难道不怕老天报应在孩子们身上?   二爷向来笑起来脸上就带着一股子邪气,据那些个小丫头们说,他说这话时蓦地伸手一制,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瞪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青鸾身上,吓得她当即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大爷一心顾着她,二爷乘机将奶奶就近送去了沐华小姐那里。   这事儿原是大爷自作主张,闹出来了太太自然也不能同意,直怕他畜生行径天理不容。但他竟死不悔改坚称奶奶身上的邪祟会害了青鸾肚里的孩子,还当着众人指着太太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就想断了我的后,太太气得倒仰,最后倒是三爷提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将奶奶送出京城,在外头好好养病,养好了自然接回来,若真有邪魅作祟,那也害不着家里人。   一想起奶奶受辱丝竹惨死,云书恨得死死扯着手中的帕子,只听撕拉一声,一条丝帕竟被扯裂了开来,连馨宁不解地看着她,虽不知这丫头心里在煎熬着什么,但看她的样子真是辛苦至极。   “云书,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你先回去歇歇,我的事明儿你再同我说也是一样。”   云书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藉口去厨房给连馨宁弄点吃的便慌慌张张地多门而逃,连馨宁在屋里闷得无趣,见案上笔墨皆全,便干脆坐在床前随意翻开一本诗集抄了起来。   话说云书跑得匆忙,一出了院子正好撞上行色匆匆的荣少谦。而荣少谦从外头回来正要和往常一样去看看连馨宁,见云书慌张得不像样子,不由心中一凛,莫不是她的病不好了?   原来当初连馨宁出府之时众人有些是真怕沾染了邪祟,也有人是怕得罪了正得宠的青姨奶奶,总之荣少楼一房里竟无一人肯跟着出来,唯有玉凤想跟着,却被青鸾一顿哭诉告去了荣太太那里,说什么玉凤是太太的人,当初仗着她人老成会服侍拨给了大奶奶伺候,但仍旧还是太太屋里的。如今太太人还好好的,她倒天天号丧,现在还要跟出去送死,不是眼里没太太是什么?   荣太太听了虽没说什么,脸色却不大好,当即将玉凤叫过来痛斥了一顿,便留在了长房不叫她回连馨宁那边。   可怜连馨宁病得半死不活就这么只身被赶出了荣府的高墙,几个婆子将她抬着丢进了马车便走了,身边只有一个粗使婆子,她家汉子就是赶车的马车夫。   荣少谦早知会如此却半句多话也不说,越是没人跟着,对连馨宁来说,却反倒安全,反倒是她的造化。   才出了城他便带着几个亲信追了上来,还体贴地接了云书同来。给了那车夫夫妇俩一袋银子叫他们回去好好给主子们回话,就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就走了,人还是病得那样,是死是活都看天意。   他自己借着去各处分铺查账联络之便,干脆也悄悄带着个心腹小厮在这庄上住下,这里是荣少楼亲自指点的地方,因为怕被连馨宁的晦气带累,指给她的几乎是个无人看管的废庄,如今却正好掩人耳目,云书伺候连馨宁,家中并不请仆役之人,只请了当地两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当家的是个厨子正好掌厨,那婆子便做些粗使杂役,一过又过了大半个月。   将错就错成良配   听完云书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说,荣少谦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既都不记得了,那或许也是天意,想想若当真让她忆起丝竹惨死云书残废,那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打击?   辞了云书独自一人站在连馨宁房门口,他心中难免惴惴之意,她既不连云书也不认得,哪里还能认得他呢?不知等她见了他,会如何反应?还会讨厌他害怕他么?   而最像钢刀一样扎着他的心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忘却了过去,是否也连大哥和他带给她的情和恨都一并忘了?   握着拳的手高高举起又顿在半空,正踯躅着该不该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只见连馨宁静静伫立面前,脸上的神色略带疑惑,又有些羞涩,如同当时在珍宝斋初初相见一般。   “呃……那个,听说你醒了,我……我来瞧瞧你。”   不知怎地荣少谦竟发现自己结巴了,喉咙口一口吐沫来不及咽下差点呛着,顿时满脸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急的,这难能可贵的第二回“初见”,可千万得给她落个好印象啊!   连馨宁站着瞅了这锦衣公子半日,见他面如冠玉神气和善,并不像登徒子之流,说话的语气又极熟稔,想起先前的丫头唤自己奶奶,既已是已婚妇人,那此人若不是她的兄长,便是她的夫婿?虽一点也不记得他是谁,可一见他微微一笑的样子,心中竟没来由的一暖,好似原本就看惯了那股笑容一般。   思量着还是朝身侧让了让示意他进来,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他几眼。   荣少谦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脸瞧,未免有些不自在,过去的连馨宁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子,事事恪守妇道就怕行错踏错个一步半步被人议论了去,因此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正不知说什么好,对面的小女子却先开了口。   “你吃茶吗?这里的茶味道很香。”   说着便自说自话地给他沏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氤氲着淡淡茶香,不知是因为天气热得,还是给这茶里头的热气熏得,荣少谦额前冒了密密麻麻一排细汗。   “你热?坐到这边来,这儿风口好。”   连馨宁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示意荣少谦坐到她身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不忍打怕这片刻求之不得的温馨,却仍不忍欺她,用手做扇子状扇了扇笑道:“不热,才刚在外头跑着,静静坐一会子就好了。听云书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思忖着如何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她,如何避重就轻只拣紧要的和软和的先说,荣少谦心中飞速地打着转儿,却见连馨宁脸上又浮起了疑惑的神色。   “我见着你觉得很亲切,但确实当真想不起来了,你既进得来这里,那咱们想必是一家人?”   连馨宁虽对过去的事望了个一干二净,但聪慧是天生的性子,眼前这个男子明明身体康健脑子也没坏,他自然知道她是谁,可他进来了半天却什么也不说,倒问起她这个病人来,岂不好笑?   荣少谦听了这“一家人”三个字,不知怎地还是心中一阵发紧,一家倒是一家,可这荣家待她可实在冷漠刻薄得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给她圆过去?   二人正说着却见云书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她先朝着两人屈了屈膝,便走到桌边摆饭,一碗清香浓稠的白米粥,几色清淡精致的小菜。   “奶奶才醒来精神还很不好呢,爷别拉着她说些个有的没的,先让奶奶吃点东西垫垫吧。”   说着便扶连馨宁坐下,一面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一面笑道:“奶奶多时不曾进饮食,大夫说了只能先吃得清淡些,等肠胃调理开了,再弄些荤腥吃食给奶奶好好补补身子。”   连馨宁点了点头正要吃饭,忽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云书道:“爷的饭不摆在这里么?”   云书被她问得一愣,不知是她自己误会了,还是荣少谦给了她些个什么误导,只得求助地看向荣少谦,荣少谦也是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莫非他这么个样子到了她房里,云书又一口一个奶奶一个爷的叫着,竟叫她以为他是她的……这,这……   “咳……你先吃吧,我才吃过了午饭,现在不饿。”   “也是,瞧我,自己才醒了,倒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了。”   连馨宁心里有点怪自己蠢笨,但瞅那男子的样子似乎并不着恼,甚至,甚至有一丝窃喜的意思?瞧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和身上的穿着打扮,想必家里头出身很不错,可为何家里进进出出只有一个小丫头服侍?最令她好奇的是他们到底是谁,可不论是云书,还是荣少谦,都给她一种他们根本不想让她知道的感觉。   云书不曾想到荣少谦竟不辩解就任由连馨宁误会了下去,满心想插话可一想起荣少楼,竟也实在不知要如何同她提起,再看荣少谦也并没有想趁火打劫占她家主子便宜的意思,只得默默苦笑了一声退了出去。这里连馨宁也只是动了三两筷子便放下了,瞅着只顾低头吃茶的荣少谦轻声道:“你们今儿个不说,明儿不说,难不成能永远不叫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荣少谦不曾想她已经失了忆还想得这样明白,一口茶险些尽数喷在自己的袍子上,忙掩了口咽下,虽明知不妥,但看着她清亮明媚的眸子,竟鬼使神差地扯起了谎来。   “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你先前撞伤了头,如今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见伤得不轻,我和云书都怕你思虑太多反而辛苦,所以想慢慢再告诉你,你既想知道,那我就细细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再多吃几口,可好?”   慢慢踱着步子蹭到连馨宁身边坐下,用眼角扫了一下桌上的饭菜,几乎看不出动过。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极自然地端起碗捻了一勺子细粥送到那人嘴边,连馨宁直觉着朝后一让,却经不起他希冀的眼神中带着的一点恳求,还是红着脸张嘴含了一口。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躺着是个废人,没道理醒了还要人这样伺候。”   荣少谦看着眼前的人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虽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可她白皙的耳珠都已经红了,想必是臊得慌。连馨宁一路对他不是冷淡轻视便是不言不语,虽后来亲近了许多却仍守礼尊重,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娇羞温柔的小女儿之态?   他不由一时看得痴了,一颗心轻飘飘地竟像是被三四月天的微风带上碧空的纸鸢,翩跹起舞不胜雀跃。   只顾着愣愣地瞅着她的头顶,却被她一把抢过了碗筷搁在一边,见她只坐着不说话,忽然心声一念,哪怕就是为了这丝缕温情默默相对的瞬间能多延续几日,他也要做一次歹人哄她这一次。若骗她能让她白皙的脸上继续带着那点淡淡的红晕,他宁可日后被她怒斥踢打,他实在不敢再想这些天来她那张面无人色毫无生气的脸。   “也罢,迟些再吃也好,咱们先好好说会子话。你叫连馨宁,我叫荣少谦,咱们是夫妻。咱们家原是京里人,这些年生意不好做,就留下了这个庄子还兴旺些,镇上也还有两家铺子,所以咱们就搬了过来。”   “那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有兄弟三个,因早已分家所以往来不多,母亲跟着大哥过,所以咱们家并没什么人,云书是你的陪嫁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她,我若出去办事三五七日的不在家,会叫铺子里两个可靠的伙计过来在前头住着看家,让他们的家眷住在里头陪你,你不用担心。”   “多谢费心,有云书陪着就好,我说瞧着她很面善,原来是一直跟着我的人。只是我为何会撞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下雨路滑,你和云书在院子里走着不小心被只野猫吓着摔了。都是我的疏忽,我已命人将院子里的路都重做过了,边上乱七八糟的碎石子也都拣干净了。”   荣少谦知道连馨宁此刻心中必然疑窦丛生,也是如此,他越发要编得跟真的一样她才可相信。   因此又接着说了一些二人过去的生活,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地拓展荣家的产业,自然见多识广肚子里有的是故事,也尽挑有趣高兴的事情来说,连馨宁听着听着便听入了迷,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憧憬向往的笑容。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仍谈得起劲,确切地说是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连馨宁在荣少谦的描绘下脑中浮现出许多旧日生活的场景,他陪着她吃遍镇上所有的名店小摊,游遍附近所有的风景名声,二人原来自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虽做点小生意常常要出门,但两个人小日子却过得十分有滋味。   连馨宁自为回忆起了不少往事心里轻松了许多,对荣少谦的态度也无意中亲近了许多,既然是情投意合的夫妻,那又怎么还会像嫂子对二叔那样矜持冷淡?直到听云书在外头请他们出去用晚饭,才发现自己竟拖着那人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晚饭后荣少谦仍旧陪着连馨宁回房,连馨宁虽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虽然她已经“想”起了许多事情,可毕竟对这个夫婿还是陌生的,要她就这么与他同床共枕甚至行男女之事,又如何使得?   好在她这夫君实在体贴,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原来这些天她病着,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都一直睡在隔壁的客房里。   荣少谦见连馨宁面上似乎有些为了将他敢去隔壁睡的不过意,不由心中苦笑不已,若你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直想将我掐死?   临出门时转过头对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如今已经忘了我,若还腆着脸跟你挤一间屋子,只怕你我心里都不自在。不如丢开手各自歇着,等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再说,可好?”   连馨宁见他如此体贴不由心中一暖,才要点头却没来由地着了慌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你来,那可怎么好?”   谁知那人扯了扯嘴唇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有何难?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想起了我,还是这个一无所知的你先爱上了我也未可知。”   机灵地闪开避过了一顿花拳绣腿的追打,荣少谦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挂着连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快地跃上窗棱,连馨宁坐在镜前细细描眉,云书站在她身后笑看着镜中的主子,不由暗叹老天的奇妙安排,从前的连馨宁娴雅文静,浑身上下散发着端庄婉转的美;被大爷伤了心的她几乎就是一个强撑着的空架子,内里其实早就熬干了了,不过是个随份从时见人三分笑背人泪千行的泥娃娃罢了。   后来那可怜的孩子没了,也带走了她眼中最后一点纯真与柔婉的光彩,她几乎是带着笑咬碎了牙根,一刀刀在自己的心上割着,每日只与那对奸夫YIN妇曲意周旋。   她想为自己和孩子讨回公道,可也清楚知道公道的背后是什么,或许能弄得他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却也当真搭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从此不知真心一笑为何物,只陪着那几个贱人一同捆绑着毁灭。   坏只坏在她的心还不够狠,下手还不够辣,只道来日方长,总是下不去手,却不知造化弄人,她虽尚未下定决心,却已经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虽然失忆后的她仍然是个内敛的性子,可人的脸是最骗不了人的,如今的她只需这么若无其事地随处坐着,一双眼睛都是亮亮的弯弯的,两颊飘着若有若无的红晕,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这样的她,云书从来不曾见过,甚至在连馨宁初初嫁入荣府,荣家那位大爷还一点坏形儿都不曾露,还每日里好言好语地哄着她的时候,她的笑容里也矜持中透着小心,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不假思索,自在安宁。   如果真能天从人愿,云书打心眼里希望连馨宁能就这么一辈子糊涂下去,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少谦带给她的这点实实在在的温情,能好好过日子便好,什么仇啊恨啊的,不去理它也罢。   “傻丫头,你尽对着我瞧做什么?”   “哪里呢,是奶奶生得好看,云书忍不住都要多瞧上几眼。”   “什么不好学,偏也跟某人一样学得油嘴滑舌讨人嫌。说你呢,做人丫鬟的梳来梳去都是这么两种枯燥死人的发式,我从前就不曾抱怨过你?”   “抱怨什么,奶奶的头又不归我管,丝竹那丫头还不是尽着奶奶点么,要梳什么头,只要奶奶说得出,没有她办不到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云书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才要再说些话去遮掩,却见连馨宁口中反复念叨着丝竹二字若有所思。   “丝竹是谁,也是我的丫头么?那她如今人在哪里?”   不提丝竹倒罢,一提起她来云书便忍不住浑身的气血翻涌胸口那股恨意几乎就要冲上脑门,丝竹,那样一个安静温和的人,竟生生被人活活逼死,血溅五步。   连馨宁见云书忽然停了口,只低头盯着地面上发呆,才要催促,却听得外头传来调侃戏谑的声音。   “丝竹是谁你倒忘了?她可不是你身边最伶俐最水灵的大丫头嘛!”   荣少谦一脸阳光灿烂地进屋,看也不看云书站在连馨宁身后对他做了个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只顾一屁股挨着连馨宁坐了,腻歪着就要去拉她的手。   虽说这大半个月来连馨宁已经熟悉了这人时不时像个孩子般的撒娇示好,可丫头面前到底还是放不开,忙朝身侧让了让,接着他的话继续发问。   “既是个最伶俐的,我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   谁知那人闻言更是抿着嘴坏心眼地笑笑,上身朝着她这边一倾,迫得她不得不朝后仰去。   俊朗的眉眼笑得暧昧,两片淡色的薄唇微微一动,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这为夫就不知道了,想必是你怕身边有个这么灵巧的俏丫头跟着会勾了为夫我的魂去也说不定,反正在你嫁过来没几天就把她给打发了,可怜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   说罢还不知死活地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心碎神伤状,连馨宁气得直瞪眼,云书也早已平复了情绪在一边帮腔道:“爷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奶奶前段时间已经将丝竹姐姐许了人家,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倒也是八抬大轿正正经经聘过去做奶奶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有这样的归宿还有什么可求的?奶奶放心吧,丝竹好着呢。”   云书说完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忙一扭头冲了出去。她所说的皆是昔日姐妹二人抵足而眠时所说的私房话,丝竹曾说过,像她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辈子安安稳稳地伺候主子,再次一层,便是有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男耕女织过点不操心的日子。   如今言犹在耳,她却早已操碎了心,拼尽了命,主子是病着,若她日后知道了,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场景。   连馨宁愣愣地看着云书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愕然。   “这丫头,好好地这是从何说起?”   “还不都怪你,肯定是怪你偏心只给丝竹说了户好人家呗!”   荣少谦轻轻贴近连馨宁的身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她发丝上的清芬,却依旧满足的吊儿郎当,与他脸上的专注虔诚截然不同,连馨宁却当了真,当下懊恼地缩了缩肩,却不自觉地偎进了那人的怀里。   “这个傻丫头,莫不是真为了这个伤心?等她到了年纪我自然是要亲自给她选户好人家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不是么……”   怀中人幽幽的叹息令荣少谦如芒刺在背,虽说她已经忘记了那些苦楚,可当她所有所思地提起这句话时,他却没来由地心如刀绞。   “少谦?”   连馨宁似乎感觉到身后温暖的怀抱有些微绷紧,担心地回过头去探究地看着他的脸,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一只小手正在人家的脸和脖子上来回磨蹭,而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来说,是怎样的挑战。   “咳……没,没事。”   荣少谦忙一把捉住她到处点火的手,心里却暗自窃喜不喜。   她刚才叫他“少谦”,她之前都叫他“爷”来着,以前称大哥也是“爷”。在他看来“爷”是一个有分寸的尊称,而直呼其名,却是带了感情的。   第一次同心上的人凑得这么近,荣少谦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起来。虽明知伊人早已被他善意的谎言骗住,只要他想要她也不至于反抗,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他不能像大哥一样去欺负她,他只想真心待她好,守着她不叫她再伤心便好。   不得不煞风景地打岔道:“谁给你画的眉?这儿都歪了!”   “是吗?我自己画的,确实手势生疏地紧,只怕从前也画得不好。”   连馨宁果然上当,忙紧张地对着镜子比划,说着说着不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真没用,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她却连最简单的对镜贴花黄也弄得不好。   “不如让小的来伺候奶奶梳妆如何?”   荣少谦见她害臊的样子心里都快被几百只猫的爪子挠烂了,一面暗自埋怨自己这算是打得哪门子岔,简直比火上浇油还厉害,一面又忍不住想亲近她,心里还在暗骂自己见惯风月却还像个毛头小子不知收敛,一只手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眉笔,轻轻托着连馨宁的脸小心翼翼地画了起来。   虽说他自十四岁开始跟着老师学做生意以来便没少那些吟风弄月的应酬,可画眉对知书识礼的人来说都明白并不亚于夫妻之间的执手之约,因此虽然他也不是不曾有过亲密些的红颜知己,却当真从不曾为女子做过这些GONG夫。   好在他打小虽不爱四书五经,丹青上却不弱,再者连馨宁原本就眉如远山不描而黛,这一点锦上添花的活计倒也实在难不倒他。   “如何?”   描好后拉着她一面照镜子一面邀功,连馨宁却只望着镜中的他出神。   “你一直都是这么待我么?”   “那是自然,夫人何出此问?”   “说了不怕你笑话,最近我总是做梦,不大记得住梦见了什么,却总记得一直哭一直哭,有双男人的眼睛阴恻恻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人很伤心。”   看着眼前好不容易开怀起来的人又低落了起来,荣少谦不由苦笑,大哥啊大哥,你给她下的毒究竟何时才能彻底解决?   “傻子,那你好好瞧瞧我的眼睛,可是你梦里的那一双?以后再梦到他,别怕,只需静心好好想想我的眼睛,我永远都在你身边看着你,不叫人欺负了你去,决不。”   眼前人的语气柔软又坚决,连馨宁心中抽痛地一动,却不知为何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二人说笑着携手出了房门,云书早已在花厅里摆下了一桌子精致可口的早饭候着,三人只一味一厢情愿地躲在此处能多享一刻安宁便多享一刻,却不知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自连馨宁被送走之后青鸾的日子不可说不是过得心满意足有滋有味。   荣太太虽仍不喜欢她,但她如今有着八个月的身子十分不方便,她碍着当家主母的面子也不好当真为难她,反倒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吃饭也可自在屋里,因此整日家碰不上面,也无甚摩擦。   罗佩儿是个最好打发的,纸老虎一只,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得很,却最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只需她一面奉承她一面说些太太可能知道了点什么的影子话吓她,她便也不敢再十分兴风作浪,最多一颗心被醋泡得酸得受不了的时候给她几句不好听的,她也不当回事,干她这行的要是几句重话都受不了,早死了千百回了。   惠如更不用说,大家都是姨娘,最受宠的是谁?有身子的又是谁?纵然她心里有一肚子的不乐意,还是不得不忍着气与她和睦些,不过那女人一张狐媚子脸着实让人不喜,所以她也少不得稍微使点手段,让荣少楼更不待见她才好。   秋容是个识趣的,每日将自己埋在一堆丫头里不出头,要么就跟着云姨娘打打下手,看她有贼心也没贼胆,且先放着她,等她平平安安生下个孩子,若能一索得男母凭子贵,也不愁她们不更加奉承她。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世上之所以有“如意算盘”这个说法,那就是因为它通常都是打不响的。   眼见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壮观,荣少楼是越看越欢喜,自然也有人一日比一日更操心。   天气热了日光特别长,这日明明已经用过了晚饭,天却还敞亮着。云姨娘带着几个小辈在荣太太屋里陪着说话,见她脸上有些懒懒的,估摸着是乏了,便带着她们告了辞。   这里严嬷嬷见众人前脚才走,后脚便跟了进来,撤了一屋子的丫头,这才放心地走到荣太太跟前弓着腰候着。   荣太太只管闭着眼歪在炕上不言语,半日方抬了抬眼皮。   “事情都办妥了?”   “太太放心,那骚蹄子不是爱发浪嘛,今儿个奴婢就让她浪个够!”   东窗事发惹嫌隙   原来自从连馨宁出府之后她住的屋子便空了出来,怎么说也是正房大奶奶的主屋,自然是整座院子里朝向最好也最宽敞的所在。   因此有人便动了心思,一时说自己那边屋子西晒厉害,到了傍晚就热得人受不了,一时又说后面正对着莲塘,晚上蛙叫虫鸣吵得她根本睡不着觉,总归能想出千百个理由来磨着荣少楼,最后还是如意地搬进了主屋。   惠如恨得背地里直咬牙,秋容虽心里也颇有微词,到底还是站在荣少楼的身边为他设想,只委婉地提出若大奶奶病愈回来,只怕面子上不好交代,毕竟到哪里都说不出个妾室越过正房的理儿来。   荣少楼虽也隐约觉着不妥,但一见青鸾住进新屋里高高兴兴的样子又不忍败了她的兴,一面安抚秋容只说在连馨宁回来之前就搬出来便是,再说那天她是怎么个样子被送走的大家都看见了,离鬼门关还差一个拳头的距离,还能不能回来又有谁能说的准?   秋容虽对荣少楼一片痴情忠心耿耿,但也未想到主子竟然这样绝情,心里未免生了嫌隙,但这怨气却是舍不得冲着荣少楼去的,只全撒在那正在大少奶奶屋里作威作福的爱物儿身上罢了。   一直苦于无处整治她,严嬷嬷却给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原来那娼妇肚子里揣的竟是个野种,孩子的亲爹还就在京城里天天儿这么晃来晃去呢,外头的花街柳巷早就传开了,荣家的大少爷宝贝凤凰蛋似的捧了个早就脏了身子的窑姐儿回家供着,更绝的是那窑姐儿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血脉。   这没天理的千年大忘八,可让她家大爷给莫名其妙地给坐了个十足十。   秋容这些年在荣府里一向对人和气宽容又极擅笼络人心,而且又是荣少楼的宠妾,因此家里的婆子小厮们多半都肯听她的,自打得了这消息她便寻了几个心腹之人出去打探,果然严嬷嬷所言不假,而那野种的亲爹也被小石头给揪了出来,据说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正在茶楼里与人斗蛐蛐吃酒,还把这荣府巴结着替他养儿子的事当成笑柄在炫耀。   如此奇耻大辱如何忍得?当下命人将那姓柳的小子给堵了嘴结结实实地绑了回来,丢在柴房等着荣少楼的发落。   荣少楼那里对此时也捕风捉影地略有耳闻,原本这些肮脏事自然是进不了荣府的院墙,但奈何荣太太有意无意散播消息,自然全家上下上至有体面的大丫头和管事婆子下至三等四等的粗使仆役,耳朵里都听进了一些,大伙儿再在一起拼拼凑凑,大致也就把个故事完完整整给圆了出来,还能说得似模似样绘声绘色。   原来那青姨奶奶原本还真看不上他们家大爷,不稀罕给他做姨奶奶,只因肚子里有了货色无处可去,这才不得不将就将就嫁了过来,亏他们家大爷还把她当个宝似的。众人言谈间皆鄙视诅咒那水性杨花的烟花女子,但虽无人明说,心里却也都连带着对荣少楼也鄙夷了起来。   怎么有这么糊涂的人?好好一个端庄娴熟的大奶奶他不爱,偏去爱那浑身上下不知道给多少个男人给摸遍了的窑姐儿,如今被人坑了岂不活该?还好太太和二爷一直掌着,若把这家业都交给老大打理,那最后岂不全流进了不三不四的外人手里?当真可恨可恶。   这日荣少楼正在书房为着最近的传言生气,却听着有人轻轻叩门。   “下去下去,没眼色的东西,没见我正忙着呢么!”   啪的一声合上账本便发了一顿无明火,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谁知才过了一会儿功夫又想起了敲门声,显然是先前的人不曾离开。   “爷,是我。”   荣少楼侧耳一听是秋容的声音,想着前几日她影影绰绰提到的一些影子话,或许她确实有事找她,便清了清嗓子叫她进来。   房门被轻声推开,荣少楼只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账本并不去理会她,却见人进来了半晌却不言语,这才不耐烦地抬起了头,刚想教训人的话却在见了眼前人后生生给憋在了喉咙里。   原来秋容跟了他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他最喜欢她的地方就是她的温驯体贴且最懂他的心思,许多事不需要他开口她便已经明白了,并做得妥妥贴贴。因此他反倒忽略了她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如花美眷,特别是内有青鸾惠如一干娇艳招摇的爱妾分薄了他的心思,外头生意场上又有逢场作戏的莺莺燕燕难免迷了他的眼。   可今日这个透明了多年无声无息的女子,却忽然变得鲜活照人光彩令人不可忽视起来。   可以看出她刻意装扮过一番,一身裁剪合体的石榴裙衬出凹凸有致的柔软身段,从不浓妆艳抹的她今日也描了细细的眉,红润的唇,面颊微微泛红,低眉顺眼间却带着含娇带俏的羞涩,微微抬头想说个什么,却未语先红了眼眶,水光分润的双唇怯怯地张了张,还是不曾说出话来,却喘不上气来似的,胸口急剧起伏着。   荣少楼这些日子因着青鸾身子重了实在也无甚情趣与她欢好,惠如又是老妖妇的人还总欺负青鸾,看着她就越发讨厌,在外头眠花卧柳也要顾及着名声总不敢太过放肆,总之就是快憋出火了,如今忽然这么朵带雨梨花娇滴滴地站在跟前儿,他哪里还能忍得住?   忙起身越过书桌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捉着她的手捏了捏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谁敢欺负了咱们家的容姨奶奶?告诉我听,我替你主持公道!”   “就是爷欺负我,我能找谁说去?不过是苦水自己吞下去罢了。”   秋容顺势靠在他怀中朝着他胸口捶了几拳,当然全无力道,却说着就落下泪来。   荣少楼惯在这些妻妾中打滚,连馨宁懂事持重,虽独处时也有撒娇亲密的时候,但自从出了青鸾的事便生分已久,青鸾自不必说,小鸟依人楚楚可怜,整个人若离了他只怕就失了主心骨一天也不得活,这正是他为什么最疼她的地方,惠如就不说了,撒娇撒痴还有谁比她更热衷?   唯有秋容,从不曾向他撒娇示弱,永远低头称是,永远答他一句请爷放心,可偏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今日忽然在他面前流露出了无助软弱的神情,令他情不自禁心生怜惜起来。   “好了好了,你莫哭了,是不是我最近都没去你屋里,冷落了你?是我不对,今儿个就好好补偿你可好?莫再哭了,脸上这么漂亮的妆都哭花了可不好看了。”   柔声轻哄着怀里的人,荣少楼浑然不觉窗外有人正恨得咬牙切齿,十指长长的蔻丹皆扎入了掌心的肉里。   “奶奶,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这秋容看着不叫,其实比惠如还要会使狐媚子勾人!奶奶何不现在就进去撕破她那张魅惑爷的脸?”   莲儿见主子生气,忙附耳过去出主意,谁知青鸾却瞪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样冲进去岂不正如了她的意让大爷以为我善妒撒泼?我且问你,小石头为什么今儿个好好地跑去告诉你爷在书房心情不好正发闷呢?”   “那臭小子能有什么想头,还不是整天哈巴狗儿似的跟着我就想我多看他一眼呢,自然是有什么都要拿来说说讨个好的。”   青鸾听了莲儿的话仍旧不大放心,生怕中了秋容的计,思索了半晌还是扶着莲儿闷声不响地回了屋。里头秋容正与荣少楼甜言蜜语地温存着,却格外侧耳留心外头的动静,听着些微脚步声渐渐远了,知道她是回去了,不由躺在荣少楼怀里兀自冷笑。   小娼妇,叫你浪,今儿个是你自己不进来,可就莫怪旁人不给你机会了。   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秋容一面按住荣少楼正在她小衣里一顿乱动的手,一面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依着荣少楼的脚边跪了下来,忽闪着一双水雾蒙蒙的大眼睛正色道:“奴婢罪该万死,求大爷责罚。”   荣少楼见状不由心中疑惑,忙搀她起来她却坚持不肯,不得不无奈地叹气道:“罢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大爷的话,前儿曾跟爷提过青鸾的事,爷骂我胡说,我心里也恨自己多嘴悔得不行,只怕爷从此就不理我了。谁知那流言越传越盛,家里那些个下人们没有不在议论的,我怕这事终究会坏了爷的名声,想着干脆去查一查也好,还能还青鸾一个清白,谁知,谁知……”   “谁知怎样?”   “谁知竟还真给我查出来那么一个人,此人姓柳,是个市井小混混,靠着张还有几分可看的皮囊竟干些欺骗女子的营生,就是他到处跟人说青鸾肚子里的娃娃是他经的手,本来他还不知道,是青鸾进了荣府之后两人又勾搭上了,青鸾亲口承认了的。”   秋容小心翼翼地一面觑着荣少楼的脸色一面说完,见他只坐着不说话,便把心一横接着道:“我想此事不管真假都不能容得此人在外头继续这么满嘴胡说,爷和咱们荣府的名声都要叫他败坏光了,便自作主张找了几个人将那人拿下,就关在府里,等爷的示下。”   荣少楼深深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下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思量了再三还是俯身将她扶起,冷着脸沉声道:“做得好,我向来知道只有你是最信得过的。你且回去歇着吧,等天黑了咱们去会会那个人,敢这样当众胡言乱语,我倒要看看他脖子到底有多硬。”   螳螂捕蝉引黄雀   晚饭时分荣少楼也不曾回房,三个老婆谁那里也没去,惠如叫小丫头子去前头打听了,回来说是大爷和三爷一起去什么钱二少家吃酒去了,白花费心思整了一桌子酒菜收拾了一身的新装,只得骂了那小丫头几句出气,自己跺着脚怏怏地回了屋。   青鸾坐在窗前看着惠如将门帘子摔得山响并不说话,倒是她身边的莲儿给她布菜,面带讥讽地冷笑道:“便是大爷在家,哪一日不是过来陪奶奶用饭的?她不过是趁着奶奶身子重了不好伺候,整天在咱们门口晃来晃去想着捡便宜罢了,什么东西?我呸!”   青鸾闻言只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可见对此人的轻蔑之意,奶娘从外头进来已经听见了莲儿的话,对着她摇头道:“你这丫头真没脑子,那惠如不过是个糊涂东西,满府里有哪个是真心待见她的?咱们何必总去与她为难反倒让人说咱们奶奶没气度?当真要计较,先料理了那个闷声不想的小骚蹄子再说。”   说罢伸手朝着外头一指,正是秋容的屋子。   “正是呢,莲儿还是不明白,奶奶是如何知道秋容找着了柳公子的?”   青鸾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一脸迷惑的莲儿,也不理她,只顾着把玩手腕上一只荣少楼给她新买的金镯子,莲儿等得急了不由扯着她的袖子撒娇,还是奶娘一把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蠢东西,那姓柳的挥霍完手上的钱财自然要出来混饭吃,她们能找到他,咱们就不能了?虽不知道那些撺掇着他将他跟奶奶的旧事大张旗鼓地说出来的人是谁,想必跟秋容是一路东西,没准儿就是那个姓罗的小BIAO子,她们不过就是许他些银子,哪里比得上咱们奶奶的手段?奶奶不仅有银子,肚子里头还有他的亲儿子呢!”   莲儿闻言连连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呼道:“我的奶奶,那厮那样骗你欺负你,你还打算让他认儿子?”   谁知青鸾当下冷哼了一声,一双时常含羞带笑的眼睛凶狠地睁了起来,好半天才恨声说道:“做他的春秋大梦!不过是哄他罢了,想认儿子,他这种丧尽天良的忘八羔子合该断子绝孙。我警告你别整天口没遮拦一惊一乍的,你奶奶我肚子里的是他们荣家的种,是荣家大少爷荣少楼的长子!”   莲儿被青鸾狠毒的眼神吓得一愣,只见她手中的帕子就快被她绞得脱了形,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奶奶饶了奴婢这一回。”   青鸾哪里理她,只低头慢条斯理地吃饭,任由她低着头跪了一回膝盖早就麻了,人也开始忍不住哆嗦,奶娘才叹了口气道:“没眼色的丫头,没见奶奶在吃饭么,尽跪着添堵做什么,还不下去瞅瞅奶奶的安胎药熬好了不曾。”   莲儿得了这话忙应声退了出去,这里奶娘才斜签着身子在青鸾身边坐了,放软了语调说道:“莲儿也是忠心,奶奶何苦为难她,以后得闲了慢慢教导她就是。”   “慢慢教导?我倒是想舒舒服服地慢慢教她呢,可你也看见了那些人可曾给咱们主仆这个喘口气儿的机会?一进门就被人挑三拣四,如今满府里的眼睛耳朵都贴着咱们的院墙呢,这丫头再这么不知好歹,咱们几时没被对头弄倒,倒先死在自己人手上,岂不冤枉?”   奶娘见青鸾一时气极说得满脸通红,忙拍了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一面劝道:“是是,奶奶说的极是,都是我老婆子疏忽了。只是奶奶为了逼秋容现形未免走得急躁了些,单就这搬到这屋子里来这一件,就实在不甚妥当。咱们毕竟不是八抬大轿进来的,那连氏虽说病重,到底还不曾咽气呢……”   “好了好了,你啊年纪越大胆子越发小了!当初为了给我争头牌,眼睛都不眨一下轻轻巧巧就废了红旖撵了紫檀,如今我还没做什么,把她吓病的是宫里的人,把她赶出去的是大爷,我不过是借她的空屋子住住怎么了?她若是不死,这孩子日后还要唤她一声母亲呢!再说了,我若不行这一步险棋,那秋容多能忍多能装你也看见了,什么时候才能把她那张脸给撕了?整天放着她装腔作势的在爷身边,难保哪天就要出事!等她的肚子一大起来,又是荣府的家生子清清白白的让太太喜欢,岂不轻而易举就要越过咱们去了?”   奶娘被她一顿抢白说得哑口无言,虽说觉得她的话在理儿,但青楼里争地位和这高门大院里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这可是个处处都得小心谨慎的地方啊,不是你狠你辣就能赢到最后的,有时候只消别人轻飘飘几句影子话就能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可惜青鸾如今正处于猎物进了自己的圈套的兴奋时期,哪里还能听得进别人的劝解,她只想着先料理了秋容,再慢慢充好人扮温顺也来得及,毕竟如今家里的形势只要秋容一倒,那荣少楼身边也就再没什么人能与她争宠了。   只要她一生下孩子恢复了元气,到时候别说秋容,就是再来个春容冬容她也不怕,荣少楼喜欢什么,别有人比她更清楚。   心情大好地吃完饭,便开始对镜理妆起来。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原本标致的瓜子脸如今有了些浮肿,因此她便让莲儿给她梳了个蓬松的发髻,两颊边不经意地垂下几缕青丝,既修饰了面容,也更有几分弱不胜衣惹人怜爱的味道来。   奶妈见她再没别的吩咐了,便开口告退,谁知青鸾低着头寻思了一回又拦住她问道:“稳婆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么?”   “奶奶放心,已经请下了,是老婆子我的好姐妹,必定能保得奶奶母子平安。”   “很好,那奶娘也早点歇着吧,晚上的一出好戏让莲儿跟着就行了,想必还少不得一番哭哭闹闹的周折,正好让这没眼界的丫头练练胆子。”   奶娘闻言会意地笑笑便出了门,青鸾这里捡了一只极不起眼的素银簪子别在发间,莲儿眼尖认出是当初她与荣少楼初相识时他所赠之物,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她家奶奶的心机果然了得。   原来青鸾现下虽说是八个月的身子,但实际上已经足月,先前找过那个相熟的大夫看了,说是左不过就这几天即会临盆。因此她这次促成秋容来“冤枉”自己一事,一来为了反咬一口一举斗倒秋容,一来为自己“受气早产”寻了个极好的契机,荣少楼本就疼她,为了此事再心生愧疚,只怕从此就更被她稳稳当当拿捏在手心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约莫又过了一顿饭GONG夫,夜色已经浓郁了起来,便有一个荣少楼身边的小厮进来传话,说大爷请青姨奶奶过去一趟。   青鸾带着莲儿一路随着那小厮走着,发现果然并不是去书房的路,不由心中冷笑,面上却假作不知还故意询问。   “你这小子怎么带的路,这是要去哪儿呢?”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奶奶莫问,到了就知道了,爷正等着呢,请奶奶小心脚下,咱们快走才好。”   青鸾闻言也不与他继续纠缠,只闷声迈步,三人又在黑暗中穿行了一阵,果然到了一座废弃的院落,破旧的老屋里头亮着灯,隔着一层窗户纸影影绰绰能看见里头有人。   “奶奶请进,爷在里头等着呢。”   那小厮站在门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青鸾故意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扶着莲儿的手走了进去。   里头果然有人。   只见荣少楼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秋容在他身后站着,面前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正押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跪着,那男子煞白着脸一直在讨饶,头上的髻早就散了,披头散发满脸是汗,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揪着,后背上一片泥泞斑驳的血迹,想是已经被用了刑。   此人正是那个早就被她在心里赌咒凌迟了千百遍的下作胚柳公子。   青鸾知道荣少楼虽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双眼睛一颗心却全在她的身上,只淡淡扫过那柳公子一眼便不再看他,只一脸无辜地朝荣少楼走去。   “爷今儿是怎么了,什么臭男人得罪了你,倒把我和秋容拉来看戏?给太太知道了又要骂咱们不守规矩勾引你不干好事呢!”   笑嘻嘻地一把拉起他搁在椅子扶手的手,只觉冰冷僵硬得很。   荣少楼一把将她的手反握长臂一带,将她圈入怀中,让她稳稳坐在自己膝盖上,也等于是逼着她直直地面对这跪在地上的那个男子。   “阿鸾,你好好瞧瞧这人你可认得?”   荣少楼的语气轻松地好像在问她晚饭吃过了没一样,口中的热气淡淡喷洒在她的耳后,但青鸾知道,越是看似不在意,越是他发怒的前兆。   一手在身后搂住他的腰,朝前探了探身子上下打量了那人几眼,青鸾这才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荣少楼:“莫非是旧识?青鸾实在不认得,爷也莫卖关子了,他到底是谁?”   不待荣少楼开口,站在她身后的秋容便冷冷地开了口:“青姨奶奶不认得这男人,那总认得此物吧?这可是在此人身上贴身给搜出来的。”   说罢只一扬手,只见她手上捻着一只五彩的丝线荷包,做工十分精致。   青鸾瞪大了眼睛瞅着那荷包半日不出声,荣少楼也是沉住气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倒打一耙演技绝   “秋容姐姐你莫同我说笑,这云锦荷包是四月份爷拿回来的,出自咱们家设在江南的绣坊,从料子到手工都是别人仿不出来的,通共就得了四个,大少奶奶和你我姐妹三个一人一个,大少奶奶的花色比咱们的又要富贵些,咱们三个的一模一样,这东西虽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大爷对咱们的心意,青鸾如何能不认得呢?”   青鸾推开荣少楼站了起来细细瞅了那荷包几眼,略一思索放细细答道,脸上并无可疑之处,荣少楼只不作声,默默看了秋容一眼,秋容得到了鼓励便朝前走了几步,却先朝着莲儿和那两个家丁道:“这儿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出去。”   三人闻言退下,其中一个家丁临走还不忘将那男子身上绑着的绳子又紧了一紧。   秋容见屋里已经没有外人,这才两眼直勾勾地看向青鸾一步步朝她跟前走去。   “既然青姨奶奶也认了,那秋容斗胆再问一句,青姨奶奶的荷包如今在何处?”   青鸾闻言浑身一怔,如遭电击般连连后退,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忿忿地瞪了秋容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手哆嗦着指着秋容厉声问道:“贱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冤枉我同这野男人私通不成?爷送给我的东西我自然自己收着,为何要说与你知道?”   “爷,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就由着这个奴才秧子这么胡说八道不成?”   她求助地看向荣少楼,谁知荣少楼却并不看她,却霍地起身走向那个男人,啪啦一把撕下了贴在他嘴上的膏药,那人立刻哭喊求饶了起来。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人实在不知道她是大爷的女人,当初在堂子里的时候小人也是真金白银才睡得她,不曾占她便宜啊,求大爷明察!”   那人话一说完荣少楼的脸色已经变了三遍,青鸾身处青楼他是知道的,但她一直对他说她卖艺不卖身,她的身子只有他能靠近,再者自从他们好上了,他每个月砸给老鸨子的银两也足以令她什么事都不做也可锦衣玉食,若她还在接客,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如同流言说的那样,她并不满足于给他做小,还在骑驴找马一路物色更好的!   一思及至此,荣少楼原本就有些病态的变容更白上了几分,青鸾是个有手段的女人,他一直知道,包括令他错手害得馨宁落胎那一次,事后冷静下来他也想明白了,这里面多半有些猫腻。   但他不曾与她计较,不为别的,只为她是青鸾,她是在他最脆弱最无依的年少时代出现在他声明中的带着微笑和暖意的亭亭少女,是一路始终静静陪在他身旁倾听的红颜知己,是他曾经千百次计划等大事得成之后便抬举扶正做他的正房奶奶的一个人。   她挤兑馨宁,不过是因为她在意他,她心里有他,那他又怎忍心怪罪她?   可如今真相大白一切并非如此,她急于进门竟然只是为了瞒天过海掩饰她和其他男人干下的丑事?   一双薄唇紧紧抿着,背在身后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忍不住颤抖着,却忽觉身后一暖,竟是青鸾一把扑到了他的身上自身后紧紧抱着他抽噎了起来。   “这……这不可能!少楼哥哥,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啊!这男人一定是秋容买通了来陷害我的,荷包我好好收着呢,我这就叫莲儿去取!”   说罢便扯下戴在脖子上的一把小巧玲珑的钥匙拔腿就朝外走去,却就在要跨出门槛时蓦地停住,只哆嗦着扶着门框站着不动。   荣少楼听她唤他少楼哥哥时不由心下一暖,念及年少情真正要心软,却见她迟疑的样子,不由又起了疑心。   “怎么了,如何不去?”   “少楼哥哥,求你相信阿鸾,东西真的不是我给这厮的,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青鸾回过头时已经泪流满面,却只掩面委屈地哭求,再也不提回房去拿荷包的事。   荣少楼见她拿不出东西只是嘴硬,一颗心早已凉了半截,此时那地上的男人又火上浇油地讨饶了起来。   “你就快认了吧!大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这样骗人家也不怕遭报应吗?既有了孩子何不来找我?咱们好了这半年多我对你的一颗心是真是假你还不知道?”   荣少楼一听他说什么好了半年更加心下火起,冲到青鸾面前扬手就要打,谁知青鸾躲也不躲,只睁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一只手在空中高举了半晌,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少楼哥哥,你我相知一场难道没有那个牢什子你就不信我了?难道因为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骗子满嘴胡言你就怀疑我了?”   荣少楼见她眼神凄绝浑身发颤的样子实在可怜,正迟疑着要怎么答她,谁知她猛地将他朝后一推,转头指着秋容道:“贱人,我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我活着动不过你,就是变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接着又恢复了哀怨的眼神看向荣少楼:“好……好,少楼哥哥,阿鸾一颗心清清白白,看来也只有到了阎罗王跟前才能说得清了。”   荣少楼见她神色异常言语间似有轻生之意被唬了一跳,忽见她朝着对面墙上不要命地冲了过去,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忙想也不想就飞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两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虽谁也不曾摔着,青鸾却满脸是泪晕倒在了他怀里。   秋容被眼前发生的一切也给弄懵了,难道这样就给她过关了?这青鸾果然是个疯子,难道当真连命都可以赌,就赌荣少楼对她到底有多少爱意?   正思索着只听坐在地上的荣少楼怒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非要把人逼死了你就如意了?还不快叫大夫!”   青鸾窝在熟悉的怀抱中无声冷笑,好戏才刚开始呢,她是要收拾秋容,但以她在荣少楼身边多年的地位来看想一下子除掉她也不容易,不如就先给她点颜色瞧瞧震震她便罢了,真正料理的,却另有其人。   这里荣少楼慌慌张张地抱着青鸾回了屋,很快大夫便来了,他只独自坐在外间等着,心下久久不能平静。她既背叛了他,为何又要寻死明志?莫不是冤枉了她?   心下正乱着,忽见莲儿从内室跑了出来一溜冲到他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诉道:“爷就是怪责奴婢在外头偷听奴婢也要把实话说出来,我们奶奶一心一意为了大爷守了这么些年,莫说大爷不接她进来,就是一直叫她无名无份地住在外头,只要能时时见上你的面,她也认了。府里这形势大爷也知道,有哪个是真心待见咱们的,不过都瞧不起咱们的出身低微罢了,那些明里暗里给咱们使绊子的奴婢就不说了,奶奶每日里为那些人欺负她就不知道要淌多少眼泪,不过是怕爷烦心,每回一听说你过来就装出副没事人的样子,谁知她这样苦熬爷竟还怀疑她!”   说罢也不待荣少楼接口,紧接着就端端正正给荣少楼磕了个头继续说道:“那荷包的事奴婢都听见了,咱们奶奶软弱不敢说,奴婢来说,前儿表小姐在这儿坐了会子,提起爷送给几位姨奶奶的荷包,只说那绣花样子十分精巧也想学着做做,要咱们奶奶借她回去瞧几天,奶奶在这家里的地位爷也是知道的,只要有人肯好声好气地同她说句话,她就心里高兴得了不得了,哪里敢拒绝,当下就叫奴婢取出来拿帕子好生包了给表小姐拿走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奶奶想必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所以起先跟爷说回去拿给爷看,可等她想着了东西给了表小姐,只怕……”   荣少楼闻言只觉脑门上嗡嗡作响,顿时便生出了悔意,但他到底行事谨慎惯了,当下默不作声地起身出了门,一个下人也不带只身又折回了关押那柳公子的柴房。   “青鸾已经晕过去了无法再审,我只问你,你当真与她有过亲密关系而且肯定她腹中小儿是你的种?你别怕,不许唬我,只要你实话实说,我立时就放了你。”   那柳公子想起早前青鸾交代他的话,也料到荣少楼会有此一问,想着青鸾不但当面给了他不少银票,还许了他许多事情,将来仍旧偷偷与他来往欢好不说,还要让他们的儿子继承荣家的产业,那他岂不一辈子享福了?这么好的事,他不过是费句话的功夫,如何不说?   当即把脖子一扬笃定地答道:“那是自然,什么亲密不亲密的,我们好了那么久何止亲密,她全身哪一处我不曾看过摸过?到底是头牌花了大价钱的窑姐儿啊,那身段儿,那肉皮儿,真是从未见过的勾人,浑身上下雪白粉嫩,无一处瑕疵。”   “当真无一处瑕疵?”   荣少楼听完他的话立刻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青鸾少时不曾少受过老鸨子的打骂,有一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打的,伤得重了后背上留了一道约莫一寸长的伤疤至今仍在,虽时间久了痕迹淡了,但若说肌肤相亲,必然可以看见。   那柳公子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一面答应着,一面等着他放他走,却不知这一放并不是放他回家,而是直接送他回了老家。   “来人,好生把这位公子送出去,莫委屈了他,今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那两个家丁是荣少楼的心腹,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拖起还在做梦的柳公子朝外走去,心里一面叨咕着这三更半夜的做这缺德事儿千万别给菩萨知道了才好。   这里荣少楼记挂着青鸾赶着回屋,才要进门,就见一个小丫头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姨奶奶受了惊,胎气不稳,怕是要早产了,可能就这几日,大爷还是要当心着些。”   大夫交代了几句便回去开方子抓药,荣少楼忙命莲儿跟着,自己三步并两步赶到里间,却见青鸾倚在枕上哀哀而泣,见他进来便一翻身朝里头去了,根本不搭理他,反而越发哭得伤心起来。   荣少楼板着脸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搂住,捉着她的手就照着自己的脸抽了两巴掌,倒是青鸾着急了抽回了手,他这才开了口。   “都是我不好,莲儿方才都说了,这事只怕都是佩儿弄的鬼,倒委屈了你。你也是,为什么方才不说,还要寻死?若当真就这么去了,等我知道了真相岂不悔死?”   青鸾抬起头幽怨地剜了他一眼恨道:“就是要你后悔呢,谁叫你冤枉我!我一想起那荷包的去处便知道是谁害我,可她是你的表妹,是太太跟前儿的红人,我算什么?哪里能跟她比,就是说出来又有谁能给我做主去?再说连你都不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又嘤嘤地哭个没完,荣少楼自然有千言万语慢慢哄她回转。青鸾仍不放心怕那姓柳的不死,又问那厮究竟是哪儿找来的饿不死的CHUSHENG,这样败坏她的名声还了得?   荣少楼急着挽回她的心意哪里还理会得这些,自然实话实说,只说从此料理了他不叫他再有机会害人就是。   秋容跪在门外听得里头男女耳鬓厮磨情话绵绵的声音渐渐低去,跟着连烛火也灭了,不由一颗心也跟着暗了下来。   奈何乱点鸳鸯谱   荣太太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也不曾等来想听的好消息,不由为之气结,她放在荣少楼身边的人明明来回过荣少楼亲口审了那野男人和青鸾,何以还像什么事没有似的?   好不容易耐到了天刚蒙蒙亮,就命人把惠如叫来仔细盘问,这才知道那娼妇果然有一套,将屎盆子全扣在了佩儿头上,自己反而讨巧的很,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借着荣少楼的手除去了那柳公子,从此死无对证。   当即恨得牙根都在发痒。   好你个小娼妇,老娘还没认真收拾你,你倒打上门来了,你是什么下作东西竟敢拉扯我的佩儿?   罗佩儿虽跋扈些,但这些小性子在她这个做娘的眼里不过就是活泼率直而已,反倒说明这孩子老实没心机,一想着如今家里这水深火热的形势,连馨宁倒是因祸得福避开了风头浪尖,那青鸾的一双眼睛比刀还毒,定是看出了佩儿倾慕老大,怕她仗着她的宠爱嫁过去不成?   笑话,她的女儿怎么能给那野种做小?便是连馨宁当真命运不济死在了外头,那最多也就是做个填房,能有什么指望?那妒妇可别当真跟佩儿较劲起来,那孩子单纯,她又有一大家子的事要理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万一一个不留神给她算计了去,岂不叫她心疼死?   想想佩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总这么在家放着也不好,倒不如早点定了亲事好叫她对那野种死心,也不怕青鸾那小娼妇再起歹念了。   严嬷嬷见她以无名指和小指的指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几案,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估摸着她是在为罗佩儿忧心,忙一面给她打扇子一面谄笑着献上一计。   “太太何不请荣妃娘娘做主,为表小姐择一佳婿?表小姐自幼养在太太身边如同女儿一般,若再有个能干可靠的女婿,世人岂不都要羡慕太太的福气?”   荣太太闻言却并不欢喜,仍旧皱着眉道:“你以为我不曾为她的事求过娘娘?只是娘娘的事儿多,那宫里又不比民间,想见了就过去坐坐,哪都说得这么容易了?再说佩儿这孩子不知怎地就是不投她的缘法,只怕就是我拼着这张老脸再去开口,她也未必能真心给办。”   “太太若是为这个操心,奴婢倒有个蠢办法,至于可不可用,全看太太的意思。其实咱们家如今到了成家的岁数的,也不只是表小姐一个,还有两位爷呢!三爷就不说了,二爷可是跟娘娘一样都是从太太肚子里出来的,通共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娘娘能不为他操心?”   严嬷嬷笑得似有深意,荣太太这里也领悟了过来。   “可不是么?以给谦儿求亲去说,顺带着捎上佩儿,便没那么扎眼了。不过谦儿的婚事我是从他一出生就隔在心里头盘算,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早就给他选中了一个最好的留着,只是光以咱们家出面也未必十拿九稳,若真回明了娘娘由娘娘开口去说,只怕还更牢靠些。”   “不知太太说的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说出来也好叫奴婢替二爷喜欢喜欢。”   严嬷嬷嘴上虽说得欢喜,一颗心其实早已七上八下了起来。   荣家二爷虽不是长子,却是荣府名副其实的当家人,那么大的生意在他手底下过着,京城里多少家里有女儿的名门大户都瞅着呢,也早已有那么几家暗里托了她打听着,但如今太太既然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只怕她那些眼看到手的好处就要飞了。   荣太太想着这未来的儿媳妇儿是怎么寻思怎么满意,抿着嘴自己乐了一回,也忍不住给严嬷嬷透了口风。   “你可还记得安亲王有个姨甥女,唤作硕兰的?”   “硕兰格格?怎么不记得,她小时候奴婢曾经跟着太太在安亲王府上见过一次,才五六岁的年纪吧,那生得是一个俊俏!这些年大了听说越发长得美了,总听见有人说她呢!太太莫不是想同她家做亲?可这硕兰格格的阿玛额娘早逝,是无依无靠地养在安亲王府的,不是奴婢说句大胆的话,不过就剩个格格的名头了,娶她给咱们二爷做奶奶奴婢还怕辱没了咱们爷呢!”   荣太太听了这话明着是在夸她的儿子怎么不喜?不过还是撇了撇嘴摇头道:“你这婆子要说你没见识吧你又事事都知道些,要说你有见识,这事儿上却偏看错了。咱们荣家是有几个钱,官场上有什么?不过是仗着大姑奶奶在宫里的名头罢了,这些年谦儿为了家里的生意苦心经营,好容易打通了各处关节,也算是朝廷里到处都有人了,如今他最需要娶的,就是一个GONG名而已。”   “但那硕兰格格的阿玛活着的时候是个贝子,她也不过是个固山格格……”   “糊涂东西!咱们家无品无职难道你还想娶固伦格格和硕格格不成?做梦吧!再说了,我看中硕兰除了她生得得人意些,更重要的一点,是看中她身后的安亲王。说起来安亲王是我的表舅,可这一表三千里,这些年来也实在不算亲近,我一早打听了,这硕兰是个伶俐的,养在安亲王膝下这些年十分得安亲王福晋的欢心,他们膝下无女,可认真把那孩子当亲生女儿疼着呢!”   “照太太的意思若能娶到她竟还真是得了个宝贝似的!奴婢糊涂,还是太太英明!”   严嬷嬷见荣太太越说越得意忙顺着她的话又奉承了几句,直说得荣太太高兴了起来,一面又合计着何时求见荣妃,又吩咐赶紧派人去催催荣少谦,出去了两三个月了还不回来。   玉凤和铃兰在外头在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皆各自心中暗暗叫苦。   玉凤自然是为荣少谦发愁,好容易有了个和连馨宁好好相处的机会,此时若叫他娶别人,不是要他的命么?且不说他,就说另一位,才从大少爷的狼窝里拣了半条命回来,若二爷又舍她而去,那更是催她速死了。   铃兰却心里只记挂着荣少鸿,听荣太太的意思似乎并未将他的婚事放在心上,可她前几日明明听见云姨娘求过她,求她给荣少鸿说一门亲,只求娶个安静稳重能好好过日子的儿媳妇便可,她也满口答应了下来。   若当真如此也便好了,若也像大房那样折腾,自己将来又如何着落?惠如算是个泼辣的,大少奶奶又算是个聪慧的,还有秋容那个闷葫芦也不是蠢人,三个人加起来都斗不过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窑姐儿,真真能把人气死。   荣太太这里才刚欢喜了半日,午饭过后就听见有人来回,说是青姨奶奶早产了。   虽说不喜荣少楼和那小娼妇,可这亲娘的表面文章总要做足了,当下急忙忙搀着云姨娘和严嬷嬷的手一阵风似的赶到大房,才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女子凄厉痛苦的哀嚎,一声赶着一声听得人一颗心直发颤,而荣少楼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掰着手指干着急,里头每叫唤一声,他眉头的结就紧上一分。   见荣太太来了他也没好气儿,这个节骨眼上他还真没力气和这妇人演戏周旋了,整颗心里只有青鸾,才吃饭吃了一半她就肚子疼,稳婆已经在客房里住下备着,昨儿请的大夫也还在,一看就说要生了,正应了那大夫昨天晚上的话,受了惊动了胎气。   这可如何使得?早产两个月,不知孩子还能不能活。听她在里头叫得那么惨,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当初执意送走馨宁其实也并不是因为他心里相信什么邪祟入体会害了家里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如何会好端端的想着要她去死?只不过每日见着青鸾总是不高兴,总是为了她淌眼抹泪的,虽然馨宁确实也没给她什么气受,但她那样心气高洁的一个人,叫她整日给丈夫的另一个女人请安磕头本来也就是在受委屈。   更何况她总是担心他移情别恋把心给了连馨宁,就因为这个夜里还曾哭醒过好几次。他虽然确实喜欢馨宁,可若与青鸾想比自然是不能的,思来想去为了给她安安心,保她母子平安,他也就顺了她的意思将病中的馨宁送走。   其实他只想这头瞒过了青鸾再悄悄让人把馨宁先藏起来,等青鸾生下孩子再说,谁知那丝竹竟那么倔死都不开窍,白白搭上了一条命。馨宁待丝竹云书的情分他是看在眼里的,如此一来,再加上之前已经有了这些那些磕磕碰碰的事儿搁着,只怕她醒来之后也不会原谅他了。他虽非有意如此,却当真弄巧成拙,搞得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青鸾,若她再有个好歹,他这一辈子争强好胜和荣太太斗了个你死我活,难道就是为了到头来一个人孤零零地犯愁来着?   越想越丧气,青鸾痛苦的惨叫仍声声入耳,云姨娘已经进去帮忙了,早有人给荣太太搬来了一张太师椅,她只顾稳稳地坐着,罗佩儿在边上陪着有意上前安慰他,却被荣太太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惠如心里巴不得青鸾生不出来,又怕她生下个儿子,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顾得上理会他?只有秋容见他一脸忧虑心里实在不好受,默默给他倒了杯茶递到跟前,想想昨夜的事儿他说过叫她滚开不要再在他面前的话,又缩着肩赶紧退下,却被荣少楼一把攥住了衣袖。   “别走,你别走,就在这陪着。”   虽然荣少楼始终低头坐着不曾看她一眼,秋容却激动地几乎留下泪来。是她笨,她被罗佩儿利用了做错了事,他却不怪她,他待她多少还是有些情分的。   又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荣太太撑不住正要回去,屋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很快房门开了莲儿急匆匆地跑出来给各位主子报喜,说是生了位小姐。   荣少楼一听是个女儿心下一落,但念着青鸾还是快步走了进去,荣太太把嘴一撇一句话没有,只叫严嬷嬷留下照应,打赏给青鸾和小婴儿的东西她自然懂得料理,便自己扶着铃兰的手头也不回地回了长房。   惠如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罗佩儿更加笑得放肆,一面用手肘子捅了捅惠如道:“我的惠姨奶奶,你这是感谢菩萨叫人家母女平安呢,还是感谢菩萨让人家生了个女儿啊?”   天高地远享自在   荣少楼嘴上虽不说有多失望,但心里不高兴是自然的,独自一人一连在书房里过了几夜,白天到青鸾那里坐坐也说些叫她宽心的话,但总觉得整个人怏怏的提不起劲来,二人闷闷地面对面坐不了多一会子就要走了。   孩子才出世没几天,每天不是吃奶就是睡觉,起先荣少楼还想着逗逗她,可这孩子就是跟她这个爹不亲,要么就睡着怎么逗弄都不醒,要么就一见他就哇哇大哭屎尿一起上阵,弄得他见了她也只能无奈地直摇头,这两天干脆都不叫奶妈子抱出来了。   青鸾虽在他跟前照旧温温柔柔说说笑笑的,可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一下子冷下脸来,咬着牙将身前的锦缎被面子捏得死皱,又恨恨地一抬手将莲儿刚端上来的补药掀翻在地,唬得莲儿忙依着床沿跪了下来。   “奶奶这是怎么说?才生了孩子就不知道自己保养,日后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奶娘在外头听见声响赶了进来,见青鸾气鼓鼓地靠在枕头上生闷气,想着荣少楼才刚走出去时阴阴的脸色心里便也猜着了几分,但也不敢直说,只对莲儿使了个眼色叫她赶紧收拾了出去,自己侧着身子坐在青鸾的床头缓言劝她。   青鸾被她一套套大道理说得不胜其烦,一把从她手中抽出手来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不想好生歇着好生保养?你也不仔细睁大眼睛瞧瞧这满府里有一个让人消停的人吗?都瞅准了我这里三个月不能行动,那个惠如是成天儿地在大爷跟前晃来晃去恨不得一天换三套衣服,秋容虽面上做得老实,可你没听见她们说的每天晚上炖汤炖水地朝书房里送,要不是我之前下了那些功夫,只怕这些天爷都要睡到她屋里去了!”   奶娘见她动气才要再劝,又被她继续一顿抢白:“再说了,这家里头也不单只是这院子里一股子臊味儿,还有外头倒贴上来的不算呢!大爷如今是恨毒了那个姓罗的压根不想瞅她一眼了,可就是这样她还是三天两头地过来发浪,这都是明着来的,还有背地里勾人的更叫咱们没辙,荣清华那个JIAN货还不是趁着这些天卯足了劲儿地朝这儿贴!”   奶娘一听这话糊涂了。   “二小姐?她虽说是庶出,可到底也还是大爷的亲妹妹啊,她能有什么想头不成?”   青鸾被她问得一噎,想想既然已经说溜了嘴,也就犯不着给他们遮着掩着了,他们又有谁把她当人了?   “这荣府里你不知道的肮脏事情多着呢,大爷曾经跟我说过他这个二妹妹可怜,生得好性子又好,就是不会投胎。原来她并不是老爷的种,你知道她姨娘当初是怎么死的?就是被老爷抓住了跟伙计私通的把柄!不过荣家好面子丢不起这个人,才对外头说她是病死的,而且也不得不留着这个小野种做做样子。”   “那二小姐自己都知道?”   “如何不知道,她姨娘的丑事被揭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大了也有些记忆,听说当时老爷气得要掐死她姨娘,她自己走上去跟老爷说,掐死她会弄污了老爷的手,不如给她一尺白绫让她自行了断吧,说这话的时候一个戈登都没打,她姨娘吊死了她也一滴眼泪不掉,从此当真就认太太一个人是娘了。”   青鸾说罢仍难掩脸上的鄙夷之色,这种自己亲娘偷人才能来到世上的小野种,若认真论起来身份也不比她好看多少,不过是仗着自己是荣家的小姐罢了,可偏生又动了那喜欢自家大哥的糊涂心思。   她也不想想,就算她不是他妹妹,可荣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大的规矩,能叫他们两个搞到一块儿去?做梦还省事些呢!   还是奶娘思虑得多,自己寻思了一阵又接口问道:“既便如此她怎么还赶着把咱们弄进府来呢?要说她既然对大爷有那层想头,岂不是应该巴不得奶奶不在身边才好?”   谁知青鸾一抿嘴冷笑道:“她倒是想呢,可大爷身边可能没人吗?就是大爷肯,太太能答应吗?堂堂荣家大少爷形单影只的多丧气,怎么像个兴旺人家的样子?所以她没法儿阻着咱们,倒盼着咱们进来跟那连氏斗一斗,听说大爷之前挺宠她,只怕她也急了。”   主仆二人正议论着就听莲儿在外头扬声道:“二小姐来了快里头请,咱们奶奶才刚说一个人闷得慌就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话解解闷呢。”   二人听了便知道是荣清华来了,奶娘压低了嗓子在青鸾耳边笑道:“当真是大白天儿的不能说人,这不才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青鸾把嘴一撇拢了拢发鬓,又朝后躺好由奶娘给她掖好毯子,这里荣清华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月子里的妇人不得吹风受寒,这不大热天儿的也够你受了。做什么发脾气呢?我见莲儿倒了一箕子破碗碎瓷的。”   “可不是么?天气热成这样偏生连口凉水都不叫人喝,二小姐不知道,你那大哥哥最是个会发虚的人,才刚我想喝口凉的他非叫她们弄个烫呼呼热气直冒的参茶来,看得我都冒汗了哪里想喝,脾气一上来就没忍住,还把他也撵到前头去了,没得在这里杵着我越看越上火。”   青鸾见了荣清华早就换了一副满足甜蜜的褥期少妇的神气,嘴里虽抱怨着,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荣清华也丝毫不恼,反倒好言劝她要好生保养身体,姐儿自有奶妈子照料,莫要太过操劳。   说着又自怀中取出一张药方子神神秘秘地塞到她手里笑道:“清华与奶奶一见如故,当初大哥哥不曾成婚就听说过奶奶,心里仰慕这才想尽了法子帮你进来,如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奶奶这胎生了个女儿只怕不算如意,还要再想法子一索得男才好。大少奶奶虽不在家,可还有两个副少奶奶在那儿守着呢。”   说道最后一句时荣清华刻意掩着嘴压低了声音,一根手指指了指窗外秋容和惠如屋子的方向,青鸾却毫不在意地一阵轻笑:“二小姐说笑了,都是大爷的人,她们要伺候去难道我能拦着不成?那我成个什么人了?”   荣清华明知她言不由衷也并不拆穿,只正色道:“奶奶是个聪明人,清华就不拐弯抹角了,这药是我姨娘家秘传的方子,如今我那舅舅一家子的小医馆也就靠它撑着呢,我弄到手可不容易。奶奶只需每日按房子服药,包管你出了月子便和没经过人事的大姑娘一样,把底子调好了还愁肚子不争气么?”   这话正好戳中了青鸾一心想再怀一胎好好拴住荣少楼的心思,她虽不信荣清华能有好意,但想想药方子的事骗不了人,回头找个大夫给瞧瞧不就得了?   当下满脸堆笑,拉起荣清华的手亲亲热热道:“都说小姑子难伺候,我看那人是没这福气碰上二小姐这样心善可人的好小姑呢!那青鸾就却之不恭啦,等来日得偿所愿,必定好生谢你!”   “奶奶这说得哪儿的话,大哥哥自小照顾清华,只要大哥哥过得心里舒坦,清华便高兴了。”   荣清华一面说一面看着青鸾将那房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仔细放入枕下,眼底却毫无笑意。   大少爷得了个千金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荣少谦的耳朵里,同时也带来了荣太太要他速回有事商量的信儿。荣少谦坐在房中听着前来报讯的心腹小厮荣安细细说完,低头思量了一回方道:“你一路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咱们缓两天,等我把这儿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回去。”   荣安知道二爷口中的要处理的事情必定就是好好安置大少奶奶,但这主子们的事情哪里容他多嘴了,忙认真地应了便出了门,只往前头奔去,不敢在内苑多做一刻停留。   连馨宁此刻都在屋里,云书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做针线,连馨宁却倚着窗台闷闷地站着,手中拿着块桂花糕,时不时捏一点丢在窗台前逗雀子来抢着吃。   “奶奶可是想爷了?我才刚在前头碰见王妈,说爷的车已经套下了,想必是回来了,我看没多一会儿就要过来瞧奶奶了呢,你何必着急?”   云书见连馨宁毫无心思的样子不由心中发笑,这些日子在这里待着,荣少谦对她家主子的饮食起居无一不尽心,当真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捏疼了!   说来也有意思,如今的连馨宁就像那出生的小鹿,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他们俩,所谓有奶便是娘,还当真对这荣二爷倚赖了起来,而且若以她过去的性子只怕多半会矜持忍着,如今忘记了好些事情也不记得那许多规矩了,心里想什么便是什么,整个人反倒轻松了许多。   连馨宁明知云书打趣她也不恼,接着她的话头道:“谁想他了?不过昨儿晚上下了那么大的暴雨,他倒今天一早就回来了,不知有没有淋雨?”   “早知道奶奶这么关心少谦,我还真不该一回来就去沐浴更衣呢,**过来见你岂不更好?还能让你多心疼我一会儿。”   爽朗的笑语在门边想起,云书见正主儿总算来了,忙收拾了针线寻了个上茶的由头走了出去,从荣少谦身边走过时见他投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连馨宁原是和云书两个私话不想被荣少谦听见,脸上不由臊得慌,反而嗔着他道:“果然是个当爷的呢,一回来就跟丫头眉来眼去没个正经,谁要心疼你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那我立刻去把那胆大包天敢勾引主子的小丫头绑来可好?随奶奶怎么处置,最好一顿棒子打死省得看着心烦。”   “你!”   连馨宁忿忿地看着那人倚在门上笑得悠闲自在,不由暗恨自己越来越斗不过她,外头早传来云书不平的叫屈声:“如今这世道好生艰难,做爷的做奶奶的打情骂俏不好意思,倒先拉上可怜的丫头做幌子呢!可怜咱们没个人撑腰哪……”   忍着笑意的打趣声越飘越远,连馨宁听着脸上越发红了,荣少谦也在外头想了她这好几日哪里还忍得住,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肩窝深深地吸气。   “做什么呢小狗儿似的?”   “外头到了哪儿气味都不好,只想着闻你身上的香气,可把我闷坏了,你也不可怜可怜我,一见我就数落。”   荣少谦只紧紧抱着她却不抬头,委屈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连馨宁不由心头一动还是软了下来,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这个人,同你开玩笑的怎么偏今儿就认真起来了?”   “谁说的,我也是同你开玩笑的呢,还咱们家馨宁好,又老实又疼我!”   一张放大了数倍的脸嬉笑着凑到眼前,脸上还挂着忍俊不禁的表情,连馨宁被他逗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任他抱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推了推他。   “好啦,怪热的,云书一会儿就要进来了,给丫头看见什么意思?”   “她又不傻,这会子进来做什么?茶壶就在桌上摆着呢,她要当真上茶还要跑出去么?”   荣少谦何尝不知道这是她想推开她的藉口,立刻出言抗议,双臂反而越抱越紧了。   碧海青天夜夜心   虽说分别了几日心中思念得紧,但荣少谦仍不敢过分贪恋温柔而吓坏了连馨宁,只老老实实地抱了她片刻便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又拉她到窗边坐下,一面半开玩笑道:“来,让我借着日头好好瞧瞧,我不在家她们有没有把你给养瘦了?”   连馨宁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什么呢?云书那丫头总好像我吃不饱似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拼命给我夹菜,只怕又是得了你的意思吧?”   “小的不敢,奶奶的丫鬟小的哪里敢指使了?不过是你之前昏迷了些日子当真损了不少元气,云书也是想你早些复原嘛。”   荣少谦耍宝地吸了吸鼻子,连馨宁见他又要撒娇不由头疼地瞪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又问起云书来。   “一直想问你呢,云书那丫头的腿是怎么回事?天生就是个跛子么?论理说残缺之人是不会被选上做这种跟前伺候的活计呀。”   荣少谦闻言有些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但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过来,原来她虽失了些记忆,却也并不是万事懵懂,至少仍保留着与生俱来的玲珑心性,这点事情只怕瞒不了她。   “原本是好好的,去年不小心出了点事故弄伤了腿才成了这样。我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后天又要走了呢,你就不能集中精神只想着我,还要东拉西扯地说别人,真煞风景。”   连馨宁被他这么一抱怨注意力果然被后天又要走了这几个字给吸引了过去,不由心中怏怏,脸上也毫不掩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趟又要去哪儿?去几日?”   荣少谦被她眼中的依恋迷得恨不得说我不走了就在此地日日守着你,可一想起荣太太阴郁的神色,想起荣安传话时说的太太千叮万嘱务必请二爷回去一趟,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他们如今只不过是暂时的苟且偷安罢了,若当真想天长日久地在一处,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母亲那关虽明知难过,却也不得不过。   “少谦?问你话呢,你怎么了?可是连夜赶路太累了,我叫云书弄些点心给你吃,你吃过了就去歇一觉吧。”   连馨宁担忧地看着眼前神色恍惚的男人,虽然他一进屋就一直嬉皮笑脸地没个正经,可讨好的笑容中还是难掩眼角的一点疲惫。   “不走,我只想多看看你,你就让我多待会儿嘛,才回来就赶人了。这趟出去也是跑进货的事情,少则五日,多则七日必回,你只乖乖在家等着我就好。”   最后连馨宁还是没能拗过荣少谦的软磨硬泡,只得叫云书将饭菜摆在了她自己房里,荣少谦头先还嘴硬说不饿,见了一桌子吃食却毫不客气地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吃得急了难免噎着,连馨宁见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忙仔细地装了碗笋干老鸭子汤,亲手送到他嘴边。   这人倒也不客气,噙着笑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一双眼睛却只觑着她笑。   “看什么?也不怕喝到鼻子里去。”   站在一边布菜的云书闻言忍不住掩嘴偷笑,荣少谦却全然不以为意,反而拉起连馨宁另一只空着的手正色道:“等我这趟办完了事儿咱们就不做这行总要东跑西颠的买卖了,把这几处房产卖了置办点房产,你我二人去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好去处,只做点小生意,安静度日可好?”   连馨宁闻言微微一怔,虽说她也很想能日日与夫君厮守,可若因为她而叫他荒了祖业,那自己岂不成了红颜祸水?   心下难免惴惴,才要说话却又被那人堵在了嘴边:“你放心吧,咱们家的产业都在老大手里跑不掉,我这个做弟弟的只要不做错什么就算是对得起祖宗了,其他莫想太多。还是你不愿和我出去吃苦?”   虽明知眼前的人在用话激她,连馨宁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也不是个糊涂不知好歹的人,你对我怎样,我只能说也用一样的心对你便是了,你我既成夫妻,自然你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   荣少谦听了这话才算放心,又抬了抬下巴示意连馨宁再喂他喝口汤,连馨宁笑着照办了,又放下勺子给他夹了一块子菜放入碗中。   云书在一旁听着却实实在在地愣在了那里。   主子失了记忆不知道,可她却知道二爷轻轻巧巧说出的这些话有着怎样的分量与不易。   京城一个荣府泱泱大户富可敌国,虽说传承之事长幼有序,但如今府里的形势早就摆明了太太的意思就是想把家底留给二爷,大爷虽今年开始理事了但毕竟人脉根基不如二爷,再者他那身子也不曾好利索,想跟二爷争家业也难得很,可如今听二爷的意思竟是为了和奶奶在一起这些个都不要了,只两个人离了他们躲出去不成?   辛辛苦苦了这么些年挣得一切,却拱手让人说走就走,好一个有情有义的荣二爷。   虽说怪替他可惜的,但她一个不曾读过书的下人也知道什么叫祖宗规矩,叔嫂私通可是大罪,被人捉到了是要浸猪笼的!虽说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可当真给人拿住了可就麻烦大了!   一想起她家主子被人按着塞进猪笼,四周全是谩骂踢打,云书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从脚底下一阵寒意直窜到头顶,再看连馨宁仍一脸恬淡浑然不觉,又忍不住暗地里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用过饭后云书便收拾了桌子退下,荣少谦为了早点回来跟车夫轮流赶了一夜的车,也确实困乏得紧,偏生又舍不下连馨宁不愿离去,连馨宁见他上下眼皮都直打架了,只得半推半嗓地按着他在自己的炕上歪着,才一回身的GONG夫那人已经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与她相握的手却十指交缠不肯松开,连馨宁一想抽回手,他便握得更紧,还皱着眉不满地哼哼。   直到那人均匀细密的呼吸声轻轻传来,连馨宁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摆脱他的钳制,可看着那人孩子般不设防的睡颜,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几近无赖一般的依恋痴缠,不由无奈地莞尔。   心里却越发疑惑起来,如此夫妻情深,如此疼爱她入骨的夫君,为何她竟一点也不记得了?反倒午夜梦回时常惊悸难安,那双陌生男子冷冷的眼神总是梦魇般缠着她,赶也赶不走。那人又到底是谁?   荣少谦也没想到自己这般贪睡,竟一觉睡到了夕阳西下。当然面对连馨宁和云书的奚落他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躲懒的,只说在夫人身边自然能睡得香些。   虽是出口无心的一句闲话,却有人听者有意地红了脸。   连馨宁想起自从自己醒来以后一直与荣少谦分房而卧,他好好地说起什么在夫人身边睡着,实在令人犯窘得很。   好在云书大大咧咧地不会咬文嚼字,荣少谦话一出口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找着其他玩笑出来插科打诨地遮掩了过去,原怕连馨宁生气给他甩脸子,但见她自己不自在了一会儿仍然照旧,不由心中又多了一层窃喜,起码她已经打心底全盘接受了他这个丈夫的身份了不是?   晚饭不曾在家里吃,荣少谦因又要同连馨宁离别在即,想着带她出去逛逛夜市好好乐一乐,免得他走了之后她一个年轻女子不好出门,只得日日和云书闷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此处农庄附近有一个小镇名唤夜泉,正好处在连接着东西南北的大道之上,虽地方不大,却各地来往的商贾云集,十分繁花热闹。   夜泉最有名的便是夜市,天一黑各家酒肆门前亮亮的灯笼挂着,满满一条街恨不得都灯火通明,街面上摆着满满的各色小摊,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再者夜泉的秦楼楚馆也十分出名,几名金发碧眼的外族女子出尽了风头,附近各地包括京城都有一些纨绔子弟为了一尝别种风LIU滋味而特特赶来。   街面上因两边都摆了摊贩,中间可走的道就便窄了许多,再加上人来人往的十分拥挤,也给了荣少谦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一路揽着连馨宁的肩头朝前走,假意不曾领会到她几次投过来警告的目光。   连馨宁在家中待久了,一出来见四周全是各色好玩的玩意儿,卖艺的叫卖的说说笑笑的各种声响不绝于耳,不免也被这种欢快的气氛所感染,一路上嘴边都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逛了一路也确实累了,荣少谦便选了一处相熟的酒楼带着她走了进去,此时时间尚早,二楼的客人不多,他们便选了临窗的位子坐下,小二很快便上齐了小菜,并体贴的为他们放下身边的竹帘子,小小的座位也可闹中取静,只倚在窗边朝下看去便是一幅熙熙攘攘五光十色的好景致。   连馨宁的心思还留在外头很是兴奋,只匆匆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仍旧看着外头满眼里闪着神往的光彩,荣少谦见她的样子不由失笑,若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相信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寻思许久字斟句酌的荣家大少奶奶,竟也有如此率真可爱的一面。   忽然心中闪过一念,便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略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   “恩。”   连馨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待回过神来要叫住他时眼前哪里还有荣少谦的影子,只见竹帘子一晃一晃的,不由心中暗恼这厮太过毛躁,怎么将她一人留在这酒肆之中。   正思虑着要不要出去找找他,忽然听得楼梯上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阵风似的闪进一个人影,她原以为是荣少谦,抬头一看却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子,生得亭亭袅袅漂亮极了,眉眼弯弯天生好似一副含笑带俏的样子,令人看着心里就想对她如自家小妹一般疼惜。   “请问姑娘……”   “好姐姐,兰儿被恶人追没地方去了,求姐姐救救我吧!若叫他们找着我,肯定要将我卖给那个老头子做小老婆的!”   那自称兰儿的女子见连馨宁独自坐着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拉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就哭了起来,一张小脸皱皱的带着泪痕,叫连馨宁看着心里好不难受,又听她说什么嫁给老头子做小老婆,心中不由更加可怜她,好好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若真给个老头子糟蹋了岂不造孽?   忙扶起她想要细问,却见那姑娘指着街面上慌乱道:“不好,他们来了!”   连馨宁循声望去,果然见一队约莫五六个劲装男子正朝着这里走来,最前面的已经冲进了酒楼的大门。   只羡鸳鸯不羡仙   再看那兰儿早已唬得脸色煞白,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惶失措的水光,她也顾不得想太多,拉起她便从方才小二进出的小门一径下楼到了后厨,估摸着这么大的酒楼必有专给送菜送酒进出的后门,果然不错,两人无声无息地自后门溜了出去,一行钻入了荣少谦的马车中。   那车夫见只有少奶奶回来了却不见少爷,反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虽心中纳闷却哪里敢多嘴,听得连馨宁在车中隔着帘子说话,叫他去楼上守着,见了二爷就叫他过来,他们早些回去,忙应了一声便一溜小跑进了酒楼。   兰儿见她一个女人家面临纷乱却毫不惊慌不由佩服,车子就停在街边,听着那些来寻她的人在身边来来往往脚步十分临近,她又忍不住担心了起来,和连馨宁相握的手更忍不住发抖,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莫怕,这是在大街上,他们断不会想到你敢这么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等着,再说青天白日的难道没有王法了?除非是官家的人,否则也不能随意搜咱们的车。”   兰儿听见“官家”二字才刚要放下的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但一寻思他们未必能放下身段明目张胆来寻自己,那多伤王府的体面呢?不由又放了心,只朝着连馨宁投去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却已浑身脱力地靠在了座位上。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荣少谦总算回来了,甫上车之际见着一个陌生少女坐在连馨宁身边不由面露惊诧,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女子的身形样貌似乎曾经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的,若想仔细辨认时却又觉得不妥,哪有盯着一个大姑娘的脸上瞧的道理?   因兰儿的缘故此地也久留不得,再者天色确实晚了,荣少谦便吩咐车夫往回走,这个从天而降的姑娘也只好先带回去了,虽然明知他与连馨宁的事不能叫人知道,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蒙难,见死不救将人丢下。   到了家中听兰儿细述原委,原来她家祖上本是一户镶白旗贵族的包衣,托祖上的福到了她这一代家里早就十分殷实,也完全不知道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了,打小三奴六婢的被人伺候着,只怕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要尊贵些。但因不久前主子家的大爷才刚死了老婆,老太太和大爷都看中了她,她家里就要送她去给那大爷做填房。   那大爷如今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膝下最大的儿子年纪比她都还大,她心里如何愿意?再者听说他还有几房很厉害的妾侍在家候着,这女人之间偷偷摸摸的刀光剑影虽不见血也是能要人命的,她虽不曾经历过,听戏也听过不少了,哪里愿意往那里头遭罪去,干脆趁着天黑了看管她的人一时松懈,便跑了出来。   连馨宁闻言不免一阵唏嘘,都说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女子哪里有自己挑选夫婿的权利,可若真如她所言差了这么多,小姑娘心里不情愿只怕也是有的。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一世躲着不见父母的面吧?”   兰儿似乎早料到连馨宁会有此一问,忙拉着她的手恳求道:“好姐姐,你既救了我这一次,还求你帮人帮到底再救我一次。兰儿愿意留在姐姐身边做个婢女伺候,等找到了我那表哥,自然随他离去,决不会打扰你们很久的。”   表哥?   听到这里连馨宁和荣少谦心里都已经有了数,原来这小女子离家出走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惧怕嫁给老头子做填房,而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只愿与心上人比翼双飞而去罢了。   但这与男子私相授受的事情到底不是闺阁女子应有的行径,虽说兰儿率真坦诚二人一见如故,可事关重大到底还需由当家的人做主,连馨宁低头寻思了一回,还是侧头看向了一直坐着不言语的荣少谦。   荣少谦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一想莫非老天夺走了她一个好姐妹,又给她送来了一个不成?不管了,只要她此刻高兴便成,回头让人去好好打探下这姑娘的真实来历,若她说谎别有所图,他也有办法料理她。   于是便笑笑打了个哈哈道:“罢了,既然遇上了就是有缘,你就先住着吧,正好我也要出门,家里多个人照应也好。至于寻你表哥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好抛头露面,若你信得过在下,不如就让在下找人替你去跑这一趟。”   兰儿听了他的话竟丝毫不推诿,反倒兴奋地拍起手来。   “如此甚好,多谢这位大哥。天色不早了兰儿就不打扰二位歇息了,明儿见吧。”   连馨宁见她起身忙唤来云书陪她去客房安置,见她浑身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袱,少不得又找了一些自己不曾穿过的衣物首饰收拾地干干净净送过去。   待回房歇下时已经快二更天了,却见荣少谦仍坐在她屋里吃茶,不由纳闷起来。   “这么晚了如何还不去歇着?”   “你不是也不曾歇么?我问你,那兰儿说的话你可当真相信?看你对她好的,送这个送那个,倒像是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连馨宁明知荣少谦是在打趣她也不理会,只顾着坐下也喝了杯茶,一晚上忙得直转当真是连喝杯水的GONG夫也不曾寻着。   忽想起之前在酒楼时此人忽然消失了一阵,便问起他那时做什么去了,还没来得及怪他丢下自己,却被那人一顿恶人先告状抢白了过去。   “还道你有了新妹妹就忘了旧夫君呢,原来你还记得我的事啊。”   连馨宁看他一副西子捧心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失笑,一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什么新啊旧的,就你没个正经,说,到底做什么去了?”   荣少谦一把捉住她的手不许她抽回,另一只手却探入衣襟取出了一物在手中一扬,抿着嘴神秘兮兮地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连馨宁一看原来是一对红色丝线编织而成的同心结,样子看着普通,做工却十分精巧,接过放在掌心细细打量着,不由越看越爱。   “就是为了这个?”   “可不是么?夜泉镇有个月老祠远近驰名,听说灵验得紧,咱们去得匆忙天也黑了,只得去寻了里头的老道士求了这一对小玩意儿回来,图个吉利罢。”   荣少谦看着眼前的人儿语笑嫣然,脸上闪着信赖满足的神采,不由心中阵阵抽痛,若有朝一日她醒过来知道一切都是他在骗她,还肯原谅他吗?想着想着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一早想好的什么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甜言蜜语也一句都不曾用上,只呐呐地说了一句图个吉利,便又将手中的一只同心结慎重地放回了胸前,却只看着连馨宁手上那个发呆。   连馨宁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怪可怜的,不由心下发软,看这人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生怕哪里唐突了她,生怕哪里不曾照应周全,不知怎地,竟没来由地为他心疼起来。   忽然很想记起过去的事情,想必是一段甜蜜刻骨的回忆才是。   便起身走到床头自抽屉内取出了一块帕子将那同心结一层层好生包了,再轻轻放了进去。   “你不戴么?”   荣少谦的声音难掩失望,连馨宁不及回身已被他自身后拥住,摇了摇头转过身与他相对,却见他面上黯然的神色与平日里同她玩笑时假作受伤的样子截然,想必他是真的想歪了。   “你这个人,怎么说是风就是雨了。”   叹了口气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却被他腻得更近,将脸伏在在他胸前正好能听见他的心噗通直跳的声音,连馨宁不由拿他没办法地苦笑。   “我并不是个好好的人你是知道的,这东西若随身带着,万一我又忘记了丢在哪里找不回来,岂不可惜?不如就放在此处收着,就算我又犯病了,这里都是我最常用的头面首饰,云书知道的,就丢不了了。”   荣少谦听她这么一说悬了半天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原来她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愿意与他佩戴一样的信物,她是很喜欢,所以才如此谨慎。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馨宁,求你不要怪我,就是剖开我的一颗心,也全是为着你的,就是天打雷劈我也决不敢对你存着不对的心思,我,我真的,真的只为你。”   怀中的人身上淡淡温暖的气息就在面前,荣少谦却总怕一眨眼就会失去一般,恨不得能用力将她揉进自己的心里,从此不再分离才好。   连馨宁听着他语无伦次虽心中不解,但呆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情义,虽心里臊得慌,却也是甜丝丝地。抬头看着他一脸迷乱失措的神色,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呆子,是因为我忘了你所以伤了你的心了?是我的错,你这样待我,我竟都忘了,实在不该。你……你别伤心了,以后我只以你待我的心待你就是,不管还能不能想起来,只从现在开始也罢。”   紧张地说完这段令人脸红心跳的告白,连馨宁低着头几乎不敢去看荣少谦的表情,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那人竟将她打横抱起欢呼着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直到二人都精疲力尽一同躺倒在炕上,相握的手掌传来热热的温度,对方温情脉脉的双眼近在眼前,周遭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起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声。   “我说……”   “什么?”   “今晚留下吧。”   “恩。恩?”   巧上加巧故人来   次日云书照旧赶早过来伺候连馨宁起床梳洗,走到门边却被人自廊檐下拽了下衣角不叫她过去,当下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昨日救回来的少女兰儿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喔唷!我说兰儿姑娘,大清早的你怎么就藏在这儿吓唬人呢!”   云书拍着心口无奈得瞅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听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就这么爱淘气。   谁知兰儿却咬着唇忍住笑,把嘴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道:“好丫头,别说兰儿不曾提醒你,我要是你呀现在可不会进去扰了你家主子的好时光。”   云书闻言不由纳闷,心里寻思了一回约莫有了点计较,但看那姑娘笑得十分暧昧也不好意思细问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打了个哈哈同她东拉西扯地闲谈了一回,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荣少谦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爷……爷?!”   兰儿见云书惊得一下子丢掉了手中的水盆,忙身手敏捷地朝边上一蹦,这才挽救了身上这条崭新的石榴裙免遭无妄之灾。   “我说云书,你家爷从你家奶奶房里走出来,怎么就这么吓着你啦?”   “不,不是!是云书粗笨手下打了滑,叫兰儿小姐看笑话了。云书这就下去重新拾掇拾掇。”   “那你这次可要小心了噢,衣裳都弄湿了呢,也该去换一身。”   兰儿朝着云书匆忙离去的背影一阵大喊,话音未落却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个不停,再回身看向荣少谦时,见他早已经紧闭了房门,不知何时竟挨得很近就站在自己身后,一张脸板得铁青。   “荣大哥这是怎么了?瞧你大清早的怎么眼圈发黑啊,莫不是昨儿晚上惹怒了宁姐姐,罚你睡了一夜地板不成?”   荣少谦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看着天真无邪实则精明乖滑得紧的小姑娘,嘴角抽搐了一下仍旧黑着脸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道:“荣大哥?怎么格格如今大了,见了我也客气多了,想必小时候一起钻狗洞掏鸟窝的情分还是太浅,小的倒是白记挂着格格。”   那硕兰闻言立刻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脸上的神色由惊讶到欢喜,一下子蹦达到荣少谦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撒起娇来。   “你认出我啦!少谦哥哥就知道你最厉害了,硕兰这点小把戏自然蛮不过你去。”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着,给别人看见你还嫁不嫁人了?”   荣少谦被这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搂得,确切说来是勒得几乎气绝,想立刻将她拽下来又怕力气太大弄疼了她,这丫头虽野蛮泼皮但到底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只得耐着性子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格开。   好在硕兰也没打算在他身上赖太久,亲亲热热地打了个招呼后便机灵地闪到了一边,干脆坐在回廊上甩着两条腿荡秋千似的耍了起来。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只别劝我回去就成。”   荣少谦话没出口就被她未卜先知地噎在喉咙口,差点一口唾沫呛着自己,再看那丫头倒一脸自在得很的样子,不由气结。   “不是我说你,你今年没有十四也有十五了吧?好歹是个格格,人前人后也该有个分寸,看你昨天跟馨宁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她还真以为你是任人欺凌的可怜弱女呢!可怜王爷和福晋把你当个凤凰蛋似的养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糟蹋他们对你的心?”   硕兰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就红了脸,小嘴一扁两行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早该知道你也跟他们一样不是,都是假道学臭学究!嘴里没句真话对人也没个真心,亏我昨儿见了你还以为有了靠山呢,你也不是好人,我恨死你!”   说完便捂着脸伏在廊上哭了起来,荣少谦打小时候就见她比男孩子能跑能挑胡打海摔惯了,哪里见过她人前示弱的样子,一时也慌了手脚,又怕连馨宁被她的哭声吵醒无从解释,忙一面给她作揖一面赔罪道:“好好好,是我话说重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别哭了,原先我瞧你还有些个英气,怎么这几年没见倒也扭扭捏捏做起女儿态来了?”   硕兰被他这么一激立刻止了哭声,却一面抹干了眼泪仍忍不住委屈地分辩:“人家本来就是女子,如何没有女儿之态?我就知道你们都嫌我不温柔不会说话学蚊子哼哼,都想着方子想赶我走……”   说罢又呜咽了起来,荣少谦听她这话虽乱七八糟却话中有话带着蹊跷,想必一时半刻也问不清楚,云书很快就要过来了,只得拉着她一转身去了自己的书房细问,这才知道硕兰这次果然是私自偷跑出来的,理由却是为了寻一个在她口中是狠心短命不知好歹的臭男人,也就是她昨晚扯谎说的那个表哥。   “哦……原来如此,看来咱们的硕兰格格真的长大了,红鸾心动竟也会追着男人跑了呢!不过这倒真像你干出来的事,佩服佩服!”   荣少谦忍着笑打趣着,硕兰却并不着恼,反而趴在书桌上连连叹气,一面又忿忿地捶起桌子来。   “你知道什么?他总是说什么身份地位身份地位的,就是不肯说说自己的心,把我给急得!这次倒好,宫里的荣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好好的竟想起给我说媒,他得了消息二话不说就走得不见踪影了,你说这算是什么男人?我跑出来就为了问他一句话,若他心里当真没我,我也绝不纠缠,立刻就回王府嫁人去!”   荣少谦听她说得认真也不敢再吊儿郎当,听见荣妃娘娘四个字不由心里打了个咯噔。   “荣妃?你说哪个荣妃?”   “宫里难道还能有几个荣妃?自然是你荣府的大姑奶奶荣妃娘娘啊!我说少谦哥哥,莫非当真美人乡英雄冢?我怎么觉得你比几年前要笨多了!”   “别胡扯,那究竟是把你说给哪一家了?”   硕兰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鼓着腮帮子愣了半天却还是如同一个累趴下了的苦力一般倒回了椅背上。   “我……我不曾听清,我就隔着窗户听见王爷和福晋说这事来着,然后就……”   “然后就急得去找情郎商量对策了?谁知道人家不但不出主意,还脚底抹油了?多大出息你!”   荣少谦袖着手缺德地揶揄着眼前这个毫无形象的格格,代价就是一只砚台迎面而来,所幸他早有准备,一偏头闪了过去。   “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找他?我可是好不容易查到他在夜泉的消息,昨儿本来是要去见他的却被那帮没用的东西给发现了,只好作罢。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让我遇着宁姐姐呢,谁想她竟是你的夫人,你说可巧不巧?”   荣少谦闻言不由又一阵头疼,没想到自己这里一波未平,硕兰那里却一波又起,眼下正一个叔嫂的名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又来了个逃婚的格格寻情郎,若当真给人找着他们,只怕他们几个都逃不了去龙王那里走一遭的命数。   “我说怎么这几天眼皮总跳呢,流年不利啊早知道昨儿不出门……”   抱怨归抱怨,但故人相托还是得做,他转念一想连馨宁性子单纯容易信人,有一个机灵刁钻的硕兰在她身边反而能令他放心,更何况硕兰还有些武艺,这段时间他不能守在这里,正好将连馨宁托给她吧。   寻思了半日他还是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原没指望硕兰能一下子接受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谁知她听完后狠狠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道:“少谦哥哥,你真是好样的!宁姐姐这算是死过一回了,你要真心待她她还能活,要是没有你,她就算养好了身子还得回去,回去了还不是一个死字,不过是身死还是心死罢了!”   荣少谦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看得这般通透,当下便更放了心,二人合计了一阵一致决定此事还是瞒着连馨宁的好,她心思细爱琢磨,要让她知道了只怕她又要为硕兰的前程担忧得几夜合不上眼了。就由硕兰留在庄子上和连馨宁作伴,他留下几个心腹在此地保护她们,也帮着硕兰寻人,他就日夜兼程赶回京里,也可以打探打探安亲王府如今的动静。   至于硕兰寻着那人之后究竟会如何,他却不忍去问。   一个男人,在得知心上人即将下嫁他人之时竟丢下她跑了,要么就是对她不算真心,要么就是贪生怕死,还能有什么好一点的想头?只怕硕兰这次要失望了,也罢,等她寻到他也好死了心,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吧,这种事闹出来到底对女子清誉有碍,希望安亲王府能再多压着一阵才好。   倒是大姐姐此番举动实在令人费解,莫非是安亲王夫妇怕这丫头反骨不听教导,所以背地里求了娘娘做主?此事还得回去问问母亲,只怕她老人家就知道也说不定,想必定是个好人家,他记得硕兰这鬼灵精最会在长辈跟前儿讨好卖乖,小时候母亲和大姐姐就常夸她,大姐姐既然开口,自然不会委屈了她,嫁入一户好人家正正经经过日子,总比跟着一个并不看重她的江湖浪人东躲西藏强吧?   硕兰自打和荣少谦相认了之后便也放心待在了此地,对连馨宁又更亲近了几分,荣少谦走时见她们手拉着手站在门口送他,又有云书和几个女人在后面陪着,院子里还站了一圈他千挑万选的保镖,这才稍稍安了心,直到马车已经跑得远远的,偌大的庄子在他的视线中也成了模糊的一点,他这才放下帘子安稳地坐了进去,一路催促车夫快行了起来。   荣安想着横竖眼看就要到家,就是瞒也瞒不住了,这才为难地开了口。   “小的回二爷,前儿表小姐的婚事订下了,男方已经下了聘,太太最近为这事忙得日日脚不沾地,家里的事原是都交给云姨娘管着,可不知怎么她又在这节骨眼儿上病了,三小姐是万事不问的,因此太太托了二太太帮着打理一阵,再有就是让二小姐和青姨奶奶帮衬着。”   “青鸾?婶子帮忙理所当然,清华是荣家的小姐,也是合宜的,怎么就又扯上个姨奶奶了?”   “可不是么?原不叫她出来的,谁知她不知怎么的竟投了二太太的缘法,只说她样样都好事事都强,大太太只顾着忙表小姐出阁的事儿都来不及,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   荣府中荣太太因收到了二儿子不日就要到家的消息,心中十分欢喜。但没想到好事多磨,还没兴头个半日,宫里就出来了个嬷嬷捎出了娘娘的口信儿,说是安亲王福晋原是满口答应了,可如今不知怎么又模棱两可了起来,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也保不齐是硕兰格格心里不乐意,她在宫里对外头的事也难管着,叫她自己着人好好查查去,别到头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白忙活。   荣太太听了这话不由气得倒仰,想着前一阵递过几次牌子进宫好容易才见着她家大姑奶奶,原以为她才生了个阿哥应当正得宠才是,没想到见到她时气色并不好,言谈只间整个人也懒懒的不大高兴,走时仔细套问了她身边的宫女,这才知道原来自从华嫔没了之后皇上竟不知怎么就是不大爱上她的永寿宫去了,还新宠上了个宫里的舞姬破格晋了贵人,人人都说那女子眉眼之间与华嫔似极,听说那新贵人更不是个好相与的,荣妃曾几次三番吃过她的暗亏,连小阿哥都连带着不受皇上待见了起来。   因此这次荣妃替自己的弟弟向安亲王府说媒,也是存了私心的。   安亲王虽然年纪大了不理事务,但他到底是当今圣上所剩无几的亲叔叔之一,又一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为朝廷办事,他四个儿子有三个死在战场,如今只得一个硕果仅存的也是个善战的,皆因皇上体恤他年迈也实在不忍心他将来没儿子送终,便硬是寻了个理由从边关调了回来。   若能攀上安亲王这个姻亲,那她在后宫里与人暗斗时腰板也能直上一些,因此这件事她倒是真心实意在办,如今有了阻滞她心里也比谁都着急。   若只是荣少谦的婚事受阻,那荣太太虽也烦心但却不至于忧虑至此,但如今又牵连上一个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的处境地位的问题,由不得她不揪心,才三两天的光景自己就亲自上了安亲王府两趟求见安亲王福晋,都被以福晋抱恙卧病在床挡了下来,想见一见硕兰探个口风吧,可王府里的管事根本不给传话,只说格格日夜侍奉汤药如今也过了病气在屋里养着呢,不能会客。   暗中调查的人派出去了好几波,可那安亲王府是什么地方,任你怎么拼命钻营它硬是透不出一点风来,只能憋在心里自己生气,外头还不能露出一点形来,才几天功夫就把个珠圆玉润的荣太太愁得瘦了一圈儿,人也没精神了,唬得云姨娘忙忙地张罗着请了大夫,只说肝火旺,其他倒也无碍,配了些养身体的药先吃着。   罗佩儿对荣太太倒算有良心,也不知是不是母女天性,见她身上不自在便主动搬了过来陪着,也因自知不出几个月就要出嫁,以后再想与姑母这般亲密,只怕再没机会了。   原先才知道荣太太给她说了亲时她急得差点跳出来把自己对大表哥的心意一顿表白,可话没出口却被坐在一边的荣沐华接去了话头,说什么听说这未来的表妹夫家中世代书香必定是个好的,想必佩儿表妹嫁过去不会吃苦受罪,这男人哪最重要的是有良心,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别像大哥哥似的在外头勾搭粉头就算了,竟然还带回家里把正经老婆都给赶跑了,叫人从边上瞧着都怪心寒的。   虽说荣沐华素来与她并无交情十分冷淡,但这一席话却如金钟大吕般敲醒了她这个梦中人,连馨宁温柔随时实在不是个刻薄的人,那青鸾尚且不能容她,自己与她本就不对路,也不是个能大度容人的,若当真嫁给了大哥哥,日后岂不是要日日争宠打破了头去?再者连馨宁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且并无过错不是之处,大哥哥都能为了青鸾硬寻着理由将她送走,是不是太冷心冷情了些?对原配尚且如此,对她就能好多了不成?若不是荣沐华点出了这一句,只怕她至死也悟不过来。   想着想着竟为了自己不曾开口驳回荣太太的话而捂心口庆幸了起来,虽说她倾慕荣少楼一事阖府皆知,但到底不曾明说过,若她自己再这么大着嗓子喊出来,人言可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她那未来夫家知道了会悔婚也说不定,好险。   想明白之后罗佩儿反倒安静了起来,每日只乖巧的侍奉荣太太和她母亲,家里的事并不掺和,几次青鸾明里暗里邀她助阵与秋容斗阵子,她都故意装傻不加理会。   惠如算是她的人,如今见她要出嫁了顿时没了主意,天知道当初可是以为她会成为大少奶奶的啊,早知如此,她不如早早的帮衬着连馨宁岂不更好?撇开一开始就同她作对不提,她算是个极温和厚道的正房奶奶了,也不对丈夫的侧室横眉竖眼的挑刺,只可惜悔之已晚,罗佩儿自然不可能为她打算,她只有暗自悔青了肠子,再面对青鸾时也底气不足了起来,虽明知她不可能扶正,但也知道单凭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唯有收敛锋芒静观其变,时不时还要去她跟前巴结巴结讨个好儿,以求在大爷面前多多露脸别让他忘了自己才好。   惠如是糊涂了一世终于聪明了一时,而秋容也因柳公子的事得了教训,起先还真以为是罗佩儿使的计谋,可过了这些日子也能想明白过来,罗佩儿要真有这样的心机和手腕,只怕根本不会让青鸾好好进府又安然生下孩子!自己竟全被那BIAO子耍了,心中积怨更深,却越发小心翼翼起来,也只每日安安份份地给荣太太请安,在荣少楼面前更比往常更温顺听话尽力伺候,方能保住自己如今在荣府里的一席之地。   如此一来府里竟出奇地平静了起来。   青鸾因跟着二太太管管事在府里有了些威信,众人看她的眼神也再不像她刚进府时那样肆意明白了,丫头婆子们都开始学会同她说话时要低着头陪着小心了,再加上自打出了月子便一心保养笼络着荣少楼,荣少楼也确实在她身上的心与别个不同,自然对她更加看重眷恋些,因此越发踌躇满志起来,许多原先不敢想的事,如今也时常在脑子里琢磨琢磨了。   这天瞧着日头不错,她想着荣少楼在前头的账房理事半晌了还不曾下来,便命小丫头子仔细地准备了四色精细小点,泡了壶好茶,命莲儿端着,自己一路仪态万方地甩着帕子走在前头,一身出挑的杏色团花左开襟收腰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依旧苗条婀娜的身段。   园子里的各色鲜花开得正好,阳光下的微风和煦拂面丝毫决不出凉意,反而让人舒泰极了。   迎面碰上几个小丫头正说说笑笑的,远远地见了她无不噤声肃立,到了跟前个个都忙不迭地行礼恭恭敬敬地叫声青姨奶奶好,令她心里越发春风得意了起来,而这人得意的时候吧,“姨奶奶”三个字却越发听着刺耳了起来。   “你说这大少奶奶四个字听起来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也怪咱们是没福气的,怎么就没托生在个大户人家太太的肚子里。”   莲儿低着头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青鸾的身后走着,忽听她这么一说不由一愣,但见她虽说得是感慨身世的话,可语气里却没半点自怜哀叹的味道,反而胸脯子挺得高高地脸上还带着自信的微笑,眼珠子一转立刻体会出了她的意思,忙陪着笑答道:“都说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依奴婢一点粗浅的见识,这大少奶奶,也不见得是大家小姐才能做得的,若是没有爷的宠爱,那连氏不就是最好的见证?只怕现下正在那破庄子里一脸灶台灰,饭都吃不饱呢!”   说罢忍不住嘿嘿干笑了起来,青鸾听着前头几句正对了自己的心思,后面的话却叫她忍不住皱眉,忙止了步朝四周东张西望了一阵才压低了喉咙问道:“怎么搞的?我不是说过不要刻薄她吗?该给她的都给她,缺什么短什么就算她不说,咱们也要替她想着了分派给她,你怎么就脑子里不清楚了?”   莲儿满心等着主子夸她,没想到青鸾两只眼睛凶巴巴地一竖正是要发作地意思,吓得忙摆手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着她在家时不知给了奶奶多少委屈受,如今既撵了出去,何不加劲踩踩她好出口恶气?”   “放屁!你看她是被撵出去的样子吗?太太哪天不装模作样地念叨大少奶奶几回?就是大爷,你看他在咱们跟前一句不提,我早跟他身边的几个小厮打听了,他们说听见他背人的时候唉声叹气地念叨过那女人的名字呢!可见他心里不曾完全没有她,横竖她人都在外头了,咱们何不捡个现成的贤良美名?表面功夫做做足,大爷岂不心里更向着我么?糊涂东西!赶紧把我的意思吩咐出去!”   “是,是!”   莲儿听见青鸾并不曾罚她立刻舒了口气,见她理也不理她扭头就朝前头走,忙加紧了脚步赶着追了上去。   正在账房里与人密话的荣少楼忽然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他自然不知道是他的宠妾正在算计他,只当是换季天气无常着了凉呢,忙拢了拢衣襟才又示意站在底下的小厮继续回话。   “你是说大少奶奶当真病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小厮闻言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抬头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大少奶奶确实失了记忆,连云书都不认得了。”   “很好,那前儿李福来那里来的消息,说二爷一直住在庄子上陪着,可是真话?”   荣少楼眯着眼睛用力攥住手里的茶盅,却仍止不住两手微微发抖,那茶盅子也颤颤地发出些微瓷器相碰的声音。   跪在地下的小厮不是别人,正是那他从外头捡回来的乞儿小石头。众人都道大少爷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有他心里明白并非如此。大少爷那里必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每日都喂自己吃药,那药吃了后总是疼痛难忍,他再继续给他吃药扎针,再就好了。时间久了他才隐隐明白,自己不过是大爷捡回来试药的,若是不死算是命大,若就这么死了,只怕也就这么被丢出去,跟阴沟里的死老鼠没什么两样。   他真正的恩人,是大少奶奶。她是整个荣府唯一一个不曾看不起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是为了利用他而对他好的人,见他被其他小厮欺负虽不曾明说,却让云书姐姐悄悄给他送了衣物和伤药,还叫她嘱咐自己一句话,想不叫那些人看扁,就要自己先瞧得起自己,跟着爷的身边干出点名堂来。   这一句话让已经自暴自弃等着哪天晚上一闭眼第二天便醒不过来的他燃气了斗志,大少爷利用他的身子,他也可以利用他的权势往上爬,活出个人样来。   因此他越发曲意奉承,越发不计较地给荣少楼卖命,很快成了他的心腹,而他派给他的第一件差事,便是去监视被发配到庄子上的大少奶奶。   但荣少楼是个多疑狡猾的人,他自然不可能完全信他,因此还派了李福来暗中盯着他,如今就是李福来先回来递了信,因此荣少楼才火急火燎地把他招了回来。   低头寻思了一回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仍旧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爷的话,二爷确实住在庄上,大少奶奶的日常饮食起居全由他着人打点,庄子里上上下下也都是二爷的人。”   “放肆!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回报?”   “求大爷明察,因大少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了,奴才想着正是个好机会,便教了贴身伺候她的姐姐这样说,只说她是咱们家的大少奶奶,与咱们家大爷感情很好,只因生了病需要静养这才住在庄子上,只等身子一好大爷就要去接她回来的。这么一来大少奶奶心里头先就只有了大爷您一个人,二爷就是再蹦达也是无济于事,大少奶奶根本瞧都不瞧他一眼,反而斥责他瓜田李下不许放肆,二爷吃了几次瘪也就老实了,不大敢在大奶奶跟前露面,只吩咐手下的婆子好生照顾。”   荣少楼听了这话神色略有缓和:“你这小子倒有点心机,这么说来你把事情瞒着倒是一片忠心了?”   小石头闻言正色道:“奴才不敢,为主子做事是奴才的本分,奴才原是要来回报的,又怕奴才不在二爷做了什么僭越的事儿奴才使不上力,只有等着他被太太叫回来了才跟着回来,没想到李管事心急,先给大爷报了,白叫大爷生一场气。”   荣少楼还要说话,却听外头站着把风的小厮极夸张地扬声喊道:“青姨奶奶来啦,小的给姨奶奶请安,姨奶奶您慢着点儿,小的给您开门。”   接着青鸾笑着骂那小厮是个会说话的小猴儿,荣少楼忙朝着小石头摆摆手,小石头会意起身,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装作正在磨墨的样子。   心比天高成幻影   从容地放下随手抄起的账本,荣少楼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噙着笑满意地端详着正扶着丫头款款入来的女子,眉眼弯弯皮肤白皙,鼻尖小巧而微微翘着,一张红润柔软的樱桃小口似笑非笑地只那么一勾,就能把人的三魂七魄全给勾了过去。   青鸾有多美,他是早知道的,只是从前在外头待着,一双大眼睛中每每流露出惊惶无依的神色令他十分心疼,却也格外能留住他的心,如今入了府日子越发安逸,她身上也渐渐有了些许贵族女子那种特有的安闲自在的气息,虽还与连馨宁相比仍旧差了些气派,但也够难为她了,再者若她当真全然变成个稳重矜持的少奶奶而丢了那点闺阁中我见犹怜的小浪货气质,他倒要第一个先不乐意起来。   总而言之,对这个小老婆,他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瞧你,下人跟前这么瞅着人家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   青鸾哪里看不出他望着自己时眼中所露出的赞许与迷恋之意,心下自然是喜欢的,但碍着小石头和莲儿在跟前,不免还要拿出奶奶的款儿来装腔作势一番,近来她的心思越发大了,私底下自然为了讨好夫君可以男欢女爱无所不至,但在众人面前却越发自动自觉地要尊重起来。   这一点也正合了荣少楼的心意,拿一句市井的话来说,人前是贵妇,人后是□,这样识趣体贴的女人如何能叫人不怜惜?   当下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前坐下。   小石头见状忙给二人打了个千儿便弓着身子后退着出了门,莲儿摆下手中的茶点也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还不忘将房门带上关了个严严实实。   她家主子讨好男人的手段她是见多了的,这些事情只怕还是关起门来更方便些。   青鸾一见碍事的人都走了哪里还了得,早就一挨身子朝着荣少楼身上软倒了过去,荣少楼顺势一把抄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怎么?昨儿不过在秋容房里歇了一夜,你今儿就找来了?说你是个小醋坛子你还不认。”   宠溺地轻轻刮了刮怀中人的鼻子,细腻柔滑的触感令他说不出的心猿意马,青鸾依偎在他怀中并不说话,只轻轻用脸蛋去蹭了蹭他的颈项间,一双小手也不断别有用心地在他胸前来回抚摸着。   “都说你们男人没良心,一颗心里不知道能装下多少个女人,也只有我们这些死心眼又没人疼的可怜人,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是一个男人罢了,偏生还要被人取笑。”   荣少楼听完她这半是撒娇半是自怜的哀叹心里一疼,搂在她腰上的手不由又紧了一紧,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细巧的下巴笑道:“我心里有谁你又不知道了?只不过你们都是我的人,我若太过一碗水端不平了会叫人说了闲话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秋容是跟了我多年的,凡事知道分寸,你放心,就算我宠她也决不会越过你去,她原不过是咱们的下人罢了。”   “得你这些话我就放心了,我只是个小女子,没什么大见识,也不像大少奶奶那样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时时刻刻都只想守着你,你可别笑话我。”   青鸾抬起头看着荣少楼的眼睛娇羞地说道,话没说完已经红着脸低了头,荣少楼被她撩得一时也没了方寸,一双手只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一通乱摸,原先还碍着大白天的又是在账房里不大好意思行事,谁知却被青鸾一把捉住了手掌,不由分说就按上了她胸前的柔软。魅惑的触感令他忍不住揉捏了起来,她一面喘着气小声嘤咛着,身软如泥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一面在他耳边说起了床帏间那些羞死人的私房话,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些,立刻缴械投降陷了进去。   原来青鸾本就有备而来,今天的这身衣裳也极有讲究,胸前看似包裹地严严实实缀以繁复雍容的刺绣纹饰,实则不过是内里用了两个暗扣固定,男人的火气只要一被撩拨上来,那自然是三下两下就能被扒拉了的事,立刻就漏出了里头玫红色的精致肚兜和春色满园留不住的旖旎风光来。   二人一个毫无戒备,一个别有打算,很快便在账房的长椅上行起事来,莲儿守在门口贴着墙根听见里头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不由抿着嘴偷偷笑个不停,小石头却一副万事不知的样子,直挺挺地杵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今儿晚上去我屋里吧,我叫奶娘做了你最爱喝的甜汤。”   到底这前头人来人往的不似卧房里那样便宜,两人**地过了个瘾便匆忙了事,青鸾一面穿衣服一面背过身去问着仍躺着不动的荣少楼,听他不言语便又轻轻推了他一下。   “你倒是说话嘛!到底过不过来?现在你也没心思,晚上我再好好伺候你一回如何?还用你最喜欢的花式……”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凑到荣少楼耳边暧昧地呢喃,荣少楼原就不曾吃饱,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又心荡神驰了起来,一把拉过她的手揽在怀里翻了个身朝向她恨声道:“我的好人,我哪一天不是满心里想着去你房里了,不过是为了脸面上好看些,也往她们两个屋里去去,你就天天这么念叨,好啦好啦,今儿晚上自然歇去你那儿,奶奶昨儿受委屈了,为夫今晚好好给你陪不是可好?”   谁知在青鸾带着胜利的微笑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之后,荣少楼却又招来了小石头一阵密话,小石头琢磨着他的意思竟有意要接回大少奶奶,便试探着小声道:“回爷的话,大少奶奶的身子确实是好了,就是脑子还糊涂,这么接回来,只怕青姨奶奶……”   “笑话,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正方奶奶回家要问过偏房姨奶奶同意不同意了?我这句话你好好搁在心里头,再怎么样祖宗家法不能废,大少奶奶既然病好了就该接回来,要不给别人瞧着咱们荣府这么大的人家怎么竟没了规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青姨奶奶为人处事是极好的,我也有意抬举她,但总不能越过大少奶奶去,你如今跟在我手底下做事,日后也少不得是要管事的,这些话你要好生记着,不可存着轻视大少奶奶的意思,也不可怠慢了青姨奶奶。”   一番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小石头还是能体会其中的真意,也就是面子上要做足大户人家有规有矩的样子,私底下却要把那窑姐儿认做主子。   大爷啊大爷,你是什么胭脂油蒙了心啊!   果然晚间青鸾一力给荣少楼吹着枕边风,说什么自己没有娘家依靠又不得太太的喜爱,在府中地位尴尬备受挤兑不说,又因占了大爷的宠爱而让秋容惠如之辈都嫉恨上了她,偏生她同她们一样也是个妾室,说话行事总硬气不起来,反时常叫她们仗着在府里时间长人缘好欺负了她去。   荣少楼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但如今的他已不是十六七岁被男女之情冲昏头脑的楞头小子,这些年他独自在外谨慎小心地悄悄培植势力与荣府抗衡,眼见有所成绩这才敢让自己的身子好了起来,借机进入荣府的生意好窃取情报里应外合,苦心经营如此,人想要不变得更精明更势力都难。   他是宠青鸾,却已经不是当年那种不顾一切不要身家性命的宠,而是功成名就锦衣玉食中锦上添花的宠罢了。   再者自从听说连馨宁失了忆,他在她身上灰了的念头又起了出来,若他们之间没了之前因为青鸾而失手害她小产,后来又打残云书逼死丝竹的事情,只要他耐着性子好生哄上几句,只怕连馨宁还是会一如既往温存贤惠,看着他的眼神里透着依赖眷恋的吧?   若果真如此,那日后由她来做荣府的当家主母是再好不过的,青鸾到底从前失过足名声不好听,日后他奔走各王亲显贵之间也实在难拿得出手。   如今听她话里话外都透着想要扶正的意思,心里暗叫不好之外也真怕她一旦把话挑明了再被拒绝势必要伤了感情,便假意浑然不觉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抚。   “我明白,为了和我在一起当真是苦了你。若还和以前一样住在外头,你大可事事做主哪里需要看那些人的眼色?如今进来受这些闲气,全是为了保全我荣少楼的名声罢了,你的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青鸾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来了劲,只当他也有了和她一样的心思,双眼情不自禁地放起光来,更朝他怀里偎了偎,才要接口,却又听他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如今家里乱成一团还是因为没个做主的人,太太这几年越发参禅了不大爱理家里的事务,我估摸着等二弟和佩儿的婚事一了,她便不会再管事了。所以我想着总得有个人来好好把这个接过去,咱们这样的人家,内院里可是万万不能乱套的。”   “可不是么?青鸾日夜思虑就是为了这个,原来爷都在心里盘算过了。”   “恩,所以我想尽快把连氏接回来,她到底是八抬大轿进门的大少奶奶,若她坐镇众人都心服口服,惠如她们也不得不听她的,她待人还算厚道,再加上我盯着,那是决计不敢亏待你的,这样一来岂不万事便宜?你也好卸了这一身的包袱别再跟着二婶婶瞎忙活,好生保养身子早日再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最要紧。”   毫不提防生事端   正在庄子上一心盼着荣少谦早日归去的连馨宁并不知道远在京城的荣家大宅中,竟然还有那么多人记挂着自己,荣太太想着接她回去好同青鸾斗上一斗,但必须先把宝贝女儿送离风暴中心,给宝贝儿子娶个有用的儿媳妇。荣少楼想着接她回去以平衡如今后院随时都会起火的局势,也为自己日后在外头奔走钻营铺个好路子,秋容惠如之流指望她回去自然想着她温柔宽厚好镇镇别人,而众人中最最期待她回去的,却是青鸾。   如今连馨宁不在跟前,就是想整治她都没有机会,反倒叫荣少楼天长日久的慢慢想念到头来心里只剩下她的好处了,还不如把她圈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她还有的是法子慢慢磋磨她。   自从那日荣少楼在她枕边流露了要迎回发妻的意思,她硬是忍着咬断了牙根才生生挤出了一点好花解语的笑容附和着说上了几句,姐姐确实贤惠,很该病好了就接回来。当初怀着柔儿时是我太紧张孩子了,间接逼走了她,待她回来之后再好好向她赔罪吧。   荣少楼听着这话更加放心,且在心中默默感念青鸾果然是个听话的,也最会为他着想,反倒觉得对她有着些许愧疚,那夜过后自然是万般温存千种柔情,自此更加把她放在手心里宠着以弥补她的“退让求全”之情。   不知是否因为被这么多人各怀鬼胎地牵挂着,连馨宁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得阵阵打鼓心慌难安,倒是那兰儿果真是个开心果,每日陪着她说笑打岔,日子也过得飞快。   这日二人正在花厅中下围棋做戏,却见云书忙忙地走来向着硕兰笑道:“好姑娘快放下手跟我去吧,迟了万一人走了,你可别哭鼻子哦!”   硕兰一听这话不由眼前一亮,却又不大好意思细问,还是连馨宁忍着笑嗔道:“你这丫头越来越难缠了,好好地作弄她做什么,可是她家那位贵亲寻来了?”   云书抿嘴一笑:“可不是么?来了两位公子,有一位说是兰姑娘的表兄,得了咱们爷的信儿立刻就赶来了,奶奶可不知道,你瞧兰姑娘这天仙一样俊俏的模样只说什么人才能配得上她,依奴婢看她那表兄可才真真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呢!就是看着眼熟,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把你没臊的!看见个清俊男人就眼熟了?还不快带着你兰姑娘去吧,再磨蹭人家都要哭出来了!”   连馨宁说笑着轻轻推了硕兰一把,硕兰冲着她感激地笑笑便携了云书朝门外奔去,满心里甜蜜得思念着,却并不知正等着她的究竟会是什么。   荣少谦到家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母亲口中的急事就是为他求亲之事,心里虽然着急得紧有万般个不愿意,但还是耐着性子陪着荣太太慢坐吃茶,听她一路讲完,当听到说亲的对象就是硕兰时,不由微微一怔。   一切皆因他自小孝顺惯了,再者也亲眼见着母亲被父亲常年冷落后来更加是变相遗弃,所以更能体会她一个深闺寂寞的女子对自己的子女是寄予了怎样加倍的厚望与关心。前些年见母亲最疼大哥他心里还有些吃味儿,但他大哥身子孱弱行动都要人照看着,他也便很快释怀了,为人父母的对最需要关怀的孩子多关照一点,也无可厚非。   可这些年他越发大了又在外头做了几年生意,也慢慢看出了家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弯弯绕绕,比如母亲与大哥只间并不见得就如他们表现得那样母慈子孝,比如父亲离家多年并不是真的为了游历四海,又比如一直安静求学如今已经成功获得了四阿哥的赏识并收在身边做了陪读的三弟也并不是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   这个家,在这些年来慢慢向他展现了越来越多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面,原来家中各人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都各有深沉的心机打算,而他自己也难免身处别人的谋算设计之中,每每思及此处难免浑身上下不寒而栗,越发思念起连馨宁那清澈而带着暖意的眼神来。   荣太太见他沉默不语想他是心里不好意思,便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道:“我的儿,你这些年在外头历练也见了不少市面,怎么说起亲事来道越发像个大闺女的。若说这硕兰真是个不错的,人品是个没处寻的不说,最主要的是家世背景,有了安亲王这门姻亲,虽不是你的正经岳丈,但情分上去也差不多了,将来你当了家,他势必也要对我荣府多多照应。”   荣少谦闻言不由皱眉:“母亲这话儿子有些听不懂了,皆因大哥身子不好儿子才替他多分担些管着外头的事,最近他已经大安了,这家当自然是要慢慢交回给他的,长幼有序自古有之,儿子并不敢乱了祖宗规矩。”   “傻孩子,长幼有序,但嫡庶有别,他虽是长子,可你才是咱们家唯一的嫡子!老爷就是再怎么宠爱那个狐狸精,但这谁来当家的事却由不得他胡来!这些年这一家一当都是咱们娘儿俩支撑下的,他老人家在外头风流快活知道些什么?就算他现在回来,也决计没脸说出要把家传给老大的话来!”   荣太太见亲生儿子在这要命的事情上还一味的温良恭俭让,心里一急,便忍不住说出了捂了多年的秘密。   原来荣少楼果然并不是她生的,而是荣老爷最宠爱的一个姨娘洛氏所出,但洛氏出身低贱跟那青鸾有得一拼,就是嫁进来作妾也没有资格,但当时她已经嫁过来三年却只生了个女儿,大夫都说她产后失调因此内宫有恙,只怕子息上困难,而那时洛氏却已经在外头挺了个肚子,最后还生了个男娃。   但是老太爷为了家里的烟火考虑便再三恳求她收了那个孩子在自己名下,洛氏永远不得进府便是。她一个侯门出生的郡主自小娇生惯养不曾见过任何风浪,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心机,只得咬咬牙认了,也盼着有了儿子能唤回夫君的心来就好。   谁知孩子前脚一进来,那女人也跟着来了,皆因孩子年小总是生病,又不知怎地不肯喝奶娘的奶,只认他亲妈,所以没有看着孩子饿死的理儿,原本还求个贤惠的好名声,却反倒留个善妒的骂名,只得又退一步,容那洛氏进府做个奶娘。   最后一步错步步错,很快荣老爷还是纳了这房心心念念了几年的小妾,而她除了多出来个便宜儿子,便更丢了一个夫君。事后种种恶斗更是惊心动魄叫人扼腕,至于为何家里如今成了这样的局面,她也不想在儿子跟前细说,只告诉他他才是这家里唯一一个真正的小主子,若将家业拱手给了狐狸精的儿子,在祖宗排位面前,就是不孝。   面对母亲谆谆的叮嘱和殷切的眼神,荣少谦第一次感到生在这个家里的无力与挣扎。   “母亲,谦儿早已有了心上人,妻妾争斗从来没有人能真的讨好,儿子不想做那夹板里的负心汉,只求夫妻同心好好过日子,不想三妻四妾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也折了自己这点福气,请母亲成全。”   荣少谦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给荣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这回可轮到荣太太傻眼了,她千算万算也不曾料到儿子已经心有所属一说,心里虽急但又怕将他拗过了头更不好回转,不得不忍气好言哄他,想套问出那姑娘的身世里以备后招。   “真是儿大不由娘,母亲真是糊涂了,竟没想到我们谦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快和母亲说说是谁家的小姐?能叫谦儿中意如此的,想必也不俗。”   荣少谦听他母亲说得慈蔼不由心中一酸,想着老母为了自己操心了十几年,到头来他竟辜负了她一片苦心要带着心爱之人避世而去,不由暗骂自己狼心狗肺,一面搂着荣太太的肩膀试探道:“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说不上什么门户,只是人品当真是好的,极老实也极孝顺,若母亲能公道地看她,想必也能投了母亲的缘法。谦儿不是个有野心的,只求娶个可心的女子为妻,我们一同侍奉母亲,一家人过点舒心的日子可好?”   荣太太闻言不由讶异道:“舒心的日子?若这家业给你大哥夺去,你以为他会放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过日子?孩子,你可不能糊涂啊!”   “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既然在一处过着彼此不乐意,何不撂开手各自过活?谦儿这些年在各处置办房产也小有继续,奉养母亲天年不是问题。”   荣少谦真心希望能带着荣太太离开这个束缚了她一辈子却不曾叫她快活过一天的地方,让她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老来享享儿子的福不要再与人钩心斗角上下算计,可荣太太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又哪里能如他的意,听完他的话瞪着眼睛足足看了他半盏茶的功夫,这才颤着手拉起他的衣襟厉声喝问。   “不肖的东西!你可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撂开手,要走也不是咱们走!”   “母亲……”   “别说了,我今儿乏了,你下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同你母亲说话,明儿过来,我再也不想听到这样的混帐话!”   荣太太疲惫地挥挥手示意荣少谦出去,荣少谦还想再劝,却被严嬷嬷连请带推地赶了出去。   “我的爷,你今儿是怎么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安亲王府那边本来就还没有准信儿,你这里又这样闹腾,安心叫太太烦忧不是?你成天在外头忙哪里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里熬着的苦处,满心里之盼着爷出头啊!再不可说那些话叫太太生气了。”   听完严嬷嬷的话荣少谦心里也乱了套,母亲为了他才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家里守了这么些年,可却不愿随他而去,那他又如何能抛下她不理?馨宁若只真是个寒门小户的女儿他倒还有几分把握,可偏生她是……   心里正一顿天人交战着,却见荣安打老远气喘吁吁地朝他这里奔来,一下子扑倒在他跟前急急说道:“回二爷,庄上来信,出大事了!”   “如何?”   荣少谦听得大事二字立刻耳边轰隆一声,登时整个人没了主意,忙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细问,那荣安也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整话来,吞了半天唾沫才慌慌张张地说道,大……大少奶奶和硕兰格格,被人掳走了!   阴差阳错铸大恨   原来连馨宁待硕兰出去后寻思了片刻还是不大放心,想她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姑娘,就这么正经八百地跑出去会两个男子到底不甚妥帖,再说家里又没个男人,她那心上人也不知可不可靠,当初既能丢下她自己走了,该不会是个薄情的汉子吧?   越想心里越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干脆也悄悄地跟了出去,站在帘子后头撩起一点流苏略看一看外头的光景。   只见一个高挑的少年公子与兰儿对面而立站在堂间,只瞧得见那人大半个侧面,却果真是俊秀非凡的人物,只那身段和唇边若有若无的半点宠溺无奈的微笑,就足见风LIU婉转的绝世人品,比那戏台上的潘安宋玉,想必也不差什么。觑着他落在兰儿脸上的眼神,真真温柔得可以滴下水来,连馨宁远远瞧着心中欢喜,看来这傻妹妹是没有押错宝,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谁知这兰儿在她跟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样子,到了心上人跟前又立刻变了样,见那人得了信果真来接她,先前还怕他怪她胡闹,没想到他竟丝毫不见愠色,反倒十分高兴的样子,当下不由又喜又羞,这几日早就盘算好的满腹的知心话却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   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却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起先还算是有点矜持的啜泣,后来便成了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了,就像个被大人错怪了委屈极了的小娃,那男子倒也并不慌乱,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一般,只静静将她搂在怀中,大掌安抚地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   硕兰埋首在他怀中哭声渐止,只反反复复地呢喃着,暮云哥哥,暮云哥哥,你莫丢下兰儿。   这一刻四下里十分安静,连馨宁见这一对两情相悦的小儿女显见已经无事了,自然不会继续杵在当地听墙角,才要转身回房把地方让给他们,却听着外头闹哄哄一阵乱响,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心中正疑惑着,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持着刀闯了进来,个个凶神恶煞,带头的那个更是面目狰狞,左眼下一条约莫五六寸长的刀疤几乎霸占了半张脸的位置。   “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地竟敢闯到别人家里来,当真不怕王法了吗?”   那暮云首先回过神来,一挺身将硕兰护在身后,言语间竟无甚畏惧之色,反倒镇定自若,气势上就能压倒人。   那为首的见状被唬得一愣,但到底是跑惯江湖的,见这小子瘦巴巴的一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样子,就一张嘴厉害怕他作甚?   当下冷哼了一声一脚踹翻地下一张花梨木小矮凳,挥了挥手中的大刀算是回应。   “你说爷们儿是什么人?王法?咱们兄弟干的就是同王法对着干的营生,要咱们守王法,那还叫不叫人吃饭活命啦?”   众人一听这话都纷纷起哄起来,连馨宁这才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没想到竟遇到山贼打抢,还抢到家里来了。家中原就人丁稀少,又离着最近的村落也有些距离,只怕这帮山贼并不是一时碰上,竟是早就来探过路,所以趁着她家男人不在家时过来行凶也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只怕外头几个护院的已经被放倒了,还有与那暮云同来的朋友,想是在外头等着,不知有没有遇上不测,糟了,怎么不见云书?   一想到云书可能出了事,连馨宁立刻乱了静心筹谋的方寸,但也仅仅只慌了片刻,又立刻冷静了下来。从此处沿着后面的一条小路可直通后院,走得人极少,往日这个时辰云书都在那儿的小厨房给她准备些甜品或者在后院里洗衣裳,若她一直待在屋里,可能还不曾和贼人遇上,她现在只能悄悄的绕到后头去找找她,两个碰了头再想办法从后门跑出去求救,她记得离庄子不远有一片果树林,那里住着几个守林的汉子,为今之计也只能去找他们帮帮忙,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对付这一群豺狼一样的山贼?   只能盼着这个暮云公子能多拖延上片刻吧。   事不宜迟,想好了她便趁着那些人的注意都还落在硕兰和暮云的身上便弯下腰一鼓作气从窗下一路小跑了过去,直奔对面的走廊而去。   硕兰依在暮云的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来,她深知暮云的身手,他虽是个戏子但打小跟着师父跑江湖却也是个练家子,就算打不过这些人,自保只怕并不难,但如今添上了她这么个碍手碍脚的累赘,反倒不妙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困,却瞥见窗台下恍惚间一片月白色的衣袂飘过,当下灵犀一闪,连馨宁不是就在后头么?她今儿正是穿着月白色的褂子呢,后头就是小厨房,那儿有方便下人进出的后门,只怕她这会儿是出去寻人来帮忙了,想这些贼人不过是求财,也不至于杀人灭口吧,大可拖延一阵是一阵。   只是她不曾料想的是,这年头,就算是山贼也有人假冒,有人不为劫财不为劫色,却专门是冲着什么人来的。   那头目身边一个三角眼留着一瞥小胡子的男人见大伙儿哄得差不多了,打量着眼前的男女总觉着有些个不妥,便跟那头目咬了一阵耳朵道:“老大,我记得那金主儿说了那女子是个妇人,你瞧这姑娘的打扮明明还是个大闺女,该不会弄错吧?”   那头目闻言眯着眼睛又把二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回过头去冲着那三角眼压低了嗓门一顿呵斥:“你懂什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要掩人耳目,换个装扮算什么?不记得那金主儿说了嘛,一对男女长得都跟画上的一样,你看这破庄子才多大点地方,一路进来都没撞见几个活人,难不成还能跑出第二对天仙一样的小情人来?”   三角眼被他堵得没话说,想想仍旧不甘心,就朝着暮云装腔作势地试探道:“臭小子,你倒张狂,这勾引别人老婆的丑事儿你都敢做下,爷们儿打家劫舍换点小钱花花又怎么了?大家彼此半斤八两,就谁也别笑话谁吧!”   暮云闻言心中一凛,硕兰虽不曾明里许了人家,但安亲王府要给她说亲一事已成定局,若要硬说她是别人的老婆,倒也不错,只是这帮贼人竟连这个也知道,只怕在这附近潜伏了有一阵,也早已察出了她格格的身份,若他们因此更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当下更加把心一横起了搏命的念头,垂着的左手中早已藏了几枚应急的飞镖,趁着那群人的眼神个个都落在厅里摆着的古董花瓶和一些贵重摆设上,为首的那个又只顾着和三角眼说话,便一扬手首先发难,趁着众人应接不暇忙拉起硕兰就朝大门口冲去。   只是他不曾料到的是进来厅里的八个人并不是这帮人的全部,外头竟还密密麻麻站了一地的人,个个持刀肃立彪悍凶狠,见他们跑出来后头还跟着自己兄弟大声喊着“捉住他们好回去领赏钱!”的惨叫声,纷纷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暮云身上几枚暗器很快用劲,一手牢牢将硕兰护在怀中,只能单凭一只肉掌抵御四下里各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杀招,几十个回合下来也有所不敌,一身青衣渐渐被鲜血染红,怀里的人圈住他腰身的手臂也越发颤抖得厉害。   谁知连馨宁才到后院就被人自身后一把揪住头发,双臂被人朝后拧住攥着,一只臭烘烘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着反抗,却越发被来人抓得更紧,带着汗臭味的男子身躯越发贴到了她的背上,一个与那帮贼人一般装束的大汉不怀好意地凑到她耳边调戏道:“才刚还抱怨他们在前头捞好处叫老子在后头守空门,没想到还真守来了个小美人儿!”   眼看着那人满脸胡茬的臭嘴就要欺上前来,连馨宁急得叫又叫不出跑又跑不掉,只得张嘴狠狠一咬!   “啊!臭BIAO子敢咬我,我叫你咬!MA的!”   那汉子吃痛不禁便松了手,连馨宁忙夺路而逃,可她一个闺阁妇人哪里能手脚快过这个人高马大的土匪汉子,才跑出了几步就又被他提溜了回去,那大汉气呼呼地抬手就给了她一掌,她只防备不及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掌风扇了出去,一头撞在了墙上,整个人软倒了下来。   待她迷迷糊糊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东西说不得话,抬眼看了看周围,是一间门窗紧闭的暗室,窗户被用木板子钉死了,几缕稀薄的阳光透过细缝挣扎这挤了进来,却还照不到地面上就散了个干净。   罢了,起码能让她知道现在是白天。   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冷硬的砖墙,她只觉得额头连着后脑勺一圈都抽搐着生疼,被掳前的情形一一在脑中回放,兰儿,暮云,云书,天,他们都在哪儿?   少谦,少谦……   慌乱中她也不曾觉察出自己一直口中喃喃地叫着荣少谦的名字,只是下意识地蜷起身子使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能暖和一些,心安一些。坐以待毙终究不是法子,想起少谦,她似乎也有了些斗志。依着墙壁费力地跪坐了起来,将身子走近边上一辆残旧的板车,利用车边一点锋利的破缘子使劲在背后蹭着,终于挣断了手腕上束缚着的草绳。脚上的绳索绑得很紧,她又扯又撕花了不少功夫才解放了双腿,却也一时酸软的站不起身来。   对面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细弱游丝的呻吟,连馨宁心中一跳,不由侧过头去仔细辨认,果然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那里有人!   “谁?是谁在那儿?”   无人说话,回答她的仍旧是那点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她摇摇晃晃地膝行至发出声响的墙角一隅,就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女子倒在那里,长发蓬乱着覆在面上,身上的衣服没一块料子还是好的,衣不蔽体,领口和衣袖都被扯得破破烂烂,露出了脖子和手臂上的肌肤,却满是淤青伤痕。下身更加凌乱,两条修长的大腿竟不曾着亵裤,几乎全裸着,女子脆弱的私密之处一片狼藉。   惊悚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连馨宁几乎是死命捂住嘴才能使自己不尖叫出声。哆嗦着悄悄伸手过去将那女子脸上的乱发拨开,却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再度晕厥过去,眼前这个备受羞辱蹂躏的女子,竟是硕兰!   仇人相见心中恨   “兰儿,兰儿!”   又惊又痛地拍了拍硕兰的脸颊,她只紧紧闭着眼并不回应她,连馨宁急得没法,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罩衣先给她披着,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又自裙裾上撕了一块料子轻手轻脚地为她擦拭身上的秽物和血迹。   少女腿间细嫩的肌肤上点点暗红色的血斑和尚未干透的血迹闪着触目惊心的寒光,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连馨宁一些曾经发生过却又被她遗忘了的事情,她的头涨痛得厉害,一颗心更为这个活泼单纯的小妹子所遭遇的事情揪得透不过气来,视线早已模糊,泪水如决堤的湖水滂沱倾泻,她拼命咬着手背不叫自己哭出声响,白皙的手背上立刻鲜血淋漓。   “姐姐,姐姐……我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微弱的声音自少女干涩的唇边溢出,连馨宁将头凑到她嘴边,方听清了她说的话,不由更加心中酸痛。   “好妹妹,说的什么傻话,快别说这些,你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咱们再想办法怎么逃出去。”   硕兰听到逃出去几个字半阖着的眼帘蓦地一张,眼中闪过一抹希冀地光彩,却又转瞬即逝。   “姐姐,你莫诓我,我虽年纪小,也懂得礼义廉耻几个字,如今残破只身污秽不堪,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不如就让我安静的去吧,莫叫我的家里人也跟着受辱没脸。”   硕兰说到最后一句时猛地挺了挺胸,一张脸挣得通红,却又力竭地倒了回去。连馨宁忙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宽她的心才好,如此遭遇对女子来说,当真生不如死。   脑海中越发清晰地浮现出许多以往在荣府生活的片段,雪地中荣少楼宛如春花般温暖和煦的微笑,梅林中青鸾含羞带笑的自述,那一夜清华与青鸾合力唱的好戏,腹中尖锐的疼痛和暖暖的液体自腿间留下的感觉,以及青鸾一身明艳艳的华服桃红柳绿招摇着进府,一切回忆如潮汛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没顶。   想起荣少楼柔情款款的眼,愤怒绝情的眼,冷漠虚伪的眼,忽然心中一动。   “兰儿,你要撑住,想想你那位表哥吧,他才刚与你相聚,若你就此撒手,他可如何是好?”   谁知硕兰一听她提起暮云更加激动,一口气上不来,只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着,憋了半日竟只是泪如雨下,整个人的身子都抖得厉害。   她只记得那个一脸横肉的贼人头目狞笑着将她扑倒,暮云哥哥被人五花大绑压着跪在一边,她听见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一直骂一直骂,渐渐变成了哀求,渐渐嘶哑地滴出了血般没了声音。   陌生男人当着他的面对她极尽□知能事,扯烂她的衣裳,在她身上留下密布着的羞辱的印记,却诡异得并不曾强占她,反而掐着她的下巴闭着她睁开眼,眼睁睁看着暮云被他们压在地上用铁杖狠狠击打,他不曾为自己求过一句,昏死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放了她。   来得太突然的剧变令她连惊叫都不会了,只傻傻地瘫坐在地上,由着那群人给她灌了一碗乌黑的药汁,喉头一阵腥甜瞬间被苦涩掩盖,接着便腹痛如绞,觉着下面有粘稠的液体流出,却不知究竟怎么了。   这帮贼人是要毒死她杀人灭口吗?   甚好,暮云哥哥只怕不得活了,那她做什么还要活着?二人去做一对消遥自在地鬼鸳鸯岂不好?   连馨宁看着怀中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忽然面带微笑憧憬地看着前方,眼中却茫然一片如同瞎眼人一般,当下记得死命摇晃她,就怕她被魇了心智从此醒不过来。   忽然房门被砰得踢开,刺眼的阳光倾泻而入,连馨宁忍不住伸手遮住了眼睛,却从指缝中认出了来人正是那群山贼的头目和他身边的三角眼。   “臭娘们儿有点本事啊,大爷再不来你们都够胆逃跑了吧!”   拎起地上的断绳,那三角眼阴恻恻地注视着连馨宁扯了扯嘴唇,又侧过头朝着那头目陪笑道:“老大,眼看那金主儿就要来验货了,这个女子如何处置?老六在后门口逮着的,看她长得不错就也给一并带回来了。”   “胡闹!这趟不是咱们自己的买卖银子女人由着咱们,人家出了重金叫咱们办事的,这多出一个人来可怎么交代?”   那头目吹胡子瞪眼就要发作,三角眼忙接口道:“要不我现在就把她解决了,也不怕被人知道?”   谁知那头目转眼瞅着连馨宁不怀好意地端详了片刻,冷笑道:“算了,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死了怪可惜的,那一个虽美却是人家指明了要的咱动不得,这一个却是白白捞来的,不如就带会寨子去给我做个小老婆也好,嘿嘿!”   刺耳的干笑令连馨宁一阵作呕,才要开口却听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喽啰奔在前头气喘吁吁地报道:“老大,人来了,正往这头来呢!”   “这么快?那这小娘子如何掩饰?”   那头目鼠目一瞪就要发怒,还是三角眼机灵,抓起地上的破布重又塞回连馨宁的口中,揪起她一把塞到破板车的后面,又从地上捧了几捧稻草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一番动作刚刚做完,就听见门口有个女子捏着嗓子挑剔的声音。   “哎哟哟,这是什么鬼地方,又脏又臭的,叫咱们主子怎么踏得进脚去?”   只见两个素衣女子站在门口,皆带着斗篷且以青纱覆面,看不出庐山真面目,瞧身形听声音,想必年纪不大。   那头目头先还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独大的架势,见了来人立刻蔫了,腆着脸笑嘻嘻道:“姑娘见效了,咱们这是见不得人的买卖,若找些干净敞亮的好地方,保不齐就要被人看见,只得委屈夫人来这里走一趟。”   “罢了,人呢?”   站在前头的女子看也不看他,语气中满是不耐。   “夫人这边请,小心脚底下,这里头杂物多,原先就是个废弃了的牛羊棚子。”   三角眼见他们老大的脸色越发不好了,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把话头接了过来,那女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朝前走了几步,想是看见了躺在地上已经又昏死过去的硕兰。   屋内光线不好,硕兰又蓬头垢面地伏着看不清容颜,那女子只粗粗看了几眼便转身朝三角眼问道:“听说你们还捉到了她的奸夫?”   “可不是么?小的们猜度着夫人的意思想必不乐见的,已将那小子废了,活不活得成也说不准。”   那女子闻言低头沉吟,她身边的女子把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二爷明明在家,那野男人又是谁?没想到二小姐的耳报神也有不准的,这贱人看着端庄,竟还在外头勾三搭四不知道招惹了多少人。”   “废话什么?回去再说。”   那女子声音一沉,她身边的女子立刻吓得噤了声,一低头朝后退了半步。   “我给你们说的药可给她吃下了?”   “夫人放心,咱们既收了你的银子定当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鼓鼓囊囊一包红花,煎得浓浓的一碗尽数灌了下去,这娘们以后别说是孩子,就是个蛋也下不出来了!”   “很好,赏他们。”   那女子闻言声音里终于有了些悦色,她身边的婢女闻言便从怀里摸出厚厚一叠银票,那头目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兴兴头头地去接,那女子却夺手一闪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一反手将银票丢在了身边的一堆干草上。   那汉子讪笑着捡起一张张数完,不由眉开眼笑,想着这金主儿果然出手阔绰,这里的钱比先前谈好的还多出不少,却听那女子又冷冷地开了口。   “这里是这一趟你们的辛苦费,眼下还有一件事,若你们给我办好了,我自然也还有重谢。人生在世匆匆数年,总要好生享受不能亏待了自己,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种人得了甜头哪里肯罢休,立刻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下来,根本不问是办什么事。   连馨宁被缚在角落,整个人已如被天雷劈中般僵化着,细细的血丝自她唇边汩汩流出,若不是口中塞着布团,只怕她已经恨得生生咬断了舌根!   这女子虽蒙着面,说话也掩饰着不曾用自己的真声,可身段体态是改不了的。夫君心心念念养在外头,费尽周折娶进家门的妾室,处心积虑陷害她,害得她落胎心碎的蛇蝎女子,这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关系,她就是化了灰她都能隔着三丈远就闻到她身上的那股子臊味儿,何况整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在眼前。   青鸾……青鸾!   硕兰被人羞辱甚至灌了断绝子孙脉的红花,原来都是替她受的苦,可怜她一个亭亭玉立的黄花大闺女,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活?   她已经被远远地发配到了庄子上,她竟还是不肯放过她。暮云,暮云被他们折磨得生死不明?他就此平白给少谦挡了一劫,若此刻少谦还在庄上,那岂不是……   头先还暗恨荣少谦欺她失忆骗了她,可毕竟早已将一颗心许了出去,如今只一想到生死未卜的差点就是那冤家,连馨宁的心更加又捏紧了几分。   而此刻正沉浸在胜利的得意中的青鸾自然感觉不到暗处正有一双狠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看出个洞来,压低了声音在那头目耳边细细嘱咐了几句,便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那头目还傻站着脸上巴结的笑都未曾来得及散去,三角眼站到门边眼看着人已经走远了,这才跑回来笑道:“恭喜老大贺喜老大,又是一笔来钱的买卖,兄弟听着也并不费力呢!”   “少啰嗦,赶紧把事了了咱们就走,走得离京城远远的!”   “老大这是?”   “这事只怕坏了,你知道我昨儿为什么不碰那娘们儿?告诉你,我才一挨她的身子就知道她还是个大闺女,那金主儿明明说这女子是她的妯娌,因不受妇道勾搭男人,他们一家无法容忍所以想料理料理她,如今这么一对那不是根本对不上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只求财可不想惹太多麻烦,看她出手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人家,等人一送回去立马就要穿帮,要再来磨搓咱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总不会抓错人了吧?”   “管它的,干完了这趟咱们天高地远跑多远享福去!”   心有灵犀一点通   原来这青鸾的后招虽然阴毒,但行事起来却当真便宜得紧,只消在明日天亮之前悄悄将这半死不活的女子丢在珍宝斋和柳缘楼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接着自去边上的云来客栈二楼左手起第三间房里领赏钱即可。   几个歹人商议着将大部分弟兄留在这里候着,只由那头目带着三角眼和另外两个机灵点的手下跟着,将姐妹二人绑在一处,嘴上都塞着汗巾子丢入一辆马车中,自己穿得体体面面扮作来往商贾的样子进城去。   这里原本就是城郊离京城并不远,这太平盛世的城门口的护军也查问得十分稀松,一听车中是随行女眷便不肯造次,只挥挥手就放行了,这样一行人在午饭后便混入了城中,找了间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头目和三角眼自出去找乐子逍遥快活,留下两个小子在房中看守二女。   这两个贼人都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才干了这么一票大买卖,原实在指望着来京城好好醉生梦死享受一回,也去那出了名的烟花柳巷找找自己相熟的窑姐儿,谁知不但今儿个去不成,明儿竟还要立马随着老大出城避祸,下一次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享乐,不由心中愤懑不已,嘴上也骂骂咧咧个不休。   连馨宁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听着他们抱怨,再看躺在炕上痴痴傻傻的硕兰,满心里急着只要赶紧想出个法子来才好。   青鸾要这些歹人将硕兰丢弃在闹市的意思不言而喻,自然是想令她在人前出丑从此无法抬起头做人,因此临进城前她曾经试图以硕兰的衣装不整形容憔悴,万一被人撞见很容易令他们形迹败露为由,要他们给弄身齐整衣裳来,她给她换过了再上路,那头目原是答应了,谁知那三角眼却多了个心眼儿,凑到头目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头目却回过神来一般瞪了她一眼,最后只丢了件大黑斗篷过来,照旧催着她们上路。   连馨宁只得用斗篷将硕兰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怜一个活蹦乱跳时刻嘴里都不得闲的鲜活女子,如今却面如死灰地软在墙角任她摆弄,终究不言不语。   这专卖各种珠宝首饰的珍宝斋和以各色茶点闻名整座京城的柳缘楼都是人来人往齐集了全城名门贵族的地方,这些人来这两个地方就是得了闲无事打发时间来的,遇上这样的好话柄自然不会放过,兰儿也说过家里是有些体面的满洲贵族包衣,保不齐就有认识她的人见着,再那么乱七八糟地一传十十传百,这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若被推出去的真是自己,那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从此在荣府里自然是抬不起头了,荣太太是个极好面子的,或许不会明着休了她,但就那么苟延残喘地留在府中,一个在众人眼中失了贞洁的大少奶奶,又无娘家撑腰,无丈夫怜惜,婆婆小姑心思叵测,几个姨奶奶各怀鬼胎,那日子过到最后只怕也撑不了几天就要一根麻绳子将自己挂到房梁上去了。   好一个狠毒到家的后招,青鸾啊青鸾,我连馨宁自问不曾有愧于你,你却三番两次苦苦相逼,当真以为只要有一个大爷的宠爱就能只手遮天了?   思量间不由眼眸流转,目光顺着半开着的窗户瞟向了对街,那里有一间门面并不大的当铺,虽不起眼,却也正是荣府的产业之一,当初荣少楼陪她出来逛过几次,曾经不在意地指给她看过,她记得那里管事的,正是荣沐华的心上人何诚。   当初她和荣少谦曾经帮过他,如今只能赌一赌他有没有涌泉相报的心思了。   念及荣少谦,她又忍不住咬牙,云书不曾被歹人捉来,想必已经去给他报信了,眼下也不知急得怎样了吧?   也罢,谁叫他这样骗得人好苦,就让他急上一急又如何?   连馨宁想着想着不由一阵心慌,反倒口是心非地安慰自己。   那两个贼人面对面坐着正百无聊赖地说着粗野的荤段子,连馨宁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便把心一横大着胆子朝他们走了过去。   “都说绿林好汉最讲义气,当初梁山泊一百零八将是怎样的豪气干云肝胆相照?如今看二位爷的那位老大,依小女子看却真真差了不知道多少,兄弟们为他跑腿卖命,他倒好,得了好处自去享乐,叫你们憋在这小破客栈里做苦役。”   那黑衣汉子原本就一路觑着她姐妹俩的美色心里痒得慌,可碍于一个明儿得好好送出去,一个又是老大看上的人,自然不敢造次,谁知这小娘子却并不怕生,反倒笑嘻嘻地走到面前同他们说话,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泛着勾人的红晕,盈盈的双眼只那么若有若无地朝着他扫了一眼,格外撩拨人,当即嘿嘿干笑了几声接口道:“小娘子有些见识,还知道梁山好汉?告诉你,爷们儿就是绿林好汉,你别瞎说有的没的,咱们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晚上自有好酒好菜带回来犒劳咱们兄弟两个。”   另一个黄衣男子一眼看着就比较木讷,果然并不会多言语,只跟着同伴的话拼命点头以示支持。   谁知连馨宁并不买账,反倒冷哼了一声道:“犒劳是犒劳,只不过他和那个他最看中的好兄弟出去吃香的喝辣的,吃不完的带回来给你们吃,你们还不是要空着肚子眼巴巴等着,还得念着他的好,真是不公啊。小女子只是看二位一表人材忠义二字皆写在脸上,想必都是直肠子的人,这才同你们说说心里话,爷们要是觉着小女子多嘴,那我就不说了吧。”   那黑衣男子正瞅着她笑语薄嗔的样子一阵发痴,哪里架得住她忽然又冷了脸坐了回去,忙打起笑脸陪不是:“瞧,咱兄弟是老粗不会说话,得罪了娘子你,莫怪莫怪。但大哥确实对咱们不薄,咱们也不觉得委屈。”   谁知他这里底气不足地话音未落,身边的黄衣男子却瓮声瓮气地接口道:“三哥,这小娘子却也并没有说错,大哥每次出去找乐子都只带着老赵,咱们只能等剩下的。要说出力大家都一样是拿命去拼,老赵整天躲在后面出主意,冲在前头挨刀挨枪的都是咱们,凭什么反倒是他最得老大的看中了?”   那黑衣男子被他问得噎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连馨宁见时机到了便笑了笑道:“可不是么?白白欺负二位老实忠厚。罢了,这趟跟着爷们回去只怕这东西也保不住,与其给个恶形恶像的歹人拿去,不如就给了二位做个人情。对面就是个当铺,二位将它拿去当了,少说也值二十两银子,拿出几两来买些酒肉好好吃上一顿,余下的就收起来日后应急吧。”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圆形玉佩,原是用红绳子穿了挂在项间,如今她伸手用力一扯,便立刻断了下来。   那黄衣男子看着这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当即红了眼,却还不敢擅自做主,只吞了吞吐沫期待地看向身边的同伴。   黑衣男子虽然已经起了贪念,但到底还有些头脑,便故作姿态把脸一板:“小娘子该不会想笼络我兄弟好放你们逃走吧?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若让你们逃了,我们兄弟两个只怕也活不成了。”   连馨宁早知他有此一问,便正色答道:“大爷忒小看人了,小女子虽是女流,也不至于要用别人的命来成全自个儿。此物孝敬二位自然有点私心,小女子与这位姑娘本是表姊妹,自幼十分亲厚,明日一别只怕此生难会,她如今又病得糊里糊涂,我只想好生陪陪她多开解开解她,也算尽尽我这个做姐姐的心。此事与二位并无损伤,反倒多了一项钱财进益,何不高抬贵手可怜可怜咱们?”   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滴水不漏,说话间看向背对着她们躺着的硕兰,她忍不住又红了眼圈,这倒不是装的,看在那两个贼人眼里却对她又更相信了几分。   “好吧,看你可怜见的,咱们兄弟就做一回好人。老九,你到对面去跑一趟。”   黑衣男子沉吟了片刻便伸手接了那玉佩,终究不放心这里,便叫那黄衣男子出去典当,自己出了房门守在外头,算是履行了诺言,叫她们姐妹二人好好说会子话。   连馨宁早料到他多疑,必定会派那傻子出去典当,不由心里又多乐几分胜算。原来那玉佩本是荣少谦临走时赠予她的定情之物,本来就算是当到荣家的铺子里,也轻易不会立刻就入荣少谦甚至是管事何诚的眼,但那块玉的价值只怕一百两也打不下来,她明着诓那两个土匪不识货,到时候那傻子跟柜台上说要当二十两,差距如此之大柜面上的先生们必定会起疑,把东西交到管事手里。   荣少谦曾经说过此物是他随身爱戴之物,何诚见了它若是忠心必当会找到他报告此事,当然若老天助她保佑荣少谦此刻人就在铺子里直接从柜面上看了去,那自然更加谢天谢地。   又见那黑衣男子果真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便又压低了声音跟他打听暮云的消息,听他说被丢在林子里也不知死活之后,不由心中一凛,回身看了看硕兰,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这才放下了心。   谁知无巧不成书,老天这一次还当真眷顾了她一回,这帮歹人这一路将她们带来了京师,云书那边的求救信自然也到了。   荣少谦现下正四处想方设法地追着蛛丝马迹寻她们,也将注意力放在了京城,本来今儿个是听了底下有人报讯,说在城外十几里处一个荒废的棚子那儿见着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个女子,正要出城查探路经何诚所在的这家铺子,却被他在门前探头探脑地一把拉住进了里间。   “我的爷,正要去府上找您呢,你瞧瞧这是什么?”   当下自袖中掏出那块玉佩送到他眼前,荣少谦定睛一看,一瞬间差点就漏了吸气,直憋得猛咳了几声。   “哪儿来的?!”   “二爷莫急,是个男人拿来当的,柜面上按例问他要当多少,他虎着脸说这么好的东西少说二十两,伙计们瞧着奇怪,就送到我这儿了。”   “人呢?朝哪儿走了?”   荣少谦当下觉得自己的心真是跳不动了,必定是馨宁在提示他,她眼下想必就在附近!   “哪里能就放他走了?小的哄他说这东西是件古董,只怕能值四十两,只是得等掌柜的回来瞧瞧才能定论,他一听立刻就答应了,如今正在后头吃茶等着呢。小的原想去府上找您,怕他等急了要走,派了两个伶俐的丫头在陪着说话呢,也上了茶点。”   逃出生天脱虎口   接着二人又小声商议了一阵,务必保证万无一失了,这才一前一后地上后头去寻那黄衣男子,荣少谦本就生意场上打滚惯了的人,若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点GONG夫,实在也老练到了家,直把那呆子哄得心花怒放,又给了他四十两银子将玉佩留下。   那黄衣男子得了一小包银子心下十分欢喜,快步走出了铺子便进了边上的酒楼打了两斤烧酒,又买了几包烤鸡酱鸭卤牛肉等下酒菜,一路哼着小曲儿往回走,压根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人尾随。   “二爷,一切有小人兄弟几个去办,那帮强盗既然敢坐下这进庄子掳人的恶事想必是些亡命之徒,拼起命来个个都不怕死的,您可不能去冒险。”   “不成,我一定要亲自去瞧瞧。虽说我这身三脚猫功夫不足成事,但自保不难,你们到时候只管救人,就当我不曾跟着便是。”   “可是爷……”   “莫多说,小心贼人起疑。”   荣少谦隐在珍宝斋门前的大柱子和来往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那贼人,眼见着他进了客栈,又稍等了片刻,估摸着他应该已经回了房,这才加紧了脚步沿着墙根朝里走,他身边的汉子一挥手,埋伏在街角四周的众人纷纷悄无声息地涌了过去。   才进门小二见是请都请不来的荣家二爷,忙陪着笑赶上来招呼,荣少谦也不多说,一个银锭子稳稳放在那小二的手心,只压着喉咙问了他一句话,那小二脸色变了变,思量再三方收起了银子指着楼上悄悄说了些什么,似是怕被人知道是他告的密,左顾右盼着说完就一溜烟地躲去了后厨。   那黄衣男子才上了二楼就被他的同伴一把提溜住领口拉进了房间,门砰地关上,自然也无从发现楼梯尽头处站着的人影。   “怎么去了那么久?MA的老子还以为你被逮住了呢!”   “哥,这回咱可赚了,我跟你说……”   二人凑在一处话还没说完,房门已经被人用力一脚踹开,一群人鱼贯而入直扑他二人,可怜两个歹人发财梦还没开始,就已经懵懂地束手就擒。   连馨宁镇定地抱着硕兰朝床里挤了挤,并迅速放下帐子,她认得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荣家的护院打手,不管是不是荣少谦派来的,起码叫了这么多人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害她,比起落在这帮土匪手里总是好多着的,待到再看到跟着进来的何诚,她的心越发安定了下来。   只是她一个年轻媳妇儿不好在这么多男人跟前抛头露面不说,但说硕兰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又这么个狼狈的样子,也实在不好给人瞧见,因此她只默不作声地在床上等着,静静地看着那两个贼人被打翻在地,浑身上下用粗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何诚本就是个聪明人,如今见少奶奶并不发话,只消一想便能体贴出她的心思,便也不拜见,只当不知道帐子后头还有人,吆喝着众人将贼人扭送出去,自己走在最后,到了门边时也不知是对屋里的连馨宁,还是对门外的荣少谦,只毕恭毕敬地说道:“主子请放心,如今已经安全了,下面全是咱们的人守着,就算他们有同党来也不敢现身。只不过外头终比不得家里,还请主子早点动身,小的送主子回府。”   屋内无人答话,荣少谦朝着何诚摆了摆手,何诚会意,便自去楼下候着。   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屋里,他几度伸手推门,却都又怯怯地缩了回来,心中明明欣喜若狂,眼里一阵发酸,喉头涩涩的,吞咽下的唾液似乎也翻着淡淡的苦味。   馨宁想得出这法子勾那贼人去对面典当,说明她很可能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而那玉佩是他二人情到浓时相赠,这又说明失忆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也不曾忘了。   如此一来他在她面前所撒下的这弥天大谎,早已被揭穿到无所遁形,而他又该以何面目去见她?小叔,恋人,还是……骗了她的感情和身子的仇人?   想到此处,他不由浑身发冷,如同被人投入了一座万年冰窖中一般。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是个喜欢吟风弄月的人,可现下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句话。自小在母亲的殷切期盼和严厉教导下长大,他知道一个不被丈夫疼爱的女子在家中的日子是如何艰辛,即使是正室,即使妾不如妻,但人活着不是只有面上一层皮,还有一颗心,该受的气,能忍的和不能忍的,都还是得忍着。   当初在珍宝斋初见,也不知怎得他就对这个面上看着柔弱甚至被人欺负也不做声,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坚毅倔强的小女子吸引,造化弄人让她成了他的嫂子,若她过得顺心他也就罢了,没想到一向温文和气的大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觉着他动了心,却偏要折磨她,半道上又折回个青鸾,她的日子越发比母亲当年更加艰难。   母亲还有娘家依傍,自己也是个凡事都要压人一头的个性,虽说失了父亲的宠爱与她那火爆脾气不无干系,但她的性子却也使得那些人不敢欺到她头上。   反观馨宁有什么?一个娘家摆明了不管她死活的大少奶奶,人又沉默可亲从不以身份压人,太太看不上她,大少爷心里只有青鸾算个人,也就那么几个月的功夫,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日日抽离,眼里原本只是平和无争的宁静更被心如死灰的绝望代替,偏还要每日撑着与府里众人周旋,他看在眼里,简直心疼得想要呕血。   所以他一直以为馨宁失去了记忆是老天在绝了他们所有的路之后有给了他们一条不易行的小径,虽然布满荆棘一路泥泞,却仍旧还是一条路,还能往前走。如今看来,不过又是一条叫人空欢喜的死胡同罢了。   想想若依她的性子,就算再怎么在荣府受气,哪怕一头碰死了一了百了,也绝对不肯与自己的小叔子苟合,眼下她想起了那些,只怕不但恨死了他,也要恨死了自己吧?   可千万不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突兀的念头在脑中灵光闪现,荣少谦被自己这个想法唬得一愣,再也顾不得了,一把将门推开,却见硕兰趴倒在地上,见他入来只拼命瞪着眼睛,嘴巴张大着,却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啊啊声,根本说不出话来,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惊得他差点魂飞魄散,真是谁先陷进去谁就活该被搓圆捏扁不得翻身,那小女子果然就会拿他开刀,竟然一根白绸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之上!   “馨宁!”   哆嗦着将人放下,探了探鼻息并无大碍,他这才又匆忙将硕兰扶起,再回去拼命给连馨宁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人才悠悠醒转,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语,他想解释,她却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荣少谦倒宁可她打她骂他,可她就是这般好像对陌生人一般地晾着他,这比什么都叫他难受。   正不可开交间外头传来了敲门声,荣少谦想起来之前就着人回去将玉凤接来,原是备着等救出了她们有个伶俐的女子在身边伺候总是好的,如今听着外头的叫门声果然是她,便叫她进来。   玉凤一进门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够呛,大少奶奶明明在庄子上住着,怎么忽然到了京城?既回来了如何家中无人知晓反倒偷偷摸摸住在客栈?瞧她的神气竟像是在和谁怄气,莫非是二爷招惹了她?还有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的姑娘,瞧模样俊的,可身上却穿得破破烂烂露出的手臂脖子上满是伤痕,若说是个乞儿看她的神色也不像,到底又是什么人呢?   知道现在不是她一个下人问话的时候,玉凤虽心中思量,到底也只是乖乖站着等候主子发话。荣少谦细细吩咐了她给硕兰格格好生拾掇拾掇,下面有车候着,完了直接护送她回安亲王府去,她这才知道那奇怪的女子竟然就是荣太太替二爷相中了硕兰格格。   “格格千金贵体千万要自己珍重,贪玩了这些日子也够了,既受了风寒在外头到底不比家里,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吧。”   见硕兰眼中闪着不甘的泪光,荣少谦虽不曾亲见,但见她如今这般光景多少也能猜着一点她的遭遇,此事关系到闺中女子的名节,便是真有了什么也只能一口咬定死不承认,何况如今这捕风捉影的,他自然也只能往轻了说,以免刺激了她也想不开可就不好办了。   谁知硕兰听了他的话反倒呜咽着落下泪来,拉着他的手就是不放,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眼中闪着哀求的光。   荣少谦心中一动,便试探着问道:“格格可是挂心你家那位贵亲?请格格放心,在下定当尽力,若寻着了自会派人去府上走一趟。”   硕兰闻言果然平静了下来,怔怔地松开了拉住他的手。连馨宁看她便止不住泪水,二个女子又手拉着手哭了一回,荣少谦见硕兰容色凄清眼神涣散,实在不忍再多站,再者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这般狼狈模样放在一个男人面前,对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折辱。   因此他又看了看玉凤,见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微笑,这才放心地拉起连馨宁出了房门,嘴上还说着,行动小声些,莫叫人看见又添了议论之类的话。   连馨宁虽心中气恼不过,但听了他的话确实也有此担心,客栈里人来人往,她若不依起来引得众人过来围观,那还如何做人?只得老老实实同他并肩走着,却又忍不住抬头,却正好瞥见了那人脸上正闪过一抹诡计得逞的笑,不由气结,原来他就是吃准了她这事事小心的脾气呢!   恨恨地悄悄在他腰间使劲一拧,之见那人夸张地咧了咧嘴,倒也一声不吭。   楼梯口便有人守着,给他俩都披上了斗篷遮着脸面,一路护送自客栈后门出去,两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正在候着。   荣少谦扶着连馨宁上了其中一辆,又回身出来点了几个妥当人在后头骑马跟着,一面再次吩咐何诚好生守着,伺候格格回府,就此忘了此事不许再提。   天长地久有时尽   马车一路途经闹市,外面人潮熙攘热闹非常,车里却坐着两个木头一样的人不声不响,也都不去看对方。   直到车子出了城行驶在了郊外的林荫小道上,到底还是荣少谦先绷不住了。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硕兰同你才认识几天?你明明存了死志却也非要挨到将她送到我手上才死,你对她就那样姐妹情深,对我这个……这个,这个人,难道就这么狠心,非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眼前然后后悔一世?”   方才因情势急迫要处理的事多,险些失去她的痛楚在荣少谦的心头只如小刀轻轻划过便被压了下去,可如今脱了险境一颗心放了下来,连带着拉着那把刀的绳索也松了下来,哗啦一下一刀直朝着心尖砍去,痛得他直打哆嗦,说话的语气也未免重了些。   可说到“对我这个”几个字时,那把刀似乎被一个人的手牢牢握住,用力在他的心上切割着一般惨烈,因为他知道如今他不能以夫君或者恋人自居,可难道以小叔子自称?更加不当,结巴了半日只能说出我这个人四个字,眼中闪过的哀痛却也狠狠激荡着连馨宁的心。   她的想法却也简单,我知道你并非有意诓我,想来是想让我在病中能心情好一点不去想以前那些糟心事,可这谎也说得太过离谱,如今我都想起来了,叫我如何自处?一女二嫁,我成了什么人?   心里骂得忿忿,可又当真恨不起来,谁叫她一颗心如今却也悬在了这个骗子的身上了呢?   琢磨着还是不愿理他,却见刚才还义愤填膺一脸正气凛然的人忽然又变了张脸,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桃花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悄悄挪了挪屁股朝她身边挨近了些,又不敢伸手拉她,只用肩膀有意无意地在她身边蹭了蹭,就好像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正眼巴巴地等着好心人收养了他去。   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半,此时连馨宁算是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什么叫命里的天魔星了,这厮不就正是么?   明明是他有错在线,偏还要跟个小妹妹吃醋恶人先告状,不等她辩驳又开始顶着张无辜的脸来装可怜,倒弄得她成了恶人,若再不原谅他,只怕他要扯着她的袖子擦擦眼泪鼻涕了吧?   想想不由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荣少谦见她动容也立刻如得了大赦一般夸张地欢呼了一声,便自顾自地伸开双臂将她圈入怀内,贪婪地用额头轻轻蹭着她的面颊,脖子和肩膀。   “好啦,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想将我分分吃了不成?”   “哪里舍得吃你?其实想亲你来着,就是不敢。”   “你……”   涨红了脸怒视着眼前嬉皮笑脸的人,连馨宁倒忘了他正揽着自己的腰大吃豆腐,接着他先前的话头问道:“你说我为了硕兰如何如何,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会遭这样的罪?”   荣少谦听她问得蹊跷,不由一愣:“莫非那些贼人有来头?”   “可不是么,还不都是那青鸟儿的鸟窝底下等着鸟粪吃的一群脏蛆!”   连馨宁恨得一把握紧了手中的绢子,长长的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手背却浑然不觉,荣少谦忙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一面听她颤抖着细诉这些日子的经历和那幕后主使的阴谋。   好容易逃出生天之后又将遭遇重新回忆一遍,对连馨宁来说自然有些煎熬,但现下她正靠在那人温暖坚实的臂弯中,二人十指相握耳鬓厮磨,说起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来,竟也没有那么怕得厉害了,只是一提起无辜受累的硕兰,她还是止不住泪流满面。   荣少谦原本还想细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些日子一路上经过或者住宿的地方,看还有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以扳倒那个毒妇,可看她才刚恢复过来一点的气色又灰败了下去哪里还舍得追问,忙说了些没紧要的话打了打岔子,心里独自盘算着如何给她姐妹两个讨个公道。   倒是连馨宁如今心上人就在身边自然一颗心已经妥妥当当地从喉咙口掉了回去,反而开始操心起别人的团圆来。   “我说兰儿的言行举止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是个格格,你们还是旧识,你又骗我。”   面对心上人的娇嗔荣少谦才要辩驳,却被连馨宁瞪了一眼给堵了回去:“你不许赖人,不管是为了什么总是骗了我,日后我自然要讨回来,你可小心着。不说咱们,你可知道她说的表哥是谁?竟是那个名角儿暮云!我瞧暮云的样子心里只怕也只有兰儿一个,只是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这么一对郎才女貌的小鸳鸯,老天爷只怕也舍不得就这么给打散了吧?”   “你放心,我已经找人按着那贼人招出的地方去寻他,只要能把人寻着,以咱们荣家的能耐你还怕找不到好大夫给他治伤?民间的大夫不成,咱们还能请娘娘给派个御医,断断不会让他出事的。等时间过了这事淡了,再想办法跟安亲王说和吧。”   荣少谦见连馨宁连日来担惊受怕整个人都憔悴极了,一双眼窝子都深深抠了进去,自是十分心疼,便打着哈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靠着自己睡上一会儿,心里却也知道这格格和戏子之间所差的,何止是千山万水?只怕就他们俩这一辈子,也很难走到一起。   戏子是什么身份?那是比CHANGJI还不如的一些人,暮云再出类拔萃,也脱不了这层干系。   连馨宁心里何尝不是也在为此时忧心,却未免荣少谦为她担心,也不再多言,毕竟那些都是后话,如今只要能把人或者找着便很好了。   二人默不作声地紧紧依偎着,连馨宁闭着眼睛靠在心上人的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能听见他咚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心下越发安慰,眼皮子也越来越重了起来。   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她惊呼着坐了起来,却很快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有人轻轻在她耳边连声唤着她的名字,低哑的声音透着无限关怀,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宁儿莫怕,有我在。   想也不想便回身抱住了他,荣少谦,不管世俗中她连馨宁是什么身份,如今她却只是他的妻子,他荣少谦的妻子。   清醒了片刻才知道自己竟从下午一觉睡到了半夜,如今他们身处一家客栈中,靠在那人怀里偏着头看向窗外,能看见一轮圆月高高挂着,月色皎皎却越发苍白寒凉。   “少谦,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在那人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倦意再度袭来,她闭上眼睛喃喃问着,一面不经意地轻轻抚摩这那人搂在她身前的手臂。   荣少谦并不曾立即回答他,他早已沉醉在这千金难求的温馨一刻之中,沉吟了片刻方含笑答道:“自然是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莫非你恢复了记忆,想想还是爱我大哥多一些不成?”   虽然是句玩话,他心里却也当真没底。她是个好女子,好女子皆视夫君为天,那荣少楼在她心目中自然极其重要。   连馨宁于他,是自始至终珍视珍藏的宝物,而他荣少谦于她,如今是否也有了相同的份量?或者说只是落难时的一棵不得不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   所以话一问出口,他的心也差点跟着跳出了胸腔,只秉着气静待她的回答。   谁知她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接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竟主动凑到他唇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而当他沉醉着回应时,却唇上一阵锐痛传来,她,她竟咬了他!   “你这个呆子,知道你刚才的浑话给我的感觉是什么么?就是这样。”   她眯着眼睛伸出食指轻轻擦拭着他唇上渗出的淡淡血迹,恶声恶气,心下又暗悔是不是咬重了,直到被那人在片刻的忡愣后大力抱住,还要言语时,却都被淹没在来势汹汹的深吻浅啄之中。   他们走后的荣府并不安宁,虽然有荣太太坐镇不许底下人乱嚼舌根,但二爷动用了家里多少精干的护院出去办事,夹着有人说在城里见着了大少奶奶等等不大连贯的只字片语,众人便都自发地发挥想象力去把他们连贯了起来,且都悄悄传得有模有样,绘声绘色。   “大少奶奶病好了,如今勾引了二爷和她私奔了呢!”   “胡说,既然私奔为何巴巴地又跑回京城,难道不怕被大爷和太太知道捉她回来?”   “可不是么?大少奶奶不是那种狐媚子的人,要说屋里那一位,我倒还相信几分。”   “做梦吧你!再怎么贤淑的女人没个男人好好疼爱,总归可怜!”   下人们的议论渐渐放肆,荣太太的脸色越发铁青,荣少楼却一反常态安之若素,不但主动接手了荣少谦离家这几日外头生意上的事情,还每日早晚跑去安慰荣太太,陪着她说笑散心,白天忙得不得闲,也必派人过去问长问短,吩咐底下人炖汤炖水好生伺候着。   众人见此又开始拿着兄弟俩比对,二爷若当真抛下老母与人私奔,未免太过轻狂了些,倒是大爷,虽然屋里几个女人闹得慌,但男人嘛三妻四妾有什么?起码他能担当家业,侍奉长辈,就是个好人。   荣少楼见一切都在朝着他预计的方向发展自然心满意足,这日眼看天色已晚,青鸾也派了莲儿来三催四请,他却跷着二郎腿在书房里做着不肯挪动,不耐烦地打发走了莲儿,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   他在等人,等那人的消息。   一阵风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影影绰绰间一个人形闪到了他的跟前,跪在地上细细回报了这几日跟踪探来的情报。   荣少楼保持着悠闲的坐姿不动,唇角一勾笑得十分刁滑。   地下的人见他不出声,按捺不住问道:“爷既一路都掌控了那对狗男女的行踪,为何不将他们捉回来,反倒由着他们越跑越远?”   荣少楼越发笑得诡异,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   “因为他们跑得越远,跟咱们越没干系。那帮贼人有没有余党谁又知道了?若二爷半路上死在追上前去的贼人手中,大少奶奶被路过商旅救了,认出她是荣家的人给送了回来,这样的事谁又能预料得到?”   各怀鬼胎是荣府   原来当日连馨宁被劫,他安排在那边的耳目李福来和小石头都在家中,只留下几个小跟班照应,遇上这样的事早就慌了神,眼睁睁看着人被掳走了却不敢跟上去,也不敢报官,只得日夜兼程赶回来报信。   听见她出了事,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心慌,蓦然想起皑皑白雪中她就那样俏生生地站着,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点点期待和羞怯,就那么仰着脸依恋地看着他,人还没开口,倒先脸红了起来。   但温情脉脉的回忆却并不能令他安生,取而代之的是她冷淡疏离的容颜,虽然恭顺乖巧依旧,可她的眼神却再也不曾落在他的身上过,总是恍若无物般穿过他,仿佛他是个透明的物是,那种比开口斥责更令人难堪的冷淡令他恼羞成怒,心说你不乐意看我抬举青鸾是吧,我偏抬举她。   时至今日他仍旧想不通为什么那样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大度的连馨宁,竟容不得一个谨慎小心体贴善良的青鸾。都说贤妻美妾,妻子贵在贤德,妾室好在娇美,可他这妻妾二人分明都又贤又美,如何偏生不得和平共处?   想青鸾虽出生泥淖却洁身自好、心高气傲,难免不会向秋容等庸碌之辈那样去曲意迎合奉承她,但她并没有坏心,她只是因为一心爱着他,所以对连馨宁这个横空岔出来的正房很难有好感,但她到底也不曾有何僭越之处,除了逼他送走馨宁那次,总是为了孩子,孕中之人容易心情郁结想法极端,大夫也是说过的。   因此虽说记挂着连馨宁,但他也打心眼里心疼青鸾对他付出的一片痴情,在别人眼里她那样一心想霸占他的想法是没规矩没气度,可这一切到了他眼里却更印证了她是全心全意对他,没有他简直活不下去的说法。一旦有了这么个念头,那她明日里拈酸吃醋的一些举动也变得分外可爱起来,而她偶尔对连馨宁表现出的不恭敬,他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小石头听了消息跑来找他主动请缨要出去找大少奶奶的时候,他原想一口答应,可最后低了半日的头,还是不曾表态,反而叫他这几日多多留意二爷的动静。   他也不曾猜错,老二对她果然不错,竟为此事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关系四处寻她,虽然还是秘密地在办,但一些爱捕风捉影的好事之人已经开始猜疑了起来,这荣家二爷莫非想去做捕头了不成?这么最近老打听些道上的事。   于是他干脆按兵不动只死死攥着老二这根线不放,他果然还算有用,竟真让他把人找着了,这小子胆子不小还敢挟持着他的老婆出逃,也罢,既然他先存了这个没天理的念头,那也就莫怪他不顾兄弟之情了,正愁着没由头处置他,这样一来正好借着强盗之说了结了他,馨宁吃了这许多苦心里还向着自己,若当真叫她跟着老二走了倒是正好遂了他当初的愿,但想想终究不忍,还是将她接回吧,只要她以后本本分分地做她的大少奶奶,他也便对她跟老二之间不清不楚的事不再追究便是。   可这孤男寡女的,就算她不愿意,也难保老二不对她做出点什么来不是?就算没有,她被山贼掳去了这么大半个月,也着实难保清白,想到这里不由心惊肉跳起来。   “主子的意思奴才省得,奴才这就去办。”   那黑衣人见他愣了半晌不再有其他吩咐,便磕了个头就要离去,荣少楼忙叫回了他,思量再三才咬牙说道:“若是大少奶奶有什么好歹,不要带她回来。”   “是。”   那人愕然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自知逾矩地低下头去,匆匆应了便走,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荣少楼眯着眼睛朝后一靠整个身子都懒洋洋地贴在椅背上,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些年的忍辱总算就要到头了,忧的是不知和连馨宁的夫妻缘分是不是就此走到了尽头。   他这里好整以暇逸以待劳,只等着有人回来报告二爷不幸丧生强盗手中的“噩耗”,可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荣太太熬了一辈子只得荣少谦一个儿子,如今竟然话也不曾留下一句就不见了,那天早上还好好地来给她请安,母子俩手拉手地说了好一阵贴心话呢!   虽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长房中却还亮着灯,荣太太腰杆挺得笔直坐在炕上,虽然这才没几天功夫,可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使得一双眼睛看上去更大更深,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下的玉凤。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偷偷摸摸笼络着你们二爷,我通共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身上哪一件事我不要琢磨个三五遍?你跟铃兰跟了我这么些年,都是我亲手□出来的,我看着你还不算太差,确实也想过把你派给老二以后好伺候他,这才不理论你们背地里那些事罢了,你当真以为我已经老背晦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中的茶盅盖子扣得砰砰直响,荣太太虽不曾发怒语气却严厉以及,胸口急剧起伏着,显然是动了气。   玉凤伏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言语,她被卖进荣府时只有五六岁年纪,因生得讨喜人又机灵,才被荣太太留在了长房,这十几年来一直都伺候太太,虽说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她确实也不曾亏待过她,吃穿用度上的体面更不用说,普通殷实人家的小姐有的也不能及她一半的尊重。   因此对于荣太太,她是感恩并且十分敬畏的。但面对她的斥责,玉凤觉得无地自容。虽说这些年她确实是为二爷办事,可若说勾搭笼络他,确实绝没有的事,一来她虽是个奴婢也知道些廉耻,自然不会去主动勾搭男人,二来二爷是怎样的人?她何苦去讨那个没趣,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做个用得上想得着的人,她便知足了。   荣太太见她不出声不由更加着急,使了个眼色给严嬷嬷,严嬷嬷便走到玉凤跟前将她扶起,一面好声好气地劝说。   “傻孩子,太太打小看着你长大,自然心里喜欢你有了收你的心思,才常派你些到二爷跟前儿的活计。如今她是气极了才这么说,可你想想,遇上这样的事哪个做娘的不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二爷身边的人已经招了,那天爷把你接了出去,他们还见着了二爷同着一个女人上了马车,那女人是谁?接着你又送了一个女人一路去了安亲王府,那个女人又是谁?事情还牵连着王府,好孩子,你最是个明白人,赶紧把话给太太回清楚了,别再藏着掖着到头来害了咱们荣家啊!”   玉凤闻言不由白了脸,想起安亲王福晋那扭曲愤恨的神情,心中也着实害怕,正思量着要不要将硕兰的事先说出来,荣太太已经按捺不住了。   “丫头,你可别犯糊涂!你瞅着老二不在家这几天老大都做了什么?外头他跑得勤了,几个老管事他拼命笼络着,我这里也越发恭敬孝顺起来了,你说说他这打量着是什么心思?咱们在这儿说句诛心的话,就当我老太婆看人不带好心,我竟瞧着他像是一门心思知道老二不会回来了急巴巴地想接手这个家呢!又或者说是他有什么办法能让老二回不来呢?”   若说严嬷嬷刚才话还是软和地说说道理,荣太太这番疾风劲雨却彻底搅乱了玉凤的阵脚,难道大爷暗中也在有什么计较,这么说来二爷岂不是很危险?   惊惧地抬头,正对上荣太太因焦急和愤怒而睁得通红的双目,人到中年儿子安危难测的打击令她脸上的神色越发憔悴却近乎疯狂,玉凤吓得缩了缩肩,思量着荣太太毕竟是二爷的亲娘,就算被她找着了他们也不会要了他们的命,如今这家里能与大爷斗一斗的,也只有太太了。   当下一咬牙把心一横,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将荣少谦如何暗度陈仓照顾连馨宁,连馨宁如何与硕兰一起被虏,又被荣少谦所救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言语间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荣太太的脸色,却见她紧紧抿着嘴,双目紧闭,脸上无甚表情,竟也看不出悲喜。   说完后静静地跪着等着荣太太的发落,可等了半日仍没有声音,疑惑地大着胆子抬头朝严嬷嬷看去,只见她也拿捏不准的样子,怯怯地唤了一声太太,不见回音,又唤了几声仍旧如此,二人这才知道不好忙冲上前去一看,只见荣太太牙关紧要两眼直朝外翻,早已经厥了过去。   严嬷嬷当下乱了阵脚,忙一叠声地叫人去请大夫,请云姨娘。   云姨娘此时已经歇下,听得外头有人来敲门心中便有不详的预兆,这些天家里的气氛就像埋着随时都会炸起来的火药,她跟着荣太太身边更加胆战心惊,总怕哪里出了错惹恼了这个煞星主子。心里又着实为荣少鸿的前途担忧,如今家里最受瞩目的二少爷失了踪,病歪歪的大少爷也得了活命金丹一样神清气爽了起来,春风得意地四处招摇,太太心里憋着气却拿他没辙,不知会不会拿她的儿子少鸿开刀?   胡思乱想地坐起身来,便有小丫头匆匆入来回报:“不好了不好了,太太晕过去了!”   急急忙忙随意披了件衣裳,胡乱挽了几下头发便扶着小丫头匆匆朝长房赶,才走出房门却与荣沐华撞了个正着。   “我的姑娘,这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荣沐华冷着脸叫身边的丫头们退下,这才拉起云姨娘的手细说:“好姨娘,三哥哥叫我来告诉你一句话,太太那边如今的情势咱们不搀和,就让大房的人扒拉去,好了便是他们好了,若出了事也有他们兜着,咱们只求保住自己便好,等他在宫里再混出点样子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云姨娘听了女儿的话心中一动,若说这个家里如今在争的也只有荣少楼和荣少谦,他们一个是老爷最喜欢的儿子,一个是真真正正由太太生出来的嫡子,相比之下她不过是个被老爷遗忘了的妻室,她的儿子或许也早被老爷所淡忘,又不见容与太太,要想保护他,远远地离了他们倒是正经。   当即放下脚步拉了荣沐华到屋里坐下,直又等了一顿饭的功夫二人才相携到了长房,果然全家都已经到齐了,荣太太跟前儿的事自然已经轮不上她去处理,青鸾早就凑上去挤在床头一面哭一面说,气得罗佩儿黑着脸指着她的鼻子一顿痛骂。   “你这女人好不歹毒,姑母还好好的呢你号什么丧?没事人都要被你哭晦气了,掐尖拿巧可不在这个时候,你要想讨好何不等姑母醒了再到她跟前好好抹一把鼻涕去?”   青鸾闻言立刻面上就挂不住了,自打连馨宁走了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副少奶奶,荣太太不大管事云姨娘又和气,许多事都由得她做主,她早被人奉承惯了,全然不是刚进门时那副楚楚可怜的小媳妇儿样子,如今忽然被人当着众人兜头一阵挤兑,哪里能受得住,才要发作却被她奶娘一把按住,反倒陪着笑对罗佩儿道:“表小姐说得是,咱们姨奶奶也是一时急糊涂了,实不该这么鲁莽,奴才这就扶她回去,让太太清心静养。”   一寸相思一寸灰   原来荣太太听了玉凤的话着实被气得不轻,竟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背过气去,大夫请了脉之后面色颇凝重,虽嘴上说着不碍事,那是大家子面前怕图惹忌讳的意思,只隐晦地提起太太已经有了轻微中风的征兆,千万不可再受刺激,嘱咐完又脚底生风地赶回去抓药。   众人听了这个消息皆十分沮丧,这个家一直是荣太太和荣少谦在撑着,如今一个不知去向,一个半死不活,要这一大家子如何是好?于是此时众人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荣家的另外两个儿子身上。   大少爷虽前些年身子一直不济,可这几年却如有神助般好多了,加之本身就是个聪明人,又肯在仕途经济的事务上钻研,如今外头生意场上的事全靠他一力周旋。三少爷也是个不错的,但他对家业素来冷淡,如今又在宫里谋了职,想靠他接下这家业只怕不容易,只是也不能得罪他,谁知道改明儿风向一变,他会跟着做个什么官呢?   因此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想着去巴结荣少楼,二太太此时心中也颇安定,果然她是个有福的,二老爷败光了自己的那份家私,得了荣大老爷的救济,大老爷出去云游了,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巴结着大太太,这才有今天的舒心日子过。   当初青鸾刻意来讨好她,帮着她找出了她屋里那个一心勾搭二老爷想攀高枝的臭丫头,她也投桃报李在荣太太跟前替她说了不少好话,明里暗里都拉了她一把,要说以后当真是荣少楼掌了权,正房空着,她等于就是半个女主人,他们二房一家一口地依附着这边过活,少不得还要跟她打交道,彼此面上亲热和气总是好的。   荣清华依旧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没什么变化,只是青鸾的屋里她也越发跑得勤了。近来她用新鲜采集的花瓣碾碎沥出汁水淘澄干净了,再和几味名贵药材配着,制出胭脂,抹在脸上色泽白皙粉润,且滑滑的很舒服,香气馥郁无比,比外头买的最好的脂粉也还要细腻上许多,还起了个怪好听的名字叫做凝芬露。青鸾对此物爱不释手,特特央她多做了几种不同花香的放在各色精致的胭脂盒子里,每日随心换着使用,常保粉面鲜艳芬芳,荣少楼对此也赞不绝口,越发对这个怯怯弱弱的二妹妹多了分亲近之意。   要说青鸾本来对荣清华还有点防着她的意思,如今也全淡了,原来她曾经命人将她给她的药方送出去到好几家药铺问过,都说是给妇人滋补的方子,无甚可疑,加上荣清华偶尔也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起小时候糊涂,家里只有大哥哥待她好,她便痴心妄想了,如今大了懂事了,再不会认死理胡作非为,不过与她二人确实相投,如今姑嫂做做伴也甚好,将来少不得还要仰仗大嫂为她说一户好人家。   青鸾被她做一个大嫂又一个大嫂地叫得乐昏了头,自然什么都好说。荣沐华虽心里厌恶她粉头出身不知廉耻,但到底亲娘和亲哥哥都还在这个家里,为了三哥的前途怎么也要忍着,便也不与她为难,不过是面上淡淡的,而她历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因此倒也不甚显眼。   另一桩令她心神不定的事便是二哥和大嫂,虽然何诚的嘴很紧不愿对她细说,但她几乎能肯定二哥一定是和大嫂一起走了,若论私心她倒是希望他们就此天高地远地走了别回来,但同时又为他们捏着一把汗,这叔嫂之间……若被捉回来那可是要男的杖毙,女的浸猪笼的!   而远在距离京城三百多里地之外的小村庄里,远走高飞的两个人却对即将面临的危机浑然不觉。   虽说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但今儿的日头极好,白晃晃的阳光在头顶上照着,令人懒洋洋地昏昏欲睡。   站在宽敞干净的小小四合院中,连馨宁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觉着整个身子都轻松了下来,轻飘飘地仿佛就要飞到天上去。   这院子并不大,还不及荣府里她和荣少楼所住的院子一半,正对着她的是三间正房,朝南,黑瓦白墙收拾得干干净净,左右还各有几间附房,一溜回廊下热热闹闹地挂着三五只鸟笼子。   “进去瞧瞧吧,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家私,不过简单些布置布置,须再添置些什么还要有劳宁儿多多费心,你是料理家务的好手,什么地方要摆什么样的摆设,我这个粗人是远远没有你在行的。”   身旁有人偎近耳畔低语,连馨宁面上微微一红,抿着嘴但笑不语,由着荣少谦拉着她的手朝屋子里走去。他说是那么说,其实屋子里已经各色齐备布置得十分雅致舒适,连馨宁看着还真想不出短点什么,二人携手说笑着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连馨宁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看着荣少谦扑哧一笑。   “一进屋就觉着少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现在可想着了,这样好的房子,可不就是少了点人气么?云书那丫头容易,当初算她好运道贼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既然找到了你,那你再派人接了她来就是了。只是丝竹,不知我走了之后她到哪个房里伺候去了?这么大一个活人想从府里弄出来不容易,你可要好好想想法子。她自小跟着我,绝没有我自己逃出来了,还把她丢在那地方受罪的道理。”   荣少谦闻言心中一慌,丝竹死时她正病得人事不知,恢复记忆后一路逃亡也没说起过她,他也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这白眉赤眼地忽然被问起,还真不知该怎么圆过去。   连馨宁见他不答话心中疑窦顿生,再看他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地就是不敢看她,心下越发不安。   “少谦?莫非丝竹出事了?可是青鸾为难她了?”   “不……不是,只是她是你的人,你应该明白的,那女人自然不会待见她,我看她待着也受罪就找了个名目把她送到了我一个表妹那里,丝竹心善手巧很讨她喜欢,我在愁当初求人家帮忙把人送了去,如今又要讨回来面子上有点不好开口。”   荣少谦情急之下还是撒了谎,果然还是老实的好,一旦说了一次谎,还要接着说下一个才能将它继续圆下去。   连馨宁听了他的话也犯难了起来,最终两人商议着先在此地安顿下来,再好好寻一个伶俐的丫头给那位莫须有的表小姐送去,跟人家好好说说将丝竹换回,这才放下心来。   外头都看了一遍后到了后面,连馨宁愣愣地看着眼前正对着的屋子出神,房门上挂着厚厚的一层帘子,藏青色的的底子以描金花纹的锦缎溜了边,上头还密密地垂着银线打出来的菱花络子,只一个门帘就这般考究费心,想必是主人的屋子,想到这里她不由站住脚迈不开步子,若说她与荣少谦实在也算不上是正头夫妻,如何能恬不知耻地与他同居一室以他家里的女主人自居?   再说他这样一个少年意气仪表堂堂的好男儿,也实在该有个身家清白聪颖温婉的女子相配才是。   荣少谦见她眼里透着迟疑,目光流转之下又变得不自信和忧虑起来,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便不由分说一把揽过她的肩带着她掀帘子进了屋。   一进屋便有一阵暖意迎面而来,芬芳而略带着香甜的气息萦绕四周,令人心生静谧安宁之意。   这是一间精致的卧房,但连馨宁却不及去细细欣赏,她的目光已被整间屋子中的红晕所吸引,因窗前密密地垂着的红艳艳的纱幔,紫檀木四扇山水屏风上也被细细的红纱缠绕着,案上一对大红的龙凤喜烛掩映得后面的墙上一个大大的喜字格外喜庆妖娆,古朴的雕花架子床上同样垂着红红的霞影纱织成的鸳鸯绮罗帐,而更牵动着她的目光的,是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缎苏绣月华喜服,虽只那样安静地放着,却足以令她惊心不已。   这样烛影摇红的日子她曾经经历过一次,愕然看向身边的人,只见他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幸福宠溺的笑意,轻轻勾住她的腰,在她耳边故作轻薄地笑语:“小娘子生得好不俊俏,嫁给小生做妻房可好?小生家中略有薄田几亩,草房几间,必不会委屈了你便是。”   连馨宁被他打趣得臊得慌,自己名分上还是荣少楼的妻子,再说便是云英未嫁,也再没有女儿家自己和男人说婚事的道理。   荣少谦知道她心里放不开,也不强她,自顾自地提起床上的喜服自己先换上,然后坐在床边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娘子好不狠心,莫不是要小生独自拜堂?”   连馨宁被他怄得又好气又好笑,见他一直朝她伸着手,只得抬手握了,却被他长臂一带挨着他也坐在了床上。   床上的香气更浓,连馨宁不由不解地四下张望,荣少谦神神秘秘地揭开云帐,只见后面的一面墙的颜色与别个不同,竟是以椒和泥涂刷过一遍,立即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西汉时皇后住的地方叫做椒房殿,因以椒和泥涂抹墙壁取其芬芳、温暖、多子之一得名,荣少谦扯着嘴唇羞赧地一笑,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自幼淘气文墨上不通,这点远远不及两位兄弟,如今效仿前人未免东施效颦,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不管怎样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子,我独一无二的妻子。”   从来不曾对女子情话绵绵的荣少谦显得有点紧张,但这并不妨碍连馨宁理解他结结巴巴中的意思。   明明是欢喜,却不知为何眼中酸痛得厉害,想笑却不敢笑,因为眉眼一弯双眼中早已蓄得满满的泪水就将滂沱而下,打湿她手中耀目的喜服。   “乖,大喜的日子咱们不哭,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叫你哭。”   忍不住落下的泪水被男人柔软的双唇细细吻去,泪眼朦胧中她努力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即便是被世人唾弃也值得她为之冒险付出的男人,可层层的水雾总是遮着她的眼睛不使她如愿。   从来没有过一刻像此刻这般迫切地渴望多看看他,她干脆紧紧闭上了眼放任泪水划落,感受着细碎的亲吻雨点般落在自己的眼帘,她想她看清了,前所未有的清朗明亮,那双灿若晓星的眼睛,总是像个孩子般淘气地笑着,却又那样温润情深地对着她望。   天涯海角互牵念   乡间的长夜静谧深沉,珠帘外一对龙凤红烛相对喜极而泣,鸾帐内一对璧人正面带着微笑相拥而眠。   嘈杂的呼喊声远远传来,愤怒的叫嚷痛骂夹杂着轰轰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沉睡中的人被惊醒,荣少谦安抚地拍了拍睡眼惺忪的连馨宁,披上衣服隔着窗子朝外看去,不看还好,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山坡上长长的一路人马正点着火把朝这边行进,最前头的已经快赶到他们门前了。   “不好!出事了咱们快走!”   二人急匆匆地奔向后院的马棚,却见一个蒙面男子正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悠哉游哉地等在那里,而原先马棚中栓着的几匹马早已不见踪影。   “荣二爷是个聪明人,既一心来寻你,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了,又怎么能轻易不打个照面儿就让你走了你?”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荣少谦一面将连馨宁挡到身后护着,一面抬起头接着一点火把的光亮仔细打量来人。   “请问是哪个道上的兄弟?若是在下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也给个赔罪弥补的机会,这么兴师动众的前来,未免太抬举在下了。”   “哼,我山寨里十几个弟兄都得了你荣二爷的关照进了大牢,已经判下了秋后问斩,兄弟我想着那阴曹地府里可不是好过日子的,你荣家财可通神,不如先将你荣二爷送下去,好替我那些弟兄们四处打点打点。”   那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大队人马也相继到了,一群凶徒将二人团团围住,手上的火把形成了一个亮亮的圆圈。   连馨宁见状早已浑身冰冷,果然是被那群贼人给追上了,他们是来寻仇的,哪里能轻易放过他们,少谦虽会点拳脚,也不过是富家公子闲来无事跟着师傅们学学强身健体而已,若当真以命相博却未必是这些贼人的对手,更何况他一无武器,二还有她这个跑不快打不动的拖累。   相对于她的惊慌绝望,荣少谦脸上却毫无惧色,依旧吊儿郎当地笑着和敌人打哈哈,却悄悄用食指在连馨宁的掌心比划着,连馨宁会意后死命摇头牢牢捉着他的手不放,他却狠心地回过头不看她,只暗中用力将自己的手自她手心抽出。   双方又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人群中不知是谁气势汹汹地大吼了一声“杀啊!”,众人便纷纷一拥而上朝二人直扑了上来,谁知荣少谦片刻之前还双手环胸似街边闲谈般的懒散,见对方一动便霎那间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掌劈向最先冲到他跟前的贼人,眼中杀机一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臂一抬拧断了他的脖子,顺势抢下他手中长剑。   众人被这个斯文公子既快且狠的手法唬得一个激灵,也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荣少谦知道这是自己拼尽所能而为妻子博来的一线生机,自然不敢怠慢,趁乱朝着那骑在马上的贼人狠狠掷出长剑,那人显然不曾料想到荣少谦不去对付身边缠斗的敌人反而隔着老远击杀自己,当即被一剑穿胸射下马去。   众贼人见头领被刺纷纷乱了阵脚,有人冲上前查看,也有人朝着荣少谦砍去,荣少谦趁势又击毙一人夺下剑来,一面紧紧将连馨宁护在身后,一面单手持剑格挡,只朝着那贼人落马的方向飞奔,待只有几步之遥时忽然长臂一收将身后的人带入怀中,连馨宁早已泪流满面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摇头,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尽是哀求之意。   眼见敌人又要围攻上来,荣少谦把心一横狠狠吻了一下怀中人的额头,便一把将她抱起使出浑身的力气朝马背上掷去,连馨宁只觉身子一轻,便已经落在了几尺开外的马背上,那马儿受了惊吓立刻乱跳了起来,她本能地俯身拉住缰绳稳住身子,却见一个贼眉鼠眼的恶人正狞笑着朝她扑来,她尚来不及喊叫,却见那人身子一震两眼瞪得极大,然后噗通一声仰面而倒,胸前插着一支小小的匕首。   少谦?   急忙回头看向荣少谦时却见他正痴痴地看着自己,而他身后却有一人正举着大刀朝他一步步挪进。   荣少谦原本可以回身反抗,却眼看着扑向连馨宁的贼人越来越多,有人死死拉住地上的一节缰绳不让她走,当下也顾不得了,从怀中掏出一物便朝着马屁股上狠狠砸去,那黑马吃痛跃起一阵长嘶,负者连馨宁冲破人群而去,那拉着缰绳的贼人被拖出去好几米远,终究还是被甩了下来。   “不──”   女子撕心裂肺地呼喊声响彻山林,荣少谦只觉背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眼前便立刻模糊了起来,有人狠狠踢了他一脚,他应声倒地,却仍挣扎着梗着脖子朝着妻子离去的方向张望,直到眼皮实在沉重得抬不起来了,才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   五日后,荣府,云姨娘所住的倚竹院内。   “姨娘,大嫂子已经回来两天了,怎么还不醒来?大夫不是说她身上没有受伤吗?可怜她这么一个伶俐好心的人,现病成这样竟连自己的屋子也没了,只能挤在姨娘这里,也没个人来瞧瞧。”   紫綃帐下一个女子正毫无生气地静静躺着,荣沐华坐在她床边轻轻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抬眼担忧地看向身边同样愁眉不展的云姨娘。   云姨娘闻言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如今二少爷突然殁了,太太的症候又越发厉害起来,家里连个正经办丧事的人都没有,自然是乱了些,没人上门倒也清净,让你大嫂子好好养养吧,这不是有咱们娘儿俩吗?你姨娘我这辈子在这个家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头一回见着她这样倔脾气认死理儿的孩子,一颗心干净敞亮得半点不含糊,真是可怜见的。”   说完又抽出帕子擦了擦眼睛,荣沐华也黯然地低了头,以低不可闻声音道:“这些天大哥哥总说什么当初大嫂子确实被山贼所掳,二哥哥不告而别其实是得了他的授意出去寻人的,之所以蛮着大伙儿也都是为了保全大少奶奶的名声。如今二哥哥出了事,他才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姨娘听着像么?”   “哼,像是不像咱们说了算么?大少奶奶也确实是晕在路边被冯家的商队救起来的,还有逃回来的那两个小子,不都言之凿凿说是跟着二爷出去寻人的么,他们可是眼睁睁看着二爷被贼人追着失足掉下山崖的。”   云姨娘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荣沐华听她提起荣少谦死于非命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一面痛骂那些山贼没人性,又骂那两个逃回来的小子没气性,看着主子被逼死竟然自己还躲着,事后竟然有脸回来!   二人正唏嘘着,外头有小丫头在窗下喊了声,大爷来了,云姨娘忙起身到屏风后头坐着,荣沐华仗着年纪还小还不曾十分避讳,只站起身来低了头朝边上让让,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大哥哥。   荣少楼面上也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立在床头不在言语,只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出神。   云姨娘见他站了半日也不知要干什么,想想未免尴尬还是隔着屏风开了口。   “这两天为了二爷的事大爷实在辛苦,大少奶奶这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自然细心照料着,横竖太太那里有表小姐和二太太陪着,大夫现也常住在家里,总不至于再出什么岔子就是。”   荣少楼闻言微微一笑,朝着屏风那头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一切全仰仗姨娘,等馨宁醒来必会感念姨娘的好处。二弟去得突然,母亲又卧床不起,少楼实在心力交瘁力不从心。”   话虽这么说,可荣沐华冷眼看去,在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憔悴操心的样子,脸色反倒好得很,昨儿晚上还听丫头们议论青姨奶奶正兴致勃勃地在厨下吩咐人给大爷炖虎鞭汤喝呢!   当下面上一黑,说话不觉也不客气起来。   “大哥哥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否则咱们一家子无用的女子可如何是好?只是大嫂虽说没醒来,但她怎么也是咱们荣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大少奶奶,沐华斗胆说句冒犯姨娘的话,娘娘这儿可还真不是大嫂能住的地方,还是请大哥哥再多操上一会子心,赶紧把这事儿安排了吧,如今办丧事各家的奶奶太太们都时常到这后头来,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都要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竟然这样没规矩?”   荣少楼听着她前头奉承自己的话心里十分受用,正要笑着谦虚几句,却听她话锋一转又转到了这个住的问题上,不由嘴角抽搐着头疼不已。   他当然知道大少奶奶不应该住在一个姨太太院子里,可她的屋子已经给青鸾占了,如今屋里的家具摆设全都按着她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丫鬟婆子也都换了一批她中意的,这住得好好的叫她搬出来,只怕不是好开交的,就算她肯,也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又要说他欺负她了。   所以他想着先将连馨宁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好好哄哄青鸾,趁她高兴的时候软和点把这事跟她说说,兴许就能免去一番折腾。但他这个想法却不能跟他的姨娘和妹妹说起,毕竟在人前这点大丈夫的面子还是要的,怎么能让人知道他堂堂荣家的大少爷竟然事事要觑着家中小老婆的脸色来办呢?   云姨娘见他沉默着,面色也不大好,到底不敢同这个荣家未来的掌舵人闹僵,便讪讪笑道:“且缓几日再说吧,我看大爷也实在腾不出手来顾着自己房里的事,走的人就这么走了,活着的人总要照看些,太太那样疼二爷,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造孽?还是让大爷多陪陪太太吧,三小姐你就莫难为他了。”   荣沐华闻言默默低了头,荣少楼这才脸色稍霁,又问了几句连馨宁的情况便抬起脚走了出去。   正如云姨娘所说,他近日很忙,一直在前头忙着招呼客人应酬前来吊唁的各方亲友,等回屋时天已经黑透了,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陪着客呢晚饭也不曾好生吃,现下又饥肠辘辘了起来。正想着去青鸾房中叫人再弄点酒菜来,躺在床上享受享受她那软软的小手在身上按摩的滋味,谁知才到门口却见房门紧闭,里头黑灯瞎火。   这么早就睡下了?   才要敲门,却见莲儿自角落里拐了出来,悄悄朝着他摆手道:“大爷莫敲了,姨奶奶今儿犯胃气疼饭也吃不下,晚上还发了一回脾气砸了好些东西,还把柔儿小姐给吓哭了呢!好不容易睡下了,嘱咐奴婢守着告诉爷一声,她身子不好不能伺候了,请爷自去大少奶奶那里歇息吧。”   荣少楼听了这话不由心中暗苦,连馨宁昏迷不醒阖府皆知,青鸾偏生要莲儿来同他说这样的话,那不是有意挤兑他么?这人才回来她就不乐意了,等她醒了也不知怎么才好了。   摇着头转身,瞅着对面惠如和秋容的房里都亮着灯,惠如房门口还有个小丫头正悄悄打着帘子朝外头望,心里稍觉好过了些,你耍性子不理爷,这不还有人正伸长了脖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爷去么!   当下又高兴了起来,哼着小曲儿一路走向惠如的屋子,早有小丫头出来打帘子,惠如更是刻意装扮过了一番老远就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偎在他怀里倾诉相思,若在平时他可能觉着她矫情,可今儿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现在面对一个娇滴滴的少妇对着自己柔情蜜意,心里如何不喜?   青鸾贴着窗口听见对面传来惠如夸张的笑声和小丫头跑进跑出端酒端菜的声音,气得恨不得将手中的帕子生生绞碎。叫莲儿去同他说那些话不过是想逗他过来好好哄哄他,他倒好,竟然立马掉头就走去了那个草包那里!   勾心斗角众妾室   荣家二爷的丧事办得十分风光,据说荣太太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虽说他不是长子嫡孙,但也是正房太太嫡出,又一向管着家里的生意,为人谦逊诙谐十分得人缘儿,因此不论出身还是人品,实在都是个极好的,也就这么年纪轻轻的没了,莫说是骨肉至亲,就是这京城里各大茶馆酒楼中众人茶余饭后地说叨起来,也无不扼腕叹息。   荣妃听说荣太太病得不轻,也从宫里派了人出来探视,又赏了不少金银财帛和珍奇药材,荣太太虽失去了儿子没了这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的指望,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一个享尽了荣华富贵的贵妇人?自然是舍不得就这么抑郁而去的,一想起到底还有个好女儿,不免心下也略宽泛了些,便强打了精神命铃兰给自己梳妆更衣,万不可怠慢了宫里来的人。   这趟出来的仍旧是赵嬷嬷,她是荣妃跟前得力的人,荣太太也算是常见的了,见了她就同见了荣妃一般,问及娘娘和阿哥一切安好,她便靠在枕上捂着心口直念佛,又想起自己老来无靠,不由悲从中来眼圈一阵泛红。   赵嬷嬷是在宫里伺候的老人,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就是吃饭的家伙,哪里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倒也不十分劝她,照旧坐得笔直,瞅着侍立一旁的铃兰淡淡道:“姑娘还不去打些水来伺候你们太太洗脸?这屋里天天人来人往的,要真心来瞧太太的人看见了也就罢了,若是给那一起烂了肚肠不知道有什么坏心思的小人见了,岂不要背后笑话?”   铃兰忙应声而去,荣太太闻言也吃了一惊,当即醒悟过来,忙擦了擦眼睛不敢再做悲戚之状,赵嬷嬷见她有了斗志,又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只说娘娘在宫里十分挂念亲娘,只是宫禁森严,寻常父母儿女的孝道在天威面前竟是不能提的,只得心里煎熬着,只盼荣太太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坎儿去,这样她在外头也算有个依靠,若荣太太一心只疼弟弟徒然糟蹋自己的身子,那便是不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了。   荣太太听了这些话难免又得意了些,也不像早几天那么毫无生机了,二人又低低地说了一会子闲话,赵嬷嬷又问起连馨宁回来的事情,荣太太心里不由纳闷,女儿的心思她也真是难猜,论理说这连馨宁是华嫔的姐姐,荣妃怎么就这么待见她呢?这不还特特叫赵嬷嬷来关心她。   “不怕嬷嬷见笑,我们家这位大少奶奶只怕是个没福的。生下来就克死了亲娘不说,嫁过来怀上的第一胎就给掉了,总苦着张脸不知道谁欠了她,我就不喜欢。要说娘娘招她进宫伺候那是多大的恩典?她竟也能弄出事来,半死不活地给抬出来也就罢了,还好不曾带累咱们娘娘,要不我可不肯放她过门!前一阵儿出去休养身子倒是好了,却把脑子撞坏了,听说连咱们都不认得了呢!也真真是个扫把星,关着门过日子还能引来山贼强盗去打劫,怎么就没把她劫去撕了算了?偏要连累人,可怜我的谦儿,我的谦儿啊─”   荣太太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将起来,赵嬷嬷这一趟出宫主要就是为了试探连馨宁,已经耐着性子陪这妇人周旋了半日,哪里还有耐心听她哭诉,好不容易牵着话题再回到连馨宁身上,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她失忆了,现在想没想起来还不知道,人又被山贼劫去,救回来到现在还没醒。   当下算是放了心,再者这位大少奶奶她也是见过的,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玲珑人物,她如今不过是不争藏拙罢了,若她当真要计较出头争强好胜起来,只怕以她的心思要把这荣府里的一干人等盘弄在手心,也不是难事。正因为她是这么一个聪明人,更该明白那天在永寿宫里所见所闻的关系利害,便是再借她几个胆子,只怕她也不敢妄言。   因此她也不愿费心思再去猜度这位少奶奶究竟是真失心还是假失心,横竖她是不敢说出来的,荣妃也实在是太小心了,她这趟来查问不过是回去回个话安安她的心罢了。   很快赵嬷嬷便起身告辞,荣太太因身上不好便告了罪仍在屋里歪着,叫罗佩儿和铃兰送了出去,赵嬷嬷人都已经快走到了门口,心里寻思着终究不妥,便停下脚步对罗佩儿道:“娘娘总是挂着大少奶奶是在她那里受的伤,心里不过意,老奴还是去瞧瞧大少奶奶吧,也备着回去娘娘问起。”   罗佩儿见她说得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说了声嬷嬷辛苦,叫铃兰带路过去,自己又赶着回去陪伴荣太太。她的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可如今府里已经变了天,还是老老实实地侍奉姑母和母亲不惹是非的好,左右熬到出嫁便也无人敢欺她了。   赵嬷嬷见到连馨宁竟住在云姨娘那里心下自然是讶异得很,但她在宫里伺候惯了,早就练就了万事不放在脸上的GONG夫,哪里能表现出来,不过也就是进去瞧瞧,见人确实还昏迷着,面色也不大好的样子,便有跟云姨娘说了一些问候惋惜的场面话,这才又赶着回宫复命去。   青鸾那里听说娘娘派了人来慰问太太,还巴巴地赶去瞧了大少奶奶,也赐了不少好东西给她,心里早就酸得直冒泡,偏生此时柔儿又好端端地哭闹不休,奶娘只得抱着来寻她,想是孩子要娘了,谁知她心里真厌烦呢哪里有心思理孩子,一阵没好气地骂道:“没用的东西,行动都要我伺候着还要你来做什么的?看看你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一个姐儿怎么就浑身脏兮兮的没个干净的时候,瞧她脸上那是什么?鼻涕都糊住了!没眼色的臭东西,还不快给我抱下去收拾好了!晚点大爷下来看见又要不喜欢,还嫌我这儿不够烦是不是,还不快滚!”   一叠声的赶人不说又怒气冲冲地摔碎了一只茶盅子,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奶娘忙抱着她连连欠身慌张地退了下去,却有人笑嘻嘻地走来一把拉住她,嘴上却慢条斯理地说着风凉话。   “啧啧啧,多漂亮的孩子,瞧这小脸蛋长得,跟咱们青姨奶奶倒还真是像呢,长大了想必不得了。我说你这女人糊涂,咱们大爷如今只得柔儿小姐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可心疼着呢,你竟敢这样怠慢偷懒?信不信回头我告诉大爷去,有你一顿板子吃。”   那奶娘才刚被青鸾痛斥了一顿心还在喉咙口吊着,这又被惠如拉住一顿冷嘲热讽,当即吓得两腿直打颤,哪里还敢抬起头来,只弯着腰小声嘟囔道:“求惠姨奶奶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奶奶一向菩萨心肠,大爷又那么疼你,还求奶奶替奴婢美言几句,奴婢实在不曾偷懒,是姐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哄也哄不住……”   “放屁!你个坏心肠的臭BIAO子,我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又哭又闹了?还不是你不会伺候,你还敢抢嘴!”   那奶娘话还没说完就被青鸾冲上来一把抱过孩子去,抄手就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甩了几个巴掌,直打得她一张脸立刻肿了起来,嘴角也裂了。   莲儿忙赶上来抱过柔儿去,青鸾这里还不解气,又拧起那女人的脸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戳她的嘴,大爷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是全家都知道的事,她偏生要坍她的台,不把孩子好好收拾得体面干净也就算了,听见惠如明着奚落她竟然还赶着上去求她,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活该打死!   惠如见状乐得站在一边靠着墙看笑话,见那女人被打得狼狈只抽出帕子掩着嘴笑,还是秋容走过来说和。   “奴才们不好,青姨奶奶何必自己动手教训,仔细伤了这手上的细皮嫩肉的,还是叫李嫂来带了她下去吧,横竖打几板子,或是撵出去,全看你高兴,岂不便宜?再这么闹腾只怕姐儿都要吓坏了。”   青鸾起先听她说话像是在讥讽她出身不好不懂怎么拿身份教训奴才,正待反唇相讥,又听她提到姐儿,这才想起来回头去看柔儿,却见她一张小脸惨白着缩在莲儿怀里,果然是被吓坏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那女人朝地上一踹,嫌脏似的拍了拍手道:“罢了,就给容姨奶奶一个面子,板子也就免了,你还不给我滚下去?”   那女人哪里还敢在地上坐着,早就哆嗦着谢了恩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这里青鸾也不理那两个,只自顾自地从莲儿手里抱过孩子便回了屋,惠如眼见着她将门帘子摔得山响,这才哈哈大笑地弯了腰,秋容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声,这才瞅着惠如冷冷笑道:“那一位这两天脾气可不小,想是大爷在你屋里歇了两天,把她的火都给歇出来了。”   “胭脂油蒙了心的不要脸的骚娘们!就许她霸占着男人不成?有本事她生个儿子啊,生个赔钱货不说,还偏生见着爷就哭,爷能喜欢么?这才两日她就受不了了,咱们等着瞧,还有二十天一个月的给她好好看着呢,爷来多了我还怕生不出孩子?凭她想专宠,做梦吧她!”   秋容听她越骂越不像了,便不肯顺着她的话再说,只东拉西扯了几句便也回了房。蕊儿见她脸上的气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忙泡了杯热茶送到她手里,却发觉她的手凉得冻人。   “这是怎么说!白白站在风口上陪着那两位发疯,别冻坏了你才好!快,这边来烤烤暖和些。”   被蕊儿急急地拉到火盆边坐下,又热热地喝了口茶下去,秋容这才缓了口气,瞅着蕊儿恨声道:“你也听见了,她们两个都打量我是死人呢。一个仗着爷打小喜欢她就轻狂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有一个不过是爷在她屋里待了两天就满口狂言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看来这院子里竟连我秋容一个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蕊儿见她气得发抖忙拉着她的手安慰:“奶奶莫说丧气话,有一点她们就是争死了也比不上奶奶一个后脚跟!那就是奶奶性子好,会体贴人,哪像她们就会逼着爷气着爷,要我说啊只要奶奶肯低下气去好好哄爷,爷早晚最心疼的还得是你呢!”   秋容听了她的话不由心里也活动了起来,这些天来看着青鸾和惠如争宠,她也不是不想争,可总是好像放不下身段也那样娇声娇气地去讨好似的,但荣少楼就好这样的,她也是知道的。   如今连馨宁已经回来了,虽说还不曾醒来,但她也总打发人过去问,大夫说了左不过就这几天了,眼下这两个已经鸡飞狗跳,这大少奶奶回来又不知是怎么个情景,自己要再这么畏畏缩缩地不争气,只怕当真要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冷锅冷灶到底了。   当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坐到镜前细细描画了一番,低头寻思好一阵,伏在蕊儿耳边一句句教她要怎么说,这才放她到前头去找荣少楼。果然还是她跟着他的日子最久最了解他,荣少楼听了蕊儿的话心情大好,当即叫她回去让她家姨奶奶好好等着,晚上过来陪她吃饭。   得陇望蜀无止境   秋容得了口信便忙活了整整一下午,亲自下厨精心准备了一桌子丰盛可口的菜肴,都是荣少楼平日里爱吃的,口味偏清淡些,因思量着惠如那蹄子喜爱大鱼大肉的折腾,想必荣少楼这几日嘴里也油腻着,弄些醒醒脾胃的菜色反倒开胃,也着实讨巧。   荣少楼舒舒服服地坐着,背靠着软软的茜纱绣墩,肩上正有人体贴地细细揉捏着,深深吸一口气,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直勾得人食指大动,不由心情大好起来,抬手握住秋容的手难得一回地体贴道:“这些天家里乱的不像样,你也乏了,到我身边坐着。”   说罢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秋容依言依着他坐了,自蕊儿手上接过筷子递到荣少楼手中,又贴心地为他装了碗汤送到跟前。   “这天儿虽不曾落雪,庄子上的野味倒已经开始不断孝敬了,爷尝尝这新鲜的鹿肉汤,味道十分鲜甜,又不腻人。”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舀了一勺凑到嘴边细细吹了,再送到荣少楼面前,蕊儿立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帮腔道:“可不是么,姨奶奶还嫌大厨房做得不干净,怕爷吃着嫌腥味儿大,特特跟方大娘要了生鹿肉回来在咱们小厨房里头亲自炖上的呢,光看火就用了两三个时辰。”   “是么?那真是辛苦你了。”   荣少楼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漫不经心地张嘴含了一口汤,确实不赖,但见秋容含羞带怯地坐着,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极旺,虽然外头是能让人冻破一层皮的大冷天,可里头却十分温暖,她只穿着件薄薄的柔蓝绢纱曳地裙,玲珑身段若隐若现,肩上披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蜜色坎肩,越发显得削尖细腰弱柳扶风起来,当下心中一热,口中嬉笑着要秋容再喂他几口,一双手却早已搂着她不规矩起来,蕊儿见状便带着三两个小丫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由着他们混去。   原来这荣少楼最爱女子纤细飘逸,当初青鸾舞技冠绝京师那身段自然是够令他迷恋的,不过如今生了孩子未免丰腴了些,令他颇为遗憾,忽见秋容一改平日素淡无味的装束也做此女儿态的娇媚之妆,竟还能赶上青鸾几分,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二人搂搂抱抱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着正是心甜意洽之时,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哀婉的歌声,如一盆冷水一般哗啦啦浇在了荣少楼正火热着的脑袋上,顿时清醒了不少。   歌声越发清晰,竟是青鸾正在唱戏,唱的又是他最爱听的贵妃醉酒,女子透亮的声音借着空中的冷风徐徐而来,丝丝缕缕情丝交缠,却又平白多添了几分凄绝之意,多少两情恩爱的日子又齐齐涌上心间,虽说下了狠心想要冷上她几天叫她学学乖,可还是忍不住总拿眼角越过窗棱子有意无意地瞅着那边,淡淡的灯光在窗户纸上投下她优美动人的身影,他甚至不需费力便能想到她现下脸上的表情,必是因为想着他而面带愁容,却又要强得不肯向他低头。   秋容依偎在他怀里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哪里能依,一面咬牙暗恨对面的狐媚子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招数抢男人,一面拉起荣少楼朝里间走去,脸上带着酡红媚惑的笑。   趁着荣少楼正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她腾出空来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眼前立时昏暗暧昧了下来,二人相拥滚入帐中,荣少楼一面胡乱拉扯着秋容胸前的衣裳,却还是忍不住又转头朝对面望去,却闻得那歌声嘎然而止,对面的灯光也倏地灭了,瓷器破碎的声音尖锐地传来,这个女人,莫非见他们这头熄了灯就生气摔了东西?不知会不会伤了自己?   才刚想着就听见外头一阵骚乱的脚步声,接着是莲儿急匆匆吩咐小丫头的声音:“快去打些清水来,姨奶奶失手打了茶盅子割破了手!”   听了这话哪里还耐得住?荣少楼早把自己要给青鸾点颜色看看的念头给抛到了脑后,秋容也知今夜大势已去看来是留不住他了,干脆坐起身拢了拢衣襟勉强挤出了个还算不难看的笑容:“爷还是过去瞧瞧吧,青姨奶奶受了惊想是也盼着你去呢。”   既然有了这么个台阶荣少楼自然乐意大摇大摆地走下去,出门前赞许地拍了拍秋容的脸蛋,她还是笑得那样善解人意,藏在袍子里的手却已经将自己腿上掐出了一片青紫。   臭BIAO子,且再让你得意些时日,我就不信天长日久地他能总对你一个人新鲜。   “大哥哥。”   荣少楼前脚才要跨进青鸾的房门,却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回头一看只见荣沐华正怯生生地扶着墙站在树影下朝他招手。   “沐华?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疑惑地走到她跟前,听她小声说了几句后荣少楼立刻脸色一变,回头不放心地看了看青鸾屋里,此刻已经重又亮了灯,房门大开着,像是正在期待他的到来。   “大哥哥若舍不得青姨奶奶那就去吧,赶明儿沐华再同你细说,希望别给三哥哥抢了先才好。”   荣沐华故作不在意地转身,荣少楼一听她提到荣少鸿当下着了慌,忙一把拉住她急道:“不妨事,她成天这么着谁能顾得上,咱们到前头说去。”   二人极有默契地悄悄摸到了前头荣少楼的书房,也都不曾让人跟着,荣沐华轻手轻脚地笼上了灯,荣少楼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她身后来回踱着步子。   “二妹妹,你刚才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荣沐华几乎能听出他话语中的颤音,忙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可不全是真的么?前儿跟着姨娘招呼几位来吊唁的太太,听说这事儿在各王公亲贵府上都传遍了!硕兰格格贪玩出府被贼人所掳,也不知怎么才逃回来的,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家就这么被强盗抢了去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想必有不少说不得的事故在里头,虽然都是捕风捉影,可女儿家的名声多金贵,哪里容得半点玷污?当初安亲王府给她求亲的人可是门槛都要踏破了,咱们家太太不也替二哥哥求过来着,人家都看不上,可如今却倒了个个儿,不但无人上门,就连安亲王福晋亲自托人去说,人家都要装糊涂给推出来呢。”   “那老三又是怎么回事?”   “三哥哥一心往上爬,若有了安亲王府这样的岳丈人家岂不越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自然是有想头的,听说他已经托了宫里的人,找准了时机就上王府给他说媒去。硕兰格格的名声已经坏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怕也少有愿意的。”   荣沐华一面说一面按着荣少楼的肩膀轻轻摩挲,荣少楼心里正盘算着事情,倒也不曾留意这个妹妹的不正常举动,荣太太想把硕兰说给老二的事他略有耳闻,硕兰小时候他是见过的,绝对算个绝色的女子,又有安亲王府的背景,若当真给谁娶了去只怕当真如虎添翼,可如今老二这“虎”已算是虎落平阳了,那这“翼”给老三插到了身上对他岂不就成了很大的威胁?   不成,不能让他如了意。   荣沐华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道他心里正在天人交战着,但这偌大的荣府产业和向荣太太报复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她非常清楚,因此便大着胆子试探道:“其实沐华急着把这事儿透给大哥哥知道,就是想着这是一个好机会,不论出身还是才学人品,三哥哥都不是你的对手,凭什么让他娶着格格以后事事都压你一头呢?娶格格这种事,若连他都敢想,为何大哥哥不去试试?”   这话正合了荣少楼的心意,可他一向在人前一副仁义道德君子剑的模样,面对这个对自己崇拜有加的妹妹,也不好说出什么太过的话来,只故作无所谓地笑笑,淡淡道:“都是自家兄弟,老三要能飞黄腾达我做大哥的心里也高兴,再说我早已娶亲,总不能让格格做小吧?”   “我的好哥哥,都说你聪明过人,这时候怎么又犯傻了,不是有平妻的说法么?再说大嫂子现在病得这个样子,只要给安亲王府的人实话说出来,也不怕什么,怕就怕还有一位要不依呢。如今就看在大哥哥的眼里到底是前程重要,还是咱们家青姨奶奶的一笑重要了。”   荣沐华笑得越发漫不经心,轻轻巧巧三言两语却句句正中荣少楼的要害,却也不急着要他回答,他会做何决定她早就十拿九稳,寻了个天色已晚的理由自己先回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好好深思。   几天后原先已经有些压下来的关于硕兰格格的流言不知怎地更有尘嚣直上的趋势,大小茶楼酒肆不但有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位京城第一大美人如何如何被贼人欺负,更有甚者还流传出她天生命硬的说法,一出生便克死爹娘不说,后来还克死了差一点就成了她未来夫婿的荣家二少爷荣少谦,谁要是娶了她只怕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看着花轿进门的那一天。   荣少楼独自坐在酒楼一隅满意地听着自己的成绩,很好,看样子这硕兰格格是越发难嫁出去了,看来也是时候多多去安亲王府走动走动了。   老安亲王虽是荣太太的亲戚,但这一表三千里,他们自己家里那点说不得的事自然不会让他知道,因此在他眼里他和少谦一样都是荣太太的亲儿子,荣家的嫡子。虽说这些对他并没有多大助益,但起码也令安亲王对他没有任何偏见,加上他一向在外头薄有才名,老人家对他倒也还有几分赞赏,只需继续努力钻营,多多在他老人家面前露脸讨好才是。   至于硕兰,记得她打小就十分乖巧听话讨人喜欢,如今被贼人这么一唬只怕吓坏了吧,知道他不计较前嫌还诚心诚意要娶她,想必怀着感激之心下嫁,她年纪还小再伶俐也有限,以青鸾的手段想笼络住她好好哄着绝不是难事,日后让她做个记名的女主人,依旧将家务交给青鸾搭理,岂不万事快哉?   越想越得意,却不知他心中正在盘算着的那位姑娘,此刻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两位衣冠楚楚的锦衣公子说笑着自楼梯上下来,一径出了店门,直奔对面的青楼而去,眼下正是掌灯十分花街柳巷纷纷开门做生意的时候,这种出来寻欢作乐的少年数不胜数,荣少楼如何会去在意?   因此压根不曾发现她们二人身材纤细步履轻盈,面容俊俏不说,耳珠上竟然还各打有一个耳洞。   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少女,正是现下被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硕兰格格和她的贴身侍女小菁。   那青楼门前早站满了一排招徕客人的窑姐,一见来了这么两个衣饰华贵,容貌清俊的人物哪里肯放过,早就甩着帕子一个挨着一个地挤了上去,小菁被唬得拼命缩着脖子朝后躲,一面用力拉扯着硕兰的衣袖想叫她改变心意,谁知她根本不搭理她,倒是镇定自若地一路走一面拉起其中一个女子的手轻笑:“这位美人姐姐,请问琴操姑娘的房间在哪儿?”   “讨厌!拉着人家问什么琴操嘛!就让云儿伺候公子一次如何?”   “是啊是啊,琴操这会儿有客呢,让咱们姐妹陪陪两位公子吧。”   几个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却不曾注意硕兰听到“有客”二字时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冷冷的寒光。   沧海月明珠有泪   “两位公子可是来见琴操姑娘?请跟我来吧。”   纱帘下的银铃叮咚作响,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俏丽在众人身后,看装扮像是个丫头,身量娇小,笑起来两颊各有一个梨涡。   “那就有劳姑娘带路。”   嘴角噙着泰然自若的笑,硕兰抬脚就朝里走去,一路跟着那小婢穿过热闹的前厅到了后花园,又沿着回廊绕了好几个弯,这才辗转到了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前,细看这小楼南面朝阳,后头临着个清澈敞亮的水池子,当真是闹中取静颇为风雅。   “琴操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住处的气派,只怕普通人家的千金也不能如此。”   硕兰站在楼前的碎石小径上遥望着楼上那亮着灯火的窗口冷笑,那里头隐隐有人影晃动,女子莺歌燕语伴随着婉转的乐声潺潺流出,令人不难想见此刻那温柔乡里是怎样一派宾主尽欢的旖旎景象。   “咱们姑娘就在楼上陪客,姑娘有话,若公子一定要见她便请就上去,如若不便,那改日再见也无妨。小婢还要去前头伺候,两位公子请便。”   那丫头年纪虽不大,却是打小在这迎来送往的地方长大,也算是阅人无数了,眼前这两个分明都是姿容不俗的女子,尤其是走在前头的白衣少女,若换上女装只怕连她家姑娘也要给比下去了。   这女子寻到青楼里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莫非这两位也是来找麻烦的,难道是为了楼上的云大爷?既然如此姑娘怎么反倒请她们进去,瞧她们通身的气派装束,只怕还是个惹不起的人家,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寻思着默默退下,想想终究不放心,还是悄悄转到了前头将这事说与了老鸨子知道,那老鸨眼下正在陪客,盘算着琴操这几年来风光无限好,虽然只是抚琴陪酒从不陪人过夜,但也已经不知迷死了多少达官贵人,要是没有两把刷子,只怕那张是女人见了都要嫉妒的芙蓉面早就给撕烂了,她既然敢放人进去,那自然有她的道理,就随她吧。   这里硕兰带着小菁推门而入,径自朝楼上走去,乐声越发清越响亮,有人击掌作和,有人轻笑慢语,浓情蜜意随着那明晃晃的烛光隔着几层珠帘倾泻而出,落在硕兰身上却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尖锐刺痛。   虽然夹杂着乐声歌声觥筹交错之声,但她还是一下子便听出了那人熟悉的声音。   “格格,咱们还是回吧。都说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依奴婢看竟都是真的。你千辛万苦寻找他的消息,可他却一直在这个窑姐儿这里享福,看来刘管家给的消息是真的,他已经在这儿包了她十来天啦,可见是个没良心的好色之人!格格回府至今也一个多月了,他若心里有你难道就连一句话都递不进来?”   小菁听着里头寻欢作乐的声音心中不忿,也不愿硕兰一片赤忱之心却换来被人当面羞辱的结果,便死命拉着她不叫她进去,谁知硕兰这姑娘倔强起来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认准了的事几头牛也别想拉回转,硬是挣开了小菁的手,伸手一把甩开门帘子冲了进去,里头立刻一片哗然,只见三名艳装舞娘正愕然站在屋子中间瞪着她,坐在边上的两名乐师也停了下来,临窗的湘妃榻上一对男女相拥而坐,皆生得风LIU俊俏难以描摹,而那正搂着美人以口度酒的放荡公子,竟然正是暮云。   还是他怀里的美人首先反应过来有客到了,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施施然起身,皓腕轻扬,所有闲杂人等便火速退散,偌大一间屋子里只剩下对峙着的四人。   好一个眉眼如画的花魁,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生得无比精致,更难得的是一身浅色百蝶流苏曳地裙轻柔委婉,竟给人安静端庄的感觉。   笑话,一个青楼名JI,竟叫人看着觉出端庄的味道。   硕兰一面暗骂自己糊涂,一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个一脸满不在乎,还懒洋洋歪在榻上的男人。   他同样也在瞅着自己,只是那双让她看不透却总是闪着宠溺的光的眸子,如今变得陌生疏离起来,他的目光只是淡淡从她身上扫过,便又无限眷恋地回到了琴操身上,朝着她撒娇一般伸出左手,琴操无奈地一笑,却还是伸手握了,又坐回了他的身边。   轻抚了一阵怀中人肩上乌黑柔顺的长发,暮云这才心不在焉地开了口,话虽是对硕兰说的,却再也不曾抬眸看她一眼。   “格格来了,如今回来了还这么淘气又跑出来玩儿了?别再这么这了,若再遇上歹人可不一定还像上次这么走运,还能走得脱。”   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佳人的秀发,就像在抚摸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一般,硕兰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倒咬牙忍住泪挤出了一丝笑容。   “暮云哥哥,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太好了,兰儿一直很担心你。上次在宁姐姐家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走吗?去一处有花有水的好地方,就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兰儿等了你好些天,可你只不来,我……”   “格格想必误会了,暮云一介草民若当真能攀上格格的高枝自然乐意,从比也不必跟人鞍前马后四处奔波唱戏,那些话不过哄格格高兴罢了,可如今……如今在下改了主意,格格还是请回吧。”   不待硕兰说完,暮云却已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一番话说得轻巧倒是轻巧,却也无情无义得紧,硕兰闻言立刻刷地白了脸,小菁抢上前去扶住她,恨恨地瞪了暮云一眼。   “都说戏子无义也就罢了,咱们还当公子是个异数,没想到也是卑鄙好色之徒,可怜咱们格格瞎了眼,怎么会对你这种人动了心!”   暮云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嘴角勾起迷人的弧度,薄唇微启,语调还是那么亲切和气,说出来的话却能生生将人砸死。   “小菁姑娘抬举,暮云不是什么异数,反倒也是个俗人罢了。虽然只是个平头百姓,但家有老母祖宗上有留下些规矩,若说娶妻成家,不求门第高贵,但求清清白白。”   这话一说出来连他身边的琴操也愣了一下,回头看他时亦满眼带着不赞同的责备,可他却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一把搂住她凑到身前亲了一口,又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只抱着不放。   “你……你是嫌我……”   硕兰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却再也出不了声,泪水止不住地潸潸而下,又见他同那窑姐儿那般亲昵,哪里还能站得住,早已掩面奔了出去,小菁朝着他二人啐了一口便追着她主子去了,留下室内一片死寂。   “满意了?真看不出你平日里好好人的样子竟都是骗人的,这样刻毒的话就这么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说了,你就不怕她想不开?”   琴操冷着脸一把推开还赖在她身上的人还要继续责问,却见他别过头不肯看她,拉扯着硬掰过他的脸对着自己,果然这厮也是双目通红,眼内布满了血丝。   “你何苦这样骗她,也折磨自己,依我说做人一辈子也不过几十年,何不痛痛快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暮云闻言眼神一阵迷离,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自若的神态。   “痛痛快快?你倒是会说,那我问你,那么多达官贵人要给你赎身娶你过门,你做什么不依?就算不靠男人,你这些年那百宝箱不知道装进去多少宝贝,想给自己买个自由又有何难,你做什么还留在此地看人脸色?”   琴操见他三言两语又把话题扯到她的身上不由好笑,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无所谓地笑道:“你我都是小小年纪就跑江湖的人,这女人家只要在这种地方待上一日,莫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在别人眼里早就已经没了贞洁和品行,若当真嫁了人岂不还是有着那些大老婆小老婆的欺负?我才不做那傻事。若说给自己赎身倒行,等我再赚几年攒够了银子,出去自己做点小买卖也成,只一辈子不做依靠男人的打算就是。要说他们来这地方拿咱们姐妹们取乐,我看着他们拿着金银卑躬屈膝地在我面前求欢的样子,倒好像是大伙儿调了个个儿,反而成了我在拿着他们取笑,你说可不是么?”   暮云被她一席话说得低了头,也知她一向特立独行是个要强的女子,自己是说不动的,想起硕兰离开时绝望的眼神,他忍不住弯下腰捂住了心口。   “看你,舍不得就别去说那些有的没的,搅得人家小姑娘伤心不说,你看看你自己这样子,当初被打成那个样子扔在山林里冻了两天两夜才给人找着算是拣回了这条命,你还不知道自己保重,尽折腾!”   琴操口里虽然数落他,但到底心中不忍,一面轻轻在他背上拍着,等他平静下来方问:“天色不早了也不得出城,你就在这儿歇一夜,明儿再套车送你回去吧。”   见他只抿了抿嘴不置可否,琴操知道他算是同意了,便扶他坐稳后弯下腰双手抱起他的腿搬下榻去,暮云以手支床稳住上身,下半身却分毫也动弹不得,一代名伶歌舞双绝,如今竟成了行动都要人伺候的瘫子。   一直守在外头的小丫鬟听见屋里的动静,便推了只木头做的轮椅进来,两边各有一个老大的轮子,推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与琴操二人合力将他扶起,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他安置到轮椅上,暮云用力掐了一把没有知觉的腿自嘲地苦笑。   “你看看我这么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拿什么去配她一个格格?就算她肯,我怎么好这样拖累她一辈子,现在让她恨就恨吧,等过些日子她嫁了人生了孩子,自然也就什么都淡了。”   “那你怎么说?”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有什么可愁的?这些年唱戏总有继续,置办点薄田破屋的倒还可以,再者田师哥陪我一起去找硕兰无辜遭了难,我打算等身体好些就到他老家跑一趟,给他家里送些银子过去。”   “那这硕兰格格那里就算是彻底断绝了?”   “彻底断绝了。”   琴操推着暮云出了房门,门帘子一掀开就一阵冷风窜了过来,直从人的领子口灌进去,灌得人整颗心都透着寒凉。   大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却有不少穿着相同衣衫的男子打着灯笼四下里张望找寻着什么,他们不放过每一个窄小的巷子,却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脚步放得极轻,似乎不愿让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硕兰拉着小菁躲在街角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小菁见她只呆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流泪,想了好些法子逗她可她就是不出声,只能急得直跺脚,硕兰并不是安亲王府的正经主子,如今大伙儿都对她好也不过全仗着安亲王夫妇的宠爱,若冷了老主子的心,这个倔强的小主子以后又要怎么办?想了想还是顾不得主仆的顾忌,把心里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格格,咱们还是回去吧,出来了这么多人,王爷那儿想必是瞒不住了。这些日子为了你总想法子跑出去,福晋不知道多伤心,王爷虽然不说,奴婢瞧着他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好几条,那个暮云真不是个好东西,格格你就醒醒吧,为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臭东西白白伤了王爷福晋的心,你就忍心吗?”   错点鸳鸯其奈何   安亲王福晋端坐房中惊讶地看着乖乖自己回来的硕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硕兰瞅了她半日便走到她跟前跪了下来。   到底是最宠爱的孩子,如今人已经回来了,又一副蔫蔫的样子脸色也不好,安亲王福晋哪里还想的到责罚她,之前那一次已经吓得她差点去了半条命,如今只寄望她能平平安安在家守着,安安稳稳嫁出去便好。   至于婆家,只怕也不能再那么挑剔了。   “我的儿,你过来这边坐,我有话要同你说。”   硕兰见福晋面露难色,眼中也难掩无奈的疲倦,心中不由咯噔一响,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谁知安亲王福晋拉着她的手半日不说话,终究好不容易说出来了,原来是前几日荣府托了人来求亲,托的是内阁大学士简大人,后来他家的二太太又亲自上门,来为他家大少爷荣少楼说亲。   早先荣家的二少爷殁了,荣太太一下子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如今他们家里头是二太太主事,那她过来倒也是应该,这二太太倒是个会说话的,说什么要不是那起子烂了舌头的无聊之徒把他家二爷遇难的事同硕兰格格扯到了一处去,如今也不至于令王府陷入尴尬,算起来荣家也有责任,又巧舌如簧地说了一大堆,总之就是为他家大少爷求娶硕兰铺路子。   若在先前安亲王府自然是看不上的,可如今硕兰失节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又有传言说她命硬克夫,要想再怎样“抬头嫁女儿”,只怕比登天还难,因此安亲王夫妇商量着不如就允了这门亲事,但有想着硕兰虽然自小懂事听话,但近来行为颇为乖张异常,不如先问问她的意思再行定夺,别闹出什么事情,把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孩子又弄出个好歹来。   硕兰静静坐着听安亲王福晋说完,并不出声,她此时心里对亲事早已无所谓无所求了,横竖连暮云都变了心,横竖她早已被人糟蹋得是个废人了,横竖总是要嫁人的,那嫁给谁人又有什么关系。   安亲王福晋见她不答话,想是心里不乐意,便又拍着她的背耐心劝说起来。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咱们何尝愿意呢?荣家虽是大富之家,但你是咱们王爷捧在手心里头的一个娇滴滴的格格,就说先前他家的老二,说句实话我也看不上,一直没给他们准信儿,是你这孩子性子急倒自己跑了,惹出这些事来。罢了,如今都过去了你也别再去想它了,听说如今荣家的家业都在那大少爷手里,他虽然有老婆,但我们也叫人去查过了,那女子娘家不算什么,人也确实病得不轻,之前一直在外头养病,如今接回家了听说还不能下床,你过去与她平肩不说,就她自己的情况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敢欺负你。”   “福晋才刚说的什么?是给荣家的大少爷说的亲?那他家的少奶奶可是姓连?”   “可不就是姓连,她娘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家里并无男丁,有个妹妹入过宫但已经死了也无子嗣,着实不值一提,你放心吧,我们决计不会让人委屈了你。”   安亲王福晋又细细说了许多宽慰硕兰的话,见她只是低头绞着帕子并不曾反对,以为她是女孩子家的腼腆之意便也不再强她,只当她是答应了,忙叫小菁好生扶着她回房歇息,自己却歇不住,又叫来硕兰的奶娘刘嬷嬷细细商议。   硕兰回房后独自躺在床上欲哭无泪,暮云哥哥变了,少谦哥哥死了,宁姐姐也病得快不行了,她却要去嫁给她那个无情的夫君?老天爷这是在跟他们开什么玩笑。   “格格,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上来为她掖了掖被角,她不是小菁,竟是玉凤。   原来当日玉凤陪着硕兰回府,安亲王福晋见自家的格格这副样子回来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为了格格的清白,知情者自然就成了威胁,因为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确保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   因此她没打算让玉凤活着,到底硕兰念着荣少谦的情义救下了她,但却不能放她离开,只得干脆将她收在身边做了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又央福晋亲自派人去荣府上和荣太太说了,只说是在路上偶遇了玉凤,她帮了自己一个忙,因而觉着这丫头很伶俐同她很投缘,便舍不得放她走,还特特送了十个王府里□出来的得力丫鬟到荣府任荣太太挑几个留下,并赏了不少东西。   荣太太因自己一手□出来的丫头被王府里选了去也觉着面上有光,众人也会奉承她,只说太太到底是郡主出身,连身边的丫头走出去都能将别人比下去,实在不简单。   听了这样的话哪有不高兴的?因此荣太太不但很爽气地将玉凤送给了安亲王福晋,而且且不曾敢收她送来的人,倒是借着这个由头跟王府走得更近了,当时自然还是为了荣少谦的前程。   谁知玉凤当真是个忠肝义胆的好姑娘,她心知自己回不去了,这硕兰格格也是二爷关心的人,便安心留着一心一意伺候硕兰不再,倒也颇得硕兰的喜爱。   “我就睡了,你也去歇着,不用守着。你放心,我不会寻短的。”   硕兰只闭着眼不看她,玉凤见她一语道破自己心里的担忧,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得默默退出,谁知才走到门口又听见硕兰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当初得了少谦哥哥的坏消息,你可曾想过去死?”   玉凤闻言脸色白了白,沉默了半日还是艰难地回答了她。   “玉凤想死,却不敢死。二爷若地下有知当真盼着谁去陪他,那个人只怕并不是玉凤。”   说罢又站着守了半晌,听里头没了动静,这才静悄悄地关了门。   然而这半夜三更睡不着觉的,除了她们,竟还有别人。   此刻荣家的长房内也正亮着灯,荣太太无声无息地缩在躺椅里,儿子的头七刚过,她已经迅速衰老枯竭,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似的,那么大一个人躺着竟薄得只看到一层毯子,若是凑近过去瞧她的脸,更是容颜枯槁双目干涩,一向保养得极好的一头青丝也一夜之间白了许多,总是梳理得光洁整齐的两鬓也垂着几缕乱糟糟的碎发,整个人如老僧入定一般沉寂。   “太太,多少吃一点吧,一整天没吃东西怎么行?表小姐才给奴婢劝回去,换了身衣裳又来了,你不肯见她,她在外头哭了半天好容易才给她娘哄回去了。”   “叫她进来做什么?待嫁的新娘子整天陪着个快要死的老太婆,很吉利么?”   严嬷嬷捧着碗燕窝粥坐在她身边苦劝,荣太太却只睁大着眼睛看着屋顶出神,当听到“表小姐”三个字的时候似乎有了些动容,可很快又恢复了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安静了半晌还是又开了口。   “你去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没几天就要出门子了,多陪陪她娘吧,没事别老往我这儿跑,我好得很,只别来烦着我就更好了。”   “是,奴婢明儿一早就去说。只是有一件事奴婢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太为什么要答应大爷,让二太太出面给他到安亲王府去提亲?虽说二爷他……但太太还有娘娘和舅老爷撑腰,何必怕他?再说他最是个两面三刀会耍手段的人,就算太太今儿帮了他,日后也未必会记你的情,只怕还是要想着法儿同咱们为难。”   严嬷嬷琢磨着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荣太太闻言浑身一颤,枯枝般的双手狠狠扳着椅子的扶手,苍白的脸上竟因愠怒而起了一点血色。   “你当我怕他?谦儿走了,我这副老命留着还有什么用?不过是不放心两个女儿,大的如今在宫里算是不需要咱们操心了,就算她有个不顺心的地方,也不是我能操心得到的。可还有个小的呢?眼看着就要出嫁了,我总要让她平平安安地出门子吧?”   “莫非大爷知道了什么?”   “我估摸着他是知道了,前儿他不是来求我么,你猜猜他临走说了什么话?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其实罗佩儿这个名字没有郑佩儿好听!那丫头的冤家亲爹,可不就是姓郑么?!咳……咳咳!”   荣太太说着越发激动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严嬷嬷忙给她拍着,又倒了温水让她喝下,这才念佛道:“我的老天爷,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只怕不能跟太太善罢甘休啊!”   “管他呢?他现在自己那头都是一团糟,我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娶硕兰,他也未必真能顺心,我就不信青鸾能心甘情愿忍气吞声地迎接新主子。”   “太太说得是,咱们且先从风头浪尖上退下,待表小姐顺利出阁,硕兰格格又进了府,咱们再心平气和地看热闹。”   “家无宁日……家无宁日……老爷,在我咽气之前定当帮你把这个家料理得家无宁日,把你最喜爱的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哈哈──哈哈──”   仰起头来几近癫狂地大笑,荣太太双手紧紧捂着心口,枯涩的眼眶中竟然落下了泪水。   “谦儿,我的谦儿,我的儿啊……老爷,你在外头和那粉头可还逍遥快活?洛瑶,洛瑶,你们两个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声嘶力竭地哭喊了一阵后便陷入半昏半醒的梦境,严嬷嬷知道她是太累了,便命铃兰过来二人合力将她抬到了炕上睡好,这才放轻了脚步出去,谁知才出房门便瞧见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忙一把死命拖住。   “作死啊你!大半夜地这么毛毛躁躁,吵醒了太太够你吃好几顿板子的!”   那小丫头一听这话吓得差点哭出来,忙跪在地上磕头,严嬷嬷也不理她抬脚就走,谁知那丫头却扑上来抱着她的大腿央求了起来。   “求嬷嬷开恩,快去看看吧,大爷屋里闹起来了,云姨娘叫回太太呢!”   “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在外头打扫院子做做粗活的,哪里能到主子们跟前去伺候,只隐隐听说是青姨奶奶昏过去了,柔儿小姐不知怎地也受了伤淌了好多血,已经请了大夫呢!”   急怒攻心行下策   严嬷嬷闻言确实吃惊,却并不打算去趟那浑水,反倒嘱咐那小丫头赶紧回去睡觉,这事就算是来回过太太了,回去对谁也别再提起。   那丫头怯怯地点头离去,严嬷嬷也自回房,却打发了身边的一个婆子将此事去告诉云姨娘,只说太太病得人事不知哪里还能料理这些烦心事,一切都交给姨娘吧。   谁知云姨娘屋里早就闹翻了天。   “糊涂东西!大少奶奶醒了多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赶紧告诉我去?这下好容易找回来的人又丢了,可如何使得啊!”   云姨娘坐立不安地指着跪在地上的丫鬟一阵痛斥,这丫鬟名唤田儿,原就是云姨娘身边伺候的,今天晚饭时候三少爷荣少鸿那里派人来请云姨娘,说有要是急需姨娘给拿个主意,因此她便留下田儿在此照看连馨宁,自己抽空出去了一趟。   谁知回来才发现乱了套,连馨宁醒了,这是好事,谁知她竟一反常态跑去把青鸾给打了,还打伤了孩子,如今人又不知跑去了哪里,岂不令人揪心?   荣沐华见云姨娘急得也没了方寸,忙按了按她的肩膀宽慰,一面叫田儿起来缓声问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就顾着怕,赶紧跟咱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少奶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莫说她会无故去伤孩子我就不信,就是她会打了青姨奶奶,我也是不信的。你不是跟去瞧了吗?到底怎么着?”   田儿见三小姐问得详尽也不敢再装糊涂,只得咽了口吐沫吞吞吐吐地答了。   “大少奶奶一醒来就与往日不同,一个人缩在床脚上哭哭笑笑,不许人近前,奴婢们想上去伺候,她却吓得用枕头砸我们,倒像是怕了咱们似的,奴婢没办法只得退到外头守着。谁知过了不多会儿功夫又听见她在里头哭,只喊云书和丝竹,丝竹都没了那么久了,奴婢想着大少奶奶不知是不是病糊涂忘了这事,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一回,谁知她在里头一句话不说待了半日,奴婢不放心正要进去瞧瞧,她就自己冲了出来,只拉着奴婢问大爷和青姨奶奶人在哪里,奴婢不曾想她是什么意思就告诉了她,大爷出去吃酒没回来,青姨奶奶在她屋里,没成想她病了这么些天的人竟那么好的脚力,冲在前头跑得飞快,奴婢跟在后面一路嗓子都喊哑了她也不听……”   “拉拉扯扯这些没相干的做什么?说重点!”   云姨娘皱着眉拂了一把额头,语气也变得越发严厉。   “是……是!奴婢脚程慢落后了几步,到了那儿的时候就听见屋里传出青姨奶奶的哭喊声,接着大少奶奶又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奴婢原想跟着她,可又不知道里头怎么了怕主子们问起奴婢吃罪不起,只得赶进去躲在门口瞧瞧,就看见青姨奶奶脸上两个好大的巴掌印子,脸都肿了,柔儿小姐的头不知是被什么物事打破了,奴婢猜想是用杯子砸的,地上一地的碎瓷片,母女俩抱着在哭呢,样子好不可怜。”   “我呸!你可怜她就到她屋里伺候去?谁是你的正经主子?你正经主子吩咐你伺候谁来着?你倒会讨巧,知道现在西风吹得正劲头呢就赶着上去巴结?”   荣沐华不等田儿说完已经恨声骂了起来,还是云姨娘老成,也顾不得骂丫鬟了,一面抬脚就朝外走一面又回头问道:“照你这么说就是并没亲眼瞧见大少奶奶伤人,是不是?”   田儿闻言一愣,随后忙附和着连声说是。   云姨娘这里一路捏着汗朝青鸾屋里赶,虽然她也不喜欢这个矫揉造作心机深沉的女子,但家务指责所在,出了事她不得不管,这是其一,而事关连馨宁,她得去好好探个究竟,这是其二。   荣沐华跟在她身后还在咀嚼着她刚才的那句问话。   “姨娘,你说没亲眼瞧见大少奶奶伤人是什么意思?莫非那窑姐儿当真那么狠得下手,打伤亲生女儿嫁祸给大嫂?”   “姑娘还年轻,见过的事情太少,莫说莫问吧,咱们还是分两头形式,我去安抚安抚那一位,你带人找找你大嫂去,想必是为了丝竹的事,新仇旧恨添全了,切莫让她找上你大哥哥做了什么傻事,大错铸成可就谁也救不了她了!”   “是,沐华这就去。”   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荣沐华三步并两步急着朝她三哥的屋子奔去,如今二哥不在了,天色已晚她也出不了府去,只得向唯一的亲哥哥求援,他向来看着大嫂还好,只能赌一赌他肯帮她们了。   谁知却扑了个空,在她心目中向来严谨规矩的三哥,竟然大晚上的也不在屋里!   “三叔方才所言,能对天起誓无一字虚假么?”   荣府深处一棵密密的老槐树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相对而立,那女子正是已经醒转的连馨宁,那男子却是荣沐华正指望着的三哥荣少鸿。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十一岁那年的上元之夜,有个脸蛋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妹妹朝着因被人欺负而坐在路边抹眼泪的他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掌心中静静躺着几枚红艳艳的山楂果,她笑着说:“大哥哥,你是不是肚子饿?请你吃果子。”   小女子长大后嫁了人,新婚之夜便被夫君冷落在洞房,他站在门外看着她,却见到了她出人意料的另外一面,温柔乖巧之外,她也沉稳坚忍,面对挫折竟然懂得以不变应万变的安之若素。   时隔这么多年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她早已不认得他,只知道他是那个极少出现的三叔,是那个刚刚告诉了她一个惊天大秘密的人。   他越发笑得深沉:“嫂子放心,我荣少鸿以我下半辈子的功名起誓,害死二哥和带你回来的人的确是大哥所派,行事的人几乎都被灭了口,我也不过机缘巧合救了一个,他将全部真相和盘托出。”   “那人在哪里?”   “自然已经替嫂子报了仇,送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连馨宁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三叔的笑容里竟有着点讨好的意思,但听完他的话仍旧忍不住不寒而栗,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每个人说起杀人来都那么轻松。   “嫂子打了那JIAN妇,她不会罢休的,不撺掇得大哥宰了你只怕也不会干休,不如让少鸿送嫂子到一处安全的所在暂避几日如何?待太太身子好些了,再求她老人家主持公道。”   公道?   连馨宁心中冷笑,难道能叫她给她和她的二叔一个名分么?   少谦已死,丝竹已死,云书生死未卜,硕兰身心受损,她连馨宁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一个好好的亲人,而她能为他们做的,难道只是扇那女人两个耳光?   如此轻饶了这一对禽兽男女,那她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与少谦团聚?他会怪责她无能么?   竟然笑出了眼泪,从清醒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她终于有了眼泪。   “三叔说得极是,多谢费心回护。馨宁这副样子实在狼狈,我想回云姨娘那里收拾收拾。”   荣少鸿看着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角面上微红,不由看得痴了,也罢,看着他们鹬蚌相争之差这最后一步,一年都等了,又何必在意这一会儿功夫。   “好,我在后门等你,一辆黑色的马车,你出门就看得见。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跟大哥屋里的人对上。”   “好。”   连馨宁抬眸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对自己表示善意的男人,其实他们三兄弟的轮廓有点像,不过老大的更柔和,老二的更丰润,这老三,却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似乎更老辣?   且不管他为什么要相助她吧,起码他说了实话,也给了她一个死前手刃仇人的机会。   冲着他感激地一笑,连馨宁提起裙裾一溜小跑出了院门,在确信离开了荣少鸿的视野之后,却又改了个方向飞奔而去。   荣少鸿缩在马车里如意算盘打得直响,老二被老大灭了,老大如今在能给他带来更多权贵和利益的硕兰格格和最会弄鬼的青鸾之间夹着早已疲倦不堪,这不硕兰还没进门,他已经接连好几个晚上躲在外头不回来,就受怕了青鸾的眼泪。   他也没想到连馨宁发起狠来这么泼,竟然打上门去,这趟倒给了那JIAN货一个好台阶又能扒着老大好几天不给他出门了吧,有本事肚子争争气,再生个儿子,可惜她自己瞎了眼跟清华那丫头勾搭在一处,那可不是什么好货,有的是办法叫她再也下不出一个蛋来。   翘着二郎腿分析着全家的局势,二哥没了太太也就倒了,老大又不成文,这个家早晚在他手里,眼下且先把连馨宁弄出去,日后家里碍眼的人都除去,所有仆役统统换过一遍,再将她改名换姓地娶进门还怕什么?就算有人说这新奶奶长得和以前走失了的大少奶奶生得相像,这世上生得像的人多着了,谁敢总对着主子的屋里说三道四?   大不了叫她深居简出些罢了,反正她生性就是个喜静的。   等待的时候总过得特别慢,这连馨宁坐等不来右等不来,他不由有些急躁,频频掀开车帘子朝紧闭着的后门张望,跟着他的小厮却无意中一语道破天机。   “不是奴才多嘴,不过女人就是墨迹,这三更半夜连月亮都没,装扮起来给谁看啊?”   荣少鸿听完愣了,可不是么?黑灯瞎火根本无人看见,又何来样子狼狈怕人见着不雅之说?   当下心里一阵乱跳,她稳住他自己跑了,明知道青鸾不会放过她,荣太太更不会,若不是她也不会害得她没了儿子,那她还回去做什么,难道不想活了不成?   不想活了?不好!   荣少鸿猛地掐了一把大腿将自己打醒,二话不说就冲回了府,越往荣少楼的院子奔越觉得不对,里头竟然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下人进进出出皆面带惊愕之色,还有人端着一盆盆血色的污水从里头出来。   慌乱中一把拉住其中一个,那小丫头吓得带着哭腔结结巴巴。   “回……回三爷,可把人吓死了!我们爷才刚进门,大少奶奶不知道从那儿窜了出来拿着把匕首就朝他戳去,可不知怎么混乱中刺中了青姨奶奶,眼下大夫正在里头呢,大伙儿都吓坏了!”   “那大少奶奶如何了?”   “不知道,被大爷叫人捆得结结实实,用帕子堵了嘴捉走了,不知道关在哪里。奴婢瞧着她是疯了,只说什么要大爷给她填命,大伙儿都在传呢,肯定是大少奶奶见青姨奶奶有了孩子就想自己的孩子了,只怕是失心疯了呢!”   珠胎暗结萌生志   “你到底想起来什么了?还是死鬼老二活着的时候给你灌了米汤了?连馨宁,我一向真心待你,就是太太不喜阿鸾吃味,我还是心里存着你的,究竟为了什么你竟然想要我的命!”   荣少楼面色铁青,长臂反剪着连馨宁的双手很狠钳制住,一双眼睛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似乎想从她沉如罩霜的眼眸中看出些微端倪来。   真心待我?   连馨宁暗暗咬牙怒极反笑,对着此人早已没了泪水,没了怒骂哭诉的兴致,她所剩的唯有满腔恨意罢了。   常年在温柔乡脂粉堆里无往不利的荣少楼哪里能受得了如此狠毒鄙夷的眼神,而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几何时还曾经那样温柔卑微地默默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给予一点点温暖,便会感恩知足,更报以十倍的体贴温存。   低吼着将眼前人扑倒在柴房的破床上,粗暴地将她身上的衣衫扯破,更惩罚性地用力啃噬着她光洁的面颊和脖子,双手越发肆意在她身上游走,连馨宁抵死相争,可才从昏迷中醒来的人哪里来的力气?加上又刚刚急怒攻心地冲去青鸾屋里闹过一场,狠狠赏了她几个耳刮子,如今面对这个凶神恶煞的臭男人,她的那点反抗竟起不了任何作用。   荣少楼也不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过去的连馨宁确实可敬可爱令他十分满意,可不知为何数月不见的她竟恍如脱胎换骨了一般,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令人忍不住想近前去亲昵的柔媚气质,纵使她怒气冲冲地闯入,他却仍被她忽如其来的美给晃了一下眼。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种美是一个女子经历哀痛苦涩之后的成长,是一个女子经历真正的爱情之后的涅槃。而这一切痛苦都是他带来的,可一切甜美记忆却又与他无关。   作为一个丈夫,这何尝不是一件悲凉可笑的事情,可惜他至今都无法察觉。   伏在她身上狠狠宣泄着男人最原始的YU望,连馨宁渐渐没有了挣扎的力气,眼中也渐渐失去了一个活人的神采。   若说方才她的冲动妄为是想痛痛快快地报仇之后能幸福地去地下与荣少谦团聚,那么现下的她早已没了任何念想。   活,她不想活,实在早已生无可恋;死,她不敢死,再次污秽了的身心要如何去见那始终以宠溺关怀的眼神看着她的谦谦君子?   在一波又一波的肆虐中,天边终于慢条斯理地泛起了鱼肚白,荣少楼狂乱的神志也开始清明,起身整装束带,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一身旖旎春光却一动不动的人儿,犹如个毫无生命的破布人偶,不免叹了口气,既爱且恨的心思令他也不知所措起来。   说实话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令他如此痛快到□,沉溺到如痴如醉了,他竟就这么抛下了一切连青鸾的伤势也忘了整整与他缠绵了一夜。   当然,这缠绵二字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这样以为。   想想惠如庸俗无能,秋容虽颇得他的意却也是个端庄的,那些时候总有放不开,青鸾自然是他最喜爱的,可自从有了柔儿,奶娘带着女儿就在隔壁住着,她多少也要收着些,倒叫他失了好些兴致。   迈开步子走到了门边还是回身脱下了长袍,连馨宁见他的举动立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抱着膝盖蜷缩了起来,荣少楼将褂子披在她的身上,脸上又恢复了一个大家公子最常见的道貌岸然。   “昨儿是我气糊涂了,那自然也是你不对在先。我若不处置你,如何同旁人交代?你且在这里静养吧,我会叫人不要慢待了你。我近日也不得闲,等格格进了门,我再找机会给你开解开解放你出来。你可要听话,好好反省反省,日后不能再这么放肆了!”   自顾自长篇大论地说完,见连馨宁始终垂着头不做声,他就当她是知错愧疚了,这才满意地离去,当然还得赶回屋里去安抚青鸾,昨日一时情急扯过正为他宽衣的青鸾挡了连馨宁的刀子,虽说连馨宁力气小刺得也不准,只伤了她些皮肉,但到底受了惊,还需他好言哄哄才行,对了。   边走边想琢磨了半日,又绕到前头书房里开了锁拿出了收藏多时的一些首饰,那都是准备下来日后讨好硕兰格格的,罢了,青鸾昨儿救了他一命,送她一件两件东西也是她应份的。   青鸾自昨日的血光之灾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可连馨宁不声不响的,她早已吃准了她就是个专门吃瘪的受气包,哪里料想她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刺杀自己的丈夫?可恨的荣少楼,平日里甜言蜜语,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拿她去挡刀子!   不就是叫你当了个便宜爹嘛,莫非还要赔上老娘的一条小命不成?   正气得在屋里打人骂狗不可开交,这里她奶娘却沉着脸走了进来,见了她也不说什么,只压着喉咙给她请了安。   她见着婆子今日的气色与往日不同,不知她又要说些什么,不由安静下来瞅着她,却见奶娘挥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自己走到她跟前来抚着她的肩膀轻轻叹息。   “昨儿老婆子家去了,不曾想奶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受惊了。”   青鸾听了这话当下又一阵啼哭,奶娘安抚了她好一阵,又话锋一转问道:“奶奶这怒气腾腾的,可是打算给爷点厉害瞧瞧?”   “可不是?他的命就是命,我的命不是命不是?他要娶格格我都忍下了,心中还要给他当挡箭牌,叫我这口气怎么能消下去!”   看着这个关键时刻就犯浑的干女儿,奶娘心底也一阵抽搐,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么个糊涂东西当主子,可如今既然已经是一条藤上的蚱蜢了,少不得还得为她谋算谋算。   因此当荣少楼揣着满心的不安惴惴地站在门口时,见到的却是一个巧笑嫣然如同往昔的甜姐儿。   “你可回来了,害人家担心了一夜,也不知那疯妇刺伤了我之后还会不会再生事,又不知她还有没有同党对你不利,快来让我瞧瞧可有哪儿伤着了?”   荣少楼意外地看着面前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小妾,在连馨宁那里被打压到踩踏成泥的自信心又回来了,心中一阵暗喜,再看她胳膊上包着的绷带反而越发心生愧疚了起来,忙掏出准备好了的两件首饰送给她,又搂着她嘘寒问暖甜言蜜语了半日方休。   末了提了提连馨宁的事,他的想法是叫她在柴房中思过一段日子,但莫要刻薄她,别给人个宠妾灭妻的话柄,自然也有心里舍不得的意思,青鸾自然清楚得很,却也不说破,只满口应承得极痛快,反正荣少楼接下来的日子要为了操办大婚而忙个昏天黑地,哪里有GONG夫来计较她到底有没有阳奉阴违了呢?   腊月的京城风雪极大,这一夜更狂风呼啸大雪翩飞,冷得毫无章法。   连馨宁昏昏沉沉地躺在这深宅大院中最僻静最冷清的一间屋子里,也不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个夜晚。   窗子是破的,寒风径自穿堂而入,没有暖炕,没有地龙,床头一盏在风中挣扎了几下还是不甘心地灭掉的油灯,是这房里曾经有过的唯一一点温暖。   盖着破旧发霉的老棉被,恶臭的气息将她包围,平日里总是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的云瀑长发如今早已油腻腻地粘在一起耷拉着散落在打着补丁的枕边。   她浑身滚烫胸口却阵阵发凉,小腹中撕裂般的疼痛几乎令她咬断了牙根。   但她终究还是将所有的呻吟都硬生生吞入了喉咙煎熬翻滚,强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中年仆妇旁若无人地相互说笑着进来,从篮子中取出两盘残羹冷炙丢在她的床头,见她无甚反应,其中一人不由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两声。   “哎呀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这破院子里还住着咱们荣府的正房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恕罪,这几日府中上下都忙着打点迎硕兰格格进门的事,奴婢也忙得脱不开身,这才来晚了,没饿着您吧?”   她艰涩地别过头去,不想见她得意到扭曲的刁钻嘴脸。正房大少奶奶,这几个字如今对她而言,又是怎样的讽刺?   更鼓早就打过了两下,快三更了,晚饭才送来,只怕又与昨日一样,入口便能嚼出冰渣子来,罢罢罢,这样的日子,能速死也是好的。   另一个仆妇见她不言语,忍不住扯了扯身边那妇人的衣袖。   “我看她的样子不成,要不要禀报大太太给找个大夫瞧瞧?你看看这脸上的气色,就比死人多口气了。”   “糊涂吧你!大太太和大少爷这会子只有一个硕兰格格是心尖尖,犯得着为这种贱人去寻晦气么?看这雪越来越大了,你我且早些回去烫壶热酒再同她们来几局牌九岂不好?”   “嘿,还是老姐姐你聪明。那咱们快走吧,别在这里过上了晦气。”   二人很快又说笑着离去,原本就简陋不堪的门板被砰地带上,又是一阵冷风嗖嗖袭来。   荣少楼,你好,你真的很好!   她在被中紧紧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痛哭出声。新婚一年,这荣府中的生活却煎熬得她的一颗心仿佛苍老了十岁。   不知怎得今儿这柴房里倒特别热闹,破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连馨宁闭着眼睛不愿去看来人是谁,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声,有人一下子扑到了她的床前,原来是三小姐荣沐华。   “大嫂子,你怎么就落到了这个田地?大哥哥实在太狠心了,亏得前儿去给太太请安,太太问起你来他还好意思说你很好,只是在家里思过,就不叫你过去请安来着。”   连馨宁吃力地睁开眼,见眼前的少女哭得可怜,不由勉力扯出一抹着实勉强的笑容。   “好姑娘,你莫哭。你看看这个地方,再看看我的样子,是不是死了反倒干净尊重些?左不过就这几日了,我心里有数,你莫伤心,你和姨娘待我的情意,只怕我要来生还能报答了。”   说着说着枯涩的眼眶中竟也能滴出几滴泪来了,荣沐华拉着她干柴搬的手不肯放,倒是一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女子淡淡地开了口。   “姑娘别只顾着哭,让小女给奶奶把把脉吧。”   荣沐华闻言这才醒悟了过来,忙擦了擦眼泪朝边上让去,一面又哭又笑地自责道:“看我,都忘了是来给嫂子看病的。嫂子放心,这女孩儿名唤婷宜,是何诚的一个远方表妹,家里头医道渊源,她自己也是把的一手好脉息,且让她给你瞧瞧吧。”   连馨宁本不欲如此,但见荣沐华哭得可怜,想想反正是要死的,何必死前再让别人忧心,看就看吧,因此也由着那婷宜拉起她的手。   谁知婷宜低着头沉吟了一回,却又笑了起来。   荣沐华不满地瞪着她,心说大少奶奶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婷宜好似看出了她的意思,却也不辩解,只轻轻将连馨宁的手放回被中,又自怀中取出纸笔伏在榻上就开始写起了方子。   “你倒是先说话啊,到底妨不妨事?方子回去再写就是!”   婷宜抿唇一笑颇有深意。   “小女见少奶奶精神头实在不好颇有死志,原也不想逆着您的意思非叫人生不如死的活着,只是如今少奶奶是个双身子的人了,就是不顾自己,想必也要顾念着些孩子吧?”   连馨宁闻言一怔,却仍木木地问道:“多少日子了?”   “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一个多月……   竟然是与少谦逃亡的那段日子怀上的?少谦,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喃喃不知所言,泪眼望去似乎又见着了那双深情却总带着俏皮的眸子。   荣沐华喜极而泣却也不敢说破,只伏在她身边哭道:“给嫂子道喜了,就是为着孩子的爹,嫂子也要争口气好起来。”   东风西风齐登场   虽说硕兰格格进门的日子选在了来年的二月十八,但匆匆两个月的时间仍然十分匆忙,毕竟她是个格格,入门也是嫡妻,首先这住的地方就要好好费点心思。   就在荣少楼正绞尽脑汁地同青鸾两人筹谋着如何给格格安排,安亲王府里来人了,是个嬷嬷,姓周。   那周嬷嬷见了他二人并不施礼,只笔挺地站着,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荣少楼瞅了她半日问了王府里各位好,便也寻不出话头来说,还是青鸾伶俐些,笑嘻嘻地拉着她坐了,又自丫头手里接过茶盅子亲手递给她,谁知那周嬷嬷倒是油盐不进的样子,礼数周全地道了谢接过,目光却凌厉地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老奴这趟来全是咱们福晋的意思,一来听说太太身上不好来请个安问候问候,二来就是来拜见拜见大少奶奶,毕竟咱们格格将来进门总要相处的,福晋的意思是她到底先进门一年,咱们王府可不是那种欺男霸女不讲道理的地方,到底要尊重些。”   荣少楼闻言面露难色,连馨宁如今还在柴房思过,如何见得了外人?   正琢磨着如何推脱,青鸾已经满脸堆着笑答了起来。   “嬷嬷来得可不巧,咱们家大少奶奶这一向正病着实在不好见客,福晋的意思就由我转达吧,大少奶奶是个懂规矩的人,格格是什么身份?与她做个平妻已经够给她留余地了,哪里还敢强求王府什么?贵府里实在不必担心。”   她这番话原是为了讨好安亲王福晋所说,也是为了在格格进门前向这个未来的女主子表表忠心留个好印象。若说之前的连馨宁,她还有三分妄想将她制住,对于现在的硕兰格格,她还不至于去犯那糊涂,背地里怎样耍阴招先不说它,面子上的好事还是要先做足的。   谁知这不说不做也就不会错了,如今她上赶着去拍马屁,却偏生一不小心给拍在了马腿上。   原来这安亲王福晋之所以会派跟前的人过来,就是因为听了坊间的流言蜚语,都说这荣家的大爷专宠一个粉头出身的姨娘,连正经大少奶奶都不放在眼里,若此事当真那还了得?硕兰是个不曾出过门子的大姑娘,又生得乖巧,若那家子当真给个粉头当家,这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吃亏?所以这才特特叫人过来看看情况,也顺带着敲打敲打。   周嬷嬷眼见着大少奶奶的面儿是见不着了,而这大爷跟前儿果然是个姨娘说话,还一副没脸没皮当家作主的样子,这算是什么规矩?   心中十分鄙夷,当下脸上就更不好看了,干咳了一声故作不知问道:“这位奶奶是?”   “嬷嬷客气,奴家名唤青鸾,是爷跟前儿的人。”   青鸾见她脸色严肃,也不敢十分卖乖,瞥了荣少楼一眼见他没说什么,这才小心翼翼地答了。   周嬷嬷得了这话正好拿住了,霍得起身站稳,眼神越过青鸾瞅着荣少楼福了一福毫不客气地说道:“王府里的规矩自是长幼有序尊卑分明,这妻妾之间尤其如此,福晋这趟派老奴前来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咱们格格将来受了什么委屈,那咱们王府可是不依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青鸾自然也听懂了,面上一红讪讪地低了头,心下恼恨不已,对这没进门的格格更先暗地里嫉恨上了几分。   荣少楼心里透亮,这人还没过来安亲王福晋的话就先到了,可见王府十分看重这位格格倒也确实不假,当下越发偷着乐,面上当然不能叫人小瞧,当即沉下脸呵斥青鸾。   “蠢妇蠢妇,大少奶奶的事哪里容得你议论这些,还不快给我出去!悄悄地过去问问大奶奶跟前哪位姑娘得闲儿过来一趟与周嬷嬷见见,也好叫人家回去好回话。”   青鸾此时也知道不对,一听荣少楼的话当即明白了过来,忙装出一副怯弱的样子吓得退了出去,不多一会儿便打发莲儿过来了,这周嬷嬷虽然老道,但毕竟不是这府里的人,哪里知道这莲儿究竟是不是连馨宁跟前的人呢?   又大体问了几句,见也还不至于走了大辙子,这才嘟囔着走了,临走也不忘把荣少楼又高高抬起。   “我就说么,荣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规矩?想必是街边那些人眼红荣大爷少年得意又万事顺当,大奶奶贤惠不说,身边的姨奶奶又个个都是水葱似的娇俏动人,这样的好福气,莫说那些小人看着嫉妒,就是我老婆子看了,也忍不住羡慕呢!咱们格格是个好性子的人,将来进了门,还盼大爷和大奶奶好好教她,也多担待些才好。”   一番话冠冕堂皇给了荣少楼好大一顶帽子,又把青鸾之流摘除得干干净净,只提了大爷和大奶奶,荣少楼含着笑目送她出门,当即冷下脸来叫人赶紧去请云姨娘。   云姨娘愣愣地听完荣少楼的指示,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大爷的意思是给硕兰格格另外收拾个单独的院落?且将青姨奶奶挪出来,让大少奶奶搬回以前的屋子?”   “正是。馨宁的事情好办,今儿务必就一切弄妥了。格格的院子我原先想另外找工匠来重建,但想着太太还在病中,家里又都是女眷,这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不如将两位妹妹挪一挪?把她们那边腾出来重新拾掇给格格空出来,这两头靠着也便宜些。”   “那两位姑娘的住处如何安排?”   “府里那么多地方空着,姨娘看着办吧。都是成年的姑娘了,在家还能待上几年?”   荣少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云姨娘只得应了一声出去,谁知才刚走到门边又被他叫了回去。   “两位妹妹那里姨娘也多多费心吧,清华从小没个亲娘,偏生又是个软弱心善的性子,实在可人疼,馨宁如今病得糊涂也照顾不到,一切都仰仗姨娘了。”   云姨娘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笑便出来了,一路一边走一边气得两手发抖,只得用力绞着帕子。   清华可人疼,沐华难道不是你妹妹?   说什么馨宁病得糊涂了,她明明好好的,为什么糊涂了,还不是被你那个千好万好的宝贝疙瘩姨奶奶给气的!   如今倒好了,有了新欢旧爱也不值钱了,这格格还没进门,青姨奶奶已经不得不挪窝了,很好很好,看着这府里往后要怎么个乱吧,她且不掺和,只要把一双儿女的终身给赶紧定下来才好。   沐华一向是个没紧要的,何诚也不是个好出头的孩子,要想将她配给他,只需好好求求太太,就是看着她谨慎小心地伺候了她这么些年的份上,她也不好意思驳回她,最难办的就是少鸿。   他虽不管家里的事情,但总说也是个男丁,太太如今自己没了儿子,心里只怕会有两个想法,要么就是大家一起死谁也别讨好,万一她存了这么个念头,那是万万指望不上她了。但还有另外一个呢?或许她为了老来有靠,会在这剩下的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好生扶植,老大那儿是积怨已深难上加难了,那不只剩下她的鸿儿了吗?   胡思乱想了一回,人已经到了荣太太的长房门口。   虽说大爷现在掌管家里了,这里头的事还得太太说了算,如今荣少楼吩咐她的事儿没一件是小事,自然全要过来回过荣太太的。   荣太太今儿的精神好了许多,正在榻上歪着,铃兰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着糯糯的黑米雪蛤膏。   罗佩儿母女在边上陪着,凑着趣儿说些新鲜的玩笑话,二太太也笑吟吟地和荣清华并肩坐着,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屋里因荣少谦的离去而盘亘了数日的阴霾之气挥散了些许,面上看着倒又有些兴盛之家的样子。   听完云姨娘的汇报,荣太太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同王府结亲果然不是容易的,这不人还有两个月才进门,已经开始给婆家立规矩了,要打压小老婆是吧?成,就依她便是,横竖老大那一窝子辣货没一个好相与的,你越是打压,只怕她们越是蹦跶得厉害,到时候这好戏开锣可热闹得紧了。   当下又给荣清华姐妹俩选定了新住处,荣沐华不在自然无从反应,荣清华却气得心口发闷,脸上还不得不做出顺从的样子。荣少楼看中她们的院子原就是因为离得近,可这么一搬她离他可不就更远了么?   这叫她如何愿意?   夜间云姨娘趁着荣太太高兴,便瞧瞧将荣沐华的亲事求了。   “咱们家老爷是个一心只爱美人的,奴婢这辈子只求跟着太太伺候。三小姐如今年龄大了,偏生家里的事情又多,大爷的婚事在前头压着,咱们三小姐是个庶出的,哪里好意思张口,可若再拖过明年去,这年纪越发就大了。奴婢是个奴才的命,自然不敢错了规矩去对主子们的事指手画脚,只是到底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当真一点不操心,只有厚着脸皮来求太太,求太太多照看些。”   这云姨娘侍奉了荣太太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喜恶,一番话尽挑厉害的说,荣太太听完果然横眉竖眼了起来。   “老爷心里只有那JIAN人也就罢了,你是知根知底的人,三丫头是庶出,难道老大就当真是嫡出的不成?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你放心,三丫头的事由我,我看她素日是个本分的,总不会亏待她,等佩儿出了门子我就来办她的事,有什么好人家你且先留意着就是。”   “是,谢太太的恩典!”   云姨娘这里称了心,有人却憋了一肚子的气。   “哎呦我的青姨奶奶,怎么好好的上房不住,又搬到西厢来跟咱们这些不得宠的可怜人挤着啦?啧啧,瞧瞧也就后面的两间耳房还能住人了,咱们爷可不知是怎么想的,姐儿还小正起是要奶娘婆子一大堆的时候,叫你们这样搬过来哪里够住啊!”   惠如蹭着门牙子捂着嘴笑,青鸾心里暗气却又不好发作,隔着窗户瞅着对面的上方灯火通明,一群婆子丫鬟正忙着给大奶奶回来张罗东西,没多一会儿一乘小轿抬了进来,连馨宁被人小心翼翼地搀出,跟着的是荣沐华,还有一个眼生的丫头。   “那丫头是谁?”   “叫什么宜的,前一阵云姨娘才跟人牙子买了一批丫头,这个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听说三姑娘看着她好就要去了,没想到竟给了大奶奶。”   莲儿在一边接话,青鸾听着越发动了气。   “没颜色的东西,怪道是个庶出的!她以为姓连的还能东山再起?不过是为了给王府的人看看做做样子罢了,现在就赶着去巴结,还早多着呢!”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着,婷宜听了皱眉,连馨宁却笑笑按住了她的手。   “由她闹,不急在这一时,我们先站稳了再说。”   “可不是么?这位姨奶奶可向来就有大奶奶的款儿的。”   荣沐华不齿地撇了撇嘴,婷宜听出了她们语中讥讽之意,便也笑笑低了头,随着连馨宁一同进屋去。   连馨宁这些日子经过婷宜的药方子调理身子也好了许多,加上一心想为那人留下点血脉,这人的心思只要一放开了,病也就好了一大半,再者虽然青鸾暗地里叫人刻薄她,但能做这些阴私事的哪个不是主子跟前的心腹,哪个不多长着几个心眼?   如今硕兰格格要进府,且王府的人最讲究尊卑规矩一说才透了一点风,那些人行事起来也就多了点自己的小主意,也有人背着青鸾给连馨宁放水指望日后好往上爬的,这倒方便了婷宜进出送吃食送药。   只能说万事都讲究个因果循环在里头。   以牙还牙巧过招   现下荣太太正病着需要静养,特地放了话不用儿媳妇们早晚到跟前伺候用饭,爷们和姑娘们早上也不用过去请安,太太心里知道他们的孝道也是一样。   因此第二天一早连馨宁便带着婷宜和秋韵在上房的花厅里摆了早饭,惠如带着燕儿最早过来,见了连馨宁居然乖乖地行礼问安,还一把从婷宜手里接过匙箸亲自动起手来。   连馨宁只坐着吃茶不论,惠如却不愿放过这个头一个跟大奶奶告状的机会,一面手下忙个不住,一面口中也说个不停。   什么青鸾这几个月来扒着她们的月钱总不能按时发放啦,换季的衣裳也是等了又等,像现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今年新做的大毛衣裳一件也没瞧见,前儿发下的居然还是秋衣。   “惠如知道大少奶奶身子不好也才回来,要不是那一位把这家里弄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也实在不敢这个时候来添乱。奶奶瞧瞧我身上这坎肩儿,这风毛出得疙疙瘩瘩跟狗啃得似的,悄悄告诉你,那一位嫌专门给咱们家做衣裳的裁缝师傅手工贵,私自换了人家,中间攒下的钱她自己收腰包里,这丢人没脸的事倒全摊在咱们身上。!”   惠如边说边凑上来扯过自己的衣襟给连馨宁看,接着又拉起燕儿一把推到她跟前。   “奶奶再看看这些丫头的穿着,如今除了太太屋里的铃兰和几个大丫头她是越不过去管不着,其他房里的丫头可也都掉了好几层的份儿了,看她们身上这料子,这做工,真连咱们家过去的烧火丫头都不如!”   “青姨奶奶做事这样糊涂么?我看着她倒像个聪明人,燕儿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连馨宁放下手里的茶盅子拉过燕儿到眼前细瞧,却听见青鸾从外头走进来的声音,后面跟着奶妈子抱着柔儿。   “大少奶奶这才刚回来就要理事么?也罢,惠姨奶奶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告诉去,这大嘴巴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还求奶奶开恩,要罚就罚我一个,孩子还小可怜见的,莫拿她出气就好。”   青鸾原本想说几句话讥讽讥讽连馨宁,却见荣少楼和秋容正朝这边走过来,这没良心的,难怪昨晚没见人影,原来是到那闷葫芦那儿过夜去了。   当下暗地里掐了把大腿,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又回身抱过柔儿搂在怀中,最后一句话说得怯生生娇滴滴,叫才进门的人以为大少奶奶又不知怎么为难了她呢。   果然有人中招。   “大清早的做什么惹你们奶奶生气呢?不知道奶奶身子不好么,还没个省心的!真是……”   荣少楼板着脸入内,包括连馨宁在内的人都朝着他欠身做福,惠如闭了嘴可不敢出这个不讨好的头,青鸾干脆搂着柔儿轻声啜泣起来,荣少楼眼睛不去看她,可意思却是向着她的,走到连馨宁跟前坐下,伸出双手由着秋韵给他净手并挽起袖子,这才接过了连馨宁递上的筷子,目光随意扫过一桌子的小菜,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面前的芙蓉云片粥。   “你这里身子才好些,别那么肯动气才好。她们都是你的奴才,哪里做得不好不对,你叫嬷嬷们教导她们就是,实在看不过打几下子也没什么,何必弄得一大清大伙儿都不安生?你们也别站着,都过来吃饭。”   青鸾听他数落连馨宁,心中得意不已,却仍不忘落井下石。   “爷快别这么说,大少奶奶教训得极是,是阿鸾做得不好怠慢了惠姨奶奶,阿鸾出身低微哪里做过这大家子管事的事务,跟着二太太跑腿学着,常常半夜也不敢合眼,可惜还是做不好。”   连馨宁冷眼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样子心中恶心得想吐,真想好好扒拉下她那张装神弄鬼的假脸来问问她,我到底教训你什么了?   恶人先告状这种事,她做起来可真是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啊!   先前一直吃她的暗亏,不过是不屑同她一样虚伪罢了,如今既然安了心要与她斗上一斗,自然也少不得学学她的样子。   “爷说得是,是馨宁冒进了。只是馨宁病了这么些日子,家中事务都压到了青鸾身上,柔儿又小,原本教养她也该是我的责任,却都偏劳了她,我看在眼里,心里真不是滋味。才刚听惠如说了过冬的大毛衣裳还没发,我……怎么有我这么没用的少奶奶,实在对不住爷对我的一片情意!”   连馨宁说着说着越发哽咽起来,一番话说完也早已泣不成声,未免事态只得用帕子掩面侧过身去,婷宜忙上前给她后背上轻轻拍着,一面看着荣少楼“口没遮拦”起来。   “大爷不知道,大奶奶昨儿一夜就没睡好,总说占着正房奶奶的位置,府里的事却一件也办不牢,病得糊里糊涂还伤了青姨奶奶,做出那么多出格的事情,大爷居然还不怪罪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报答大爷的恩情呢!”   一番话说得荣少楼心里极受用,再者他与连馨宁自从中间多了个青鸾之后就再无几多温情时光,连馨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多是冷硬倔强的一面,从来不曾这样服软哭泣过,如今这么一来反而显得梨花带雨越发可怜可爱起来,便朝着婷宜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自己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   “好了好了,哪里怪你了?谁说我们大少奶奶没用,我说你行你就行。阿鸾这些日子是太劳累了,再者你既然回来了也再没有叫她当家的道理,这个丫头怪伶俐的,吃过饭就叫她跑一趟,去把账本和库房的钥匙都拿给你,如今太太病得万事没了心思,这个家,你可要给我掌起来。”   说完又接过秋容地上的帕子亲自为她擦去了泪水,连馨宁面上一红羞赧地笑笑,一面推开他的手轻道:“丫头们跟前呢,爷也不知道收敛些。”   荣少楼最是吃这一套,就喜欢柔顺温婉又千娇百媚的女子,见她羞红了脸的样子不免动情,当下悄悄凑到她耳边坏笑道:“怕什么,咱们是正经夫妻,你不跟我亲热还跟谁亲热去?脸皮这么薄仔细她们一个个都爬过你去欺负你,你就是太老实,晚上我再好好教你。”   最后一句话语带双关,说得一边的青鸾刷得白了脸。   她原以为放连馨宁出来不过是应付王府而不得已为之,毕竟荣少楼自己都险些伤在她的手下,没想到他竟然还当真让她蹬鼻子上脸了!   什么晚上再好好教你,这种下作话也亏他一个大老爷们光天化日地说得出口!   青鸾心中忿忿,一面腹诽荣少楼的同时也早已忘了自己跟他别说是什么下作的话,就是更下作的事情也都无所不知地做尽了,这种规规矩矩讨伐别人的话要当真从她口中说出,只怕要笑掉众人的大牙。   吃过早饭自然就各自散了,婷宜果然称职,不但立刻就到青鸾那边收了她手上的钥匙和账本,又听了连馨宁的吩咐,带着不少礼物风风火火地跑到二太太那边问安,只说大少奶奶的吩咐,以后家里的事仍旧要求二太太多多教导她,她眼下不得闲没法亲身过来,等将手上的事情都理顺了,自然过来向二太太好好讨教治家之道,还求二太太别嫌她粗笨才好。   二太太笑眯眯地坐着,听婷宜一句一句说完,自觉面上十分有光,原本她就是寄居在此靠着荣太太过日子,如今荣太太倒了,她不得已才接受了青鸾的友谊,但说到底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是二老爷明媒正娶的原配,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青鸾这种装狐媚子勾男人的粉头,若要长久与她为伍看她的脸色,也着实委屈。   因此见连馨宁回来后不但丝毫不托大,不挤兑她,反倒虚心做出晚辈的姿态捧着她,当下心里十分畅快,又看着连馨宁送来不少好料子和几支名贵的发簪,不由心花怒放起来。   忙大大方方地叫小丫头子拿出一吊钱赏给婷宜。   “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叫她只管放心,太太那里有你们云姨娘照看,家里的事情她只管放手做放手管,我自然站在她这一边。”   连馨宁一个人坐在炕上,目光一件件所过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所有物品摆设都与她新嫁过来时一样,连那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的书画屏风居然都还在,隔着屏风望去,她甚至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两个女子正嬉笑着打闹的身影,恍惚听见她们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在求饶,一个在笑骂。   丝竹……云书……   丝竹为了维护她最后的一点尊严而自尽,云书为了给她报信重返这虎狼之家,如今全无音信。   这笔账,自然也要记在荣少楼和青鸾的身上。   泪水止不住的潸潸而下,她并不抬手去擦,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在这个家里最后一次为了她的亲人们落泪,痛快地哭完之后,她就要顽强地去争,去斗,为了给她们争一口气,也为了给少谦争取到他应得的,更为了给他们可怜的孩子,争出一条活路来。   听见有人掀帘子入来的声音,她知道是婷宜回来了,这才拭泪起身,便见婷宜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   “奶奶真是厉害,轻轻松松几滴眼泪就说得大爷立马放权,几匹绸缎就拉拢了二太太。奶奶不知道,如今众人都在议论早上的事呢,原先谁还敢给青姨奶奶脸色看啊?今儿可立马转风向了,先前她屋里的莲儿到小厨房去指手画脚叫做什么牛乳燕窝羹,又说什么燕窝要多发发,里头的燕子毛要仔细剔干净,总之很多唠叨。要在先前那厨娘还不上赶着巴结了做去?奶奶猜猜今儿怎么了?”   连馨宁见她憋不住的笑意自然也猜到了几分,便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莫非有什么奇事?婷宜姑娘快说说,急死人了。”   “哈哈,当真痛快!那厨娘叉着个腰尖着嗓子和莲儿姑娘对着喊呢,抱怨她总是送碎燕窝过去害她挑得眼睛都直了,看看人家表小姐,都是老大个的燕盏送过去,挑都不用挑!”   婷宜一面说一面模仿着厨娘的样子摆出叉腰瞪眼的做派,连馨宁被她逗得直笑,自然也难免讥笑青鸾上不了台面。   荣家的库房里不知道被她昧下了多少银子,做什么还这么小家子气叫人怪看不上的!   主动表白博君心   主仆二人说笑了一阵,外头有个小丫头走进来,隔着帘子回话,说是小石头家的来给大少奶奶请安。   听了这话连馨宁不由一怔,这才想起来确实恍惚听谁说过小石头成亲了,这新媳妇倒挺懂规矩,知道要来给她请安。   罢了,虽说小石头是荣少楼跟前得力的人,当初追杀她与少谦也不知道有没有他的份,不过场面上的事总要应付过去才行,便点了点头叫那丫头把人带进来。   这里婷宜自己下去了,连馨宁伏在案上一页一页地翻查着拿回来的账本,根本无需细看便能发现诸多不妥,比如荣府几位正经主子身上的衣服鞋袜,向来是不用外头的手工的,再者用的都是自家铺子选出来的上好面料,可青鸾接手的这几个月光在制衣这一项上头的花销就比过去一年还多,这个女人,急着捞钱也不懂得分开分期来做么?一抿子全打下来,瞎子也能看得出来!   接下来是三位爷外头书房里的花销,论理说二爷在外头交际花销自然不少,可三爷经常在宫里行走,家里的书房早就是个虚设着的了,何以还有那么好几项大笔大笔的去处?   好比这冬日领炭吧,爷们根本就不上那儿去,怎么还每隔七日就有一筐一筐往那儿送的记录?给空房子烤火取暖不成?   一看到这炭的开销上头,连馨宁的眉心不由拧得更紧了。   原先荣府各位主子屋里用的都是极好的上用货色,小小一篓子就值好几两银子,这寒冬腊月的,荣太太屋里三四天用下来,就能值寻常百姓人家整整一个冬天烤火取暖的开销。   可如今看这账本上的数目是同往年差不多,可真正用到的东西就差远了。除了荣少楼的书房和她青鸾自己屋里,居然给各位主子屋里送的都是寻常的黑炭,一烧起来就冒烟呛人,搞得一家子的女眷都抱怨连连,早起还听见惠如为了这事在院子里打骂小丫头不会办事呢。   连馨宁自然心下清楚,这事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解决的,她那样不过是拿腔作势给她看,叫她知道罢了。   用红笔将可疑之处一一圈起,又出了一回神,这才响起还有个小石头家的要来请安呢,怎么没见人?   抬起头一看,只见帘外一个少妇正安安静静地低头跪着。   当下对这小石头娶的新媳妇又有了几分好感,听说也是荣家的奴才,看来这府里好歹还有懂规矩的人。   “你抬起头来。”   “是,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   那女子在地上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馨宁闻声忍不住霍得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仍不确信地盯着那女子看,直到她抬起头来,也早已泪流满面。   “奶奶——”   “云书!”   不待连馨宁惊呼出口,云书早已一瘸一拐地飞奔上来,扑倒在她脚边哭了起来。   连馨宁俯身将她扶起,旧日往事百转千回齐上心头,待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手挽着手低声啜泣着,引得婷宜匆忙进来,看她们俩的样子想必是故人,也就不去打扰。   谁知这个时候荣少楼却又折了回来,正碰上二人已经缓了过来,正手拉着手坐在一处诉说着分开后的事情。云书见了荣少楼显得有些畏惧,只缩着肩朝连馨宁身后退了退,连馨宁如今知晓她当初被囚柴房因为反抗才被打断了腿,又因为一路被送到庄子上缺医少药耽误了医治这才留下了跛脚的病根,自然是受了不少苦,因此下定决心以后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索性落落大方地起身,走到荣少楼跟前接过他脱下的貂毛大氅,一面又理了理他胸前的衣襟笑道:“这会儿爷怎么回来了?外头在下雪珠子呢,瞧你衣裳都湿了,可冷不冷?婷宜,快端点姜茶进来。”   “外头原没什么事儿,我尽快办了不就完了,看着那些满身铜臭的蠢材们就上火,还是你这里好,咱们都这么些天没见了,昨晚怕你累忍着没敢来,今天……”   荣少楼在自己房中自然放肆,越性双臂一紧缠上了连馨宁的腰,一张脸撒娇似的在她脖子上乱蹭,连馨宁心里气得直打哆嗦,这厮也忒会装腔作势,明明是他自己想到秋容那里,偏生还要编出个体贴的借口来。咬牙忍住恶心的感觉,一面故作羞涩地轻轻推他。   “瞧你,大白天的胡言乱语好意思么!既然来了,馨宁正有件事情要求爷做主。这是云书,不知爷可还记得她?当初不懂事也得了教训,如今可巧她竟然嫁给了爷跟前的小厮小石头,馨宁的意思想将她叫到跟前来伺候,如今我手底下也只有婷宜一人得用,其他几个丫头年纪都还小也不懂事,几个嬷嬷虽然有资历但到底年纪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十分使唤她们。”   荣少楼闻言漫不经心地抬头,眼下他满心里只有怀中美人身上的淡淡芳香,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再说主子教训奴才那是天经地义的,就打断你一条腿怎么了?这样不听话的刁奴,就是打死了也不妨事。   因此只扫了云书一眼便又粘着连馨宁腻歪:“奶奶高兴就好,这点小事还来问我做什么。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云书见他猴急的样子自然知道他急着打发了自己想干什么,正低着头一阵干着急,就听见外头有人扬声问,大少奶奶在家吗?仔细一听,竟然是太太房里的严嬷嬷。   这下可放心了,荣少楼憋着口闷气没精打采地躺到炕上拨弄着帘子上的绦子玩儿,连馨宁忙理了理衣襟端坐,云书也利落地从边上的小门出去张罗斟茶。   严嬷嬷并没有落座,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去了,却带来了一个让连馨宁和荣少楼都各自担忧的消息。   硕兰格格病了,且病得不轻,已经下不了床了。太太的意思是叫大少奶奶去瞧瞧她问个安,谁知道这是不是王府里试探他们荣府的意思,总之就是叫连馨宁拿出点大家贵妇容人的气度来,去好好慰问慰问自己未来的情敌,对她进门表示一下热烈欢迎。   连馨宁自那日在客栈别过就没再见过硕兰,心里一直很挂念她,听了这话立刻满口答应了下来,倒是荣少楼也不知怎地竟然良心发现,终于觉得叫他的妻子去给他的另一个女人示好是件为难人的事,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凑到她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奶奶受委屈了,奶奶的好意少楼都放在心里记着,晚上就好好谢你。”   “爷就别再折煞馨宁了,这些原都是我的本分。当初青鸾进门我也为她张罗了不少,她还只是个妾室,更何况如今是个格格,也是爷将来的正妻呢?”   连馨宁温顺地抚了抚荣少楼的胸口,“无心”地提了提青鸾,荣少楼自然也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青鸾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进的门,她简直是踩着连馨宁进来的,进门之后连馨宁对她也确实不错,她却终日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是哭个没完。   当初还在热乎头上自然觉得她那是傲气是傲骨,是可怜是可爱,可如今人都娶进门大半年了,女儿也生了还是个不讨喜的,两个人正大光明地能在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了,反倒渐渐没有了当初那种只握一握她的小手就心跳个没完的热乎劲。   第一次因为青鸾而对连馨宁心生愧疚,连馨宁却不给他机会表达出来。因为这道歉的话一旦说了,以他这种只有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是命,别人都猪狗不如的性子,便会将过去的错事一股脑儿抛却脑后,从此再也不会再受到什么良心的谴责,倒不如将他的悔意一直堵在心中,而且要叫他越来越悔,越来越恋着她,这样他心里一直发散不出来的愧疚就将慢慢发酵生根,腐烂生疮,一步一步吞噬他的心,早晚叫他这没有心肝的无情之人,也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便伸出小手轻轻捂住了他才要张口的嘴,笑着说道:“爷想说什么馨宁都知道,求爷莫说出来。过去的事全是馨宁不懂事,不知道忍让,才会叫青鸾觉得委屈,叫爷也跟着伤心。馨宁心里的话,一直不敢跟爷说,其实,其实馨宁根本不配做爷的妻子,馨宁没有心胸,心里只有爷一个,只盼着和爷日日厮守,看着爷对青鸾那样亲热,馨宁心里好痛……”   泪水恰到好处地滚落,连馨宁隔着帘子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却不曾像平时那样怕被人看见而退开,反而主动倒入了荣少楼的怀中。   女子纤细娇柔的腰肢盈盈一握,胸前富有弹性的软玉有意无意地摩擦着他的身子,荣少楼立刻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沸腾了起来,他从没想到他老实沉稳的妻子竟然对他藏有这样汹涌如潮的爱意,如今一下子都表白了出来,怎么不叫他为人丈夫、身为男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升华呢?   当即紧紧搂着她拼命吻着她的额头,整个人不知是当真动了情,还是动了YU念,说话也不再那么理性起来。   “我的好奶奶,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虽喜欢阿鸾,可最叫我伤心的并不是你给她受委屈,而是你知道了她在外头之后对我的冷淡。我受不了,我怎么受得了?我心里那么想要你,拼命地想要你,你却用看不上的眼神看我,把我整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用冰水浇了个湿透!”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就让馨宁以后都好好伺候爷,伺候格格,还有爷心坎上的青鸾姨奶奶,来弥补馨宁对爷犯下的错吧。”   荣少楼听见她此刻提起青鸾越发觉得连馨宁委屈,她是大老婆,可却做得这样窝囊,有哪家人家的大老婆怕姨娘怕成这样的?莫非当真是他无意中给了青鸾过分的宠爱,才导致这家务宁日乱七八糟的局面吗?   最近常常在青鸾惠如秋容三人之间受夹板气,可如今来了个将他变成天神一样高高捧起的连馨宁,一样的花容月貌,却不知道比她们可爱上多少倍的性子,叫他如何能不沉醉进去?   “这可不是胡说了?格格自然比咱们都高贵些,但她与你是平妻,你也不用伺候她。更别说青鸾,她是姨娘,是你的奴才,这一点也绝不会因为她得宠些就有所改变,你莫怕,也莫委屈,万事有我,我再不会叫人欺负了你。”   要不是因为知道了荣少楼做出的那些龌龊事,要不是因为一颗心早就整个都给了荣少谦,连馨宁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被此人感人肺腑的情深款款给感动了。   第 82 章   砰——   外头不知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接着传来越跑越远的脚步声。荣少楼不悦地皱眉。   “什么丫头这么毛毛躁躁的,打碎了东西不好好收拾不说,还跑什么?”   连馨宁想来知道其中的奥妙,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低垂,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眼中一点活络的笑意。   青鸾在这府里打磨了大半年,人倒也是学乖了,要在从前她势必要当场哭一哭闹一闹,叫荣少楼不费劲心思哄哄她也不肯回转,可今日竟然知道暂让一步,可见进步不小。   “太太的吩咐不好耽搁了,馨宁这就收拾收拾到王府去一趟吧,爷外头那么忙,也莫在我这里耽搁了。”   连馨宁转身叫婷宜进来帮手,又吩咐外头叫两个跟着出门的女人候着,王府的规矩不同寻常人家,要两个常跟着太太出过门的妥当人,接着又把跟着荣少楼进来的小厮从院子里叫进来,嘱咐他多多留心好好伺候大爷,天寒地冻的早起晚归时不可躲懒贪玩怠慢了爷。   荣少楼懒洋洋地在椅子上歪着满意地听着妻子的安排,最近他也有些精神不济,想必是老二没了以后忙得太过,看来还需好好保养。   想到这里又觉得青鸾不懂事,总晚上总缠着他行事,总说要再给他生个儿子,生生生急什么?他还年轻还有几十年好掌权的,这么早就急着生个儿子出来分他的家产了不成?   真是不懂事!   不知不觉眉心越发揪了起来,分家产三个字在他心头萦绕不去,这几个字眼对他来说太过敏感,虽然惠如也说过这样的疯话,但他向来只当她是妒忌得红了眼所以诋毁青鸾,可如今这话从自己的心里问出来,却有格外不是滋味。   偏生这时连馨宁已经准备好了过来与他辞行,他只拉着她的手腻歪,连馨宁笑得柔顺,眼中闪闪烁烁地带着期许和心疼。   “你别尽着闹吧,听小石头说你这两天又犯了咳嗽,精神头也短了,我劝爷一句,没什么比好生保养自己的身子更重要,爷是咱们家的天,你的身子自不必说了,可不许再这样任性。其他的么……天长日久的,难道还怕跑了你的不成么?”   一番话说得隐晦却也点出了些许意思,荣少楼越发觉得心里暖暖的,到底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知道拿捏着分寸,也知道疼人。   笑嘻嘻地撤回了手,却听见外头有人怯生生地喊门。   “大奶奶在家么?阿鸾给大少奶奶请安。”   二人同时回首,只见青鸾一身裁剪合体的素锦镶边对开襟石榴裙,半垂着头隔着帘子站着,脸上的神色看不真切。   “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要出门,爷还在家呢,你就好生伺候着吧,可不许勾引他多喝酒。”   连馨宁半开玩笑地笑道,话没说完便抬脚就走,也不去看荣少楼一脸委屈的样子,婷宜忙迈步跟上。   谁知青鸾却只堵着门口不动,头越发垂得低了,连馨宁不得不停下来站住,因此刻背对着荣少楼,因此她打量起青鸾来也并不掩饰脸上的戒备憎恶之色。   “青姨奶奶这是怎么了?太太嘱咐我们奶奶去安亲王府探探硕兰格格的病呢,看天色都这早晚了,再不走可就迟了呢。”   青鸾慌张地抬头瞥了连馨宁一眼,又迅速低下下去,缩了缩肩,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不,不……阿鸾不是想误事的意思,只是……只是阿鸾斗胆,想跟着大奶奶一起去见见世面,也给格格请请安。”   一句话说完她已经涨红了脸,一双青葱小手只拼命绞着身前的衣襟,好好的缎子都被她搅得皱巴巴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自然这也不是做给连馨宁看的。   连馨宁只站着不说话,果然有人忍不住了,还真就是见不得女人扮柔弱装可怜,好一个四处打抱不平英雄救美的侠士。   “奶奶这是去办正经事,你当是逛庙会啊?跟着跟着干什么,过来帮我加点热茶。”   荣少楼的话虽然是数落她,语气却很轻,谁知青鸾却潸潸地落下泪来,哽咽了半晌方幽幽开口。   “阿鸾一辈子命苦,打小就被卖到那不得做人的去处,好不容易得了爷的怜惜,也不知是阿鸾修了几辈子福才得来的,能进府做个姨娘,对我又这样的好,阿鸾心里实在对大爷和大奶奶感念得紧。只是听说王府里规矩大,格格也是个厉害的人,阿鸾心里好怕,想趁着大少奶奶过去的机会也跟着去给格格请请安,也好叫格格知道咱们这种可怜人,绝不敢有什么痴心妄想的,只要在府里还有一处安身,还有一口饭吃就行了。”   说完又睁大了眼睛期期艾艾地看向连馨宁,荣少楼那里听完这话会达到怎样的效果她自然清楚,只看这连馨宁如何拆招。   今天这趟她是跟定了,就要先看看硕兰格格究竟是个怎样的为人,日后也好对症下药,好好拿捏她。   连馨宁一没娘家撑腰二无婆婆可靠,自然好摆弄得多,但格格却截然不同,与其不自量力地打压她,倒不如好好笼络着她,先联合起来整治了连馨宁为好。   这个笨女人这次回来是变聪明了,可惜聪明也无用,在这大家子里存活,女人们争宠邀功,说到底还是要争男人的一点血脉,如今另外两个姨娘皆无所出,连馨宁又给灌了药,她虽说只生了个女儿,好歹也占了个先。   常言道先开花后结果,只要荣少楼心里还向着她,再怀一胎又有何难?   “罢了,青鸾是个会说话的,我笨口笨舌也不会与贵人们打交道,带上她倒放心些,爷你说呢?”   连馨宁噙着笑看着眼前几乎卑微到尘土里去的婉顺女子,想起那日京城外的破庙里,她阴狠恶毒的寥寥数语,一个不算高明的毒计,就彻底改变了她与硕兰的一生。   恨的几乎咬碎满口银牙,却仍要笑出来给他们看,喉头尽是腥甜之气,却要压抑着愤恨难平的气血翻涌,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来。   “罢了,由着你们去,格格没多久就要过门的,到时候还怕没时候相处?女人啊就是心思多,怪道老祖宗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呢!”   荣少楼见二女达成了共识也很融洽,便笑了笑拍拍衣袖自去寻秋容玩笑好打发时间,连馨宁带着青鸾和婷宜出了门,早有两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等在车前头,一个是太太屋里的钱嬷嬷,另一个居然是李嫂。   莲儿也想跟着来,连馨宁面上淡淡的不说话,倒是青鸾瞪了她一眼扬声道:“没眼色的东西,我是跟着去伺候大奶奶的,难道还要带个丫头伺候我不成?叫人看着都说咱们府里没规矩呢,你什么居心!还不快给我下去!”   莲儿蔫蔫地退下了,连馨宁却暗自冷笑。谁不知道她这是做给钱嬷嬷看的,不过是想在太太跟前讨个好罢了。   那李嫂瞅着连馨宁脸上便讪讪的,青鸾得势这段日子她也没少巴结她,如今见了旧主自然不好意思,连馨宁却全然不放在心上,还是和煦地与她们寒暄了一番,这才上了车。   一路上至听见车轮发出的骨碌骨碌声,一车子女眷却无人说话。   没过几条大街便到了安亲王府,早有一个嬷嬷和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等在了门口,近前一看那丫头竟然就是玉凤。   一行人下了车,这才知道安亲王不在府中,福晋也入宫去了,她们是得了福晋的指示专门在门口候着荣府来人的,好直接引她们进去给格格请安,否则要她们自己来,不知还要叫她们等多少时候。   玉凤见着连馨宁有些愕然,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请安问好无不周到,拢在袖中的手一时抖得厉害无法克制,方才些微透露了一丝她此刻的情绪。   王府后院的走廊一道道弯弯绕绕极多极长,玉凤领着连馨宁走在前头,那婆子陪着青鸾等人在后面跟着,又似乎刻意给她们拉开些距离似的,走得极慢,没多一会儿功夫两拨人便拉了开去。   青鸾着急着想知道玉凤倾着身朝向连馨宁不知在说什么秘密的事情,可那嬷嬷脚程这么慢,她又不敢催促,只得捏着把汗跟在她身边,心里早把这没眼色的老太婆全家祖宗八代咒骂了个遍!   连馨宁一路听着玉凤的低诉一面皱眉,没想到那暮云竟然变了心,千辛万苦才能走到一起的人,被恶人那样折辱折磨也不曾屈服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变了心?   她恍惚觉着哪里不对,却也没有心思再深入去想他,毕竟如今眼下最重要的是硕兰,玉凤说硕兰最近一直茶饭不思毫无生趣,前天夜里还试图从府里那座三层楼高的老楼上跳下来,吓得王爷和福晋差点当场厥过去。   她左思右想这心病还须心药医,若暮云求不来,能叫连馨宁过来劝劝她或许多少有些用处,毕竟她们是共同患过生死的姐妹。   所以福晋之所以会把硕兰病了的风透给荣府,也全因为她拼着把事情说出来去求了福晋,福晋想想到底还是孩子的命重要,所以便默许了让她们见个面,或许这连氏也当真能开解开解她。   话说回来将来都是要在一个门子里的,如果有些姐妹情谊,只怕未来的日子也要好过一些。   格格的闺房在王府深处一座极幽静的小院中,门口笔挺地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连馨宁估摸着这是为了防止格格再度寻思所设,青鸾却已经开始忙不迭地拍起马匹来,拉着她身边的嬷嬷又说又笑。   “王府就是王府,到底跟我们寻常百姓家不一样,瞧这两位侍卫大哥,多大的派头啊!格格这样尊贵的人,如今能得一见,青鸾也算是上辈子积了福了。”   这王府里待久的人个个都是势利眼富贵心,最擅长的就是鹏高菜地。就是荣家的太太站在这里她们也未必瞧得上,何况只是大少爷身边一个姨娘?   瞧她那个浪劲,瞅着男人直抛媚眼,什么东西?有谁家规规矩矩的女人赶着陌生男人一口一个大哥的,还叫得那么顺口响亮?   想必是个狐媚子,咱们家格格老实,嫁过去可不要吃了她的亏才好呢!   心里先对她鄙夷了起来,说的话就更不好听了。   “姨奶奶说笑了,不知这两个侍卫里头,哪一位是你家的大哥啊?”   青鸾被她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又不敢得罪人,还好听见婷宜在前头唤了她一声,原来是格格单请了大少奶奶进去,叫她们先都在外头候着,见不见得着,也要看她的福气了。   第 83 章   青鸾在偏厅里等得坐立不安,王府的人进来送了些茶点就出去了,屋里只有她和婷宜两个人,婷宜一面喝茶一面研究桌上的精致小点心,很有好好学学回去也做几个试试的架势,她本想与她搭搭话套套近乎,也打探打探连馨宁回来以后的事情,毕竟她也才到连馨宁身边去,能有多忠心?没准儿多使几个银子就收为己用,那不是等于在她跟前安插上了自己的眼睛?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谁知这婷宜看着小小年纪没多大心计的样子,却是个标标准准油盐不进的铁葫芦。你讨好她她就笑嘻嘻的照单全收,你吓唬她她就摸着脑袋装傻充愣,你绕着弯子想套她说点什么吧,她干脆塞得一嘴点心只顾着吃,摇头晃脑就是不出声。   好容易有人进来了,原来是玉凤。她瞅了青鸾一眼也没什么好脸色,只仰着头淡淡说了句,格格请荣府的姨奶奶进去。话没说完眼睛却越过青鸾的头顶看向了别处,弄得青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地站起身来脸上不自在了半晌,还是跺了跺脚自己朝门外走去。   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一顿市井粗话,声音不响却也绝不只是自言自语的音量,玉凤只做听不见,倒是门口一个小丫头捂住嘴扑哧一笑,满眼鄙夷地看着青鸾,那眼神好像在说,还是大户人家的姨奶奶呢,笑死人了!   涨红了脸却不敢跟人家计较,就听见格格屋里传来了询问声。   “人还没来么?玉凤也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小菁去催催。”   “是,格格。”   硕兰格格的声音并不大,脆生生的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女子,但语气却淡淡的冷冷的,叫人在外头远远站着也觉得心里发慌。   青鸾在那烟花柳巷里出身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最会做的就是欺软怕硬媚上欺下,当初连馨宁软弱,所以她一下子就敢欺负到她头上去,如今先是被格格的身份压着,一听她的声音又不是个柔弱的主儿,当即心里的气焰就阵阵发虚地小了下去,只得垂着头乖乖跟在玉凤后头,暗下决心进去以后见机行事便是。   加紧了步子紧赶慢敢,秉着呼吸迈进了门,见炕上歪着一个周身绫罗美缎容颜光彩照人的女子,知道她就是硕兰,忙跪在地上颤着声向她连连问安,硕兰却并没有什么格格的架子,一面慢慢地茗茶,一面随口问她一些日常家务,时而侧过头去同坐在她对面的连馨宁说笑着议论几句,一时间三个女人倒也融洽。   连馨宁早前说了许多宽慰硕兰的话,也细细说出了心里对于暮云变心的疑问,硕兰本已了无生趣,听了她的话渐渐又重燃斗志。连馨宁虽然明知害了她们的人就是青鸾,但以硕兰的性子如果知道了势必要复仇,如果她抱着这样的心思当真嫁进荣家,那岂不是好好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因此她对青鸾的事绝口不提,反而鼓励硕兰抓紧时间再去找暮云问个明白,若当真两情相悦,切莫因一时之气而误了终身。   所以硕兰此时心里已经松动了些,横竖要死,索性再豁出被人当作不要脸的女人再去问他一次,他若当真变了心,她也不能嫁给荣少楼,一颗心一个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宁愿死了也不能给那无耻之徒糟蹋。   只是想到连馨宁的处境不由替她担心,荣少谦已经死了,她又回了那个害她差点送命的家,对着那个三心两意自私薄情的夫君,漫漫人生路要如何走下去,看来当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有意再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绵薄之力,也是姐妹的情分。   “方才听大少奶奶说起我还不信,如今见了真人可真叫人吃惊,青姨奶奶生得这样标致,人又能干,荣家大爷果然好福气。”   硕兰笑得天真无邪,只拣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来说,女人们关心的哪家的胭脂最好哪家的衣料最新,她都很热衷,但在为人处世上却又表现出孩童般的单纯,令青鸾放松了不少。   但这位格格显然对连馨宁更加青眼有加,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个没完,又叫人拿出前几日皇后娘娘才赏给她的几色蜜饯款待她们,特特给连馨宁夹了好几块。   因此在她跟前青鸾越发对连馨宁恭敬起来,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连馨宁见硕兰脸上有了倦意,便起身告辞,临走又说了些叫她安心养病等着大喜的好日子的话,语出双关自然也只有她姐妹二人能听得明白,青鸾偏生要凑趣掐尖,便腆着脸凑到硕兰跟前讨好道:“格格千万保重身体,咱们家大爷是个极温柔极稳重的人,格格日后嫁过来就知道,决计不会叫您受半分委屈。这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总要为自己想想不能亏待了自己,以格格的身份人品再嫁得个如意郎君,岂不羡煞旁人?”   硕兰前头听她竟然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提已经定了亲的男人,心里很替她脸红,也越发鄙夷得紧,正欲打断她的话,谁知她却叨叨着又说了下去,顿时如遭电击般地愣在了那里   那一日在京郊的一处破草棚里,她被人极尽侮辱之能事,她被人灌了不知是何物的汤药,至今仍不知究竟是与她何处有害。那一日,她还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暮云哥哥,而这一切,全都要感谢那个蒙着面的陌生女子。   当时她意识不清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对那女子的身段样貌都看不清楚也记不得了,那女子和贼人说了许多话,她却也记不清楚她的声音,唯一记得她临走时娇媚入骨地朝着那贼人冷笑,说了一句话,便是“人生在世匆匆数年,总要好生享受不能亏待了自己”,如今听见相似的话语从青鸾口中说出,她顿觉脑海中一片清明!   是她,就是她!   连馨宁察觉到她眼中的一丝狂乱,心中一缕不详的预兆渐生,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问,只得暗地里嘱咐玉凤好生看着硕兰,千万别叫她出事。   玉凤惶惶地应了,又追着送出去一直到大门口,才恋恋不舍地朝回挪步子。   回到屋里见硕兰的气色不比寻常,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好言哄她歇一会儿,谁知硕兰却两眼发直愣愣地不理她,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才缓过神来,却又没头没脑地叫她给她也找一套丫头的衣服过来。   “格格莫不是想逃?格格你听奴婢一句劝,王爷和福晋……”   “别罗唆,我不逃,就是出去办点事,你在家待着应酬那些人吧,我很快回来。还有,看好小菁,别让她口没遮拦地闯祸。”   硕兰换了一声利落的棉布窄袖左开襟小袄,又打散长发盘了两个丫鬟常见的小髻,嘱咐玉凤在家给她等门,便手脚麻利地从后院跑了出去。要不是她一再和玉凤对暗号要她记得在院子里等着给她开后门放她回来,也一没带银子而没带包袱,玉凤可真担心她就这样逃了。   济仁堂,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平民医馆,这里的老板刘太夫医术极高,且心地仁慈,如果遇上贫穷人家常常连诊金都不收。   硕兰缩着肩混在排队等候的人群里,前头还有两位大嫂,接着就是她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弄明白那碗药究竟是什么,而如果用府里的大夫,只怕她也知晓不了实话。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掀开帘子出来唤她的化名。   “李小兰,李小兰,到你了!”   她匆匆一路小跑赶了进去,也一直下意识地抚弄着额前的刘海,虽然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富贵人家的人出现,但她还是担心被人认出。   如果说连馨宁的探访和安慰多少给了她一点希望,那这次的就诊却打灭了她心目中所有的残存的美好,唯一剩下的只有恨,只有仇!   那个毒妇,竟然给她喝了红花!   她独自走在路上,却仍不能忘记那老大夫搭着她的脉惊愕地盯着她瞧的神情。他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同情,好在她一身奴仆装扮也很好掩饰,只说自己是在大户人家伺候少奶奶的,那大夫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一面叹息这少奶奶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   身子不曾被破,人却已经废了,成了一个不能生儿育女的女人,她还能算是个女人么?   脚底下轻飘飘地回了府,玉凤果然依言一直在后门口等着她。回去后便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月上柳梢,又睡到黎明破晓,竟一直到次日午后时分方才醒来。   醒来后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似的,没心没肺地对人笑,调皮体贴地在安亲王和福晋膝下承欢,每日认真做着陪嫁的针线活计,偶尔还同丫鬟们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直到出嫁的那一天,她都没有再出过门。玉凤心里着急,连馨宁明明给她透过话头,硕兰应该会去找暮云公子,二人应该会远走高飞,可这眼看着花轿都要吹吹打打地到门口了,这位主子却还在淡定地照镜子,一面拉着小菁看她的眉毛是不是画得一边高一边低了。   主子不出声,她做奴才的自然也不好开口,只能乖乖守着她,或许她想通了舍不得同王府决裂吧,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当真要和一个江湖浪人离家出走,那还着实需要不少勇气。   此是后话,且说那日连馨宁离开了王府,便叫婷宜同拉车的人说大少奶奶想回连府一趟,让他先回去,晚上再来接。   拉车的会意走了,想这少奶奶也真不容易,太太的规矩大,回趟娘家也要这么偷偷摸摸地找空子,就当给她个顺水人情便罢,谁知连馨宁和婷宜站在路边看着荣家的马车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却手拉着手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奔与此地隔着两条街的一间窑子而去。   第 84 章   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书在门房等了半日,连馨宁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她哼的一声从鼻孔里出气,一张脸垮得厉害。   “奶奶还是快家去吧,有人等得心焦,饭菜都热了三回了,惠姨奶奶和青姨奶奶也过去请了三回了,他就是磨屁股不动,偏要等奶奶回来呢!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薄情郎变成痴心汉了!我呸!”   因周围没外人,云书涨红了脸恨声骂了出来,那个不要脸的爷,到底也是个贪新忘旧够不着的都是香的主儿,如今那个青宝贝也有抱腻了的时候,居然又来打上她家奶奶的坏主意了,真恨不得能撕了他!   一顿话发泄完她这才发现连馨宁身后多了个人,吓得忙捂住了嘴,倒是连馨宁无奈地笑笑:“这么大个人你这会子才看出来,要真是那一位的人,我看你明天还有胆子在外面说嘴不!别磨蹭了,咱们走吧,可不能叫爷久等了!”   云书看着连馨宁笑得没心没肺,心中更加不解,但见她早已迈步走在前头,才赶着追了上去,而婷宜则同着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女人一起跟在后面。   回屋一看荣少楼果然在那儿,这天晚上连馨宁对荣少楼格外温柔顺从,吃饭时就屏退了所有的丫头,就两个人关着门在屋里不知做什么,隔着窗户纸看见两个相互依偎头低着头夹菜吃饭的身影,整座院子里都弥漫着复杂诡异的气息。   青鸾和惠如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吵了起来,下人们知道两个正主儿此时不好去打扰,只好去找秋容,谁知秋容却正发着烧,才吃了药捂汗呢,自然也不好烦她,只能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姨奶奶在屋里砸花瓶摔板凳,柔儿坐在摇篮里拼命哭,懂事点的怕惹祸上身都悄悄避出去了,好惹事的却也有人悄悄扒在窗台上看热闹,等着明天出去好和别人说是非。   “JIAN货,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豁出去都是奴才,你哪里就比我高贵了?整天掐我的尖拿我的错处,老娘我哪点对不住你了?!”   青鸾一面扯着惠如的头发用力将她的头朝柜子上撞,一面恨声痛骂,惠如哪里是个能受气的主?头顶上一阵剧痛,心里更加气得发慌,干脆紧紧抱住她的腰用头顶着她的胸口朝后面冲去,一下子将青鸾撞在墙上,疼得她哎哎直叫。   “放屁!谁跟你是一样的人?你这种千人骑万人摸的东西也配来跟我比?我弄不死你!”   惠如也早就气得发起疯来,荣少楼今晚像个偷腥的猫找不着鱼一样整晚在连馨宁屋里打转,现在又两个人关起门来亲热,可不叫她们都心里憋闷?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正好两个人对着出气,此时惠如占了上风还不逮着青鸾狠狠作践,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左右开弓就扇了她两个耳光。   两个人拉扯到后来全都钗环散落衣衫凌乱,惠如头上的翠玉簪子被青鸾抓了下来在地上碎成了两半,青鸾身上一件才穿上身两天的绫罗苏绣百蝶群在前襟就被撕开了好大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桃色的肚兜。   本来二人还不肯罢手,直到青鸾的奶娘跑进来强行将二人拉开,又命小丫头送惠姨奶奶回房去,自己则和莲儿一起将还在骂骂咧咧个不停的青鸾也拖回了房。   主屋里很快便没了灯火,云书急得两颗眼珠子直冒火,又不敢冲进去,只有站在廊上抱着柱子猛跺脚。婷宜看她急得不行也不忍心再瞒她,便拉着她到自己房里去。   “好姐姐,我最近寻思着给奶奶绣几条新帕子,奶奶最喜欢什么花样你是知道的,教教我吧!”   “哎呀,好婷宜,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挑花样,我心里都要急死了!”   云书不情愿地跟在婷宜后面,还忍不住扭过头往回看,婷宜只装着不知道她在急什么,一路跟她胡搅蛮缠打着岔,硬将她推进自己的房中。   “奶奶?”   云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安安静静坐在炕头,正就着烛光绣着小肚兜的人,不正是连馨宁么?   “奶奶,真的是你!那……那屋里的人是谁?”   云书觉得自己快糊涂了,连馨宁笑着一把将她拉到炕上,婷宜也笑嘻嘻地爬了上来,三人拥着被子互相取暖,婷宜这才在连馨宁的示意下说了实话。   原来下午她们并没有回连府,而是去了一家JI院,并且带了个姑娘回来,就是起先她在门房见到的那个。   “一个窑姐儿已经差点害你送了命,你居然还要弄一个回来?”   云书惊得张大了嘴,连馨宁却头也不抬地绣着肚兜。   “不好么?我还许了她,现在先在我屋里当个使唤丫头,夜里替我伺候大爷,等过些时候我做主让大爷把她收房,那她就是明公正道的姨奶奶了,你说她愿不愿意?”   “奶奶真是疯了!现在家里已经鸡飞狗跳,你再弄这么个人回来,以后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你以为我会给他荣少楼好好过日子?云书啊云书,你太小看我了。我连馨宁虽然是个无用的女人,但还是有几斤硬骨头的。少谦死了,我只为孩子活,等孩子大了能照料自己了,我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做姑子去。本想下去寻他,可想想十几年后我皱纹一把成了个老婆子,他还是个清俊的小伙子,到了地下可会嫌弃我?想想又不敢了……”   连馨宁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颤着手握稳手中的针,早有泪水簌簌落在鲜艳的红布上,云书捂着嘴别过脸去,婷宜默默拍着她的背,半晌方轻声道:“奶奶千万不可太过悲戚,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   三人手拉着手坐了一会儿,直到小石头托了一个小丫头进来打听云书可下去了不曾,云书方红着脸不知说什么,连馨宁见她总算嫁了个好男人也很安慰,忙赶她快些回家去,太晚了角门上上了锁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经过了昨儿一夜的“别样柔情缠绵”,荣少楼对连馨宁更加痴缠起来,早晨起了也不急着出门了,光赖在她屋里要她给自己穿衣,三位姨奶奶都进了门,他还衣衫不整地在炕上歪着。   “来给大爷大少奶奶请安了。”   青鸾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脸上早已不见了昨晚的疯狂蛮横,又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嘴脸。惠如也学乖了,在荣少楼面前一点心思不露,秋容一向不上不下惯了,也不想再跟着掺和,因此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请安做福,倒格外和谐齐整。   荣少楼见了心情更加大好,果然这个家里还是需要女主人,过去几个月连馨宁不在家,青鸾算是个能干的,还是搞得后院里一团乱,三个女人明争暗斗烦死人。如今可好,回来了个能做主的,她们三个也就消停了,大家彼此相安无事,那才是大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样子。   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顿安安静静的早饭,荣少楼满意地看了一屋子的妻妾都乖乖地在家守着自己,心里别提多美了,吃完饭又接过秋容泡的茶一边喝着一边听她们几个说笑,直到外头催了好几次,才不情愿地披上厚厚的青色大氅出了门。   连馨宁因为有了身孕精神也不是很好,正要回屋再歇一觉,却听见外头有人在问道:“大少奶奶在家吗?”   听声音向是荣太太屋里的丫头,只得叫婷宜去带她进来。   那丫头说太太叫她立即过去,连馨宁不由一怔。   自从罗佩儿出了门,荣太太便越发萎靡了起来,日夜都不踏出房门半步。   照理说婆婆病了她做儿媳妇的理应日夜在那里伺候,但她知道她恨她,恨她害死了少谦,怕她见了她更加生气,反而对病情不利。   虽然荣太太从来不曾给过她一个真心的笑容,但她是少谦的亲娘,仅仅因为这个,她也还是盼着她能好起来的。   不知叫她过去能有什么事,要是打骂她一顿能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她倒也无所谓。   心里乱糟糟地跟着那丫头进了长房,却不见荣太太的踪影,莫非在屋里?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却见严嬷嬷沉着脸走了进来。   “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奴婢该死,求大少奶奶超生!”   她快步走到连馨宁面前,二话不说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弄得连馨宁当场懵在了那里。要知道这位在荣太太面前最有体面的老嬷嬷,可是从来没给过她一个好眼色看的呀!   “嬷嬷快起来,你是太太跟前的老人,这么着馨宁怎么承受得起,有话起来说吧。”   “求奶奶允了奴婢的请求,否则奴婢起来了也活不成,不如舍了这张老脸给奶奶跪着!”   连馨宁从没见过严嬷嬷这幅样子,又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心里越发疑窦丛生,也不再拉她了。   “嬷嬷有话不妨直说。”   “二爷死了,大小姐在宫里也没得见面,表小姐又出了阁,太太……太太……奴婢瞅着她竟像是不想活了!大夫明明说她没什么大病就是心里放不开,可她就不听,天天躺着,到今天……到今天已经三天水米没进了!求求奶奶,求求奶奶想想法子救救太太吧!”   “怎么不早说,快进去吧。”   连馨宁听了这话也慌了,荣太太为人一向珍惜身体最会保养,四十多的人了还每日用人参泡水洗脸,用牛乳洗发,沐浴时更加上各种名贵药材,总之是个会享福且极怕死的人,现在竟然绝食?莫非是真不想活了?   一进屋子就让人忍不住皱眉,两扇朝南的大窗户都被挂上了厚厚的帘子,屋里闷得很,还有一股难闻的腐朽气味。   严嬷嬷看连馨宁的目光落在窗帘上,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解说:“太太说太亮了刺眼睛,特意叫人缝上的,白天黑漆漆的,夜里也不许开灯,她又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夜到天亮,有时候还唱戏,实在……实在叫人心里直起鸡皮疙瘩。”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放心,我是荣家的少奶奶,再怎样也要尽心把太太的心结给解了。”   连馨宁挥了挥手,严嬷嬷犹豫了片刻还是咬咬牙出去了,荣太太都已经不想活了,如果不叫少奶奶来,她也捱不过几天,倒不如让她试试,或许还有转机。   唰——唰——   两扇厚重的窗帘被人大力地揭开,床上传来暴怒却不怎么响亮的呵斥声。   “狗奴才,谁叫你们弄的!快拉上,滚,给我滚!”   第 85 章   大少奶奶入了大太太的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在做什么,一个时辰了还不出来,严嬷嬷开始急了,当初太太可没少给大奶奶气受,她该不会是趁着这个机会在里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吧?   寻思着想进去看看,可挪了几次步子又都折了回来。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家是大爷说了算,内院里头就是大奶奶当家,太太这样子还能再起来么?若为此得罪了大奶奶,以后她想要整治她那可是有说不完的法子哪!   光想着想着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太太到底是她跟了几十年的主子,她虽胆小怕死,也不至于太无情,犹豫了片刻便叫来铃兰,让她去请云姨娘过来。   铃兰因为荣少鸿的关系一向往云姨娘屋里跑得勤快,如今家里正乱着,太太又不管事了,她这个长房里的大丫头早就没了“副主子”的派头,再说她年龄也不小了,心里经常为将来犯愁,也曾经拉下脸皮去求过云姨娘,求她去跟太太说,替三爷讨了自己过去吧。   云姨娘对铃兰这个姑娘还是挺满意的,模样周正办事也利落,而且是个懂事的,把她放在荣少鸿身边,能替他省去许多后顾之忧,将来他娶了正房奶奶,铃兰也是个得力的。最重要的是,这府里到处都是耳朵,到处都是眼睛,这两个孩子背着人行的事,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她早就一清二楚,因此心里也便早已将铃兰当做了自己人。   但这事她却不曾满口答应,而是含糊地混了过去。   知子莫若母,老三的志气不小,虽然他从不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这个姨娘说,但她很清楚他是个上进的孩子,而且心里也很关心她和沐华,只是性子倔了些,凡事只要他心里不愿意的,你就是勒着他的脖子也强求不来,不知是不是读书人都有这么个酸气?   因此铃兰的事还是要他自己来拿主意,谁知荣少鸿一听他姨娘提起这话,立刻就摆了摆手。   “不过是一个丫头,急什么?再说太太身边通共就只有她和玉凤两个还算看得过眼的,玉凤走了,就剩下她还能帮衬帮衬,姨娘现在去讨她,不是明着跟太太过不去嘛!太太难免琢磨,是不是老大得了势,老三也要反了?好姨娘,咱们不淌这个浑水,等忙完了格格进门的事,咱们就把沐华的婚事办了,等妹妹安安稳稳地出了门子,再愁我的事也不急。”   云姨娘被他一番话说得恍然大悟,寻思着此刻去讨铃兰着实不妥,但这话也不能对她本人讲,到底她是个奴才,凡事对她太过推心置腹反而叫人看轻了。   也因此总有些躲着她,今日铃兰来寻她,她便称病躺在里头不出来,铃兰怕被严嬷嬷责骂,也顾不得许多了,干脆冲进房去把大奶奶在太太屋里的事说了,云姨娘一听也急了,心想这孩子该不会做出什么回不了头的傻事吧!   当下也不管自己正“病着”了,扶着铃兰的手急忙忙朝着长房一阵飞跑,到了跟前却见长房的门打开着,两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说笑打闹。   “大奶奶人呢?”   “在里头呢,太太正高兴呢,姨娘来的可是时候,快进去吧!”   两个丫头见了云姨娘都欠身问好,一个穿着鹅黄色小夹袄的丫头笑着答了话,又扶起她另外一只手催着她进屋。   云姨娘和铃兰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地迈进了门,才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荣太太爽朗的笑声,屋里热热地烧着地龙,燃着熏香,进门就觉得暖热的芬芳迎面,掀开帘子到了里间,就看见荣太太正舒舒服服地在炕上半坐着,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连馨宁斜签着身子在炕沿上坐着,正喂她喝粥。   要说着儿媳妇伺候婆婆也无甚新奇,只是这两个向来针锋现对彼此看不对眼的女人竟然都笑得那么开心,令云姨娘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起来。   “姨娘来了,太太才说想吃味道浓浓的酱鸭,麻烦姨娘同严嬷嬷说一声,晚饭做一点。”   连馨宁侧过头笑嘻嘻地看向云姨娘,云姨娘一时竟有了一种时光倒回的错觉,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一两年前,荣家还在鼎盛时期,子孙兴旺家宅安宁,大少奶奶刚嫁过来,全家都很欢喜。   如果当初真的就是如此,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身子真的就此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大少奶奶当家,云姨娘依旧帮衬,一向不喜出头的三姑娘竟然也出来随着二太太一起照管各处,四个女人将前一阵因为荣家二爷的逝去而变得死气沉沉一片颓然的荣府重新整治得又有了个兴旺发达的样子,全家都沉浸在等待硕兰格格进府的欢欣雀跃中,之前的不幸阴影也正一步步慢慢褪去。   谁知才过了元宵节,家里又蹦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大少奶奶有喜,这可是件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大爷房中好几个女人,却只得一个柔儿小姐而并无男丁,因此得了这消息可说是喜欢得上了天,当即就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两个最擅妇科的大夫住到家里不放回去,又忙着给连馨宁采买各色补品药材,忙着找稳婆找奶妈,更压着她在床上躺着,家里的事也不许她再操心。   连馨宁看他忙活的样子倒好笑起来,按着他坐下柔声劝道:“才一个多月肚子都没显行,你就这样折腾,知道的能体谅我们大房子嗣艰难,欢喜是难免的,可不知道的只怕要笑我轻狂了。如今外头的生意不好做,家道也是一年难似一年,能省则省吧。”   荣少楼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他自打懂事以来就周围围满了人整天奉承他荣家如何富贵,他如何好命,现在这老婆倒好,没说几句就给他泼上冷水了。   但念及她肚里有孩子,当然也不敢惹她生气,面上答应着,一转身照旧忙他的。虽然要把连馨宁和青鸾放在一起比,他的心还是偏着后者一点,但那毕竟多为年少孟浪时的情分,而这一点本就脆弱易折的情分,也在青鸾入府后一次一次地折腾中慢慢一点点抹煞。   而且如今他接手了老二手上的事情,跟那些皇亲贵族,大家大户的老爷公子打交道越来越多了,也越发世故圆滑起来,有个嫡出的长子总比庶出的长子要好听有面子的许多,青鸾虽然可喜,可她毕竟是那么一个出身,又是个侧室,平常太太奶奶们的交际根本上不去台面,也只有连馨宁能为他撑一撑,再说她又是那样一个心思灵敏对人和气的人,与他的前途来说总是有利的。   要说大少奶奶有喜是件大喜事,那另一件事虽然热闹,却也无甚可喜之处,对某些个人来说反而闹心添堵得慌。   原来是青鸾的贴身丫头莲儿,居然趁着大少奶奶身子不便,她的青姨奶奶又要照顾柔儿,就起了跃上枝头的念头,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竟然就这么将酒醉的大少爷哄上了自己的床,而且二人被第二天一早进来催她起身的奶娘给赤TIAOTIAO地堵在了房里。   看来今儿的早饭是别想好生吃了。连馨宁头疼地抚了抚前额,满屋子里充满了青鸾尖刻的怒骂声和莲儿嘤嘤的啜泣声,惠如和秋容一左一右地坐着各看好戏,荣少楼做在上头一言不发地吃茶,看来是诚心把这烂摊子交给她了。   “好了好了,来个人把她们拉开。青鸾,不是我要说你,你如今也算是个主子了,莲儿是你的使唤丫头,她不好你大可叫嬷嬷们教导她,就这么当着爷和我们的面打她,你把爷和太太放到哪里去了?”   连馨宁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可语气却不轻,一开口就一顶大帽子扣在青鸾的头上,话自然是说给荣少楼听的,你看看吧,你的爱妾就是这么敬你爱你的,连你看上眼一个丫头都要死啊活啊的闹,全然不顾你的体面,哪里有半点体贴人的地方,明明就是当着众人在打你的脸。   荣少楼面上一黑,把茶盅子摔在茶几上霍得站了起来。下面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不没有听进去连馨宁的话,却被荣少楼的举动吓得都停了手,莲儿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瞅着荣少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好像很害怕又很委屈的样子,青鸾看她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勾男人气得还想动手,但却被荣少楼眼里的寒意给镇得还是嗫嚅着嘴站在了那里。   连馨宁冷眼看着莲儿的样子心里好笑,她那眼神和表情,简直就跟刚进府的青鸾如出一辙,不亏是主仆,青鸾自己的言传身教教出了个好徒弟,可这徒弟出师,却第一个拿她的男人开刀,岂不有意思?   “见天这么鬼哭鬼叫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这事你来办,我外头还忙着呢!”   荣少楼板着脸抬脚就朝门外走,连馨宁忙接过小丫头地上的斗篷一路跟上送到他手里,一面同他耳语。   “爷好歹给个示下,否则我可难办了。”   说完眼神在青鸾身上扫过,荣少楼随即会意了过来,这个老实听话的小妻子心里是真怕他那个爱妾呢,青鸾啊青鸾,我这样宠你抬举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当即一股气也拗了起来,悄悄捏了捏连馨宁的手有点为难地说道:“昨儿原是我吃醉了酒,莲儿,莲儿她……还是个大姑娘呢。”   连馨宁用力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才能勉强克制住脸上忍俊不禁要泛起来的笑容,依旧大方得体地说了句“爷放心”,便站在门边吩咐两个跟着荣少楼出门的小厮小心伺候,到了书房再叫人弄些点心泡壶好茶大爷还没吃饭呢!   荣少楼在对妻子的无限感念和对新欢的美好遐想中潇洒走了出去,流下来的人显然就没那么好过。   “求奶奶做主,这个丫头使狐媚子勾引爷们,不是个正经东西,青鸾也不要她留在身边,求奶奶打发了她,或是配人或是卖掉都可,她的卖身契还在我屋里呢。”   青鸾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连馨宁面前,连馨宁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要说配人,她到底算是大爷的人,随意配给小厮吧只怕不合规矩。要说卖了她,我们荣家可是从来不做这样的事的,要给亲戚朋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家没落了,竟然到了要卖丫头的地步?那不成,太太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青鸾低头跪着,一张红艳欲滴的樱唇差点被自己咬破,但形势比人强是什么意思她多少还是懂的,如今这屋里能做主的只有连馨宁,她若不朝她低头,吃亏的还是自己,想必她也不愿把这么一个勾引夫君的狐狸精留在身边吧?现在端架子,不过是为难她罢了,她就忍下这口气让她发泄发泄,到底能给她打发了莲儿就成。   这心思想得确实很对,可惜她想漏了一件事,那就是连馨宁早已不将荣少楼当做自己的夫君,再说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又有太太撑腰,娘家的大姐嫁进贝子府后过得极好,前儿才打发人来看过她,还说要多走动。荣少楼就是再娶十个八个小妾进门,也动不了她的位置,更何况荣少楼还想着多多跟权贵结交发更大的财呢,再也做不出什么太过抬举小老婆,叫别人家看笑话的事情来。   秋容坐在一边听出了连馨宁的话锋,便假意苦闷地问道:“照奶奶这么说,这大胆的丫头要如何处置才好呢?”   青鸾听见秋容开口,以为她也会和她一致对外先打发了小狐狸,忙接口道:“是啊!如果随随便便将她撵出去,只怕这狐媚子不甘心,还要缠着大爷作死呢!”   说完又恨恨地扭头在莲儿胳膊上猛地掐了一把,莲儿痛得哭了起来,一面指着她大骂不休。   “你凭什么做一个狐媚子又一个狐媚子的骂人,你要是不狐媚子,那柔儿小姐哪儿来的?你自己又是怎么进的门?”   青鸾被她说得一愣,当即想起柔儿生父是谁这个秘密,莲儿也是知道的,立刻脸上便有了怯意,转头去看惠如和秋容,谁知却无一人理她,秋容更加火上狠洒了一葫芦的油。   “说起来莲儿也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如今就这么给了大爷,咱们家要是没什么表示,日后给别人听见岂不要说咱们仗势欺人,戳咱们的脊梁骨了?”   “可不是嘛!既然睡了人家那就收了人家便是,反正她是青姨奶奶一手调JIAO出来的,两个人感情好着呢,以前就情同姐妹,以后那可正好,就做了两姐妹了!”   惠如用帕子捂着嘴接上了话,连馨宁笑笑点头,低下头问着跪着的莲儿,完全把青鸾当成了不存在的物事。   “莲儿,两位姨奶奶说的,你可愿意?”   第 86 章   最后连馨宁虽然不曾怎样抬举莲儿,但却将她收入房中,给荣少楼做了个通房丫头,这么一来她继续伺候荣少楼也算是过了明路的,虽然她心里想的是也能开了脸做个姨娘,这样就好和青鸾平起平坐,可到底没敢开口,毕竟荣少楼对她不过是一夜的露水恩情根本谈不上喜爱不喜爱的,她得加把劲笼络他的心才是上计。   而荣少楼对连馨宁的安排满意极了。秋容和惠如本来就是他的通房大丫头,伺候了他好几年,后来才收了房。青鸾与他的情分更不同一般,又为他生了个女儿,做个姨娘也应该,莲儿原先是青鸾的丫头,如今还比青鸾低一头也好,免得青鸾太过委屈又要同他吵闹不休。   可就算如此,青鸾依旧气得胸闷气短,天天看着莲儿学着自己旧时的样子装乖卖俏变着方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男人,可不叫她恨断了肠子?因此少不了三天两头的寻衅生事,只要荣少楼不在家,莲儿就别想安生。   这日又不知怎么的惹得青姨奶奶不高兴了,这位姨奶奶可多的是花样,也不知怎么弄得莲儿哭得整张还算清秀的脸都快扭曲到变了形,两只眼睛肿得比核桃还大,扑倒在连馨宁脚下一味地鬼哭狼嚎,几次都差点哭得背过气去。   连馨宁耐着性子坐了半天,见她还没有要收场的意思,不由蹙眉道:“姑娘受了什么委屈但说无妨,大节下的你就这么只管哭可不行,白白惹晦气不说,要叫人听见了还不知我这个大奶奶怎么不容人给你们气受了呢。快别哭了,云书,扶莲儿下去歇歇,什么时候能说话了再来吧。”   莲儿一听这是要赶她走了,急得忙收起了哭声,用力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哀哀道:“求奶奶别赶我,我……我真的不敢说,都怪莲儿命苦,没这个福气再伺候大爷了。”   说完又是连连磕头,偶尔一抬眼偷偷瞄一眼连馨宁的脸色,又急忙低下,一副吓得胆战心惊的可怜样,可惜她那双骨碌碌直转的眼睛却出卖了她,虽然嘴上一直说不敢说不敢说,可那眼神分明就是在期盼着连馨宁追问下去。   罢了,难为你这么受累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一脸又是眼泪又是汗渍的,我配合一下倒无妨,只盼你等不及要倒出来的苦水当真有点料子,可别叫我失望。   连馨宁忍笑抬眸朝云书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过来,又轻声软语地对莲儿道:“你是爷的人,要走要留也得爷回来做主才行,好端端的怎么说上这样的话了?莫非我这屋里有人欺负你了?你莫怕,说出来我自然给你做主。”   莲儿闻言哭得小声了些,依旧抽抽搭搭不出声,谁知此时青鸾的奶娘走了进来,挨着她的身边也给连馨宁跪下了。   “莲儿姑娘从小老实心善,青姨奶奶对她又有恩,实在说不出对主子不利的话来,还是让奴婢来做这个恶人吧,请奶奶瞧瞧她身上的伤,真是作孽啊!”   奶娘话音刚落,便拉过莲儿将她的袖子用力朝上一撸,一截珠圆玉润的小手臂便露了出来,屋里两个正在铺床叠被的丫头不由也放轻了手脚,伸长了耳朵朝这边听着动静。   连馨宁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原来莲儿一截夏日鲜藕一样白嫩嫩的手臂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还有红一块紫一块的淤青伤痕,显然是被人大力掐出来的。   “这只是一处,莲儿胸口,腰上,大腿,到处都是针眼,哪儿最嫩就往哪儿扎。那一位姨奶奶是什么地方出来的?心里多的是阴毒的法子,说什么用绣花针戳人不会流血又都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最安全最不容易被人察觉,且厉害的是这千针扎万针刺的可疼着呐,昨儿晚上爷本来是要莲儿姑娘伺候的,可她躺在床上疼得嘴唇都发青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哪里成呢?那一位便说莲儿吃坏了肚子要休息几天,笑嘻嘻地把爷哄走了,当着爷的面还送了莲儿好些头面首饰,大爷不知底细反倒对她赞不绝口。”   奶娘见连馨宁一脸震惊的样子忙不迭地补充,说完又要去解莲儿的衣襟,连馨宁忙制止了她,接着给了云书一个眼色,叫她扶莲儿到里间去,待她们都进去了,这才又笑吟吟地看了看还跪在原地的奶娘。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看你这婆子虽不是君子,却比那些个道学夫子都更明白些。当初由你揭开了莲儿和大爷的事,我心里就琢磨着看来青姨奶奶那头顶上的天是要变了,今儿个你又来同我说这些话,看来你是彻底想好了?这善妒、死刑,可都不是闹着玩儿的,若当真办起来,只怕很够你那干女儿吃一壶。”   奶娘闻言面上微微一怔,当初她和莲儿背地里合计着青鸾已经靠不住了不如自立门户,因此才有了她大清早的将她与荣少楼堵在床上的一幕,大半个月下来二人一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连馨宁早就看在眼里,不仅不曾戳穿她们,反倒任由着她们蹦达。   看来这位女主子这趟回来真真是脱胎换骨了,她们与青鸾反目也是反对了,她自己心里没成算要往下流里走,她们可不想跟着她陪葬。当即陪着笑端端正正给连馨宁磕了三个头。   “奴婢粗笨,奶奶的话奴婢听不明白。但奴婢既然进了荣家,那就只有太太和奶奶是奴婢的主子,莲儿姑娘也是如此,咱们以后只以奶奶马首是瞻,求奶奶赏口饭吃。”   说罢便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连馨宁眯着眼看她心中暗恨,当初你们帮着青鸾算计我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此时门帘子簌簌一响,就见云书同着莲儿出来了。   云书俯身凑到连馨宁耳边低语,奶娘说得不错,莲儿身上到处是伤,最惨的是两条大腿里侧,那女子最脆弱的地方,既然都有密布的针眼,整个都红肿了起来,看样子只怕还要化脓。   连馨宁恶心地捂了捂唇,青鸾的手也太黑了,不过这奶娘也厉害,摆布着一个一门心思往上爬的笨丫头,想必是给她灌多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迷汤,哄得她心甘情愿去受这一遭罪,回来好挤兑青鸾吧。   想叫我为你们出头?若事成了除去青鸾,你们自然欢喜;若事不成挫了我的羽翼,你们也不吃亏,当真是个响当当的如意算盘,我连馨宁但凡心软一点半点,竟然就要栽在你们两个小人身上。   当即暗地里猛掐了一把大腿逼得自己红了眼圈,颤着声发了话:“快扶莲儿姑娘坐下吧,真真造孽,你们姨奶奶的手也太重了,你以后要小心伺候,莫再惹她生气吧。”   莲儿一听大少奶奶这话说得无可奈何,似乎是想把这事压下息事宁人的样子,哪里肯依?心想我受了这么大的罪就是为了扳倒她,现在你轻飘飘一句小心伺候,我身上的洞眼就白扎了?当即急得差点跳起脚来,一时触痛了身上的伤处,疼得她龇牙咧齿地倒抽冷气,却还是赶着要在连馨宁拒绝出手之前把话说出来。   “奴婢是个丫头,她是姨娘,她就是折磨死奴婢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可是如今奶奶回来了,奶奶才是奴婢的正经主子,要教训也是奶奶教训,她凭什么越过奶奶动手动脚?奴婢实在是为奶奶不值,奶奶好性子,竟然被她这样欺负。”   原以为说了这话连馨宁会生气,没想到她只是愣了愣,便扭过头去默默抽泣了起来,半晌才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好丫头,难为你想着我。可她如今是大爷心坎上最得意的人,我也为难,若我将这事秉公处理责罚了她,只怕她也不过就受几板子的皮肉之苦,你我就有的吃不了兜着走了。大爷势必要以为咱们嫉妒,所以弄出这些事来陷害她,到时候咱们不但无处伸冤,反倒叫她更得了大爷的怜爱。你跟着她这么些年,这种事她做不做得出来你最清楚,当初我那可怜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说完最后一句,连馨宁又止不住落下泪来,莲儿听了心下一窒,那事儿她可没少出力,大少奶奶不是想拿她开刀报仇吧?   一颗心不由战战兢兢地揪了起来,谁知连馨宁并不再提那话,反而叹了口气道:“莲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但如今形势比人强,她得宠是真,有爷的血脉也是真。你若想为自己求个公道,只有忍一忍,你还年轻,爷对你又在热头上,将来等你生下个一儿半女,我也好去求求太太,名公正道地叫你做个姨娘,到时候你们俩比肩,你想如何,再慢慢谋算吧。我如今也没精神弄这些了,你莫怪我不给你做主,我也要能做得了她的主才行。”   语重心长地说完一番话,连馨宁疲倦地扶着腰站了起来,云书忙过来扶着。连馨宁的手有意无意地抚了抚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身缓步走进了里间,留给奶娘和莲儿一个疲惫无力的背影。   可她的这番无奈和语重心长,却在她们的心里扎了根,发起酵来。   被奶娘搀扶着回到自己屋里,莲儿因为私密处的伤势早已走出了一头的冷汗,好不容易躺好了,见奶娘也是铁青着脸抿嘴不说话,便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都是你,说什么有办法有办法,以后不用看她脸色给她朝打暮骂了,可现在怎样?大奶奶怕事不理,只怕她以后更嚣张,第一个就要拿咱们两个开刀!不行,我好怕!咱们还是去求求她,以后还跟着她再也不折腾了……”   “放屁!你个小娼妇,在大爷床上发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少给老娘罗唆,咱们这可是回不了头了,你以为她跟大奶奶一样好性儿啊?你讨了大爷的好,光为这点她就能生吃了你!怎么,才一天身上的伤就不疼了?”   奶娘说着说着也急红了眼,莲儿一想到青鸾对付起她们的手段来,也吓得在枕头上连连哆嗦。   二人又低声合计了半日,到底还是奶娘老练,算是记住了连馨宁最后的“好意”提醒。   “你莫怕,如今最紧要的是多多接近大爷,只要你有了身孕,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等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落地,咱们就把柔儿小姐的底给揭了,看她还能怎么厉害。”   第 87 章   青鸾自从失去了奶娘和莲儿的支持日子也就不那么好过起来,满屋子丫头婆子站着,可没一个是能由着她使唤的。下人们最会看主子的脸色,如今大少奶奶做主,她虽不曾明着说过青鸾什么,但她不喜青姨奶奶却是个大伙儿都知道的事实,因此光冲着这点,就没人敢对这位姨奶奶太过热络了。   再加上她为人尖酸又图小利,掌权时刻薄底下人扣着别人的月银不放自己拿出去淘澄银子的事也没少做过,因此本来也并不得人心,又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还那么一个轻佻的做派,荣府的丫鬟们大多也都是良家出身,哪里能看得惯她?   这一日因为屋里的私房胭脂用完了,青鸾便急着叫小丫头赶紧去荣清华那里取一些,荣府里公中统一买办的胭脂其实年轻一辈的女主子们多半不用,一来市面上卖的铅粉确实成色不大好,白的苍白,红的也不衬肤色,二来还伤皮肤,因此总各有渠道托人去买好的。   青鸾原先也跟秋容惠如一起用外头一个钱婆子那里卖的胭脂,本来用着挺好的,可自从用上了荣清华给她调配的私房货,那可就再也看不上别的了,每日必用这些。以前都是莲儿给她收拾,现在莲儿上去了,新来的丫头云儿又是才从外头采买回来的,做事毛毛糙糙瞻前不顾后,竟连胭脂都用完了还不知道。   谁知这小丫头人小胆子可不小,竟冷笑了一声顶撞她。   “那边匣子里不是还有两盒胭脂么?奴婢瞧着太太那里用着的也是这家的,怎么连太太都用得的东西,到了姨奶奶这里反倒就用不得了?奴婢可不敢多这个事儿,万一被太太知道了不高兴,姨奶奶是大爷跟前儿的红人自然没什么,奴婢可要遭殃的。”   劈里啪啦说完一大段话后草草给青鸾做了个福便抬着眼走了出去,青鸾怔怔地做在梳妆台前半日,被她气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容易顺过了气才想起发怒,抄手一只牛角小梳砸了出去,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回过神来又心疼那柄梳子,可是上好的货色,竟然被个臭丫头给毁了,当真气人。骂骂咧咧地捡回来左看右看是没法修了,这才不甘心地掷出了窗外,一面气鼓鼓地将面前每一件东西都重重拿起又放下,自己不自在了半天,还是擦了擦脸拢了拢头发就出了门,亲自去寻荣清华。   谁知那小云儿这里一见自家姨奶奶出了门,转身就进了秋容的屋子,出来时脸上笑眯眯的,腋下夹着一个小小的碎花布包袱,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看样子还挺沉的。   蕊儿用两只手指挑着窗帘子看着她走远了,这才回身朝地上啐了一口。   “黑了肚肠的小CHANG妇,当初要不是奶奶使银子给她老爹下葬,她老爹下葬还曝尸荒野呢,叫她给奶奶做这么点小事,居然还好意思伸手接奶奶的赏。奶奶也忒看得起她了,那银丝芍药压花的缎面子可不好寻,大爷通共才得了几匹,你和惠姨奶奶一人一块儿也就够做一两身衣裳,给她她也没地方穿去,没得糟蹋好东西!”   边说边气得跺脚,秋容在意地坐在镜子前头描眉。   “傻丫头,料子再好也要穿在身上才显,咱们家里如今这个样子,我就是全身用金箔包起来,只怕也入不了大爷的眼,那留着它压箱底养蛀虫不成?倒不如使出去笼络着别人给咱们好好办事。当初我看上这个云儿就是看上她那股子市侩的劲,有她在那一位身边贴身伺候,只怕她的日子要越来越不好过了”   秋容重重地咬下“贴身”二字,且不说她对云儿有恩,又给了她不少钱财好处,就是以她本身的性子跟着青鸾这样刻薄寡恩的主子身边也安分不了,更何况她还千叮万嘱了要她好好办事呢?   当即心情大好,虽说心痛那块料子,可想着能叫那CHANG妇吃点暗亏倒也值得。细致地化了个满意的妆容,秋容对镜做了个低眉顺眼的微笑,如同她每日在荣少楼和连馨宁跟前一样。   “走,大奶奶那边该歇过午觉了,咱们过去伺候她吃茶吧。”   笑吟吟地扶着蕊儿的手出门,迎头撞上了也才出门口的惠如,二人相视,惠如讪讪地低了头,倒是秋容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妹子,你总算想明白过来了。你的心思我明白,当初还有个表小姐,如今这阵仗,咱们还是好好伺候大奶奶吧,她的为人你也是看到的,只要咱们安安分分守规矩,自然不会为难咱们。将来格格进门还不知她是怎么个脾气呢,可要我私心里琢磨,这王府里出来的格格,再也不会有咱们家大奶奶这样好性和气的了。”   惠如见她既然把话挑明了,脸上倒也缓和了些,拉着她的手笑道:“可不是么,以前是我糊涂,今后再不会了。如今最可恶的就是那一位,哪天等爷腻了她,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个下场!叫自己的贴身丫头爬到头上去,也只有她们那种不要脸的地方出来的人,才能受得了这个气!要是我啊,早一头碰死了!”   二人说说笑笑十分高兴,携手到了连馨宁门口,婷宜早就迎了出来。   “我说两位姨奶奶怎么还不过来呢,原来是说体己话给绊住了。快请进吧,外头这风吹得只怕又要下雪珠子了。”   说着话将秋容和惠如让进了门,自己一溜烟去小厨房催点心去了,二人进了屋见连馨宁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呢,也各自在针线篓子里拿起一件衬手的挨着她身边坐了起来。   “奶奶真真好本事,婷宜姑娘才来了几个月?已经□都拿得上手了,要我说就她现在的利索劲儿,也快赶上当初的玉凤了呢!”   惠如瞅着连馨宁面色平和心情不错的样子,便腆着脸说了句恭维的话,虽然这马屁拍得极没水准,可连馨宁却仍旧笑得开怀。   “说起来我也挺喜欢这丫头,若能在我身边长久了伺候倒也好。只不过她今年也不小了,没几年就要配人,你们二位在这府中的年月久资历老,还要烦劳你们帮我好好挑挑,给婷宜选个可心可靠的人。”   秋容一听连馨宁这意思竟是要在荣府的奴才里头给婷宜相看了,忙笑着应了,惠如也帮腔说了不少热闹话,直到婷宜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满满两盒子的茶点上炕,三人才遮遮掩掩地以其他玩笑搪塞了过去,毕竟大姑娘家面前可不好提这个。   却说青鸾揣着一肚子气独自去了清华那里,却在路上撞见了荣少鸿,想来是从荣沐华那里过来。   器宇轩昂的少年郎高高大大,背光而立,金色的夕阳在他身后暖融融照来,温柔地为他周身上下镀上了一圈金边。   青鸾一时竟看晃了眼,脚底下一个不小心不知踩着了什么,当即哎地一身软软倒下,如她所愿落入了一个火热坚实的怀中。   “小嫂子小心。”   男子温热的唇贴着她的耳边,呼呼的热气暧昧吹来,她心里一阵小兔子飞跑般的扑腾便羞得低了头,脚下却还是软软的,虽那人扶着她站了起来,她还还是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三爷莫要取笑奴家了,奴家不过是个妾,哪里当得起嫂子二字,这满府里没一个人瞧得起奴家,也只有三爷心肠好,不嫌弃……”   说着说着眼底早就蓄满了两包眼泪,话音刚落便恰到好处的潸然落下,她一张精致柔媚的瓜子脸半垂着,眉眼弯弯,樱唇细抿,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荣少鸿并不推开她,也不接着她的话头任她撩拨,只耐心地陪着她轻声慢语了几句,又亲自送到她荣清华住处门口方回,他这里是没什么,青鸾的一颗心却像被泡进了浓醇烈酒之中的桂花梅子一般,越发又甜又酸起来。   脸面阵阵发热,浑身瘫软地厉害,青鸾扶着墙捂住心口剧烈地喘息着,心里却依旧酥软无比。荣少楼近来很少到她房里,她也着实寂寞地紧,可她二八芳华绮年玉貌,又是个极知人事的少妇人,对男女之间那档子事早已经食髓知味有了十分的想头,这男人接连许久不来,她便心里身上都难受得紧。   偏生在这个时候叫她撞见了个比荣少楼年轻,又比荣少楼强壮的英俊三爷,一想起那个暖烘烘的怀抱,她就忍不住心神荡漾,忙伸手捂住了脸不叫人看见自己一副思春的样子。   缓了一阵之后才提脚走进院门,荣沐华那边的房门紧闭,想必不在房中,荣清华这边也关着门,青鸾心里疑惑了起来。   才刚出来的时候撞见云姨娘,明明说荣清华身子不爽先回了屋,如何无人在家?蹑手蹑脚地凑近了过去隔着半开半掩的窗户朝里头张望,却看见荣沐华正俯身在桌上忙碌,手边全是各色胭脂盒子,她的贴身丫鬟阿碧站在一边帮手,奇怪的是她们两个脸上都用帕子紧紧包住,只留两只眼睛在外头。   “小姐,大少奶奶明明被人落了药,怎么还能怀胎,莫不是装的吧?”   “我看她的身形却有胎相,想必是那婊子吝啬不肯多给些赏钱,人家自然不肯给她好好办事,只怕根本就不曾下药。”   荣清华轻蔑了哼了一声,手下却忙个不停,小心翼翼地用毛笔蘸着一种透明的液体,一层一层往胭脂上刷去。   青鸾听她挤兑自己正要发作,却被她手中的动作吸引,心想这好好的胭脂明明已经完成,又刷上去的是什么东西呢?   正疑惑着,就听见阿碧又开了口。   “难为小姐心细,能想到将这药搀在胭脂里,那婊子爱美,又试过小姐的药方无事,自然不会再起疑心,前儿还听说她花了十两银子去求了个送子观音回来呢,我看她又是糟蹋钱白忙活了。”   “做梦吧她!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怎能叫她为大哥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药性别看无色无味,性子却霸道得很,她用了这么久身子早就寒透了,别说是怀胎,再过几个月只怕就要面容枯黄灰白下来了呢,看她还怎么仗着那张脸装狐媚子去吧,咱们且看好戏就是。”   一面得意地笑着,一面又吩咐阿碧将送给青鸾的和自己留用的胭脂好生区分摆放,因为为了避免青鸾起疑心,那外面的盒子看着都是一样的。   第 88 章   新制的胭脂由荣清华在晚饭后亲自送到了青鸾那里,彼时青鸾正在给柔儿喂汤喝,见这位小姑子来了眼皮子也不抬,亲亲热热地笑道:“姑娘这会子来了,我这里就好,姑娘略等一等,咱们说会儿话。”   说话间便有奶妈子过来作势要接青鸾手中的碗,却被青鸾凶巴巴地瞪了一眼:“糊涂东西,毛手毛脚的做什么?早起才烫了姐儿,现在又要来害哪一个?”   那媳妇年纪轻轻脸皮极薄,被她这样呵斥立刻红着脸垂下了头,荣清华饶有趣味地看着青鸾摆谱,又不知是在哪房受了气,回来拿底下人出气呢。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别在这里惹你们姨奶奶生意,这里也不用你伺候。”   那媳妇应声退下,青鸾一面给柔儿擦了嘴,一面抱怨着奶妈子生得粗笨手脚也慢,做事叫人看着都着急,荣清华只含笑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见青鸾渐渐气也平了,便开始转弯抹角地问起莲儿的事。   “那小浪蹄子现在明摆着踩你,你就这么由着她了?底下人哪里不好,要打要骂还不是你姨奶奶一句话,犯不着生这种气,倒是那些黑了良心眼里没主子的狗奴才,要好生治她一治。”   青鸾听了她的话一面抱起女儿哄她睡觉,一面咬牙切齿道:“哪里能不恨了?我做梦都想吃了她!可人家如今攀高枝去了,整天不是伺候爷就是到大奶奶屋里去立规矩装样子,我倒是想拿捏她呢,就是逮不着人。”   “那是你太老实!恨她也不必放在脸上,先笼络着,等大哥哥对她的热乎劲过去了,怎么摆布她不成?头先我过来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她,她对我倒还算尊重,我就顺手赏了她个香囊,到底是个奴才秧子,眼皮子浅得跟什么似的,看了就爱不释手走不动路了呢。”   青鸾眼眸半垂不动声色,心下却冷冷有了计较,只轻轻哼着歌哄柔儿睡着,一面轻手轻脚将她放入摇篮之中。   “劳烦姑娘替我照看一会儿,大爷每晚必过来看看女儿,我进去换身衣裳。”   “好,你快去吧。”   荣清华目送青鸾的背影消失在摇晃的门帘之后,心里却不是滋味,大哥哥对这窑姐儿虽早已不如还不曾娶到手时那么痴迷,可她毕竟有孩子,虽说只是个女儿,可也生得粉团一样白白胖胖很惹人怜爱,怪道荣少楼如今虽然分了不少心思在大房和新收的通房丫鬟身上,还是不忘要过来看看女儿。   只要有这孩子在,他就不可能忘了孩子的亲娘,青鸾可不是个省事的,想必不知道能利用孩子怎么拿捏荣少楼呢,搞不好将来还能继续起来兴风作浪也说不定。   想着想着她不由心头火气,眼见着四周无人,便站起身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朝柔儿睡着的摇篮走去。   夜里荣少楼正搂着莲儿睡得香甜,忽然听见外头一阵乒乒乓乓不要命的敲门声,莲儿忙起身去开门,却见青鸾怀抱着孩子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地冲了进来,一把扑倒在床边,后头紧跟着几个丫鬟。   院子里早已乱开了锅,秋容和惠如也跟着走了进来,连馨宁那儿也听见了动静。   “天哪——我的柔儿,我的柔儿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娘也活不成啦!爷,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荣少楼惊愕地看着眼前哭成泪人一样的青鸾,一听她颠三倒四地提柔儿,心中一跳觉得不好,忙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却见柔儿双目紧闭,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还在不住痉挛。   “这……这是怎么了?可曾请大夫啊?柔儿,柔儿!”   见女儿脸色发青牙关紧咬,荣少楼不免也着了慌,顾不上穿衣,只随便披了件褂子,就抱着女儿和青鸾一起回了屋,边上有小丫头匆匆回话的声音,大爷放心,已经叫人去请了,大夫很快就到。   青鸾一面哭得梨花带雨站都站不住,心里却乐得开花,这孩子从小就吃酸梅过敏,只要沾上一点就会犯晕,多灌点金银花茶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大夫早细细吩咐过,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因此她才打着胆子兵行险招,晚上荣清华过来时,她给孩子喂的,正是酸梅汤。   不过是想给荣清华找点事,添个堵,叫荣少楼厌恶她,也趁机提醒荣少楼她的柔弱鼓励,和她们母女有多么需要他而已。   因此她只是虚晃了一招,实际上根本不曾叫人去请大夫,可她压根没想到的是,她心里有小算盘,荣清华难道就没有?一念之差,就此丢了女儿一条小命。   荣少楼到了她屋里自然把柔儿的奶妈子叫来严厉训斥,那媳妇子早与青鸾一路,一面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一面颤声汇报了柔儿小姐一天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意无意提到清华小姐曾经来过。   “她来做什么?”   “来瞧我的吧,带了点子酸梅汤说给姐儿喝,我同她说姐儿不能喝这个,就放着不提了,说起来清华当真体贴,咱们说了一会话,她就提醒我进去换衣裳,说是爷恐怕要过来看姐儿,叫我打扮漂亮些,也好叫爷看得上。”   青鸾抽抽搭搭地依偎在荣少楼怀中,一面觑着躺在床上的女儿,一面暗自神伤,说到最后一句,不由委屈地又掉下了眼泪。   荣少楼想起最近确实冷落了她,只觉得胸前一片滚烫,知道她又哭了,忙轻声哄着,心里却已经对荣清华起疑。   这姑娘曾经献计教他如何一步步败坏硕兰格格的名声,一步步达到求亲成功的目的,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能想到的,可见她多么深沉的心机,又想起当初他盛怒之下打得连馨宁落胎,有一大半也是听了她的叙述,莫非她当真对他还有那种心思,所以对他的女人和孩子不怀好意?   越想越觉得像,心下也越发害怕,这时柔儿又闭着眼睛痛苦地哭闹了起来,小脸不再是刚才那样青白着,反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弓着身子不断抽搐,还不断呕吐起来。   青鸾见女儿的症状越来越不对头,心里也害怕了起来,忙冲到外头一叠声叫请大夫,此时天早就黑了,荣太太等一家子女眷都聚在连馨宁屋里等消息,荣少鸿也带着几个丫头在外头候着,众人听见青鸾又出来喊,只怕孩子要不好,但都知道已经请了大夫谁还高兴出去乱跑,忙着去对面报给荣太太和大奶奶知道,只有一个小丫头被青鸾拉住烦得实在无法,这才答应着跑出了门。   偏生是她坏事做多了命运不济,合该报应,连馨宁那里原本有两个大夫日日守着请脉,可巧这两天都给放了假回去休息,算算明天就该回来了,这事只要晚闹出来一天,大夫倒是现成的能在身边备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夫才到,疑惑地说先前并不曾有人去请,还是刚才那小丫头去“催”了,他才知道荣家有人要看诊,这不立刻就来了。   荣少楼也顾不得他那么许多了,忙推着他进去看孩子,谁知二人才踏进房门,就听见里头传来青鸾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荣少楼顿时懵在了当地。   柔儿就这么没了,小小的人儿到这人世间不过短短一年,尚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大夫也检查不出死因,听见奶妈子在边上絮絮叨叨说起酸梅汤,想起这孩子吐出的秽物里确实也有,便索性将责任全一股脑儿地推到了酸梅汤身上,无人知晓那可怜的孩子脑中被人自头顶扎进了一根三四寸长的钢针。   荣少楼心里越发对清华起疑,好像就是她故意送去酸梅汤,故意哄青鸾走开,又故意给孩子喂下似的,毕竟他身边就有好几个女人,女人嫉妒起来有多厉害,他多少也能想见。   连馨宁听见哭声原想过去看看,到底是她这房的事情,再说孩子有什么错,她如今怀着孩子,对孩子的心又特别软和些。但荣太太说那里才死了人不干净,不许她去,再说是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太造孽了,只怕怨气太重,唠唠叨叨了半日越说越可怖,不单不许她去过问,反倒直接叫婷宜和云书收拾了一些大奶奶日常使用的东西,直接攥着她的手将人带回了长房,到自己那边住几日再说。   二太太和云姨娘自然要留下来善后的,大太太一走这屋里更乱了套,青鸾抱着孩子的尸首缩在炕上不叫人近前,可孩子不能总这么着,趁着尸首还软要赶紧给她换衣服,可青鸾的眼神实在吓人,这孩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人敢过去,云姨娘职责所在,只得硬着头皮蹭着步子到了青鸾面前。   “青鸾,孩子已经没了,你……你就节哀吧,让咱们好好送送她,难道你要叫她精了来,还光着去不成?”   青鸾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似的抬了头,同样呆坐在桌旁的荣少楼此时也站了起来,哀痛地走到青鸾身边,一把将她母女二人搂在怀里。   “我的好阿鸾,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没能护你们母女周全。”   云书混在人群中恨的双拳抓得死紧,这婊的女儿死了你倒知道痛惜知道忏悔,我们奶奶的孩子没了,你不但不表示半点安慰,还立逼着她让你娶婊子过门!荣少楼,这世上怎么就出了你这么没有良心的人,老天要真有眼,应该立刻来一道雷劈死这对没脸没皮的狗男女!   谁知云书尚未来得及在心里替自家主子将那两位咒骂个全,青鸾已经挣脱了荣少楼的怀抱直冲对面连馨宁的房间,众人忙追了出去,荣少楼人高步子大冲在最前面,才进门就见青鸾劈头盖脸给了荣清华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这是怎么说?姨奶奶伤心归伤心,莫伤心昏了头了。”   惠如因不待见荣清华和青鸾要好把她丢在了一边,此刻发话自然不是为了维护她,不过是火上浇油看热闹罢了,秋容撇了撇嘴坐着不动,荣清华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青鸾,哽咽了半日方小心翼翼地出了声:“清华做错了什么,惹青姨奶奶生这么大的气?”   话虽是冲着青鸾,可她的眼睛却可怜巴巴地看向才到门口的荣少楼,眼中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大有决堤之势。   第 89 章   “你做错了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我来问你,你明知姐儿不能喝酸梅汤,为什么还要哄着她喝?你别想狡辩,我进去换身衣裳的功夫屋里就只有你和姐儿两个人,外头多少丫头可以作证!你这毒妇!对自己的哥哥有不可告人的想头就算了,竟然还谋害哥哥的孩子,你是不是想弄得我们大房绝子绝孙,弄得我们这些女人都给撵出去,就剩你一人天天在大爷跟前才好?“   青鸾铁青着脸在地上恨恨啐了一口,大夫都说了是酸梅汤的缘故,她当然再不疑有他,女儿没了她固然痛断肝肠,可总不能叫人追究出是她自己喂的再搭上自己一条命吧?她倒也真是个奇人,这般伤心之下还能迅速理出头绪将脏水一股脑儿泼到荣清华身上,众人听完无不瞠目结舌,脸上呈现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荣清华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荣清华是当年的徐姨娘偷人所生,这事在府里待久的人恍惚都有点分数,她对大爷特别亲厚也是大家有目共睹,原先还没人往这上头想,毕竟二人顶着亲兄妹的名头,可如今被青鸾这么扯着嗓子一气浑说,顿时每个人心里都敞亮了起来,怪道这二小姐这样喜欢往大爷院子里跑,大伙儿还只当她和大奶奶还有几位姨奶奶亲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可这般丑事若传了出去,偌大一个荣府又颜面何存?   众人尚不曾从青鸾带给她们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叫众人越发吃惊不已。   青鸾捂着脸吃惊地看着荣少楼,荣少楼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双手很狠制住她的肩头不放松,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出了声:“你这蠢妇,是想咱们全家都跟着你抬不起头做人吗?”   满屋子的人识趣地瞬间没了踪影,只剩下盛怒的荣少楼和一脸惊愕委屈害怕的青鸾,还有扑倒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就快要死过去的荣清华。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躲在屋外远远打听动静的众人看见荣清华捂着脸夺门而出,接着荣少楼也沉着脸迈出了门槛,青鸾瑟缩着肩跟在他身后,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可脸上似乎带着点怯色,还是没敢出声,眼睁睁看着荣少楼背着手毫无眷恋地进了秋容的屋子。   接连着几天大房这边都被愁云惨雾笼罩,柔儿的后事全部交给了云姨娘操办,而她的父母一个天天阴沉着脸不理事,一个整天以泪洗面在屋里日夜啼哭,直到下葬那天二人也都不曾露面。   府里关于二小姐害死了柔儿小姐的流言在私底下愈演愈烈,京城的各个酒肆茶馆,也开始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说着这富贵人家的荒唐故事。   荣少楼遣人去过长房几次,想将连馨宁接回,但荣太太以他屋里太乱怕动了儿媳妇的胎气为由拒绝了,荣少楼想想现在确是多事之秋,荣清华心思毒辣不知会不会对连馨宁肚里的胎儿也心存歹念,青鸾又疯疯癫癫口没遮拦,好好一个美貌懂事的女子怎么到了这时候就不知道体贴人心了?活蹦乱跳的孩子没了,他能不伤心不痛心吗?   她倒好,不但不体谅他,反而天天哭闹不休,弄得他家宅不宁,这事要是给王府里听见了一点半点风声,那和格格的婚事还能有戏吗?   想起来又觉得荣清华若留在家中始终是个麻烦,不如早点将她打发出门子,横竖她年纪也到了。但荣太太要照顾连馨宁自然抽不开身,云姨娘又在张罗沐华出嫁的事,他便求了二太太张罗张罗。   至于嫁去什么人家,他早有打算。这疯女人先后害死他两个孩子,如今又弄得到处流言害他在人前失了面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了她。   他会细细留意好好为她挑一户好人家,叫她今后好好将心思都用在夫家身上去。   但他担心的事始终还是来了,大半个月之后便是格格要过门的日子,谁知安亲王府却来了人。   来人是安亲王福晋身边的夏嬷嬷,说福晋才过了年就身上不好,原说不妨事,可最近越发病势沉重起来。硕兰格格侍亲至孝,决定留在府中侍奉汤药,直到福晋痊愈为止,两家的亲事只得延期,若荣家等不得,那亲事就此作罢也可。   轻飘飘几句话噎得荣太太无话可说,人家的意思在那儿了,你们肯等就等,不等就拉倒。可整座京城都知道他们家就要娶格格了,若此时作罢,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也好,赫赫扬扬一个荣家,也有这落人口实被众人耻笑的日子,老爷,你看到了吗?你和洛姨娘生的好儿子,他可真孝顺,一切都随了你,自己讨了个好姨奶奶不说,还勾搭着野种妹妹,现在整个家里的名声都给他们败坏了,好端端的一门王府的亲事,看来也守不牢了。   老爷啊老爷,不是我这个做老婆的不尽心,要怪也只能怪你这个儿子太会给你争气了。   云姨娘站在荣太太身后倒是真心为府里的颜面发愁,但太太不表态,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却无一人发话,她只得轻咳了一声打个圆场道:“格格的孝心实在是好的,只是……”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也都不敢出声,但又纷纷点头且小声议论了起来,连馨宁心道不知硕兰那里是否起了什么变故,但联想起最近的流言,估摸着这应该是王爷和福晋的意思,心下也略放心了些。   毕竟硕兰若不嫁过来,还有大好的人生可走,就算名声被人坏了,只要不挑拣门户,找个老实的可靠人家却也不难,但若进了这鬼地方的门,委身给了荣少楼这样的人,只怕一辈子也就此了结。她一个人在这里熬也就罢了,她若能逃脱,岂不更好?如今虽说只是延期,那也是拖一时便好一时,拖个一年半载,谁知道以后是怎么个光景?   那夏嬷嬷见荣家的人并不肯退婚,自然是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傲气地笑笑,始终抬着头朝门口啪啪啪地连击了三下掌,门帘子被利索地掀起,一个妙龄少女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奴婢玉荷,给各位太太、奶奶、小姐们请安,主子们万福。”   且不说这一把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婉转的嗓音有多么难得,且看那女子身段玲珑凹凸有致,腰身又细又软,一张脸蛋生得就像画上的美人一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当她看着你时,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眼,却偏生能叫人看出万种风情来。   连馨宁见了这玉荷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唇角上扬,靠着椅背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喝茶,兴致盎然地一眼扫过那三位姨奶奶,青鸾的脸已经白了下来,秋容依旧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脸上无甚变化,惠如皱着眉若有所思,也不知她想明白了到底这是怎么回事了没。   “回太太,二太太的话,我们格格自知不能耽误了夫家香火传承的大事,因此特地从王府中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位玉荷姑娘。她是咱们王府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在府里当差,身家清白,人也不笨,小时候因福晋看她生得还算齐整,就叫她跟着格格身边伺候,她倒也琴棋书画样样都随着格格学了点皮毛。”   夏嬷嬷不紧不慢地交代了这位玉荷姑娘的来历,满屋子已经可以听见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馨宁忍不住在心里笑骂硕兰这个鬼灵精,居然送来了个这样美貌又万事接通的伶俐丫头,荣少楼生来爱美又喜欢诗词风雅,只怕这次想不掉进去也很难。   因为是王府里送来的人,荣家自然也不能怠慢人家,操办了几桌酒席,给他们家大爷又弄了一个洞房花烛。   第二天一早连馨宁去给荣太太请安之际,也见玉荷已经一身妇人打扮与秋容惠如站在一处,头上挽着如今京城贵妇之间十分流行的潋云髻,一身黄绢海棠压花斜开襟的石榴裙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楚楚动人的袅娜身姿,也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小鸟依人,十分惹人怜爱。   连馨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却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起来,好一个聪明的姑娘,浑身上下的装扮一应随俗并无格外出挑之处,因此也不至于刚来就引起其他姨奶奶们的反感,可发间那一支攒金丝镶古玉的梅花簪子,却又隐隐解说了她身份又与别个不同,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   荣少楼懒洋洋地坐在一边,目光并未过多地留在这位气度雍容的格格身上,而是是不是故作无意地飘向几房妾室所站的方向。   看来昨儿的洞房果然喜乐得紧,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这么快就没了丧女之痛,一门心思抱新欢了。   满心愉悦地走进去,给荣太太请安,也早有一个媳妇子接了过来,满屋子的女眷互相见礼又谈笑了一阵,荣太太见人都到齐了,便给严嬷嬷使了个眼色,严嬷嬷会意地笑笑,便走到玉荷跟前把她领了出来。   “咱们家才刚办了白事,只好委屈新姨奶奶了,先给咱们太太敬茶吧。”   “玉荷明白,一切都照太太的意思。”   那玉荷笑得柔柔顺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地朝荣少楼看了一眼,立刻就自己飞红了脸,荣少楼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只装不知道,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   “侍妾卑下,敬大奶奶茶。”   当娇滴滴地新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面前,低着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奉上一只成窑的细瓷茶盅时,连馨宁满屋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侍妾卑下这四个字,云姨娘说过,老爷跟前最得宠的洛姨娘说过,惠如说过,秋容说过,但却就有人没有说。   连馨宁笑吟吟地接过茶,也赏了新人一份厚厚的见面礼,并细细嘱咐她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要与众人好好相处,好好伺候大爷,玉荷听一句应一句,态度十分恭顺。   眼见无事,谁知连馨宁说完之后,玉荷却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道:“在王府时就听闻大爷娶了天香楼最出名的妙音娘子青鸾姑娘,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都说她色艺双绝艳冠群芳,玉荷当真很想见识见识。”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顿时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虽然青鸾是个窑姐这事阖府皆知,可到现在为止还真没人敢当众把这话挑开来说。   荣少楼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由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   “胡说什么?在太太和奶奶面前也不知道分寸么?”   谁知那玉荷丝毫不恼,倒是脸上一红便奔到他身边,婀娜的腰身轻轻一扭,一双小手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前揉捏,柔声道:“人家就是好奇嘛,说错了什么大爷莫怪,若得罪了青鸾姑娘,玉荷在这里赔罪就是了。”   荣少楼听了她的柔声软语自然也凶不起来了,却把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青鸾气得够呛。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插画,惠如已经哈哈笑了起来。   “玉荷妹妹才来可不知道,咱们这位青姨奶奶,正是爷最宠爱的人,你可别一口一个姑娘姑娘的叫,人家如今早就上了岸不在窑子里啦,撑死撑活到底成了咱们家的姨奶奶了呢!”   “你!大爷听听惠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明明就是欺负我笨口笨舌好摆弄不成?”   青鸾心里早气得七窍生烟,偏生她能忍住不去撕扯惠如,反倒眼泪汪汪地看向荣少楼,一手扶着花架,一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 第 89 章 “你做错了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我来问你,你明知姐儿不能喝酸梅汤,为什么还要哄着她喝?你别想狡辩,我进去换身衣裳的功夫屋里就只有你和姐儿两个人,外头多少丫头可以作证!你这毒妇!对自己的哥哥有不可告人的想头就算了,竟然还谋害哥哥的孩子,你是不是想弄得我们大房绝子绝孙,弄得我们这些女人都给撵出去,就剩你一人天天在大爷跟前才好?“ 青鸾铁青着脸在地上恨恨啐了一口,大夫都说了是酸梅汤的缘故,她当然再不疑有他,女儿没了她固然痛断肝肠,可总不能叫人追究出是她自己喂的再搭上自己一条命吧?她倒也真是个奇人,这般伤心之下还能迅速理出头绪将脏水一股脑儿泼到荣清华身上,众人听完无不瞠目结舌,脸上呈现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荣清华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荣清华是当年的徐姨娘偷人所生,这事在府里待久的人恍惚都有点分数,她对大爷特别亲厚也是大家有目共睹,原先还没人往这上头想,毕竟二人顶着亲兄妹的名头,可如今被青鸾这么扯着嗓子一气浑说,顿时每个人心里都敞亮了起来,怪道这二小姐这样喜欢往大爷院子里跑,大伙儿还只当她和大奶奶还有几位姨奶奶亲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可这般丑事若传了出去,偌大一个荣府又颜面何存? 众人尚不曾从青鸾带给她们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叫众人越发吃惊不已。 青鸾捂着脸吃惊地看着荣少楼,荣少楼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双手很狠制住她的肩头不放松,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出了声:“你这蠢妇,是想咱们全家都跟着你抬不起头做人吗?” 满屋子的人识趣地瞬间没了踪影,只剩下盛怒的荣少楼和一脸惊愕委屈害怕的青鸾,还有扑倒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就快要死过去的荣清华。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躲在屋外远远打听动静的众人看见荣清华捂着脸夺门而出,接着荣少楼也沉着脸迈出了门槛,青鸾瑟缩着肩跟在他身后,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可脸上似乎带着点怯色,还是没敢出声,眼睁睁看着荣少楼背着手毫无眷恋地进了秋容的屋子。 接连着几天大房这边都被愁云惨雾笼罩,柔儿的后事全部交给了云姨娘操办,而她的父母一个天天阴沉着脸不理事,一个整天以泪洗面在屋里日夜啼哭,直到下葬那天二人也都不曾露面。 府里关于二小姐害死了柔儿小姐的流言在私底下愈演愈烈,京城的各个酒肆茶馆,也开始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说着这富贵人家的荒唐故事。 荣少楼遣人去过长房几次,想将连馨宁接回,但荣太太以他屋里太乱怕动了儿媳妇的胎气为由拒绝了,荣少楼想想现在确是多事之秋,荣清华心思毒辣不知会不会对连馨宁肚里的胎儿也心存歹念,青鸾又疯疯癫癫口没遮拦,好好一个美貌懂事的女子怎么到了这时候就不知道体贴人心了?活蹦乱跳的孩子没了,他能不伤心不痛心吗? 她倒好,不但不体谅他,反而天天哭闹不休,弄得他家宅不宁,这事要是给王府里听见了一点半点风声,那和格格的婚事还能有戏吗? 想起来又觉得荣清华若留在家中始终是个麻烦,不如早点将她打发出门子,横竖她年纪也到了。但荣太太要照顾连馨宁自然抽不开身,云姨娘又在张罗沐华出嫁的事,他便求了二太太张罗张罗。 至于嫁去什么人家,他早有打算。这疯女人先后害死他两个孩子,如今又弄得到处流言害他在人前失了面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了她。 他会细细留意好好为她挑一户好人家,叫她今后好好将心思都用在夫家身上去。 但他担心的事始终还是来了,大半个月之后便是格格要过门的日子,谁知安亲王府却来了人。 来人是安亲王福晋身边的夏嬷嬷,说福晋才过了年就身上不好,原说不妨事,可最近越发病势沉重起来。硕兰格格侍亲至孝,决定留在府中侍奉汤药,直到福晋痊愈为止,两家的亲事只得延期,若荣家等不得,那亲事就此作罢也可。 轻飘飘几句话噎得荣太太无话可说,人家的意思在那儿了,你们肯等就等,不等就拉倒。可整座京城都知道他们家就要娶格格了,若此时作罢,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也好,赫赫扬扬一个荣家,也有这落人口实被众人耻笑的日子,老爷,你看到了吗?你和洛姨娘生的好儿子,他可真孝顺,一切都随了你,自己讨了个好姨奶奶不说,还勾搭着野种妹妹,现在整个家里的名声都给他们败坏了,好端端的一门王府的亲事,看来也守不牢了。 老爷啊老爷,不是我这个做老婆的不尽心,要怪也只能怪你这个儿子太会给你争气了。 云姨娘站在荣太太身后倒是真心为府里的颜面发愁,但太太不表态,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却无一人发话,她只得轻咳了一声打个圆场道:“格格的孝心实在是好的,只是……”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也都不敢出声,但又纷纷点头且小声议论了起来,连馨宁心道不知硕兰那里是否起了什么变故,但联想起最近的流言,估摸着这应该是王爷和福晋的意思,心下也略放心了些。 毕竟硕兰若不嫁过来,还有大好的人生可走,就算名声被人坏了,只要不挑拣门户,找个老实的可靠人家却也不难,但若进了这鬼地方的门,委身给了荣少楼这样的人,只怕一辈子也就此了结。她一个人在这里熬也就罢了,她若能逃脱,岂不更好?如今虽说只是延期,那也是拖一时便好一时,拖个一年半载,谁知道以后是怎么个光景? 那夏嬷嬷见荣家的人并不肯退婚,自然是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傲气地笑笑,始终抬着头朝门口啪啪啪地连击了三下掌,门帘子被利索地掀起,一个妙龄少女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奴婢玉荷,给各位太太、奶奶、小姐们请安,主子们万福。” 且不说这一把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婉转的嗓音有多么难得,且看那女子身段玲珑凹凸有致,腰身又细又软,一张脸蛋生得就像画上的美人一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当她看着你时,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眼,却偏生能叫人看出万种风情来。 连馨宁见了这玉荷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唇角上扬,靠着椅背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喝茶,兴致盎然地一眼扫过那三位姨奶奶,青鸾的脸已经白了下来,秋容依旧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脸上无甚变化,惠如皱着眉若有所思,也不知她想明白了到底这是怎么回事了没。 “回太太,二太太的话,我们格格自知不能耽误了夫家香火传承的大事,因此特地从王府中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位玉荷姑娘。她是咱们王府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在府里当差,身家清白,人也不笨,小时候因福晋看她生得还算齐整,就叫她跟着格格身边伺候,她倒也琴棋书画样样都随着格格学了点皮毛。” 夏嬷嬷不紧不慢地交代了这位玉荷姑娘的来历,满屋子已经可以听见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馨宁忍不住在心里笑骂硕兰这个鬼灵精,居然送来了个这样美貌又万事接通的伶俐丫头,荣少楼生来爱美又喜欢诗词风雅,只怕这次想不掉进去也很难。 因为是王府里送来的人,荣家自然也不能怠慢人家,操办了几桌酒席,给他们家大爷又弄了一个洞房花烛。 第二天一早连馨宁去给荣太太请安之际,也见玉荷已经一身妇人打扮与秋容惠如站在一处,头上挽着如今京城贵妇之间十分流行的潋云髻,一身黄绢海棠压花斜开襟的石榴裙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楚楚动人的袅娜身姿,也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小鸟依人,十分惹人怜爱。 连馨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却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起来,好一个聪明的姑娘,浑身上下的装扮一应随俗并无格外出挑之处,因此也不至于刚来就引起其他姨奶奶们的反感,可发间那一支攒金丝镶古玉的梅花簪子,却又隐隐解说了她身份又与别个不同,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 荣少楼懒洋洋地坐在一边,目光并未过多地留在这位气度雍容的格格身上,而是是不是故作无意地飘向几房妾室所站的方向。 看来昨儿的洞房果然喜乐得紧,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这么快就没了丧女之痛,一门心思抱新欢了。 满心愉悦地走进去,给荣太太请安,也早有一个媳妇子接了过来,满屋子的女眷互相见礼又谈笑了一阵,荣太太见人都到齐了,便给严嬷嬷使了个眼色,严嬷嬷会意地笑笑,便走到玉荷跟前把她领了出来。 “咱们家才刚办了白事,只好委屈新姨奶奶了,先给咱们太太敬茶吧。” “玉荷明白,一切都照太太的意思。” 那玉荷笑得柔柔顺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地朝荣少楼看了一眼,立刻就自己飞红了脸,荣少楼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只装不知道,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 “侍妾卑下,敬大奶奶茶。” 当娇滴滴地新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面前,低着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奉上一只成窑的细瓷茶盅时,连馨宁满屋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侍妾卑下这四个字,云姨娘说过,老爷跟前最得宠的洛姨娘说过,惠如说过,秋容说过,但却就有人没有说。 连馨宁笑吟吟地接过茶,也赏了新人一份厚厚的见面礼,并细细嘱咐她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要与众人好好相处,好好伺候大爷,玉荷听一句应一句,态度十分恭顺。 眼见无事,谁知连馨宁说完之后,玉荷却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道:“在王府时就听闻大爷娶了天香楼最出名的妙音娘子青鸾姑娘,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都说她色艺双绝艳冠群芳,玉荷当真很想见识见识。”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顿时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虽然青鸾是个窑姐这事阖府皆知,可到现在为止还真没人敢当众把这话挑开来说。 荣少楼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由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 “胡说什么?在太太和奶奶面前也不知道分寸么?” 谁知那玉荷丝毫不恼,倒是脸上一红便奔到他身边,婀娜的腰身轻轻一扭,一双小手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前揉捏,柔声道:“人家就是好奇嘛,说错了什么大爷莫怪,若得罪了青鸾姑娘,玉荷在这里赔罪就是了。” 荣少楼听了她的柔声软语自然也凶不起来了,却把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青鸾气得够呛。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插画,惠如已经哈哈笑了起来。 “玉荷妹妹才来可不知道,咱们这位青姨奶奶,正是爷最宠爱的人,你可别一口一个姑娘姑娘的叫,人家如今早就上了岸不在窑子里啦,撑死撑活到底成了咱们家的姨奶奶了呢!” “你!大爷听听惠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明明就是欺负我笨口笨舌好摆弄不成?” 青鸾心里早气得七窍生烟,偏生她能忍住不去撕扯惠如,反倒眼泪汪汪地看向荣少楼,一手扶着花架,一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 第 90 章 “好了好了,玉荷才来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就多担待吧。玉荷,以后可不许这样没规矩,说话行事之前都要问问大奶奶,跟着她学总没错。” 谁知荣少楼似乎根本看不出她眼里受伤的表情,只不甚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敷衍着,就去关心怀里的人了。玉荷闻言无比乖巧地点头,并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越发显得俏丽无双又天真活泼,荣少楼喜得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回头笑着向荣太太告辞。 “今儿要向母亲告个假,玉荷到底是格格赏的,儿子看她为人还不错,想带她去铺子里转转添置点头面首饰,再选点料子回来好交下去给她添点衣裳,她带来的那些,做个丫头使使是够了,可如今既然收了房,太简素了咱们荣家脸上也不好看。” 荣少楼在玉荷之前共有一妻三妾,却从来不曾为谁亲自打点过这些,这玉荷才来他就如此尽心,自然更要惹得有些人妒红眼了。 “成天听外头那些人说大爷近来越发沉稳能干了,我看着也是,要是以前他哪里有心思顾上这些?可不见得都是为了咱们府里的颜面么,真真是个难得的。” 云姨娘笑着同荣太太打趣,荣太太笑着点头:“云娘说得是,我这个儿子啊确实是长进了,可怜谦儿没福,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后全要指望大爷呢。你带着玉荷去吧,这些原该是你们大奶奶的分内事,不过如今她有了身子也不好叫她太操心,既然大爷有这个兴致,那我老太婆也就不用烦了。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说道这里荣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屋子的女子,稍停顿了一会儿方又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少楼如今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们可再不许尽拿着那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这做女人嘛,最紧要就是贤惠,所谓量大福大,谁刚进门的时候没个最得意的时候?只是日后看见新人进来了,也要能容得下别人才好。我如今也老了,可看看第三代竟无一人,万一我明儿就有个好歹去了,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咱们荣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今儿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我们荣家要的是兴旺,要的是孙子!” 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青鸾低着头暗暗咬牙,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了,荣少楼对她又这样薄情,若再继续在府中树敌,只怕将来的日子越发难过,不如拉拢惠如秋容这两个人,毕竟她们也是姨娘,同样无所出,如今来了这么个年轻貌美又会撒娇撒痴的新妹子,她就不信她们不急? 就让这玉荷得意几日吧,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坐以待毙也不行,既然这个男人靠不住了,自然还要给自己找条后路。想着想着她不禁脸红心跳起来,眼角止不住地朝荣少鸿坐着的方向掠去,却见他也正带着某种诱惑的微笑饶有趣味地瞅着自己,吓得忙又低了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 众人只当她是在为了荣太太的话不自在,也都不去理会她,各自说笑了一阵就散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一起去了荣沐华屋里,姑娘家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虽说都在京城里,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相见总不能再向如今在家时一样便宜,因此姑嫂母女之间反而更加亲热了。 谁知今日却有些不对,三人才刚回了房,荣沐华便遣走了跟着的几个丫头,又谨而慎之地关上门,再三瞅着外头有没有人。 “小妮子,有什么好话要这样悄悄的说?要说那些你和你未来郎君的私房话,咱们娘几个也不少没有听过,咱们今儿倒头一回害臊起来了。” 连馨宁知道荣沐华最近时常担忧出嫁以后云姨娘没了她这个依傍日子会更不好过,今日这样慎重不知又为了何事,便先开口打趣起她来,若当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好玩笑着开解开解她。 谁知荣沐华把脸一沉自顾自地朝凳子上坐了,气鼓鼓地瞪着连馨宁道:“嫂嫂现在也跟二哥似的学坏了,动不动就打趣人,人家可是在为你揪心呢。” “哦?此话怎讲?” 连馨宁听见她提起荣少谦,心头当真是被人揪了一下一般,但当着荣沐华和云姨娘的面却并不表露,因为她怕她若是伤心了,沐华她们今后就更不敢提了。 而实际上她很乐意听,甚至也更希望家里的人多提提荣少谦,这样她也能顺着他们的话也一起光明正大地去想想他,就好像他还没走,此刻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荣沐华话一出口心里便后悔了,但觑着连馨宁的脸色,见她并不着恼,这才舒了口气想起自己琢磨了一早上想说的话来。 “这事儿说起来怪阴私的,姨娘和嫂子听了可莫吃惊,我听说,柔儿那孩子并不是大哥哥亲生的!” “什么?” “昨儿晚上我去寻秋容有点事,回来的时候半路里要小解,就摸到东北拐子那边,谁知竟叫我听见了莲儿和那刘婆子两人悄悄躲在石头后面说话呢!说什么可惜柔儿没了,要不把这风透给大哥哥,撺掇着他滴血认亲什么的,不怕事情不揭出来,到时候不费吹灰就能把青鸾打发掉。” 荣沐华压低了喉咙悄悄说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俱是一怔,三人议论了一回,反而越发替莲儿可惜,别人就是因为她是荣少楼的孩子这才害了她,如今若当真不是,那岂不冤枉? 云姨娘见连馨宁无意将此事捅出去,一时也想不明白。 “那窑姐害得你这样,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她了?” 连馨宁只顾看着眼前的云锦缎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这些都是预备给荣沐华陪嫁的,她和云姨娘没少花功夫,当真可说千挑万选了。 “姨娘莫急,此事既然莲儿和那刘婆子知晓,那不如就由她们去给大爷报信吧。她们从来都是青鸾的心腹,说一句可以顶咱们说十句。” 可莲儿不过是个丫鬟,这种关系到荣府和主子颜面的大事她怎么敢乱说?云姨娘和荣沐华俱心中疑惑,但见连馨宁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便按捺住不问,既然她已经有主意了,那她们不妨等着看戏,一切都说明白了,岂不就无甚意趣了? 新来的玉姨奶奶过门没几天,大爷便又一次跑去了长房要接大少奶奶回去养胎。 “我的好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同我回去吧。你不在家,她们都乱了套了,惠如和青鸾两个实在不像话,就专门欺负玉荷。” 说话时连馨宁正在房里对镜梳头,原是叫丫头传了话烦请大爷在外头稍等片刻,可荣少楼偏等不及,早就赶了进来,又摆出脸孔来喝退了丫头们,这才满脸堆笑搂着连馨宁的肩头求她。 连馨宁闻言大吃一惊,又转过头去一脸的不相信。 “爷这话说的我可不信,惠如是有些刁蛮这我是知道的,只因她是太太的人,多少总比别人要有体面些,要说青鸾会欺负人,这是哪儿的话呢?她一向温柔,爷当初娶她过门时不也说她性子娇弱又不会与人纷争,因此舍不得她在外头吃苦么?该不会是你如今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吧?若当真如此我可不依,玉荷妹子虽好,可其他三位也是爷的屋里的人,所谓物不平则鸣,爷若当真太过厚此薄彼,又怎样怪她们有怨言呢?” 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荣少楼哑口无言,他过来搬救兵自然是因为如今和玉荷正热乎着见不得她受委屈,可被连馨宁这么一堵,他又一时寻不着话头了,要说当初逼着连馨宁纳青鸾进门时,他确实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要由自己这张嘴来说起她的坏话里,似乎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只得闷闷不乐地朝边上一坐,赌气着半晌不说话。 连馨宁这里把自己都拾掇妥当了,见人也晾得差不多了,这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爷是个心肠软的好人,馨宁比谁都知道。青鸾少年时对你有恩,你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也对她多有眷顾,这都是你的好意。玉荷年纪小,又才过门,只怕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再说她生得那样好,你又宠她,安知不是在给她招惹祸端?她是格格的人,可不比寻常,若一个不高兴回去跟王府里的人诉委屈,咱们家可要吃不了都着了。罢了,我这就跟你回去吧,也好看顾她一些,几位姨奶奶那里也需要安抚安抚,毕竟家和万事兴,若这后院里头打了起来,爷在外头又如何能安心做事?” 荣少楼一听她愿意回去自然高兴,又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好听,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不说,也不曾责怪玉荷不懂与人分宠,反而体谅她年纪小愿意多维护她,也对惠如青鸾之辈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万事操心贤良淑德的好老婆,如何能叫他不喜欢? 当然也不能太委屈了她,想想二人许久不曾亲热,自己又纳了新宠,料定连馨宁心里也是幽怨的,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说罢了,她越是如此懂事,他便越是心生怜惜,又见她近来在荣太太这里调理得极好,面色白里透红,一点朱唇水光粉润,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胸前那一抹春色也因孕育着孩子而变得更加波涛汹涌起来,玉荷虽然玲珑有致但到底还是大姑娘家,虽美貌绝伦,可论起风情来,荣少楼心下暗暗评说,竟也不及连馨宁含羞带笑的半分。 当下搂着她就要寻欢,一双手早已按捺不住,如水蛇般利索地滑入她的衣襟在她胸前大肆掠夺起来,连馨宁没想到他大白天竟敢就在长房里这般胡闹,当下乱了方寸,忙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果然吓得荣少楼清醒了几分。 “怎么?” “儿子怪你这爹没羞呢!” “咳……” 一提起儿子荣少楼的道貌岸然又回来了,忙扶连馨宁坐好,又要去请大夫过来瞧,连馨宁急着打发他离开自然是点头同意的,反正这些常在富贵人家伺候的大夫都是人精,你若没病他也能说得有几分微恙开几幅药调理调理,总之照着你的脸色开方子便是。 第 91 章 身怀六甲的大奶奶在大爷的亲自护送下回了家,玉荷果然乖巧,头一个就过来请安,并当着大伙儿的面笑言当初在王府时一向跟着安亲王福晋,练得一手极熟的推拿手势,如今大奶奶身子沉重必容易劳乏,因此毛遂自荐每日晨昏过来为大奶奶按摩腿脚,令荣少楼对她越发满意起来。 众人散了之后玉荷便趁势留在了连馨宁房里,连馨宁见她做少妇打扮后越发比才来时更加显得明艳动人,浑身透着伶俐劲,不由心生惋惜。这样的女子若不是生在王府里做一个下人,哪怕就是寒门小户的女儿,只要有个一心一意为她筹谋的父母,凭着她的玲珑心思,只怕寻一个真心实意疼爱她的丈夫也并不是难事,可如今到了荣府,荣少楼又是那样一个看似多情实则凉薄到底的性子,只怕她将来的日子也未必能过得如意。 不禁自心底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玉荷却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也不说破,接过婷宜端上食盒,将一盅炖书和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利索地摆上了桌。 “奶奶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该多吃才是,奴婢瞧着你三餐饭食都吃不多,莫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可不是么?云书姐姐可是每天变着法子换菜谱,可奶奶就是吃不下,倒没把她给急死。” 婷宜笑嘻嘻地抢过了话头,连馨宁只纵容地笑笑,低头喝了一回茶,终究还是朝婷宜使了个眼色,婷宜会意悄悄退了出去,连馨宁见四下无人方拉起玉荷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 玉荷并不敢,见她十分坚持,这才告了罪,斜签着身子在炕沿上坐了,头垂得低低地等着连馨宁发话。 “好姑娘,实在委屈了你。你来了这么些天,咱们也没能说上话,古人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天我冷眼旁观,你是个有主意的,并不是那起子眼皮子浅只知道图个眼前热闹的蠢人,你也该知道,在咱们这个院子里,是没有清净日子过的。所以我想听你说句真心话,若你不愿,我自然想法子送你出去。” 玉荷闻言惊讶地看着连馨宁,脸上的神色从吃惊,到疑惑,接着又恍惚带着些许感激与哀伤。 “谢奶奶怜惜,玉荷原是个苦名人,一出身就死了爹娘,被一位族叔收养了几年,婶子又说我狐媚子,朝打暮骂是寻常的,动不动就不给饭吃,偏生还要在外头做出待我极好的样子。老天爷不知是看她不过眼还是看我不过眼,竟叫她唯一的儿子对我起了歹念,我为了维护清白一时错手用剪子将他戳死,趁夜逃了出来。那时候年纪还小,光着脚大冬天的在外头跑,早就不认识路了,后来又冷又饿又怕倒在路边,原以为是死定了,却被格格拣了回去,从此便在福晋身边当差了。” “既然如此,想必福晋也是极疼你的。” “那要看奶奶怎么想了,其实玉荷是个无用之人,唯一可以叫人看得人的,不过是这身肉皮罢了。格格怜我孤苦将我救了,福晋却不是小孩子,也没有那样的心肠,留在她身边自然要有用处,奶奶或许不知道,安亲王爷虽然年过不惑,却也有两个侧福晋,和好几房侍妾,这两年已经极少到福晋房里了。” “福晋留下你莫不是……” 连馨宁闻言不由心下突突之跳,一直觉得自己命苦,没想到这玉荷命薄更甚,好不容易离了虎狼之窝,到头来还是被人当作栓住男人的棋子。 “奶奶能得我们格格青眼,想必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玉荷是个下人,横竖都是伺候男人,玉荷更愿意报答格格的救命之恩。如今见了奶奶,又对玉荷这样真心,玉荷只有拼了这条命,也要维护奶奶和小主子周全。” 玉荷见连馨宁眼圈红红的,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想起临来时格格的嘱咐,忙又接着说道:“格格派奴婢来,就是不放心奶奶,她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奶奶,奴婢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儿奶奶既留奴婢说话,那真真是格格和奶奶的造化。格格要奴婢问奶奶,可还记得当初的椒房。” 玉荷的声音轻轻柔柔,可这最后一句话落在连馨宁的耳中却犹如天际的一阵惊雷,以裂帛之势霹雳滚滚而来,顷刻间整个人静默如雕塑一般,唯有一双眼睛酸痛地就要睁不开,她用力在自己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生疼,却疼得她欢喜极了。 “他,他在哪儿?” 也不管玉荷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连馨宁此刻已经再没了做戏的兴致与勇气,她只知道她听见了关于他的消息,她只愿能再见他一面,哪怕是立刻就叫她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在一处,两只手握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怎样一副焦灼的样子,身子抖得厉害,紧紧攥住玉荷肩头的双手冰冻已极,却又因用力而手背上青筋暴露,两颊诡异的一片潮红,一双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华彩。 家里因玉荷的到来可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论容貌,玉荷与青鸾不分伯仲,可青鸾美得骄傲妖冶,玉荷却美得妩媚端庄且令人十分喜欢与之亲近;若论行事为人,玉荷稳重谦和,简直就是第二个秋容,而且更胜一筹;若论讨男人的欢心,这玉荷得安亲王福晋着人悉心调教了几年,她的手段又岂是寻常女子能比得上的。 一时风头无二,偏生她最难得的地方就是本分,守规矩,极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丝毫也不恃宠而骄,每日都头一个到荣太太和连馨宁房里去请安,见连馨宁精神日短,又主动揽起家里许多琐事,却又从不做主独断,只将各类事务分门别类梳理清楚了,一一说给连馨宁知道,并等待她的示下。因此家里无论是各方主子还是下面的丫鬟仆妇,无人不夸赞她能干,无人不愿意和她好的。 为此荣少楼可说是将她宠上了天,正好连馨宁现在的身子他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她,因此每日只在玉荷房中留宿,这样一来自然就有人坐不住了。 这一日午后,才歇了午觉起来,云书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里屋向连馨宁汇报,一面掩饰不住脸上的好奇。 “奶奶如今越发厉害了,当真说曹操曹操到,莲儿真的来了,神神秘秘的躲着人进来的,说有紧要事禀报呢。奶奶快告诉云书,你怎么就未卜先知了?” “傻云书,你和小石头夫妻恩爱,自然想不到这些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打破头的事情,如今大爷眼里只有一个玉荷,早就对其他人都可有可无了,青鸾她们到底是个姨奶奶,也算半个主子,她莲儿是什么?挣了半天还是个丫头,当初爷对她热乎着青鸾自然不敢动她,如今她也没事人一样了,你说青鸾能轻易饶了她去么?” 云书闻言恍然大悟。 “哦──难怪那日你同三姑娘说叫她们别心急,柔儿小姐不是大爷骨血这件事应当由莲儿来捅出去,莫不就是料定她有狗急跳墙的这一日?” “正是,你去带她进来吧,语气软和些,莫恶声恶气与她为难。” “唉,奴婢省得。” 云书答应着出了门,连馨宁转身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终于她也到了背后给人使绊子的地步了么?莲儿被逼急了,其中自然有青鸾和惠如等人对她的欺压,而最大的因素,却是她的放任自流和不闻不问。正因为她这样的态度,众人才越发壮了胆子去整治她和刘婆子,看这几次下来的架势是非要将她弄出府去才甘心了。 也好,不到这一步,她也不敢上这个门。 秋容躲在暗处看着莲儿白着张脸畏畏缩缩地进了大奶奶的屋子,又满脸带笑地被婷宜送了出来,心里当下咯噔了一声,大奶奶变了,变聪明了,也便厉害了。 晚饭大家一起在连馨宁那边用的,饭后荣少楼照例想去玉荷那里,谁知玉荷扶着额头说头疼,怕夜里伺候不好怠慢了大爷,荣少楼见她一张笑脸白白的确实气色不佳,忙叫人去请大夫,却被玉荷拦了下来,原来她本就有头疼的老毛病,歇歇便好的,实在不用大晚上的闹腾。 因此他也就没在意,嘱咐玉荷身边的小丫头银铃好生伺候她家姨奶奶回去休息,自己却百无聊赖地躺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几个小老婆的身上。因他今夜尚无去处,她们也都不曾回房,只说伺候大奶奶,还都巴巴地等在这里呢。 目光最终还是落在青鸾身上,近来对她的冷落也够了,足够挫挫她的锐气的,但愿她今后能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与连馨宁玉荷等人和睦相处才好。 思索间青鸾早已捉住了他一点心软的目光,也期期艾艾地瞅着他不放,二人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眉来眼去,气得惠如腾得站起来抬脚就走,看这架势自然是轮不上她了,出门时将门帘子摔得山响。 秋容却不急着走,她在等着看好戏。 果然,就在荣少楼抬手招青鸾过去的时候,连馨宁懒洋洋地开了口。 “既然玉荷今日身上不好,爷就留下帮我看看账目如何?许久不曾比对了,我总怕出错,还是要给爷过过目才好。” 荣少楼近来在家里的生意上日夜奔走十分勤奋,府里的内务全都交给妻子,也甚妥帖,忽然听见连馨宁说要他帮着看看,心道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便不疑有他地应了,这里青鸾憋着一肚子气还不好发作,只得闷闷不乐地出了门,回房后忍不住甩手将一只茶盅子砸在了门上。 “什么声音?” 这里荣少楼正端坐书桌前看账,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不由抬头朝外张望,却被连馨宁一把按住肩头。 “没事,婷宜淘气养了只花猫,不知是不是发情了,这两天总是毛毛躁躁的,不知又窜到哪儿打破了什么东西吧。” “就你最会纵着这些丫头,很该说说她们。” “馨宁知道啦,账本都在这儿,爷且慢慢看着,有哪里不对你就叫我,恕我不能多陪了,就叫莲儿在这里伺候你吧。” 连馨宁笑着起身,婷宜早过来扶她,跟在身后的是一抹伶俐的身影一闪而入,荣少楼一看,便是早被他抛之脑后多时的莲儿。 今日她似乎刻意装扮过,换了身鲜艳的衣裳不说,发式也不再是丫鬟们惯常梳的粗粗笨笨双髻,而是柔柔地挽了一把斜斜簪在脑后,余下的皆婉约地披在发间。这么一番装扮,使原本不过算得上清秀的莲儿无端端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怎么是你?” 因他对莲儿本来就是酒后乱性胡乱行事的多,所以要说有多么喜爱实在也说不上,近来又有个心窝窝上头的玉荷,越发得将莲儿靠后了,如今见她这么俏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毫不掩饰地闪着痴恋爱慕的光,荣少楼也不由有些愣住了,一时不知同她说什么是好。 “托大奶奶的福,奴婢总算还能再伺候爷一次,奴婢……奴婢就是明儿就死了,也是情愿的!” 不待他反应过来,莲儿早已小嘴一扁一下子扎进他的怀里,一面低声啜泣着,一面絮絮叨叨地倾诉这些天来她对他的思慕期盼之情。 第 92 章 “好了好了,玉荷才来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就多担待吧。玉荷,以后可不许这样没规矩,说话行事之前都要问问大奶奶,跟着她学总没错。” 谁知荣少楼似乎根本看不出她眼里受伤的表情,只不甚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敷衍着,就去关心怀里的人了。玉荷闻言无比乖巧地点头,并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越发显得俏丽无双又天真活泼,荣少楼喜得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回头笑着向荣太太告辞。 “今儿要向母亲告个假,玉荷到底是格格赏的,儿子看她为人还不错,想带她去铺子里转转添置点头面首饰,再选点料子回来好交下去给她添点衣裳,她带来的那些,做个丫头使使是够了,可如今既然收了房,太简素了咱们荣家脸上也不好看。” 荣少楼在玉荷之前共有一妻三妾,却从来不曾为谁亲自打点过这些,这玉荷才来他就如此尽心,自然更要惹得有些人妒红眼了。 “成天听外头那些人说大爷近来越发沉稳能干了,我看着也是,要是以前他哪里有心思顾上这些?可不见得都是为了咱们府里的颜面么,真真是个难得的。” 云姨娘笑着同荣太太打趣,荣太太笑着点头:“云娘说得是,我这个儿子啊确实是长进了,可怜谦儿没福,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后全要指望大爷呢。你带着玉荷去吧,这些原该是你们大奶奶的分内事,不过如今她有了身子也不好叫她太操心,既然大爷有这个兴致,那我老太婆也就不用烦了。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说道这里荣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屋子的女子,稍停顿了一会儿方又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少楼如今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们可再不许尽拿着那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这做女人嘛,最紧要就是贤惠,所谓量大福大,谁刚进门的时候没个最得意的时候?只是日后看见新人进来了,也要能容得下别人才好。我如今也老了,可看看第三代竟无一人,万一我明儿就有个好歹去了,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咱们荣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今儿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我们荣家要的是兴旺,要的是孙子!” 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青鸾低着头暗暗咬牙,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了,荣少楼对她又这样薄情,若再继续在府中树敌,只怕将来的日子越发难过,不如拉拢惠如秋容这两个人,毕竟她们也是姨娘,同样无所出,如今来了这么个年轻貌美又会撒娇撒痴的新妹子,她就不信她们不急? 就让这玉荷得意几日吧,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坐以待毙也不行,既然这个男人靠不住了,自然还要给自己找条后路。想着想着她不禁脸红心跳起来,眼角止不住地朝荣少鸿坐着的方向掠去,却见他也正带着某种诱惑的微笑饶有趣味地瞅着自己,吓得忙又低了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 众人只当她是在为了荣太太的话不自在,也都不去理会她,各自说笑了一阵就散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一起去了荣沐华屋里,姑娘家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虽说都在京城里,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相见总不能再向如今在家时一样便宜,因此姑嫂母女之间反而更加亲热了。 谁知今日却有些不对,三人才刚回了房,荣沐华便遣走了跟着的几个丫头,又谨而慎之地关上门,再三瞅着外头有没有人。 “小妮子,有什么好话要这样悄悄的说?要说那些你和你未来郎君的私房话,咱们娘几个也不少没有听过,咱们今儿倒头一回害臊起来了。” 连馨宁知道荣沐华最近时常担忧出嫁以后云姨娘没了她这个依傍日子会更不好过,今日这样慎重不知又为了何事,便先开口打趣起她来,若当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好玩笑着开解开解她。 谁知荣沐华把脸一沉自顾自地朝凳子上坐了,气鼓鼓地瞪着连馨宁道:“嫂嫂现在也跟二哥似的学坏了,动不动就打趣人,人家可是在为你揪心呢。” “哦?此话怎讲?” 连馨宁听见她提起荣少谦,心头当真是被人揪了一下一般,但当着荣沐华和云姨娘的面却并不表露,因为她怕她若是伤心了,沐华她们今后就更不敢提了。 而实际上她很乐意听,甚至也更希望家里的人多提提荣少谦,这样她也能顺着他们的话也一起光明正大地去想想他,就好像他还没走,此刻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荣沐华话一出口心里便后悔了,但觑着连馨宁的脸色,见她并不着恼,这才舒了口气想起自己琢磨了一早上想说的话来。 “这事儿说起来怪阴私的,姨娘和嫂子听了可莫吃惊,我听说,柔儿那孩子并不是大哥哥亲生的!” “什么?” “昨儿晚上我去寻秋容有点事,回来的时候半路里要小解,就摸到东北拐子那边,谁知竟叫我听见了莲儿和那刘婆子两人悄悄躲在石头后面说话呢!说什么可惜柔儿没了,要不把这风透给大哥哥,撺掇着他滴血认亲什么的,不怕事情不揭出来,到时候不费吹灰就能把青鸾打发掉。” 荣沐华压低了喉咙悄悄说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俱是一怔,三人议论了一回,反而越发替莲儿可惜,别人就是因为她是荣少楼的孩子这才害了她,如今若当真不是,那岂不冤枉? 云姨娘见连馨宁无意将此事捅出去,一时也想不明白。 “那窑姐害得你这样,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她了?” 连馨宁只顾看着眼前的云锦缎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这些都是预备给荣沐华陪嫁的,她和云姨娘没少花功夫,当真可说千挑万选了。 “姨娘莫急,此事既然莲儿和那刘婆子知晓,那不如就由她们去给大爷报信吧。她们从来都是青鸾的心腹,说一句可以顶咱们说十句。” 可莲儿不过是个丫鬟,这种关系到荣府和主子颜面的大事她怎么敢乱说?云姨娘和荣沐华俱心中疑惑,但见连馨宁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便按捺住不问,既然她已经有主意了,那她们不妨等着看戏,一切都说明白了,岂不就无甚意趣了? 新来的玉姨奶奶过门没几天,大爷便又一次跑去了长房要接大少奶奶回去养胎。 “我的好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同我回去吧。你不在家,她们都乱了套了,惠如和青鸾两个实在不像话,就专门欺负玉荷。” 说话时连馨宁正在房里对镜梳头,原是叫丫头传了话烦请大爷在外头稍等片刻,可荣少楼偏等不及,早就赶了进来,又摆出脸孔来喝退了丫头们,这才满脸堆笑搂着连馨宁的肩头求她。 连馨宁闻言大吃一惊,又转过头去一脸的不相信。 “爷这话说的我可不信,惠如是有些刁蛮这我是知道的,只因她是太太的人,多少总比别人要有体面些,要说青鸾会欺负人,这是哪儿的话呢?她一向温柔,爷当初娶她过门时不也说她性子娇弱又不会与人纷争,因此舍不得她在外头吃苦么?该不会是你如今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吧?若当真如此我可不依,玉荷妹子虽好,可其他三位也是爷的屋里的人,所谓物不平则鸣,爷若当真太过厚此薄彼,又怎样怪她们有怨言呢?” 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荣少楼哑口无言,他过来搬救兵自然是因为如今和玉荷正热乎着见不得她受委屈,可被连馨宁这么一堵,他又一时寻不着话头了,要说当初逼着连馨宁纳青鸾进门时,他确实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要由自己这张嘴来说起她的坏话里,似乎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只得闷闷不乐地朝边上一坐,赌气着半晌不说话。 连馨宁这里把自己都拾掇妥当了,见人也晾得差不多了,这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爷是个心肠软的好人,馨宁比谁都知道。青鸾少年时对你有恩,你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也对她多有眷顾,这都是你的好意。玉荷年纪小,又才过门,只怕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再说她生得那样好,你又宠她,安知不是在给她招惹祸端?她是格格的人,可不比寻常,若一个不高兴回去跟王府里的人诉委屈,咱们家可要吃不了都着了。罢了,我这就跟你回去吧,也好看顾她一些,几位姨奶奶那里也需要安抚安抚,毕竟家和万事兴,若这后院里头打了起来,爷在外头又如何能安心做事?” 荣少楼一听她愿意回去自然高兴,又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好听,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不说,也不曾责怪玉荷不懂与人分宠,反而体谅她年纪小愿意多维护她,也对惠如青鸾之辈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万事操心贤良淑德的好老婆,如何能叫他不喜欢? 当然也不能太委屈了她,想想二人许久不曾亲热,自己又纳了新宠,料定连馨宁心里也是幽怨的,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说罢了,她越是如此懂事,他便越是心生怜惜,又见她近来在荣太太这里调理得极好,面色白里透红,一点朱唇水光粉润,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胸前那一抹春色也因孕育着孩子而变得更加波涛汹涌起来,玉荷虽然玲珑有致但到底还是大姑娘家,虽美貌绝伦,可论起风情来,荣少楼心下暗暗评说,竟也不及连馨宁含羞带笑的半分。 当下搂着她就要寻欢,一双手早已按捺不住,如水蛇般利索地滑入她的衣襟在她胸前大肆掠夺起来,连馨宁没想到他大白天竟敢就在长房里这般胡闹,当下乱了方寸,忙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果然吓得荣少楼清醒了几分。 “怎么?” “儿子怪你这爹没羞呢!” “咳……” 一提起儿子荣少楼的道貌岸然又回来了,忙扶连馨宁坐好,又要去请大夫过来瞧,连馨宁急着打发他离开自然是点头同意的,反正这些常在富贵人家伺候的大夫都是人精,你若没病他也能说得有几分微恙开几幅药调理调理,总之照着你的脸色开方子便是。 第 93 章 那日青鸾独自在花厅里大闹了一场,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又怪腔怪调地哭哭笑笑怒骂不休,几个丫鬟在墙根下探头探脑地听了有约莫大半个时辰,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才渐渐止住了。隔了一会儿功夫不见动静,一个胆子大些的便去掀门帘子,谁知才伸出手,帘子就自己翻了起来,吓得她惊呼一声,却见青鸾没事人似的站在她跟前,面容平静,发髻齐整,身上的衣衫熨贴依旧,若不是她们就站在外头亲耳听见她的嚎哭和发泄,恐怕还真要以为这位青姨奶奶只是从从容容地吃了个早饭出来而已。 “姨……姨奶奶。”那丫鬟被青鸾凌厉的目光蹬得心里直发毛,忙低下头侧过身来垂着双手站着,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青鸾看了她半日方冷哼一声,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重重地踩着步子离开了。莲儿在当天下午就被几个膀粗臂圆的媳妇子扭住送了出去,她自然是不愿的,先是摆出副姨奶奶的款来不许这些粗使仆妇靠近,可那些五大三粗的妇人在底下做惯了差事,哪里吃她那套,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先赏几个嘴巴子,把人打愣住了老实了再用绳子捆起来拖出去,莲儿一路哀求要去给爷和大奶奶磕个头再去,那领头的媳妇把眉头一皱,伸手就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别打量咱们不知道你们这些个狐媚子在想什么心思,人都撵出去了还想着勾引爷们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可不能够了!大爷晌午吩咐了天黑前务必将你送到宋婆子家,明儿是个好日子,就从她家出门子到阿禄家去,大奶奶娘家才来了人接她家去了,说了不回来吃晚饭,想你是见不着了。要我说真是咱们大奶奶好性儿,要叫我遇着你这狐媚子的丫头,早就腿上的筋给你抽断好几根了!”说话间那媳妇又下狠手掐了莲儿好几把,莲儿虽然是个丫头,但也从没做过粗活重活,进了荣府后愈加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这样的痛苦,立刻疼得哭喊了起来,那几个媳妇都等着交完了差好早点家去呢,哪里理得她,当下半拖半拽将她拉出了门。那刘婆子素日与她一气,如今她被人拉走了她却一面也不见,青鸾坐在窗户底下绣花听着莲儿哭了一路甚是凄凉,心下不由大快,一面噙着笑唱起了小曲儿来,唱到兴起时腰肢跟着扭动,兰花指随着身段,说不出的妩媚风LIU。 “都说奶奶色艺双绝,如今荒废了多时再想拿起来,却也是小菜一碟。这当真是只有咱们奶奶你,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就闹个四不像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说着以往极少说的奉承话,青鸾嘴角一咧扯出了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却并不回头,只收了声继续慢慢悠悠地绣着手里的鸳鸯肚兜。那刘婆子早知没这么容易,但却并不气馁,青鸾如今在荣府势微人轻,荣少楼又那样对她,越发不受人待见起来,如今她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自己好歹算是故人,只怕她心里也存着笼络自己的意思,不过都是为了在这府里挣条活路罢了,不怕她不答应。于是拿定了主意也不开腔,索性闭着嘴安安静静在进门处跪着,青鸾绣了一阵也乏了,见她还不走,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腔。 “只当奶娘厌了青鸾抬举莲儿去了,可如今既然押了宝,哪里还有再撤回手的道理?” “奶奶这话实在是冤枉死了我老太婆。我帮着莲儿那丫头走出来,不过是看着奶奶在此地孤立无援,想助助她也成点气候,日后好给奶奶使唤罢了,谁知那丫头这么不争气,当真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才不过得意了一点半点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敢跟奶奶对着干。要不是这次大爷用得着她将她嫁了人,老婆子我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来回奶奶,好好治治她的。”看着刘婆子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表忠心,青鸾也不拆穿她,毕竟这院子里只有她们俩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她还用得着她,而她也只能倚靠她,如今到了这个形势,只怕她们想不一条心都难了。趁势挤出了个和蔼的笑脸将刘婆子扶起,这事算是揭过了,刘婆子急于让青鸾重新信任她,自然附在她耳边低声出了许多主意。 “奶奶可曾觉得咱们这屋里,有个人不一样了?” “你是说大爷?他自然不一样了,现在他眼里头还能有谁?被鬼迷了心窍,那个玉荷就是放个屁他都觉得是香呢!嘶──”青鸾气哼哼地搭了话,手下不免大力了些,一不小心就针尖扎了手,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将手中的活计丢去了一边,一面小心翼翼地吹着青葱般娇嫩的手指。谁知那刘婆子却笑着摇头。 “奶奶错了,大爷可说是变了,也可说没变。当初他可以为了你打伤怀孕的原配弄得她落胎,又诸多刁难变着方子将咱么弄了进来,那如今他有了新欢斥责奶奶几句,又有什么稀奇?他本就是个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奶奶惯常在风月场里哄着这种人多了,如今难道真被他哄住了不成?他若当真是个有情义的,当初奶奶走了就该去寻,可他却另取她人,这不明摆着的么?”一席话说得青鸾面红耳赤,她这两年所倚仗的不过就是荣少楼的宠爱而已,如今想来他若琵琶别抱,她还真是只有死路一条,当即背心一阵冷汗。 “那你说,是谁不一样了?”刘婆子见青鸾已经知道怕了,心中暗笑,是得先镇住这女子好叫她日后都需靠着她行事,否则她一个老太婆还能有什么想头?忙掩了嘴神神秘秘道:“奶奶不觉得么?自然是大少奶奶!” “她?哼!”青鸾一听刘婆子说起连馨宁,立刻一脸鄙薄。 “她还能怎么着?不就是一味缩起头来装孙子舔那个奴才秧子的脚丫子嘛!我看她是叫我整治怕了,现在见谁得宠就怵谁吧!” “奶奶又错了,你见她如今像是怕了你,可你却不见大爷却对她越发尊重了,越来越听她的话了,万事都去同她商量了吗?再说她还有个肚子,我已经叫人打听过了,大夫一早把出来是男胎,大爷心里喜欢着呢!可这事他跟你说过没有?从前他什么话不告诉你,可见如今都开始为了她防着奶奶你了!这还不叫厉害?那再说大太太,她是最不待见大爷的,连带着不喜欢大奶奶,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她怎么反倒对她好上了?这里头都不知道有什么猫腻呢,那连氏我看竟是开了窍了,面上装好人,背地里卯足了劲跟奶奶斗呢!当初莲儿给大爷做了通房,也是她开口同意的,可不见得是在离间咱们?咱们可万万不可松懈啊!”青鸾闻言也暗怕了起来,她对连馨宁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自然是怕遭报复的,心里打了半晌的鼓,面上却不肯示弱,还是冷笑了一声道:“怕什么?有身子了不起么?那也得看她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左右坏事也做绝了,难道还怕天理报应么?还真不差这一件了!青鸾把心一横,走到柜子跟前打开了最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被几层绢布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小盒,一面交给刘婆子,一面细细嘱咐。 “莫打量这真是普通的胭脂水粉,这是个厉害东西,你须得想个法子将它混进连氏的屋子里去,要在能靠近她能闻得到味道的地方,越近越好。”刘婆子一听奇了,莫非这青鸾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密武器不成?当下追问究竟是何物,青鸾却狞笑着再不说话,只催着她趁现在外头无人快快带着东西走吧。这里说到连府派人来接连馨宁,原本她是不愿回去的,当初她病得半死被发配到老远,也没见这个娘家有人出来问过一句,她也权当自己是个孤儿就算了,不必为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心酸,可今儿见过来接的不止是连府里时常跟着三姨娘出门的几个婆子,竟然还有跟着她大姐姐悦芙陪嫁出去的丫头秀杏,莫非是大姐姐有事找她?当即心中警惕了起来,便回了荣太太,带着云书和婷宜上了车,出门跟着的媳妇子照例是派了李嫂。这李嫂说来也好笑,她家当家的是荣少楼的心腹,可她却不知怎得就是服了连馨宁,偏要跟着她跟前伺候,原本连馨宁因为李福来的关系并不愿再用她,但见她坚持,又是个有成算的老人了,想想就算不用她,笼络在身边也总比被青鸾拉扯过去要好些,便也一切由她。进了连府便觉得一切与往日不同,原先在三姨娘的日夜折腾下家里不说有多兴旺,却也确确实实是一副过日子的人家的样子,可如今才一进门,一股子腐朽冷清的气息呛鼻而来,连馨宁微一蹙眉,却见多时不见的老管家正佝偻着背站在她跟前请安。 “三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在佛堂给大太太请安呢,由奴才领路吧。” “好,偏劳。”连馨宁跟着他一路穿过厅堂花园,四处皆十分安静,也没了原先在家时那些丫鬟小厮们说说笑笑到处跑动的身影,不由越发奇怪,忍不住还是问了管家几句,得到的回答却令人瞠目结舌。原来自从连霓裳死后,三姨娘就变得有点疯癫了,整日在连霓裳的房中抱着她旧日的衣衫说说笑笑,连老爷给她请了几次大夫,都说是失心疯,慢慢地越发严重,连连老爷都不认识了,也不再有大夫肯上门,因此连老爷也灰心了,就派了几个老婆子陪着她在东北角落上的小院子里住下,从此也很少过去,只说怕互相见了触景伤怀,难免又是痛心。听了这话连馨宁止不住地冷笑,触景伤怀?他是对个又老又疯的婆娘失去了怜香惜玉的耐性了吧?便故作关怀地继续询问:“那家里如今谁在管事?老爷身边总不成无人伺候吧?”那管家听了一愣,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三小姐也不是外人,如今老爷又纳了一房姨娘,就是原先三姨娘身边伺候的丫头海棠。这新姨娘年轻,家里的事还不大上手,只一门心思伺候老爷吧。”管家边说边连连摇头,他说得虽然隐晦,但是人也都能听出点意思来,就说这海棠什么也不管就想着勾引连老爷呗,云书在边上悄悄拉了拉连馨宁的衣袖。 “那海棠原先在家的时候就心气高着呢,原来竟存着这么个想头,难怪谁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她也比奶奶大不了几岁,如今倒成了奶奶的姨娘了。”连馨宁抿唇不语,那老管家却忍不住接了云书的话头。 “更有意思的话也还有,奴才一并说给三小姐知道吧,别到了跟前儿又大眼瞪小眼。新姨娘如今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子,临盆在即,小姐肚子里的小少爷很快就要添个小舅舅了。” “那甚好,可惜老爷不在家,管家替我转达贺喜之意吧,等我那小弟弟出生了,自然还要来道贺的。”连馨宁隔着莲花池瞅着不远处的佛堂浅笑,这海棠也是个可怜人,连老爷纳了她哪里就是喜欢她的意思,想必多半是为了有个儿子吧,谁叫这偌大的产业如今尚且后继无人呢?她还不知道趁机好生帮着理理家事,反而仗着身孕躲懒,把个家弄得如此颓败的样子,只怕连老爷早就心中不喜,待孩子生下来总是要抱给太太养的,她这个不得力的姨娘还有什么用处?想来也替她可惜,不过却也实在无心无力去提点她罢了。老管家在佛堂前止步,连太太一向不喜他们这些曾经跟着三姨娘鞍前马后的人,他也不去惹起,只弯着腰对连馨宁做了个请的姿势,连馨宁朝他点头示意,就听见里头传来了脆生生的呼唤声,接着便是秀杏迎了出来,她倒脚程快,想必一到家就先赶过来报信了。 “三小姐可到了,快里面请吧,太太和大小姐可都盼着呢!”说罢就亲亲热热地过来挽连馨宁的手,连馨宁也笑着任她搀扶着进了屋,果然见大太太和连悦芙母女正对坐在炕上瞅着她笑。 “我的儿,你受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把你盼回来了。”连太太笑中闪着泪意,连悦芙也在边上陪着垂泪。 “馨宁给太太请安,大姐姐好。”连馨宁心中泛起一股苦涩,却忍着还是落落大方地行了礼,早被荣太太一把拉过坐在她身前,一连声“我的儿”的唤了起来。不过也是些家常闲话,说了不多时荣太太便说要到前头去看看晚饭,连馨宁觑着悦芙的脸色像是有话要同她说,便忙笑着送连太太出了门。这里连悦芙怔怔地看着这个妹子正苦思不知如何开口,却见连馨宁已经笑吟吟地坐到了她跟前。 “以前在家时亏得姐姐疼我,才不至于过得太苦,姐姐有什么话要教导馨宁不妨直说,还求姐姐莫把馨宁当成外人才好。”连悦芙闻言心下也一阵放松,拉起连馨宁的手略顿了顿,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好妹子,这事搁在姐姐心里好几天了,当真是天大的事情总不敢往外说的,可又思量着咱们虽不是同母,却也打小就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同荣家一块去死啊!”说完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弄得连馨宁满心疑虑一头雾水,却只得耐着性子给她拍着背,等她继续往下说。 第 94 章 连悦芙自己平复了一会子心情,这才继续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果真是个天大的事,惊得连馨宁一时不知说何是好。 原来宫里竟起了大变故,三天前,荣妃不知做了什么事触怒了龙颜,虽然不曾下旨降了她的位份,名义上依旧还是荣妃娘娘,却竟然已将她的妃子宝册收走,并迁居到了永福宫的侧殿,一应排场用度皆按着贵人的份例来,小阿哥也被抱走了,交给禧妃娘娘抚养。 更可怕的是整座永福宫都被禁卫军看守了起来,对外宣称荣妃娘娘忽染恶疾,需要在永福宫好生静养,无旨不得外出。如今里面一片慌乱,撤走了不少宫女太监,只留下奉旨静养的荣妃和几个随身伺候的宫女。 “这样的大事,何以我们三叔竟半句也不曾回家提起?” “四阿哥如今封了亲王,已经搬出宫去另立府邸,荣三爷也跟着过去不大进得了宫了,想必还不曾收到消息,这事实在蹊跷,三妹,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连悦芙忧虑地看着连馨宁,她原本就生得端庄清雅,眉宇间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子清愁,如今当真犯起愁来,那两道弯弯的涓烟眉就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了。 连馨宁听了她的话正在出神,荣妃被贬一事和心底一个深埋着的记忆突突地触到了一起,莫不是那件事被捅了出来?想想又不像,若当真真相大白,又岂止是禁足在永福宫这么简单。 思虑间听见她大姐叫她早做打算,她不由心中一动,但却不动声色地跟着蹙眉。 “若荣妃娘娘有个三长两短,荣家满门只怕难逃一劫,馨宁既然是荣家的媳妇,又能有何打算?” 连悦芙一听这话急了,忙按着她的手道:“只要你自己心里有想头,姐姐自然为你想办法。今天叫你回来,就是想给你引荐一位贵人。” 说完便朝着里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带着些微怯意,忧色更重。连馨宁这时才发现原来在那紫檀木雕花镂空屏风的后面,竟然影影绰绰有衣袂晃动,一方质地极佳的宝蓝色镶金线滚边衣袖隔着屏风的空隙被窗外进来的微风吹着晃动,一眼便可认出是内造的上好衣料。 莫非是宫里来的人? 连馨宁才要回头去问她大姐,却见对面的位子已空,连悦芙竟已经不知何时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与那神秘的贵人共处一室。 “奴才连氏,请主子安。” 不曾做过多的揣测,连馨宁霍地起身朝着屏风的方向盈盈跪拜,匍匐在地半晌也听不叫对方的回应,却依旧端端正正地跪着纹丝不动。 里头终于传来女子的轻笑,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看来荣妃说得不错,你这女子果真是个人精儿,又生得这么个周全模样,倒叫人有些舍不得了。既然晓得叫本宫一声主子,本宫也不愿十分为难你,只是如今你那大姑姐有难,你夫家只怕难保团圆了,不如本宫就做一次好人,叫你与荣少楼和离,将来他荣家遭难,你连家女子自然不受任何牵连。你说可好?” 那端坐里间的旗装女子且说且笑,哪里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就像是在问身边的姐妹今日戴什么颜色的珠花更可配这身衣裳一般随意随和,只是隔着厚厚的屏风,并无人能看见她带着盈盈笑意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凶狠的肃杀之色。 她在等待底下那个平民女子的回答,她知道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她怕死,是人都怕死。也知道她有些小聪明,但却不知道她到底够不够聪明到能与她共同守住她的秘密,且先试她一试。若得用那自然好,如今这风口浪尖上,动静越小越不会被皇上怀疑,但若她不得用,那也只得冒险灭口。 所谓壮士断腕,荣妃这样既懂事又能干的好奴才她都能舍得下,何况这个民女?死了便死了,总好过自己遭连累。 连馨宁跪在地上,额头几乎抵在了地上,心里却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害怕,心思飞快地转着,只求能速速理出个头绪来。 荣妃获罪却不曾明说,皇上有意贬她却不曾下旨,可见一切都不曾明了,或许皇上在哪里听了点影子话,或许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却还都不够令他将荣妃定罪,又或许,他想要的人,从来就不是荣妃,而是那背后指使荣妃杀人的人吧? 这样一来,自己岂不就成了人证?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忆及当初荣妃曾经隐约提起她也不想害死华嫔,真正想要她性命的另有其人,而如今这坐在屏风背后的女人,一派闲话家常的样子却带着不容旁人质疑的威严,既自称本宫,又把叫人和离说得轻轻松松,明摆着并不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还是故意要让她猜着的吧,莫非她就是…… 两边太阳突突跳得发疼,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贵人哪,面子上是和蔼,却是轻易就能要人命的,如今若她答应了与荣少楼和离,那便说明她心中对荣家毫无顾忌,便是荣妃真的出事了她也不怕,这样的人若是被皇家的人捉去拷问,只怕什么都要说出来的吧? 若果真如此,那哪里还有她半分活路。看来不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一条小命已经与荣妃、荣府,息息相关了。难怪大姐方才瞧着她的眼神既为难又愧疚,只是这事也怪不得她,面对这母仪天下的主儿,她一个小小的贝子府的福晋,能说出半个不字么? 当下把心一横,又重重地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贵人眷顾,奴才驽钝,只知身为女子当从一而终,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若荣家有难,奴才绝不独活。” 说罢听里头没有响动,她又壮着胆子补道:“妇人之力甚微,但若能用上民妇的地方,能令荣家免于一难,民妇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便是,你放心,为了荣家的存亡我绝对守口如瓶。 里面的人轻声叹息:“好……好。自古以来咱们女子都是痴心的,不过是那些男人,总不知足,总一而再再而三的负了咱们,咱们守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却还要为他们出生入死。” 连馨宁听她这话有了些松动,便咬牙接道:“请主子放心,奴才总不负主子,求主子救我荣家一家的性命。” “你这猴儿,才夸了你一句你就上赶着来了,也罢,看你实在是个可人疼的,本宫就成全了你,只是万事无两全,你荣家如今想要保全,总要做出点牺牲,明儿听见什么,都存在心里按住吧。以后本本分分地过活,这皇家的饭,也不是人人都吃得的。” 那女人说完便没了动静,连馨宁知道是时候走了,忙又磕头告退,里头依旧无人应她。 出门时见连悦芙正揪着帕子等在院中,姐妹两四目相对,却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妹,你怪我吗?” “大姐,妹妹还不糊涂,若没有你,妹妹连为自己这颗人头争一争的机会都没了,又怎好怪你?” 二人手拉着手默默垂泪了一番,连馨宁也知此地不好久留,想起方才那位贵人所言,心里一直不放心她所谓的荣家牺牲到底是什么。一路坐在马车上心里到底不安,幸好少谦已经脱了身,便是荣家有难,也总累不到他便好。 想起荣少谦,连馨宁一直揪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些,已是掌灯时分,街面上渐渐安静了下来,马蹄打在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在车里也能听得真切。 途经一间饭馆,云书忽然喊停车。 “奶奶在连家还不曾用饭,这都过了府里用饭的时辰了,只怕小厨房里也不曾备下,不如在此处将就用些吧?” 连馨宁一肚子心思哪里吃得下,但见云书抿着嘴笑嘻嘻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立刻便会意过来,笑了笑应道:“也好,免得回去闹得她们又要乱忙,李嫂也辛苦了,就在外头用一点吧。” 李嫂回家还要自己起锅起灶地麻烦,跟着主子在外头吃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云书先进去,跟掌柜的要了一个雅间,她陪着连馨宁上去,李嫂则和拉车的小石头还有两个跟着的婆子在楼下的大堂吃饭。 推开雅间的门,连馨宁尚不曾站稳,已经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才想说话,却被那人先抢了过去。 “别说话,让我先抱抱你。” 熟悉的温润气息就在耳边,连馨宁闭上眼乖乖地任自己待在那人怀里,却依旧能感到他的胸膛正在急剧地起伏着,想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喉咙口却有些堵,鼻子也泛酸起来。 “想我吗?我好想你。”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懒懒想起,连馨宁低头轻笑,却调皮地皱了皱鼻子。 “想是想的,只是站得腿酸。” 话音刚落便觉得身子一轻,荣少谦抱起她坐到桌边,又从一边拿起个黑底红漆的三层食盒来,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 “看我糊涂的,你饿了吧,吃饭吧。” 说罢便麻利地打开适合,一会儿功夫就变出了一桌子菜来。 细细一看,是西湖醋鱼,蛤肉烩银耳,西芹鸡柳,炖鳗鳝,慈姑鸡汤,另有一碟子晶莹剔透的山药桂花糕,看着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你这是?” 连馨宁瞅着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一脸惊异,谁知却被人懒腰抱住腻着她坐下,有人用脸轻轻蹭着她的颈窝带着愧色笑道:“难为你天天跟那些人周旋,我却缩在一边不能护你周全,对不起。” 说罢用夹了一筷子鱼放到她碗里,连馨宁这才愕然,他是心疼自己,却嘴笨地说不出口。 “都是你做的?” “尝尝味道如何?我也是才学的,你若喜欢,等咱们去了江南,我日日做给你吃。” “好。” 连馨宁怔怔地看了他半日,默默吃了一口他喂到嘴边的菜,半日方说出一个好字,眉眼弯弯似笑,却不小心笑出了一串珠泪。 原来这几次连馨宁与荣太太上山进香,早已经与荣少谦商议好一同离去,荣太太原是不肯的,可荣少谦跪在地上不起来,只说母亲若是不走,那就让咱们留在京城偷偷摸摸一辈子吧,荣太太拗他不过,也只得应了。 如今荣少谦日日奔走联络几个旧日在手底下办事的管事,已经悄悄将荣家的产业转走了大半,连馨宁打趣他莫非当真一点活命的钱都不留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却正色道,大哥这些年用荣家的钱私下经营了一个楼氏,虽不说能与荣家抗衡,但钱是不会少的,不怕他过不下去,咱们只给三弟留下他那份便好。 听见他这么说,连馨宁心中越发敬爱他。原来这些年来荣少楼在背后做的小动作他都知道,他不能苟同荣太太的狠毒,对这个大哥是当真存着手足之情。荣少楼这般心狠手辣,只怕也伤了他的心吧,只是骨肉相连,他却下不去那个手。 相互拥着叙了一阵,连馨宁也告诉了他荣妃的事,荣少谦沉吟了片刻,心知必须尽快离开了。外面传来云书的敲门声,二人都知道是时候分别了,这才依依不舍的对望了一眼。都知道是时候分别了,却谁也不想开口破坏这难得的一点甜蜜时光。 “宁儿,你好好保重,防着那些人,我弄好了就来接你。” “好,我等你。” 第 95 章 没几日宫里就传出了荣妃薨逝的消息,一个眼睛眉毛朝着天的老太监来传的圣旨,荣府上下皆目瞪口呆。荣太太带着众女眷坐在内堂静候,荣少楼陪着笑送那老太监出去,并不动声色地将厚厚一叠子银票塞到他袖子里。 那老太监压根没有一分推脱,面无表情地收了钱,便挥了挥手叫跟着来的小太监先出去等着,自己和荣少楼二人压低了喉咙在墙根子底下密密说了好一会子话才离开,他前脚刚走,李福来便跟着跑了出来。 “大爷快进去吧,太太立等着您回话呢!” “回什么回?这日子是过不得了!” 荣少楼恨恨地拢了拢衣袖,这才三步并两步地背着手进了内堂,接着屏退众人,只剩下荣太太、云姨娘和连馨宁。 原来荣妃的事确有蹊跷,人是昨儿半夜里头殁的,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皇上根本不曾去永福宫露过面,一应后事都由皇后娘娘的表妹,玉贵妃处置,而荣妃也压根不曾按妃子的仪式发丧,一应丧仪均按贵人的标准操办。 听完这个消息,荣太太整个人都跌坐进了椅子里,偌大的太师椅显得她的身子更加单薄瘦小,脸上的颓败之色更加令人不忍细看。 如果说死了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叫人伤心,那女儿死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哀荣,这更叫她胆战心惊。女儿嫁的不是旁人,是皇家,她自己也是皇族里出来的,皇家的生活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今荣妃出事,谁知会不会牵连整个荣家。那个野种和他的一窝子混账老婆死不足惜,可荣家还有她的孙子,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 “快,叫人去淳王府把三爷找回来!” 见荣太太强撑着精神运筹帷幄,连馨宁也不知能说什么安慰她,见外头天色已晚,便悄悄走出来嘱咐严嬷嬷,准备一点热热的水饺给太太和大爷做夜宵。 “奶奶。” 远远见玉荷正隐没在树影下朝她招手,回头看看屋里荣太太和荣少楼都正蹙眉深坐也没功夫管她,便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玉荷拉起她的手二人一同转到了角门后头,确定了四下无人,玉荷才压低了声音同连馨宁说道:“格格派了人来传话,说荣家不行了,要奶奶速做决断。” 连馨宁闻言不由心头一酸,拉起玉荷的手红了眼圈。 “好妹妹,荣家这么一闹,你可怎生是好?虽说你是在为你家主子办事,是尽忠,可你年纪还轻,何必就这么埋在这生死见不得人的地方?大爷如今是疼你,可他不是个能讲心的人,横竖如今正乱着,不如你同咱们一起走吧。” 玉荷闻言不由一怔,她一辈子穷惯了,就是入了安亲王府,也是个奴才,向来都是看人眼色的,硕兰是对她好,却也从不曾为她设想过她的将来当如何,再好,也是个奴才,总能为主子办事就是她的好归宿了。 连馨宁可谓是第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该做的事情。 强忍下心头的泪意,玉荷深深地看了连馨宁一眼,还是扯了个谎:“多谢奶奶想着,格格已经为奴才安排好了后路,奶奶不用担心,这几日王府里就会来退婚,到时荣家上下必乱,奶奶就走吧,再也别回来才好。” 二人细细说着,却听见隔壁院子里几个小丫头在找大少奶奶,连馨宁忙朝着玉荷做了个先走的手势,便又抹了抹身上的衣衫,确定万无一失才走了出去。 “吵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怎么了?” 一个穿着杏色坎肩的丫头眼尖先看见了她,忙抢着上来搀扶。 “大爷正等着呢,奴婢扶奶奶进去吧。” 进了屋见荣太太依旧铁青着脸坐着,云姨娘正缩着肩站在她面前,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想是正在受责备。 连馨宁正疑惑着,就听见荣太太一阵冷哼。 “哼!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说完便不再言语,云姨娘也不敢吱声,只软软地跪倒在地,无声地抹着眼泪。 “你上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荣少楼贴在连馨宁身后悄声询问,连馨宁尚未开口,他已经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可见他也并不关心他的妻子去了哪里,左不过就在这么个院里里头。 “你知道么?才刚派人到淳王府去找人,竟然说老三去四川公干了要半个月才回来。” “既然是公干那也是淳王爷的吩咐,如何怪得姨娘?” 连馨宁心中讶异,却见荣少楼投来一个蔑视的目光。 “妇道人家……他若去四川怎么会家里一点影子都不知道?就算不告诉咱们,也不可能不告诉他亲姨娘吧?这个节骨眼下,摆明了就是躲着咱们了。” 原来如此,想起那日荣少鸿悄悄告诉她的那个秘密,连馨宁忽然也发觉这位三爷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荣家三个兄弟,看似少谦常年在外奔走最精明市侩,实则却唯有他还是个纯良真实的人。 想起少谦,连馨宁忍不住无声的笑了,荣少楼却无心顾及她在想什么,满心都是荣妃的死会给荣家带来怎样的后果。对于这位给荣家带来过无数荣耀福荫庇佑的大姐姐,他却也几乎看不出悲伤。 荣妃的离世果然给荣家带来了莫大的打击,虽然宫里不曾再传出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皇上也没有要降罪荣府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京城的名流亲贵之间却刮起了一阵关于荣妃偷人不贞被逼自尽的流言,而这种话本身对荣府来说,就意味着一种灭顶之灾。 荣家的布匹、金银、酒肆等生意大多是和京城里的王亲显贵们做的,也有提供宫里的,如今有了这样的说法谁家还敢跟他家要货,一时之间京城里最热闹最高级的场所皆门可罗雀,而它们的主人正是荣家。 荣少楼原以为撑过了这阵风就好,谁知荣妃的七九已过,形势却越发严峻,不但老客们纷纷避而不见,就连安亲王府上门要求退亲。 “爷,在这么下去咱们撑不了多久了,上一季压的货不少,如今退货的退货滞销的滞销,眼看着就要有人上门要账了,可咱们拿什么付给人家?” 何诚捧着账本弓着腰恭恭敬敬地在底下站着,脸色十分凝重。 荣少楼靠在炕上闭着眼睛,玉荷跪在他身边轻轻给他捶着背。 “何管事,这事不能缓一缓再说吗?你瞧瞧这几天把咱们大爷都逼成什么样子了,每天天一亮就出去奔走,夜里伸出五根手指都黑漆漆看不见了才回来,人都瘦了一圈了……” 说罢就忍不住用手背擦眼睛,荣少楼揽着她的腰不言语,半晌方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何诚下去。 何诚也不再多言知趣地退下,这里荣少楼将头埋在玉荷柔软芳香的怀里深深叹了口气,却一句话也懒怠说。 说来他真是累坏了,每天出门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张罗,但别人一见他就好像见了瘟神一样,躲都来不及,哪里还谈什么旧交情?再说就算有交情,那也是和荣家二爷荣少谦,如今荣二爷人都没了,所谓人走茶凉,荣家又失了势,还给皇家脸上抹了黑,谁还敢和他们家结交?那不是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撒野了嘛。 就这么两个月下来,荣家已经变卖了好几处庄子和分铺,但到底治标不治本,总不能总这么卖下去,那岂不是把老底都尽上来了。 原想着安亲王府到底和荣太太有些个沾亲带故的,可以让她去求求,谁知荣太太又因为荣妃的事一病不起,干脆每日躺着不出来了,别说还让她做什么,就是连馨宁也每日栓在她那里伺候着,连见他的面都少了。 如今真正在他身边体贴的只有玉荷。 想到这里,荣少楼搂着玉荷的手不由又紧了几分,玉荷似乎能体味出他的心思,不但不挣扎,反而迎合地朝他身上软了下来,一只小手羞羞怯怯地探入他的衣襟在他胸前温柔的抚摸着,柔软香甜的唇瓣温柔地覆上了他的脖子。 “玉荷……” 美人的投怀送抱令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忍不住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玉荷却瞅着他柔情款款地笑了起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两句话原是不该放在一处说,可玉荷心里却确实存着不叫他好的心思。这荣少楼原是个风流风雅之人,却也不至于沉迷美色需求无度,可如今荣府眼看着大厦将倾,他怎么还有心思整日缠着美妾做那些事呢?原因只有一个,有人在背地里给他下了药。 原来自从荣少楼宠上了玉荷并知道了青鸾不忠的事实后,对青鸾就越发厌恶不满起来,若他能所幸就当她死了也就完了,偏生他心里气不平,总想着折磨折磨她来挽回自己错付的一片痴心,出一口恶气,因此总是有意无意当着众人的面在言语上叫她难堪,那些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就是夜里在房中,背着人的时候,自然有一番畅快淋漓的发泄。 青鸾心中恨他恨得生出了毒,再说又有了对荣少鸿的想头,一时竟巴不得他这个大爷快点归西才好,因此和刘婆子二人偷偷摸摸地买通了他身边的大丫鬟秋吟,给他每日都喝的养生茶里下了料。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毒药,这种药窑子里常见,每每有寻欢客到来求欢,窑姐们就会给他们吃这种药,当然分量是极少的,服药后整个人浑身火热极度与人亲热,脑子里也会生出许多平时想也不敢想的香艳旖旎景象,十分助兴。 所谓是药三分毒,何况这种违背伦常的东西,一次两次无碍,吃多了可是能要命的,毕竟那种事多了可是最损阳气的。 秋吟一早收了玉荷的好处为她留意大爷身边的一切动静,如今青鸾收买她,她自然也是要告诉玉荷的,谁知玉荷竟不动声色,也不声张,只叫秋吟照着青鸾的意思去做,秋吟一个丫头哪里知道这药的厉害,以为是青姨奶奶为了争宠搞出来的手段,也就不理论了。 一来二去荣少楼服药也有了两个多月,几房姨奶奶那里是去得越发勤快了,自然还是玉荷那里最多,而他整个人的脚步也比过去虚浮了许多,面色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荣妃的事情出来,他心里又急,人也确实操劳,这身子就越发亏了下去。 这一夜和玉荷在床上折腾得汗流浃背,下面那位兄弟却总是懒懒的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急得他满脸潮红整个人剧烈地咳嗽,玉荷忙体贴地给他揉胸拍背,端茶递水,一面悄悄说着体己话安慰他。 “爷只是近来累坏了,都是玉荷不懂分寸,这个时候还要缠着爷。玉荷实在也该跟青姨奶奶好好学学,一心给爷调理身子才是。” “青鸾?调理身子?她做了什么?” 荣少楼听到玉荷莫名其妙地提起青鸾不由一怔,他已经好几天没去她屋里了,她又是如何给他调理身子了? 玉荷顺势倒入他怀里撒娇,一面搂住他含羞带嗔道:“爷可是嫌弃玉荷不及青鸾姐姐体贴乖巧?这事有什么不能叫玉荷知道的,偏就你们两个亲热,她天天晚上叫秋吟弄补药给你吃你做什么瞒着我们?我就知道你对她偏心,不疼玉荷了。” “补药?!” 荣少楼闻言立刻后背一阵发寒,想起今日来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刚才竟然……竟然连房事都……莫非这里头有鬼? 当即便沉下了脸,起身披起衣裳就走,玉荷在床上怯怯地问怎么了,他只随口说了声快睡吧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玉荷一人饶有趣味地坐在黑暗中冷笑。 青姨奶奶,你对咱们格格和大奶奶的恩德,玉荷总是要替她们涌泉相报的。 第 96 章 “奶奶,你说那一位屋里在做什么呢,这么大的动静?” 婷宜趴在窗台上两眼放光地盯着青鸾的房门,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女子痛苦的呼喊和呻吟声,兴奋地将手里的帕子掐得死紧。 “看你,大姑娘家的想什么有的没的呢?管他们唱的是哪一出呢,只怕是东窗事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吧。” 连馨宁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活计眼皮都不抬一下,听说江南虽好,但冬天却是极冷的,而且那种带着水气的冷能一点点钻进人的骨子里,穿多少衣服都不够,所以她正赶着给荣少谦做几件合身的夹袄,上好的白棉花里细细地铺上野鸭子的绒毛,最是暖和不说,穿在身上也是极轻 松不嫌闷气的。 婷宜见她不感兴趣,只好怏怏地回头独自探着脑袋继续听,终于在青鸾又一声尖利的惨叫后满意地缩了缩脖子,回身笑嘻嘻地同连馨宁说道:“想是昏过去了,叫得那个惨!当初她给大爷下药的时候可没见有半分手软,现在来装什么弱质女子呢?倒是了,那一位行事机密,奶奶是从哪里知道的?” “行事机密?” 连馨宁闻言忍不住冷笑,将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折平放好,起身做到妆台前不紧不慢地歇下头上的钗环,婷宜忙上前帮忙。 “傻丫头,你是个最伶俐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什么事是能瞒得住人的么?更何况这青鸾行事嚣张刻薄,早就不知道落了多少人的眼,多少人等着拿她下马呢,盯在她身上的眼睛没有六双,也有四双,她如何机密得了?” “那奶奶快说说哪一双眼睛是咱们的吧!我整日家见你坐在屋里缝呀缝绣呀绣,最多到院子里遛个弯晒晒太阳,如何就能运筹帷幄起来了?” 连馨宁见婷宜在镜中怪笑打趣她,笑着摇了摇头。 “说你是个呆子,我不去留心她,自然有人去,那人斗不过她,或是不敢去斗她,自然就会来寻我。” “奶奶是说……秋容容姨奶奶?” “正是,青鸾身边那个小丫头,是秋容的人。” 婷宜闻言恍然大悟,却又害怕似的缩了缩肩。 “都说容姨奶奶温柔稳重,没想到心思这么深,我看惠姨奶奶平常咋咋呼呼地算计都放在脸上,反倒比她好对付些。只是她向来是大爷的人,对大爷的情意谁都能看出来,既然知道了,又如何舍得叫他受了这么多日的荼毒?” “若不如此,如何人赃并获?她也只是学乖了罢了。” 也不过安稳了大半夜,下半夜的时候就听见刘婆子哭哭啼啼来敲门,求大少奶奶给请个大夫。 连馨宁想到青鸾那张貌似美人却内里堪比蛇蝎的脸就一阵反胃,便淡淡地吩咐了一个小丫头子去前头客人们住的别院里请一个大夫过来,悄悄地不要惊动别人。 她并不关心青鸾的伤势如何,只是不愿有什么行差踏错而将荣少楼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导致无法脱身而已。 那刘婆子想是吓坏了,她再没想到荣少楼面对曾经捧在手心里怕化了,顶在头顶上怕摔了的青姨奶奶,能使出这样残暴的手段吧,再怎么看他也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打起人来倒有使不完的劲。 次日吃早饭的时候青鸾不曾出现,众人也都极有默契的没人提她,仿佛家里压根就没这人似的。荣少楼夜里出了一顿气之后心里又怒又伤,一个人灰溜溜地跑去外面的书房睡了半夜,因他许久不曾在那边过夜了,因此书房里也没准备周全,春日潮湿,枕头被子都僵了,他向来舒服挑剔惯了,哪里睡得住,一早天没亮就起来了,如今挂着两个黑眼圈阴着脸坐着,谁也不敢去招惹他。 还是连馨宁静静地为他舀了碗粥送到面前,谁知他红着眼当着众人的面竟发起疯来。 “我对不起你,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弄得家宅不宁。日后我要再宠那贱人,你就拿大棒子抽我,老天保佑我不得好死!” 连馨宁被他捉住手腕不得动弹,只得挤出了个笑容虚应着,面上十分动容,心里却凉了个透。 荣少楼,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害死了丝竹,若不是少谦和我命大,也在你手上死几回了。若凡事只要说句对不起再发个毒誓便能解开了,那这世上的人也太好过了,今儿我去烧你的房子,明儿你来杀我的老娘,只消后儿见面说声对不住你,那衙门大门上的蜘蛛网,都能结出个万年蜘蛛精来! 一桌子女眷面面相觑,还是玉荷大大方方地给她解了围。 “爷是个正经人,又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知道那些下流地方人的厉害,被她骗个一次半次也不算丢人,爷切莫往心里去,快松开奶奶的手吧,爷也不怕弄疼了她。” 一句话提醒了荣少楼,他忙松了手,连馨宁凝白的手腕上还是红了一片,荣少楼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她却说笑着又袖子掩了,没事人一样又给他碗里添了几样小菜。 连馨宁不理论,却有人按捺不住了,既然玉荷已经把话挑出来了,惠如也干脆将筷子一扔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那如今究竟算是个什么事儿?就许她背地里下蛆,如今事情败露了不过打一顿,以后还是稳稳当当做她的姨奶奶,丫头婆子吃穿用度样样和我们一样,这是爷当真气糊涂了,还是欺负咱们老实巴交不知道计较呢?” 这话一说出来,才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荣少楼手里的一勺粥停在半空中,往嘴里送也不是,扔下去也不是。就如同现今的青鸾,明明是他巴巴地求回来的,如今要叫他撵她出去,他也有些舍不得,可若想就这么混过去吧,只怕别人也不答应,一抬眼却正撞上秋容饱含了泪水的眼睛,依恋、哀怨、委屈…… 转头去看连馨宁,她只低着头闷声不说话,这两个姨奶奶一冷一热一刚一柔虽说也算厉害了,但以她对荣少楼的了解,只怕他是断断舍不得就这么了结了青鸾的。 没几日就要走了。少谦是个温和的人,曾经同她说过放下便是极乐,虽他不曾明说,可她明白她的意思,他希望她不要一心复仇,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她的心时时作痛,若她放下了,由着这对狗男女逍遥度日,将来魂入酒泉,如何面对她枉死的孩儿和为她殒命的丝竹?将来江湖再见,如何面对无辜受累葬送了终身幸福的硕兰? 当下心口越发憋闷了起来,眼中的泪止不住簌簌直掉,当下吓坏了众人,荣少楼抱着她连声问怎么了,连馨宁满心痛楚却依旧纠结着下不了最后的快手,谁知云书却冲了出来扶着她的肩膀道:“回爷的话,奶奶最近时常胸闷腹痛,不知是不是肚里的小主子……” 一句话不曾说完,荣少楼已经抱起连馨宁一阵风地冲进了里屋,一叠声地快请大夫。 很快大夫提着药箱到了,众人便都围了过去坐在外头的一间等消息,婷宜见无人留心她,便悄悄走了出来,七绕八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假山下,却见荣沐华正等在那里。 “老天保佑嫂子还是这样行事了,我看着她犹豫了这么几天,总是狠不下手的样子,左右替她着急!” “小姐不曾看见刚才的情形,奶奶还是心肠太软,要不是云书姐姐急中生智将事情逼出来,只怕她还是下不去手。不过我看她倒不是舍不得大爷,也不是同情那窑姐儿,只怕是在二爷面前过不去吧,到底手足有情,二爷的为人,实在是太仁厚了些。” 荣沐华闻言愣了半日,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二哥仁厚,所以落得这样有家不能回的下场,若再对这些虎狼之辈仁慈,只怕自己一条小命都跑不出去。你看那娼妇多黑的心,要不是你警惕,那满满一香囊的毒胭脂就这么天天在嫂子屋里放着了!” “可不是么,那刘婆子行事多当心,胭脂送不进来,可女人家的闺房多的是香囊香袋的东西,她找了一件拆开灌进去,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真该来一道雷劈死那两个没人心的臭东西!” 婷宜说得气极,荣沐华忙按住她的手安慰,一面又疑问道:“嫂子实则不曾受害,大夫那边如何……” “小姐放心,我方才趁乱将那香囊塞在了奶奶床头,这香气寻常人分辩不出,大夫是一闻就能闻出来的,就算奶奶的脉象无事,这事也藏不住。” 荣沐华听了这话才算是放心,忙叫婷宜赶紧回去照看着,别叫人在这节骨眼上起歹心,婷宜答应着去了,荣沐华看着她的背影在回廊尽头不见,这才低着头回了房,心里却并没有解恨的痛快,反而多了一点酸楚。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又是何苦? 大夫几乎一进房门就闻见了浓浓的麝香味道,真相立刻白,荣少楼握着拳赤红着眼冲出了家门,连馨宁闭目不再理事,玉荷张罗着众人回去,又放下脸来嘱咐房里的丫头谁也不许出去混说。 话虽如此,这青姨奶奶妒忌成狂做下这种丧德无耻之事的流言还是在满府里传了个遍,更有人联系起当初她是如何进门的等等等等,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 荣少楼独自坐在酒楼里喝了个昏天黑地,短短一夜功夫,他心目中高洁美好柔弱如水的阿鸾,竟成了个恶毒阴险的妒妇,而这一切,竟然还都是他纵容出来的。 大夫带着小心的话言犹在耳,若不是发现的早,这个孩子只怕就保不住了。他那样抬举她珍视她,她却一门心思想绝他的后吗? 越想越气,接着又狠狠灌了几杯,才刚昏昏欲睡起来,却听见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京城几大钱庄的少东家陆大少。 夜里荣少楼不曾回家,听说是去陆家吃酒吃醉了,就宿在了那里。白天他那样出的门,家里众人自然惴惴不安,更多的是兴奋,不知这回会怎么处置那一位,因此秋容惠如和玉荷也都聚在连馨宁房里陪着,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谁知到了掌灯时分,李福来却来了,站在院子门口候着,叫他老婆先进来回话。 连馨宁听完李嫂的一番话惊讶地目瞪口呆,荣少楼竟然要将青鸾送给陆家?再看身边的几个女人也都呆了,毕竟青鸾是明公正道摆了酒席拜过祖宗娶进门的姨娘,怎么这样草率就送人呢?再说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哪里就出来的这么一出? 那李嫂坐在脚踏上开始长篇大套的解说她家男人跟她描述的事情经过,原来这陆家大爷也是个FENG流的人物,当初青鸾当红的时候,他也去捧过她的场,心里一直对她的骚劲念念不忘,后来她从了良嫁入了荣家,他以为没个想头了,谁知正好叫他撞见荣少楼,两个醉鬼越喝越投契,荣少楼大手一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一个妾怎么了,兄弟喜欢,哥哥我就割爱了!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地,纷纷摇头说大爷糊涂,这醉话说出去了,回头后悔可怎么说,只有连馨宁和玉荷对望了一眼,心里都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首先荣少楼酒量极好千杯不醉不说,再说那陆家是什么来头?是开钱庄的!荣家如今缺的就是钱来周转,若陆家肯帮衬一把,那还有什么话说?荣少楼心里正恨着青鸾,偏偏就来了个拣便宜货的,他当然将错就错给了他,也算一个人情。 荣少楼啊荣少楼,要说翻脸无情,你当真当仁不让。 李嫂这里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外头已经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女子哭喊挣扎,婆子厉声呵斥的声音。 “这大晚上的这么急就送过去?” 惠如满脸的幸灾乐祸,李嫂忙谄媚地接腔道:“可不是晚上过去么,她这样的人,去了也只能做个暗妾,连通房丫头都不如,那里还能大白天的在日头底下抬进去?” 第 97 章 并不是连馨宁想打听青鸾去了陆家之后的生活如何,其实她不打听心里也大致有底,陆家几代从商极其富有,到了这一辈上却没个像样的能主事的主子,家里的一应事务仍还在陆老爷子手里。 陆家大爷娶的是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卫林的亲妹,早听说这位少奶奶在家时便也会舞刀弄枪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自然不是那样好相与的。 再者这陆大爷少年风流荤素不忌,年纪轻轻房中也已早有好几位过了明路的妾室,另外与他有染的丫鬟媳妇和外头的粉头就更加不知有多少,青鸾这样无名无份的进去,还当真就像李嫂说的,连个丫头都不如,别说她那样掐尖要强刻薄善妒的个性,就算她像秋容那样贤惠体贴又会伺候主子,只怕也会自有麻烦寻上门。 这不才过了三五天吧,就有人忍不住眼里奚落得意的劲儿赶着上了门。 “今儿这么好的太阳奶奶也不出去走走,总闷在屋里对身子可不好,咱们来说说笑话同奶奶解闷如何?” 一见惠如和秋容手挽着手笑嘻嘻地进了门,连馨宁便开始头疼,这一位想是存了一肚子的笑话赶来献宝,可她眼下哪有这兴致,昨夜沐华过来告诉她外头都准备齐全了,这两日就要动身,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准备的,倒是为少谦和孩子备下了不少东西,只是荣太太那边还不曾过去伺候,长房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稍稍一有动静便会被人知道,因此她特特预备了这两日以陪荣太太一同吃素为荣家祈福为名,二人可以关起门来便宜行事。 谁知这些个女人偏不放过她,只得勉强挤出了个笑脸,一面连声让她们坐。 “可不是你们才来我就要赶人,实在是太太昨儿夜里就吩咐下了,今儿要过去吃素呢,两位姨奶奶有什么新鲜笑话,咱们晚上再说吧,到时候大爷回来了,也好一同乐乐。” 秋容听了这话便不再多嘴,只嘴里打着哈哈说也没什么,就是来给奶奶请个安解解乏,惠如却不甘心,把嘴一撇冷笑道:“奶奶是个贤惠人,有好事都想着大爷,可咱们那爷的性子,却未必事事都想着咱们呢!今儿这笑话也只有咱娘们几个说得,说说给大爷知道,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自己送出去的人,若要再上门去跟人家要回来,岂不把人都得罪了?” “这话倒奇了,莫非是青鸾在陆家出了什么事?” “呵……她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抢男人抢疯魔了呗!咱们大爷也真会挑日子送人,前儿正好是陆家大奶奶的春秋好日子,偏生那一位不知好歹,仗着陆大爷刚到手的劲儿对她热乎着,硬是霸占了人家一整夜。” “惠姨奶奶这话可是当真?她一个没名没分的,论理说可不能在主子的房里过一整夜呢,难不成她把那陆家大爷哄到她自己房里去了?若当真如此,那陆大爷也忒过荒唐了,下人的房里也高兴去钻。” 惠如话音刚落,便有人接了话茬儿,连馨宁循声一看,竟然是多日不见的荣清华,正捏着帕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话虽是对惠如说的,却并不看她,只朝着连馨宁点头示意。 “大嫂子好。听说大嫂子近来身子不爽快,清华就过来瞧瞧,不曾打扰大嫂子休息吧?” “哪里的话,二小姐如今一心待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咱们也不好意思去闹你,难得今儿你上门呢,婷宜,还不看茶?两位姨奶奶都坐了半天了。” 连馨宁也笑着朝荣清华伸出了一只手,二人亲亲热热地手挽着手寒暄了一番,这才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 自从她回了荣府,就一直远着这位居心叵测的小姑子,她也不曾主动上过门,前阵子因柔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虽说太太和大爷都将这事儿给按下了,但满府里的人还是都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得绘声绘色地真好像见过她和大爷行过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一般。 荣清华到底还是个要脸面的大家小姐,有什么样的心思不说,在人前的体面还是要的,因此干脆称病闭门不出,再者荣少楼又做主给她说了人家,因此她更有了安心待嫁准备绣书等嫁妆为理由,每日除了给荣太太请安,哪里也不去。 连馨宁不肯去同她计较,一来是出走在即怕生事端,二来却是因为这位二小姐的未来婆家,实在是“万里挑一”的难得,对方是内阁大学士的亲侄子,姓郑,今年三十有二。 几年前原配死了,家里有好几个姨娘,正室却一直空着。这两年他叔叔提携他起来做官,家里没有个正经奶奶实在难看,便托人四处打听,却又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了大半年,因为好人家的小姐多半不愿与人做填房,而门第太差的他自己又看不上。 这样的人家偏生给荣少楼寻着了,那郑家公子如今在户部一个肥缺,又有亲叔叔照看着,与他家结亲必然是有利可图的,再说清华留在家中到底名声不好听了,对他没有好处,不如就嫁给他家,还能给他带来一门极有助益的亲戚。 众人都说荣清华死了的娘在天上保佑她,找了户好人家,连馨宁却不以为然,因为荣少楼曾经悄悄跟她说过,那郑家如今是个姓孟的姨娘当家,那孟氏凶悍霸道,曾经当着郑公子的面活活打死过一个跟他眉来眼去的丫鬟。 想她当了几年的家,做了几年的副少奶奶,如今冷不丁地去了一个黄毛丫头,就要做她的主,那女子可能依么?自然是好戏在后头。 想到这些连馨宁不由低头轻笑,由着惠如和荣清华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挤兑,还是秋容轻声轻语地几句话开解了去,又将话题引到了青鸾身上。 “那青姨奶奶那般不识大体,后来那陆少奶奶终究如何?” 荣清华捏着帕子面带微笑,声音却有点隐隐发颤。她未来的婆家如何她自有渠道暗暗打听,也早知道那家子内院里不太平,如今听见别人家正房打压侧室的故事便十分乐意去听,好似能给自己打气一样。 这一点惠如倒是不曾叫她失望,神秘兮兮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边的唾沫,眼珠子一转道:“奶奶和二小姐可曾听说过民间有种私刑,叫做猫刑的?” 连馨宁闻言一怔,这事她倒确实不曾听见过,却见荣清华脸色一白,嘴角也略一抽搐,看来她是知道的。 秋容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接口道:“这都是民间窑子里的把戏,也有大户人家整治不规矩的奴才的,但到底太损阴德,有身份的人家多数不屑一顾,奶奶是连家的小姐,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句话明里捧了连馨宁,奉承她出身高贵,暗里又贬了荣清华,讽刺她虽是大家小姐却自甘下流,连馨宁假意不知只淡淡一笑,荣清华却闷声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 “这猫刑啊说来也不难,就是阴私了些,将人五花大绑起来,再把下面脱个精光,直接套上条厚实的裤子,再丢条牙尖爪利的野猫进去,将腰身和裤管扎个死紧。” 秋容说这猫刑的过程时脸上仍旧带着恬静安详的微笑,好像不是在说死命刑法,而是在教众人如何炒一道小菜一般。 连馨宁一想到赤身裸裸地接触到个毛茸茸的活物就觉得胸口一阵犯呕,谁知惠如又眉飞色舞地接着说下去。 “奶奶先别忙着害怕,你当这就是猫刑啦?只是个开头罢了,真正的行刑却是拿着根大棒子对着那野猫用力抽打,这力气可要把握好了,太轻了那猫不痛不怕就不会下死力拼命乱抓乱咬,太重了把猫打晕了打死了,那就白忙活了。” “可不是,窑子里那些教导新人的老嬷嬷们的手可是最厉害的,几棒子下去就能打得那猫鬼叫连天在裤子里上蹿下跳,偏生又跑不出来,受了惊的畜生不比人,越是受惊越是凶狠,那受刑的人自然就给扒拉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整个下身没一块好肉呢!” 听完这两人双簧般的描述连馨宁整个人都呆了,实在难以想象着人世间还有这样残忍恶毒的事情,可回想起在永福宫的所见所闻以及青鸾和荣清华对她和硕兰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这人心狠毒起来,倒也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次忍不住发话的却是云书。 “难道青姨奶奶就是被用了这猫刑?我的老天爷,那人可不就废了?想必那陆家大爷要心疼死了。” 惠如闻言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心疼?你当他当真喜欢她的人啊,不过是肉皮子生得比旁人好些罢了,如今一张脸被打得又破又肿,下面又是那个样子,谁还会怜惜她不成?听说那路少奶奶身边的嬷嬷放下了狠话,谁也不许管她,这缺医少药的,过不了几天,下面就该烂了!恶臭熏天叫人躲都来不及,谁还会去心疼她!” “打住吧,还有没出阁的小姐呢,你们说话就这么放得开,也不怕人臊得慌。” 连馨宁实在不忍再听,又跟她们糊弄了几句便起身朝荣太太房里去,荣清华也心满意足地回了房,倒是云书不甘心,又拉着惠如问东问西说了好些话,惠如也趁势将积攒了多时的怨气统统倒了出来。 连馨宁带着婷宜到了长房,才一进门便觉着气氛不同,大门敞开着,平常三五成堆的丫鬟媳妇子,今日竟空无一人。 当下起了疑心,莫不是荣太太有心遣走众人?便叫婷宜先回去,自己穿过前厅朝荣太太的卧房走去。 “铃兰姐姐在吗?严嬷嬷?” 站在门口扬声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应她,她这才大着胆子推开了房门,却见荣太太独自一人直挺挺地坐在藤椅上,双目空洞地看着房门口的方向,见连馨宁进来,忽然目露凶光。 “贱人!我已经逐你出了家门你还敢进来放肆?不要以为老爷疼你我就奈何你不得,滚,快滚!” 连馨宁闻言心中一跳,荣太太说得分明不是她,难道……难道是一直让她耿耿于怀的洛姨娘?可她和老爷走了那么久,怎么今日好好地倒提起她,整个人也疯魔了起来? 第 98 章 壮着胆子走到荣太太身边,却见她的眼神依旧死死地盯住门口,双手用力撑住椅子的扶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衣料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太太,你怎么了?是我,馨宁。” 在她身边缓缓蹲下,连馨宁试着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谁知她却像受了什么大惊吓一样猛地弹开缩在了椅子一角,双目死死盯着连馨宁的脸,直到认出了她,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是你来了,孩子,你知道么,老爷要回来了。” 荣太太瞅了她半天,又垂下眼帘躺了回去,眼睛半闭着,说话的声音也充满了疲倦。 连馨宁闻言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椅子底下的地上落了一封信,看来就是回来报信的,看来那位洛姨娘也是要回来的了,难怪荣太太那样大的反应。 不待她回答,荣太太继续目光游离地开了口。 “那一年我初初嫁过来,没几天功夫,从娘家带来的两个教习嬷嬷和一个贴身丫头就被找着了各种错处调走了,身边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全是他们荣家的亲信。老爷待我极温柔,我便认了真,以为他说的话都对,以为当真是她们做了错事,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想先削去我的臂膀,好摆布我。” “后来被我知道了那个贱人在外头,连儿子都生了,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和你才来时一样,他甜言蜜语地一说,我就晕头转向了,答应了把那野种认在自己房里,他们俩便断绝来往。谁知没消停了多久,就在我怀着谦儿的时候,又叫我撞见了他们俩在外头厮混,这次倒好,他干脆给她置了宅院养起了外宅,老太爷怕儿子跟人跑了,把我叫到跟前要给我磕头,求我让那骚蹄子进门。我一个年轻媳妇脸皮薄,哪里禁得起那些,也只好忍着眼泪同意了。” “要说那贱人的心眼,比你屋里的青鸾那是厉害得多了,她一来就到处卖好,家里无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就是丫头婆子,也没一个不说她好的,她站稳了脚跟就露了原形,大大方方陪我散步,接过伸手推我进了水池。大冬天的我没有淹死也差点冻死,生谦儿难产差点血崩送了命,可却没人相信我的话,都说我嫉妒发了狂。现在想想也是,人家故意弄得人尽皆知她同你在一处,又怎么可能来害你?这个女人就是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荣太太说着说着咳嗽了起来,连馨宁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心里酸得说不出话来,这个荣府当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荣太太在这里毁了一辈子,而她,如果没有少谦,也大抵如此。 稍稍缓了口气之后,荣太太似乎累了,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也反手捏了捏连馨宁的手。 “后来我学乖了,也知道怎么保住大家的体面,装着对她和颜悦色了,可她还不知足,一次两次想害我谦儿和娴儿(荣妃),偏生她又一点坏形也不露,我实在没法,就一咬牙从娘家叫来几个厉害的媳妇死死绑住她给她灌了药。谁知道还是有人跑去告诉了他,他急得就像火炕上的猫,当着王府人的面他不敢打我,但他知道怎么戳我最痛,竟把四岁的谦儿打得屁股大腿上没一块好肉!” “太太,都过去了,咱们明儿就走,再也不在这地方待了,别再想这些了,少谦在外头等着孝顺你呢。”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旧事,连馨宁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妥,只得柔声宽慰。 荣太太果然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她果然给救了回来,就是两条腿废了,成了个瘫子。他竟然是个疯子,抱着她说要访遍天下的名医,一定要将她治好,便丢下家业带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太爷被他气得中了风,没起来就死了,没几天京城里就到处都刮起了同样的一阵风,说老大不是我亲生的,我为了自己的儿子整天想毒死他。为着这些话,我愣是不敢对老大下手,你说他是不是太狠了,怕家产给了谦儿,非要留下老大不带在身边,为了保护他,拼命坏我的名声,人走了还要摆我一道。” “所以太太气不过,干脆让这罪名坐实了?” 连馨宁听完这些心里早就翻江倒海,联想起荣少谦曾对愧疚地对她说过,他母亲曾下毒暗害他大哥,可现在想来,却并不觉得她可恶,可恶的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为了叫老婆给他养私生子,竟然不顾颠倒黑白,死活去破坏老婆的名声,把她往绝路上逼,这样不公不平,叫谁能忍下这口气? 荣太太显然没想到连馨宁会问得这样直接,稍稍愣了一下,却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 连馨宁见她不再言语,怕她总想着这些对身体不好,便拉着她问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都交给她,谁知荣太太惨然一笑,紧紧攥住连馨宁的手落下泪来。 “好孩子,是我误了你,当初若不定下这门亲事,你也不至于受这么些罪。以后你和谦儿就好好地过吧,谦儿长大了,没了我这个娘,你做媳妇的要多管管他,不许他去外面胡混学坏才好。” 说着又低头咳嗽了几声,连馨宁忙站到她身后替她捶着,心里正寻思着她这话说得蹊跷,却不经意间目光一扫瞥见她的膝上已经殷红一片,忙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一看,她早已满口鲜血,前襟也都被染红。 “太太!” 连馨宁唬得彻底慌了手脚,却不知道荣太太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拉住她不许她出去叫人。 “好孩子,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走,是怕你们也在这儿拘着没法过日子,才骗你们的。现在老爷要回来了,我更不能走,我在这家中死了,到底也是大太太,将来和老爷同穴合葬的,只能是我。若我离了这个家,岂不是生前被那贱人要强,死后还要给她挪地方?不,我决不走!咳……咳咳咳!” 荣太太越发咳嗽地厉害,大口大口地鲜血吐出来,连馨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她的嘴,可才一掩上去,便红透了。 看着荣太太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里,她急得扬声大叫,却根本没有人应她,这才明白何以头先进来的时候一个人也看不见,想是都被荣太太遣走了。 “孩子,别叫了,没人在这儿。好孩子,你叫我一声娘吧。” 荣太太已经气若游丝,连馨宁忙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欢喜的微笑,哽咽着叫了声娘,可荣太太却已经听不见了似的,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神涣散着,双手在凌空地虚抓了几把,嘴里喃喃念叨着,老爷,为什么?老爷,为什么? 没能再说几句,便一歪头倒了下去,连馨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终究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三天后,荣老爷带着洛姨娘和十几个家人到了家,迎接他的,正是结发老妻的丧礼,还有一封满纸辛酸泪的罪己书。 洋洋洒洒三大页,荣太太只字不提男人的背叛与绝情,全是在忏悔自己的过失,深觉无脸面对夫君,不如自绝于家中,只求来世为奴为婢,再报夫君的一片恩情。 荣老爷颤巍巍地看完信几乎一头栽倒在地,风韵犹存的洛姨娘惨白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可这张写满了委屈与脆弱的脸,却第一次没能吸引到荣老爷的目光。 连馨宁安静地跪在一群女眷当中,低垂着头泪流满面,却忍不住要笑,她知道,这是荣太太对这个男人最后的报复,她要让她的死,使他们今后的日子都永远带着心结。 因荣太太在遗书中提到自己自杀身亡害怕死后要永堕地狱,因此要求贤媳连氏到庙里去为她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超度亡魂,荣老爷正苦于愧对发妻心下伤感,这点要求自然要满足她,也不顾荣少楼的反对便派人送连馨宁上了山,荣少楼斟酌再三,选了他最信任的小石头带人一路保护。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何方歹徒得知荣家的女眷要上山,竟然提前下了埋伏将人掳走,待荣家的人跟着官差去到那一处发现马车的山坡时,哪里还有什么大少奶奶的踪影,现场一片打斗的狼藉,马车下面还有一只大少奶奶的绣花鞋。 就连忠心耿耿的小石头夫妇、大少奶奶的贴身婢女婷宜都跟着失了踪,想必凶多吉少。 荣少楼捧着那只捡到的写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想从账房支点银子去上下打点,好叫官府尽力寻人,却被他父亲一把按住,一句女人家的名节最要紧,堵得他哑口无言。 荣老爷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被土匪掳走的女人还能有什么贞洁?若失了贞洁,要回来也是耻辱,干脆任她自生自灭。 合该因果报应,若此时他坚持寻妻发发这最后的一点善心,必将发现库房已空,账上全是一团死账烂账糊涂账,或许还能追一些回来,可他偏生是个孝顺儿子极听老爷的话,因此又给了另一个因母亲自杀而心痛难平的孝顺儿子一个机会,彻底将荣家端了个底朝天。 偌大一个赫赫扬扬的荣府,除了京城的祖宅和几间空铺子,竟是什么都没了,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荣老爷一辈子养尊处优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竟一病不起,躺在病床上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精明能干,实在是个贤内助,如今全府上下竟无一人能为他分忧,而荣太太的娘家兄弟虽还在朝中做官,却因为荣妃的事和荣太太死得不明不白而跟他们断绝了往来。 老爷子在病榻上拖了两三个月就撒手去了,洛姨娘哭得人事不知,一个人悄无声息的一根绳子吊死了,荣少楼还没缓过劲来,一直避而不见的三弟来了,要分家。 他要的也实在不多,不过就是他应分的而已,因荣家祖宅是千年少有的风水好地,荣少楼自然不舍得变卖,便将那几间铺子的地契给了他,荣少鸿也不再争,只接了他娘和妹妹一道离开,原来王爷那里早赏了他府邸奴婢,云姨娘这下老来得靠,荣沐华也只在哥哥的府中安心待嫁。 荣少楼守着祖宅艰难度日,实在支持不下便变卖家里的古董奇珍,但到底坐吃山空,也越来越支持不下去起来。 最后不得不将祖宅也卖了,又生出另一个方子,就是和郑家商议早些让荣清华过门,一来家里少了些嚼用,而来也指望郑家能帮衬些。 但荣太太生前为家里两位小姐准备的嫁妆早就被荣少楼拿出来变卖了许多,荣沐华走得早,还多分得了一些,到了荣清华出嫁时,嫁妆已经少得可怜了,搬搬抬抬通共也就四五个烂木箱子,也全是些个不值钱的东西,哪里还有半点大家小姐的样子?到了婆家第二天就使了婆家的首饰头面,被家里的几个姨娘和通房丫头背地里笑话个要死,因为没有陪嫁的丫鬟,贴身伺候的也都是那孟氏调教出来的人,连梳个头都能狠狠揪掉她多少头发,当着少爷的面却做得极好,她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都往肚子里咽。 荣少楼因先前服了青鸾的药身子已经大亏,又辛苦奔走了几个月,身子疲乏不说,日日烦心家里的各项嚼用和躲着讨债的人,心里也受罪极了。 如今住的是一个半旧的小四合院,家里的丫鬟小厮早就散尽了,惠如天天哭丧个脸不愿过这种粗茶淡饭的日子,玉荷便趁着他不在家放了她离去,他回来以后自然生气,可想想每日见她丧门星一样的苦瓜脸心里也不自在,就由她了。 秋容在外面接了一些给有钱人家做针线的活计倒能贴补家用,但荣少楼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请医用药都要使钱,医生开的方子又都是滋补的东西,人参肉桂以前看着寻常,如今想配点来吃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没多久安亲王府派了人来接玉荷回去,荣少楼已经病得不轻,连在街面上摆摊替人写信写对联的力气都没了,秋容一个弱女子哪里敢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转眼家里只剩她和荣少楼两人。 玉荷临走坐在荣少楼床前说了半晌的悄悄话,告诉了他他的一众妻妾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了他他的妻子正和他的二弟逍遥快活地生活在江南。 玉荷一出了家门,荣少楼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后越发被病魔折腾地只剩下一把骨头,偏又死不了,只每日躺在床上挨日子。秋容挣的一点小钱吃饭都难,别说给他看病,只能去医馆后门偷偷捡点药渣回来晒干了,再兑上水熬出来给他吃,好歹有点药味,也宽宽他的心。 就这么煎熬了两三年,不知是敌不过身上的病痛,还是受不了生活的困顿,荣少楼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缩在薄被中浑身发抖烧得滚烫,拉着秋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去了。 与此同时的苏州闹市,一所漂亮的大宅院里,屋里正热热地烧着火盆,荣少谦笑眯眯地抱着三岁的儿子坐在炕上,教他写一个“福”字,连馨宁安闲地坐在一边看书,另一只空着的手却被丈夫偷偷从背后牢牢捉住,带回头瞪他一眼,温热的唇缓缓吻上了她的眼。 锦绣烟云荣华碎 番外-百岁宴(全文完) 要说京城的腊月最是寒冷,这江南姑苏的腊月却也丝毫没有半点逊色。 连馨宁支着头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扯絮般下得很急的雪花发愣,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正半死不活地在荣家的柴房里挣扎,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竟天上人间如发了一场大梦一般,那些恨过怨过的人如今又都如何了?她竟也都不大在意了。 一件轻裘褂子落在了肩头,不必回头也知是谁,她伸手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嘴角微微上扬,难掩隐隐笑容。 荣少谦自身后将妻子紧紧环绕,看她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他们到江南以来日子过得很顺,但她有时夜里还是难免梦魇,会哭着呼唤丝竹的名字。 “大清早的就在这里发呆?也不怕受凉,回头伤风了可别跟我唠叨云书不许你见叶儿。” “是了是了,如今只有叶儿是宝,我这个做娘的生出他来也就没用了,横竖喂奶还有奶娘,又有云书她们整天围着绕着,也没我什么事。” 连馨宁不满地嘟囔了几声,荣少谦乐得大笑,一面拉她起来,到底不肯叫她在窗下久坐。 “叶儿起来了?” “恩,我刚去奶娘在给他穿衣裳呢,今儿人家可要过百岁了,自然要穿戴得齐整些,见了三叔三婶也好讨个大点的红包呢!” 夫妻二人一面说一面朝叶儿的房间走,连馨宁听见“三叔三婶”几个字立刻驻了足:“三叔当真会来?他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啊?云姨娘身子可好?沐华,沐华呢?她也嫁出去好几个月了,不知道在夫家过得可好不好?” “这么多问题,为夫先答哪个好呢?不如等他们到了你自己问吧,要说这位三弟妹,你也是见过的。” 荣少谦一心卖关子,连馨宁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才在想要不要追着他问呢,就看见奶娘抱着小娃娃从走廊的尽头转了出来,小家伙刚满100天,生下来的时候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连馨宁还曾经暗暗担心是个小丑八怪,没想到三个月下来早就白白胖胖地长开了,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像极了他爹,就连笑起来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样子也和荣少谦如出一辙。 小家伙见着了娘亲便伸出双手要抱,连馨宁一把抱过他搂在怀内,一面腾出手来给他理理胸前的长命百岁锁上垂下的穗子。荣少谦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小拨浪鼓来在小娃面前摇得咚咚直响,小娃娃被响声吸引,又寻着声音的方向张开手要他抱抱,他得意地结果孩子,另一只手搂住连馨宁的腰,假意没看见她脸上的不满。 “你生这小家伙的时候大出血,自己又忘了?大夫可是嘱咐你要好好将养几个月的,这种重活还是小的来吧。” 说起“重活”二字,荣少谦还不忘朝着儿子的小圆脸蛋挤眉弄眼,小家伙确实长得很好,才三个多月已经像个小秤砣似的很称手了。 连馨宁没好气地笑了出来,哪有爹爹嫌弃自家孩子胖的?小娃娃就是要胖嘟嘟的才讨喜嘛,不过自己的身体她也有数,确实抱不动这个小家伙,只好依了他的意思,靠着他的怀里跟儿子玩拉拉小手的游戏。 一家三口一路玩笑着磨磨蹭蹭地到了前头,正好见云书赶了进来。 “才说客人就要到了,爷自告奋勇要去寻奶奶,没想到这一寻也不见了踪影,这不,客人已经在花厅里坐着啦!” 二人闻言不觉对望了一眼,荣少谦将孩子交给云书,自己携了妻子的手朝花厅走去,却觉得手心里握着的小手有些微微发抖,侧过头见她半垂着头,紧咬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用力握了几下她的手,引她抬头望着自己。 “你什么都别多想,也没怕,少鸿既然肯来,自然是相通了,若他敢对你有半点不敬,今日出了我这个门,我荣少谦便是个没有兄弟的人了。” “三叔不是那样的世俗小人,是我自己放不开罢了,我不多想,你也不许多想才行。” 连馨宁仰起头给了丈夫一个从容的微笑,二人并肩进了门却见一对青年男女正临窗而立,看着院子里一颗枝繁叶茂花开正好的桂树说笑。 那锦衣青年正是荣少鸿,大半年不见越发身姿挺拔意气风发起来,听说王爷对他很是重用,如今也是个从五品的官职了。他的亲事也是王爷保的媒,看二人相互依偎的样子想必新婚如意得很,连馨宁细细打量着那新娘子的侧影,确实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倒是荣少鸿听见动静先回过头来,忙拉过妻子上来见礼,那新妇半垂着头,头上利落地挽着团髻,以两处并不扎眼的珠花拢住,头上一支步摇极名贵,她戴着也极雅致好看。一身水红色的斜开襟团花长裙,袖口裙摆上以银线密密压着,富贵但不俗气,令人观之可亲。 “弟妹好生眼熟,想是见过的?” 连馨宁看她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妇人,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那妇人听了她的话果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俱是泪眼带笑,原来是婷宜。 “奶奶!可想死我了,听说奶奶和二爷来了苏州我就想来瞧你,可三爷说荣家刚刚败落,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怕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反给你们招祸,便一直忍着,前一阵收到二爷的家书说奶奶生了小少爷,可把我喜欢坏了!” 婷宜这一拉起连馨宁的手就不肯松开,两个人坐到一边手挽着手悄悄说了好久的贴心话,她虽然嫁给了荣少鸿,却仍然一时改不了旧时的称呼,连馨宁纠正了她几次也便作罢了,两个人一面笑一面又忍不住给对方擦眼泪,这时云书也进来了,三人凑在一处说起在荣府里的那些事,俱满心酸楚。 “听说玉荷被王府接回去了,可知她后来的去处?” 那些人里连馨宁唯一记挂的只有玉荷,那是个苦命的女子,一味的忠心为主,给了荣少楼实在是糟蹋。 婷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奶奶放心,格格原想给她一笔银子置点产业,放她出去好好过活,慢慢再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又听说安亲王爷倒有意思把她收在房里。谁知王府里头一个小管事跑去安亲王福晋院子外头跪了三天三夜,偏要求她为妻,说是敬重她的为人,福晋找人把她叫去问问,她自己点了头,福晋便做了主允了他们的婚事。听说那小管事待她极好,家里虽小,但她好歹是个正房奶奶,家中一切都是做得了主的。” 连馨宁听了这话不住点头:“玉荷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想必就是做个丫头,也不愿在王府为妾,如今有了个好归宿倒好了,老天果真是有眼的。” 云书听了这话却冷笑了一声叹道:“老天要当真有眼,就不会叫大爷到现在还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不会叫二小姐嫁了户好人家,长长远远享福去!要说起他们造的孽,只求现世报在我眼里才好呢!” 说完又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婷宜一听这话乐了,抱着云书的手臂就缠了起来:“大半年不见姐姐还是这么痛快,实话告诉你吧,没那么便宜的事!大爷现在的日子哪里安生了?守着个丁点大的破院子度日艰难,昔日姬妾成群,如今惠如跑了,玉荷走了,只剩下个秋容一心一意跟着他,可听说他身子坏了又一味要吃酒,吃醉了对秋容还又打又骂呢!这话原不该我们说,但他也太不是人了!” 说完这话她又回头看了荣少谦两兄弟一眼,见他们正专心致志地下棋,这才放心地吐了吐舌头。 “要说咱们家那位二小姐,真真是丢死人了!嫁过去之后就小气敛财不说,还不知哪里想来的歪主意,见她家爷们宠爱孟氏,她就歪排孟氏推倒了她害得她小产。本来这事几乎成了,孟氏也叫他们家人捆了起来,谁知她婆婆是个厉害的,当下拄着拐杖大骂儿子没出息,后院里乱七八糟他还跟着糊涂。又另请了京城里三家大医馆的大夫一同回家给她诊脉,都说她不曾有孕不说,竟还诊断出她身子不成,根本就怀不上孩子!” “那老太太既然遍请名医,想必是要将此事闹大?” 连馨宁略一皱眉,看来清华眼下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婷宜闻言拍了拍手笑道:“还是奶奶明白,荣家虽然倒了但到底还是二小姐的娘家,三爷还在朝上呢,若二小姐在婆家受了欺负,三爷也是不能不管的。所以郑家将此事闹出来,也好绝了娘家人的念头,直接一封休书扔下,将人扫地出门。” “既然被休那也只能回娘家了,难倒二小姐如今在你们府上?” “她想呢!郑家派人给三爷递了消息,三爷就派人去接来着,谁知人没接到,却听到个大消息。原来咱们家这位二小姐有自己的主意,竟藏了把剪刀一个人去了陆家找原来的青姨奶奶。那女人也真是造孽,本来被送去陆家就是无名无份的,又被陆家娘子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被赶去后院做粗活了,谁知二小姐找上她就一剪子戳下去,后来听陆家的下人们在外头说起,都说两个人扭打得实在厉害,后院里头一地的血呢!” “后来就不知道了,三爷派人去陆家,陆家好歹看着三爷的面子,告诉他二小姐并不曾受伤,但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自己冲了出去不知去向。至于那一位,陆家也没交代,以她在陆家的形势,不给她点颜色雪上加霜就算好了,只怕多半是任她自生自灭了。” 一番话说完三人俱沉默了一阵不再说话,虽说恶有恶报,但果真报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后,经历过往事的故人再会,却也忍不住一阵唏嘘。 想是不愿再听这些丧气的事情,连馨宁拉起婷宜的手细问她自己如今过得如何,一句话说得婷宜红了脸,原来她本是王府里的人,王爷将她赏给了荣少鸿,当时荣少鸿一心只想着连馨宁,又见她忠心伶俐,便想法设法让荣沐华将她带去了连馨宁身边。 这些话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她便含含糊糊地说着自从连馨宁走了以后,她还是跟着三姑娘,后来三爷对她有意,跟三姑娘讨了她,她便允了。 连馨宁心里明白必定不是这么简单,虽然荣家败落,但以荣少鸿的地位也不可能去求妹子身边一个丫头为妻,想必这里头还有故事,不过看着婷宜望向荣少鸿时眷恋羞涩的眼神,她也知道不必多问了。 相看两不厌,莲心彻底红。 既然做了夫妻,又感情正浓,其他事又何必太过深究呢? 看看天光就快晌午,连馨宁便叫云书去厨房看看是不是可以开席了,没得叫远客饿肚子的。谁知荣少谦又故作神秘地笑笑阻止了她,一面摇头晃脑道:“奶奶何必心急?人还没来齐呢?” 还有谁?连馨宁听了这话愣了,他们的亲友本来就少,荣少楼总不可能去请他,云姨娘和沐华都是女眷不方便远行,就算要来,也该和婷宜他们一起才对。 要说她娘家还有两位姐姐,那更不可能了。她这次出逃本就是悄悄行事,两位姐姐都身处京城的贵妇圈子里,是最容易走漏消息的地方,她也只能连她们都骗过,就让她们都以为她死了。 而就在连馨宁绞尽脑汁思索着来人是谁的时候,苏州城外的林荫大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都怪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赶路,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再迟些可就喝不着小外甥的百岁酒了!” 马车中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正鼓着腮帮子责怪自己的男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容色妍丽,身形窈窕,虽然只穿着极普通的罗裙,却依然难掩她的明艳姿容和身上隐隐散发的贵气。 她身边的男人一把握住她砸过来的小拳头,顺手一带便将她扯入怀中,坐在自己身边。 “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看你睡得香了就没舍得叫你。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你看看你,眼窝都凹进去了。” 那男子的容貌论说也是个绝色之人,只是脸色发白,看着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双腿无力地垂着,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毡,看似身患腿疾行动不便。 女子听了他的话不禁放柔了神色,侧过头顺势偎在他的肩头喃喃道:“我没什么,倒是担心你,看你脸色倒又白了些,还好荣三奶奶也在那里,她的医道是好的,王府里几个常走动的老太医都比不上呢,到时候叫她好好给你瞧瞧,若能用药调理,天长日久的便也不怕了。” 男子闻言面色一动,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揽在妻子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为了我这个废人,你连格格也不做了,若我再丢下你早一步走了,那就是到了阎罗殿,也没脸求阎王叫我下辈子还做人。你放心,有你一日,我总不会放弃。” 二人手握着手,脸贴着脸不再出声,远处的天边日头越来越高,遥遥可以看见城门上“苏州城”三个字越来越近了。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s.bookben.com---书本网【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